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风云再起

到樊楼时已是日暮时分。楼门前贴出了开封府缉拿阿图的图形告示,底部还特别用红笔加粗写了开封首富李稍悬出一千贯钱的赏格,协助开封府追捕阿图。

张咏心道:“一千贯钱可不是小数目,希望能有人能贪图重赏,举报阿图下落。这李稍做事当真是滴水不漏,他手下人无端卷入这场风波,他只拿出钱来送给开封府做赏格,便能轻易撇清了一切关系。”

忽有旁边一名闲汉正朝自己招手,忙走过去问道:“你叫我什么事?”那闲汉道:“你是张郎么?小的是开封府的吏卒,奉命在这里蹲守,以防阿图回来。后边灵堂和他家里、甚至李员外宅外都派了人,只要阿图露面,肯定能逮住他。”

张咏大喜,道:“你们做得很好。”那闲汉道:“晋王特别交代过,张郎吩咐的事要优先来办,小的们不敢不尽心。张郎请先去忙正事,有事再叫小的,免得旁人起疑。”

张咏便往门楼下来向小厮打听李雪梅下落。小厮道:“你是张郎么?雪梅娘子交代过,若是张郎到了,立即请去西楼。”招手叫过一名焌糟,命她带着张咏去西楼一号阁子。

经过西楼散座时,正见一名三十来岁的锦衣男子在与小厮罗锅儿交涉,道:“既然一号阁子还没有酒客,我如何进不得?樊楼不历来是先到先得么?”竟似非要进一号阁子不可。

罗锅儿道:“是没有酒客,不过一号阁子已事先被我们李员外的千金预定了。”焌糟忙道:“这位张郎就是雪梅娘子请的客人,要去一号阁子。”

张咏便道:“既然这位官人在意一号阁子,那么我和雪梅娘子进三号阁子也是一样的。”罗锅儿道:“也好,那么便请樊官人去一号阁子吧。”

那樊官人朝张咏点点头,表示谢意。当下二人一先一后上楼来,各自进了阁子。

焌糟丁丁奉上来一瓶酒和几碟小巧精致的点心,道:“张郎请稍候,已经派人去请雪梅娘子了。”张咏道:“甚好。”他早饿得发昏,一口气饮下小半瓶酒,将点心吃得精光,还是觉得饥不果腹,到楼廊叫过丁丁问道:“可有饼么?”

丁丁道:“张郎想吃什么饼?”张咏道:“饼就是饼,还有许多种么?”丁丁道:“当然啦,我们这里有烧饼、蒸饼、汤饼三大种:火烧的称烧饼,又有门油、菊花、宽焦、侧厚、髓饼、满麻六种不同口味;蒸饼是笼蒸出来的饼,分油白肉、猪胰、和菜三种口味。汤饼名字是饼,其实就是面片汤。”

张咏道:“那么就来碗汤饼吧。”丁丁道:“汤饼又分软羊面、桐皮面、插肉面、桐皮熟脍面、猪羊庵生面、丝鸡面、三鲜面、笋泼肉面八种。还有一种药棋面,是我们樊楼独家所有,细仅一分,其薄如纸。”

张咏听了直咋舌,道:“吃个饼也有这么多选择,还不让人挑得眼花缭乱。随便来一碗就行。”丁丁便道:“那么丁丁推荐郎君吃笋泼肉面吧,笋是新挖的,肉是羊肉。东京人总说,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速,若要不痩又不俗,还是天天笋焖肉。”

宋朝起于北方,皇帝爱吃羊肉,上行下效,因而东京人最重羊肉。

张咏闻言哈哈大笑,道:“不管新笋旧笋,羊肉猪肉,能吃就好。麻烦娘子快去煮好端上来。”丁丁见他大有饥不择食之意,抿嘴一笑,拧身出去通知厨下做面。

等了一盏茶功夫,一名小厮端上来一大碗面,丁丁奉上来辣脚子姜、辣萝卜、咸菜、梅子姜、莴苣、笋、辣瓜儿等小吃,摆了满满一桌子。张咏也不客气,筷子一举,开始大块朵颐。那些小吃看起来不起眼,吃起来却极有味道。他一口气吃下半碗面,肚中始有饱感。

