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抉择 第三节

“小竹,这是我的宅邸。”

听到哥哥这样说,小竹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哥哥抬手所指的,是一个宽三尺左右的小胡同,两侧净是风一吹来屋顶随时可能掀飞的小夹板屋。

地面臭气冲天,小屋的壁板到处都是缝隙,望眼即穿。整排长屋差不多每隔九尺宽隔成一间,相当于入口的地方根本没有门,有些比较讲究的住户会挂上草帘,避免屋内一览无遗,但有许多家连这个都没有。虽然时值盛夏,这样也未免太凉快了吧。

小竹不由得开口问:

“哪一户?”

“这一户呀。”

哥哥的手理所当然地指向最近的一间小屋。

“来,小竹,进来吧。”

说着,便掀起入口处的草帘。屋内阴暗潮湿,而且闷热,纵身大概有五尺左右,前半部分是土间,后半部分则铺了地板。

(简直比我们家还糟。)

这是小竹心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小竹的家至少比这里大两倍,虽然是草屋,但盖得很牢固,有天花板,和屋顶之间还有可以储存米谷稻草的空间,门口有格子拉门,土间还有一座灶。至于屋内则有木板隔出来的厕所,还有水井、一小间牛厩和仓库。这些东西,这个小屋都没有,里面唯一的财产大概就是那把靠在房间一隅的长枪和旧草盾。

小竹接下来又想到:

(新媳妇进门来该怎么办?)

如果有个宽九尺、长一尺,铺了地板的房间,夫妇俩还可以卧地而眠,但小竹该怎么办呢?或许可以在土间铺上稻草睡觉吧。但屋内似乎连稻草都没有。不但如此,哥哥竟然牵着那匹老马走进了狭窄的土间。这么说来,弥漫屋内的那股臭味,不就是马粪和马尿的骚味吗?

(这就是组头的宅邸吗?)

小竹不禁心生怀疑。但他还来不及问,哥哥已经把马安置好,喊了一声:“你在这等一下!”人就跑出去了。

没隔多久,哥哥便带着几个人回来了,大概是这一带的同伴吧,包括一若、雁幕、丑造等人。

“来、来,大家请进。”

哥哥推推马屁股,招呼大家进屋。

“这是我弟弟,今天开始做我的家来,请大家多多照顾。”

“欢迎、欢迎。不过个头儿可一点都不像阿猿啊。”

大伙儿吵吵嚷嚷地走上地板,嘴里这么说着。

“喂、喂,我已经不叫阿猿了耶。”

哥哥扯着喉咙,大声叫嚷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吗?我叫木下藤吉郎。”

“啊,是啊,是啊。”

不知道是雁幕还是一若,这样略带揶揄地应和道,然后又问:

“那你弟弟叫甚么大名呀?”

“我叫……”

小竹正要回答,却被哥哥打断了。

“我弟弟呀,叫木下……对,叫木下小一郎。怎么样,这个名字不错吧,大家要好好记住哟。”

小竹惊讶极了。和哥哥一样姓木下也就罢了,小一郎这个名字他可从来没听过呀。

“哈,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名字。”

不知道是谁,假意佩服似地低语道。

“那当然喽,我父亲追随上代主公,担任过一组之头,当然会给儿子取个好名字喽。”

哥哥又大声地如此说,让小竹又吃了一惊。他们的生父弥右卫门的确跟过织田家的上代领主信秀,但只不过是个没有姓氏的足轻,再怎么样都没有那种身分地位,能够替孩子取个木下小一郎之类的正式姓名。

“哇哈哈哈。”

大家听了哥哥的话,齐声爆笑起来,显然是在嘲笑哥哥吹牛不打草稿,但哥哥似乎并不在意,发出更大的笑声应和。

“别说这么多了,来,喝酒吧,今天可是小一郎出门自立的大喜日子哟。”

说完,哥哥便从地板下拿出酒瓶,另一个同伴则毫不客气地从旧草盾后面取出几个形状不同的瓦盅。虽然瓦盅不够分,但似乎也没甚么大碍。大伙儿传着同一碗劣酒轮流喝,不久也传到小竹的面前。席间除了一小碟盐巴之外,并没有别的下酒菜,大伙儿却喝得非常畅快。

当晚,小竹辗转不能成眠。哥哥似乎已经擅自决定要小竹当他的家来了。原先小竹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现在越说越像这么回事了。他不但向同伴这样介绍小竹,又给小竹取名叫小一郎。哥哥还交代,明天就要去拜访新娘的养父浅野长胜或媒人织田因幡守。如果到那时候再后悔,恐怕就来不及了。

(这可麻烦了。)

小竹心想。他并未下定决心要当武士,而且还有一些现实问题要考虑。首先,他无意放弃这些年来在中村耕耘的土地,而且这样做,母亲和妹妹该怎么办?还有,哥哥一个人的俸禄,能够养活他们一家四口和即将娶进门的媳妇吗?

不过,更让他放心不下的,是哥哥本身。他能言善道,有野心,动作迅速,反应机敏,对自己这个弟弟和母亲、妹妹似乎也很关心爱护,但就是有一点不切实际,满脑子梦想。

今天的晚餐,是聚集在长屋的一个同伴家,吵吵嚷嚷地一块吃的。一个同伴的老婆或是妹妹负责煮饭,另外一个女眷负责烧菜做汤。不事农耕的足轻,住的地方就像一种军营,大家合力煮饭,一起生活。

“米和钱都是大家各自带来凑一凑,你不必客气。”

虽然哥哥这样说,小竹还是很不习惯。中村老家经济虽然拮据,好歹还是自己开伙炊饭。万一媳妇娶进来,弟弟、母亲、妹妹也跟着来的话,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张口,一定会惹人嫌。话又说回来,如果想要在自己的屋子里开伙的话,也没有灶、井或厨具。

小竹总觉得这个屋子不是组头的宅邸,而是属于足轻的。早先来的那些同伴,也没当哥哥是组头。虽然家里的确有匹马,但得到主公许可骑马的武士却没有马厩,实在很奇怪。再说,今天来城里的路上,哥哥并没有骑在马上,而是一路牵着马走。

(哥哥的话似乎不太可靠。)

早先提到有关父亲的事也是谎言,随口编出的名字小一郎更是假的。

在只铺了一片薄木板的地板上和衣而卧,小竹不断受到蚊子和跳蚤的叮咬,整夜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但是躺在身边的哥哥却鼾声大作,似乎没有任何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