第七卷 高远城

“喂,去甲州踏春赏樱采草,回来的路上到东海看看富士山吧。”信长说完这番话就从安土出发了。这次出征甲州似乎有十足的胜算,出门时显得从容不迫。

二月十日,已经进入信浓,在伊那口、木曾口、飞驒口等地安排妥当,关东方面催促北条家,骏河口方面催促同盟国德川家康发动进攻。跟姊川、长筱的战役相比,这次讨伐甲州,简直就像去自家田里采摘一样,信长镇定从容。敌国之中已经有了己方势力。苗木城的苗木久兵卫和木曾福岛的木曾义昌一直都在等待他的到来。

织田信忠、川尻与兵卫、毛利河内守、水野监物、泷川左近等人从岐阜进入岩村,一路所向披靡。武田方的城寨望风而降,武田一族镇守的松尾城和饭田城到了天亮已是空城。

“伊那口方面进军几乎毫无阻力。”木曾口方面收到这样的信息,将士们谈笑说:“这样太不过瘾了吧。”这支队伍二月二十六日到达鸟居岭,与埋伏在这里的苗木久兵卫父子的军队会合,在奈良井附近遭遇到一小股反抗势力,一场小战役结束之后,埋葬了敌人遗弃的四十多具尸体。

马场美浓守信房的儿子昌房驻守的要害之地深志城也被瞬间攻陷了。织田长益、丹羽氏次、木曾义昌等合流后的军队如燎原之火,将甲州外围的城郭一一攻破。就连胜赖的叔父逍遥轩都丢下伊那口的城寨逃跑了,一条右卫门大夫、武田上野介同左马之助等偃旗息鼓、不知去向也就不足为奇了。是什么让他们变得如此脆弱?原因很复杂,但是也可以简单概括为一句话:这次甲州不保了。不知何时起,所有武田方的人都已放弃,认为必败无疑。甚至有一种等待这一天到来的想法。

然而,在此时,即便明知必败,“也要让你们知道有我在这里”。自古以来都会有这样英勇无畏的武士。信浓高远城的仁科五郎信盛正是这样的人物。

信盛是四郎胜赖的弟弟。此前几乎都是席卷而来,织田信忠估计此处也不难破,于是修书一封,命一名弓箭手把信绑到箭上,从城堡后门的山上射入城中。这当然是一封劝降书。结果城中马上射来回信。书信写得很威风,开头一句是:

芳函批阅,已知其意。最后写道:驻守城中的士兵一旦将身家性命交给胜赖方,就要报答其恩德,不要把我们当作胆小之辈,早日策马来攻吧。我要给你们看看信玄以来锻炼的武勇士兵的功绩,此致敬礼。

回信还带着墨香,写明了他们的决心。中将信忠奉信长之命来攻,“好,既然如此……”他下令强攻。

进攻方分成两队分别从正门和后门发动进攻。在这里才看到了真正的战役。仁科信盛率一千余名城中士兵拼死一战。甲州武士的勇武确实还没有衰退。二月到三月初,高远城的石墙被攻守双方士兵的鲜血染红了。离护城河约五十米处安设的第一道栅栏已经被攻破,护城河也被石头、野草、土木填埋,进攻方冲过护城河,敏捷地在贴在石墙上攀缘。

“呦!”

“上来试试!”城墙上敌人的无数双恶狠狠的目光盯着城下。他们用枪刺、扔石块、泼油、滚圆木。

进攻方的士兵刚爬到七八分的位置,就伴随着石块、木材和污水掉下去了。但是掉下去的士兵越发勇猛,只要还清醒,马上弹跳起来说:“怕什么?”又继续攀援。后面的士兵看到他们如此毅然决然的雄姿,为他们送去欢呼,也争先恐后地往上爬。掉下来又爬,如此反复,奋勇猛进,势不可当。

然而守城一方团结一心、拼死奋战,绝不输给进攻方。他们站在土墙、瓦顶板心泥墙和城门上,露出半身或全身应战,城中也都是坚强的甲州武士。进攻方无从知晓,城内全城一心的团结精神更是催人泪下。

从开始困守城中之时起,前来避难的无数家人不分男女老幼,就连身怀六甲的孕妇,全都帮助将士们防御敌兵,拼命干活。年轻女子搬运弓箭,老人打扫烧坏的枪支、帮助伤员或者给士兵做饭,到处都乱成了一锅粥,也没有人指挥,却能保持一种秩序,没有人脸上带着抱怨。

“反正不会马上攻陷。如果您说不惜一切的话也就罢了……”进攻方的一员大将河尻肥前守来到中将信忠面前,说强攻有困难,不应当在此造成太多牺牲。

“死伤有点多啊!”信忠也在反省。

肥前守啧啧赞叹道:“而且他们依然守得固若金汤。”

“没有什么计策吗?良策?”