却听见门外有人道:“雪梅娘子来了。”随即有人抢过来打起帘子,李雪梅一身雪白衣衫,娉婷步了进来。

张咏见她不只一次,但从未像今日这样正面仔细地打量她,只觉得她素面朝天,闲花淡雅,有一股天然的风韵,心不由跳得快了许多,忙站起来道:“娘子来了!”李雪梅淡淡“嗯”了一声,道:“张郎请坐。”

张咏定了定神,道:“正好我有些事想问娘子,希望娘子不要嫌我唐突冒昧?”李雪梅道:“张郎是要问我阿图下落么?抱歉,我实在不知。我也料不到他会逃走,抱歉。”

她连用两个“抱歉”,张咏不便再追问下去,只好道:“这也怪不得娘子。如果娘子将来知道阿图下落,还烦请告诉我。”李雪梅道:“这是当然。”

张咏道:“阿图是自小就跟着令尊做事么?”李雪梅道:“嗯,阿图是樊楼厨娘宋二嫂的养子,不过宋二嫂待他极好,比自己的亲生儿子阿升还要好。”

张咏道:“这么说,阿图的兄长阿升跟他并不是真正的亲兄弟?”李雪梅道:“嗯。也许不是血缘至亲,兄弟二人性格完全不同,阿升木讷老实,阿图聪明伶俐。宋二嫂是个寡妇,去世时兄弟两个都才七、八岁,家父怜他们孤苦伶仃,就收入府中,做了随身小厮。”

张咏道:“我看阿图面上似乎并不为阿升之死难过,他如何又要强迫唐晓英用毒酒去杀高琼报仇?”李雪梅道:“事情未必就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

忽听得隔壁一号阁子有桌案翻倒、碗碟摔地之声。李雪梅不禁皱眉道:“又是什么人喝醉了酒闹事?”正待叫人过去查看。张咏却听出金刃之声,忙抢出阁子,往隔壁一脚踢开一号阁门,正见一蒙脸汉子举刀要杀那樊官人,忙大喝一声:“住手!”

那汉子见有人闯进来,甩手将刀朝张咏掷过来,趁张咏闪避之机,取出一件工具,一端钩子钩住窗棱,自己抓住另一端绳索,自窗口跃了出去。

张咏抢来窗口,却见那汉子已落到地上,隐入树荫的黑暗中,瞬息不见了人影。一旁樊官人腹部尽是鲜血,倒在地上哼哼唧唧地爬不起来,张咏忙上前扶住,紧紧按压住他伤处。樊官人陡然吃痛,大叫一声。张咏道:“抱歉,我必须得这么做,不然你会流血而死。”

李雪梅紧随进来,问道:“他怎么了?”张咏道:“他腹部中了一刀,不过没有伤到要害,娘子快些派人取金创药和烧酒来。”

樊楼有自己的商队,护卫们为防备强盗,身上都备有上好的金创药,各楼柜台也有一些,以备不时之需。药和酒瞬息送了上来。张咏让李雪梅扶住樊官人,自己扯开他衣衫,将烧酒尽数浇在伤处,洗净伤口,才将金创药倒上。樊官人痛得冷汗直冒,却也咬牙强忍。

等到血勉强止住,张咏撕烂自己的外袍,裹好伤口,这才道:“好了。不过最好还是去医铺请个大夫再多检查一下。樊官人,你可认得适才要杀你的人是谁?”樊官人点点头。

张咏道:“认得就好,日后再报官不迟。官人需要静养歇息,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樊官人有气没力地道:“池州。”张咏道:“什么?池州?你……你是南唐人?”樊官人这才会意过来,道:“啊,我住在左一厢信陵坊。不敢劳烦公子,我自己……”想努力站起来,浑身却使不出半分劲。