“我想城中士兵所依仗的是他们相信新府还有胜赖。把这里先放一放,先去进攻甲府、韭崎也是一个计策,不过这需要改变整个作战计划……最好是让城中将士相信新府已经攻陷,胜赖已死。”信忠点了点头。

三月一日早晨,进攻方射来的第二封信落在了城内。仁科五郎信盛读完之后笑着说:“这封捏造的书信如同儿戏,我似乎看到了他们疲于进攻的样子。”信中写道:

上个月二十八日,甲州府邸攻陷,胜赖将军自杀,一门之人或死或降,甲州中府已平定。你们的城堡不过是区区地方上的小城,再坚持武士道义也已经没有意义,早点打开城门,商量领地问题吧。织田中将信忠特此以情相劝。

“想得太简单了吧。这种小伎俩一眼就能看出来,难道他们还以为是兵法吗?”当晚,五郎信盛摆下便宴,把那封信拿给家臣们看,并说道:“如果有人动摇了,不要客气,明天晚上之前从后面山谷逃出城外即可。”他们击鼓浅唱,非常开心地玩到深夜。那晚,各位大将的妻女也被叫到宴席上赏了一杯酒,这是在平时从未有过的事。因此,直觉告诉众人:“主人决定决一死战,今晚将是最后一个晚上。”

果然,第二天一早,五郎信盛手中拄着长刀,将草鞋绑在左边大腿上,拖着这条腿走到城楼处,吩咐道:“昨晚饮宴以后还留在城中相约今日在此相会的人都到这下面集合!”然后自己爬上了城楼,他让人摆上折凳,从城楼上扫视一番,除了城中的老幼妇人,不到一千名精锐将士几乎一人不少。他将头低下,似乎是在默默祈祷。他是在告慰父亲信玄的在天之灵:请您看啊!甲州军中还有这些不怕死的人!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看着全军将士。

他不像哥哥胜赖长得那么饱满圆润,由于长期过着质朴的乡下生活,他根本不懂得奢侈浪费。他英姿飒爽,拥有一双如同在山野的风中长大的雄鹰般的眼睛。他今年三十四岁,跟其父信玄很像:多毛、眉毛长、嘴唇宽厚。

那天早上他说道:“还以为今天会下雨,没想到晴空万里,还能看到远山的樱花,在这么好的日子里死去太可惜了。话虽如此,我们岂能为了浮云般的富贵舍弃名声?只是大家看到了,我在前天的防御战中一只腿受了重伤,行动不便。因此,我想先看着诸位打完最后一仗,慢慢等待敌人攻来,好好打一仗再走。把正门和后门打开吧,给他们看看山樱花轰轰烈烈地飘落的样子吧。”

那些勇猛的武士如暴风雨般回应着,异口同声地说遵命。众人都仰望着城楼上主人的身姿,现在就是最后一面了,同样的喊声持续了一会儿。不是生死关头,绝对是死路一条。城门被城中人毅然决然地打开了,一千余名将士呐喊着杀出城外。一队人从正门,一队人从后门。进攻方的第四道防线都被冲破了。一时之间,甚至织田信忠所在的中军都差点儿出现混乱。

“撤!等会再打出来!”城中大将今福又右卫门看准时机,迅速撤回城中。小幡周防的队伍和春日河内守的队伍也效仿他们退回城中。他们将各自斩获的首级数了数,呈给城楼上的主公看。

“喝杯热水再出去打。”话语中显示了从容不迫的气度。就这样,正门和后门都是休息一下再杀出去,杀得敌人乱了阵脚再撤回来,如汹涌的波涛般激战了六次,共斩获首级四百三十七个。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己方人数很明显减少,所剩的士兵也是满身创伤,几乎看不到安然无恙行走的人。

传来树木被烧着的噼噼啪啪声,熊熊大火渐渐逼近,进攻方已经从四面八方杀入城中。仁科五郎信盛还在城楼上看着己方士兵奋勇杀敌,目不转睛地守望着他们。

“将军,将军!您在哪里?”家中的小菅五郎兵卫在城楼下东奔西闯。信盛从楼上叫道:“我在这里!”告知对方自己还健在,他窥视着下面想:“终于来了啊。也让我看看你们吧。”

五郎兵卫透过烟雾望着主公的身影气喘吁吁地禀告:“以小山田备中大人为首,我方将士大概都战死了。请将军准备自戕吧。”

“五郎兵卫,你爬上来,帮我断头!”

“是,马上来。”五郎兵卫大声回答,步履蹒跚地朝城楼的台阶走去。信盛始终不见他走上楼来,只有浓烟不停地从楼梯口升腾上来。信盛推开另一处炮眼的盖板,向下望了望,能看到的都是敌兵,只有一个自己人在众多敌人的包围下浴血奋战,而且是一名手持长刀的女性。

“啊,是诹访胜左卫门的妻子……”信盛行将死去,却努力想要弄明白这让他感到意外的事情,“那妇人平日在人前别说拿长刀了,连话都讲不清楚,是个非常内向的人……”

如今他自己有急需要做的事情。他透过炮眼向敌人大声说道:“信长、信忠的手下,你们暂时清醒一下,听听空中的声音!世间千年在历史上也只是一瞬间。信长虽然现在称霸,没有不落的樱花,却有不燃的城堡。我让你们看看什么是永远不落、不燃、不朽的东西。信玄家的五郎信盛给你们看看!”织田兵登上城楼之时,只看到一具尸体,肚子被切成十字花,首级不见了。这里在一瞬间就化成一根火柱,烤焦了春天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