李雪梅道:“官人不必费事,樊楼有现成的车马,我这就派小厮护送官人回去信陵坊。”正命小厮下楼去找担架抬人,忽见数名黑衣人排开围在门前的小厮、焌糟,进来一名四、五十岁的男子,向敏中紧随其后。

樊官人一见那男子,便挣扎着坐起来,道:“樊知古拜见陛下。”张咏、李雪梅听说那男子便是当今大宋皇帝,慌忙跪拜下去。赵匡胤道:“朕微服至此,不必多礼。樊知古,是谁要杀你?”樊知古道:“那人用布蒙住了面孔,臣没有看清。”

张咏道:“樊官人适才不是还说认得要杀你的人么?”樊知古道:“那只是我个人猜测,在官家面前,岂能妄言?”

赵匡胤道:“那好,你先回去安心养伤,朕自会派人保护你。”命手下侍从将樊知古扶了出去,又命李雪梅退下,只留向敏中和张咏二人,道:“你们知道樊若水是什么人么?”张咏道:“他适才失言,说他是南唐池州人。”

赵匡胤道:“不错,樊知古本名樊若水,是南唐落第举子,最近来投奔我大宋,献上了大江形势图。朕赐其名樊知古,及进士出身、赞善大夫,留住京师,将来有大用。朕要你们两个调查这件案子。”张咏道:“京师官署众多,能人辈出,查案也是他们份内之事,官家为何一定要找我们两个平民百姓?”

向敏中听张咏言语甚是无礼,更隐有拒绝皇帝的意思,那可是抗旨的大罪,急忙朝他连使眼色。张咏却视而不见。

赵匡胤道:“你说得不错,这本该是官署份内之事。然则这些人了解朕的心思,一定会千方百计地迎合朕意,不惜隐瞒真相、制造冤狱。”张咏道:“官家此话怎讲?”赵匡胤道:“日后你自会明白。朕也不会让你白忙,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张咏道:“张咏不敢向官家提条件,不过……”见向敏中不断摇头,神色焦急,只得应道,“小民遵旨答应便是。”

赵匡胤道:“好,那么朕先将条件寄下,日后你想到再跟朕提。樊知古一案关系重大,朕要尽快知道真相。还有,他的遇刺跟博浪沙行刺、王彦升被杀有无干系?为什么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多大事,京师却一点动静也没有?这些你们都是必须一一查清楚,给朕一个交代。”向敏中道:“遵旨。”

赵匡胤道:“朕再赐你二人铜符各一枚,可凭此符随时进宫禀告案情。”张咏道:“听说宫中收藏有不少佚书,我可以凭这铜符进宫读书么?”

赵匡胤大是愕然,道:“你既如此好学,如何不走科举之路?若是不屑参加科考,朕可以赐你进士出身。”张咏笑道:“多谢官家美意。不过人各有志,喜欢读书未必就要走科举入仕途。说到底,做官也有做官的好处,至少有俸禄可以买书。”

赵匡胤惊奇万分,半晌才问道:“向敏中,你才学出众,年纪也不小,为何不参加科考?”向敏中道:“回陛下话,家父认为小子才疏学浅,尚需苦读历练,让小子年过三十后再参加科考不迟。”

赵匡胤道:“好,好。有父至此,其子将来必成大器。朕再交代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说服张咏跟你一道报名参加科考,不然以抗旨论处。”向敏中道:“遵旨。”

张咏大叫道:“官家这不是强人所难么?”赵匡胤道:“你是大宋子民,又有才干,朕难道要放你不用、任天下人笑朕不识千里马么?你若不肯听从,朕就要处置向敏中,说到做到。”

张咏道:“官家……”赵匡胤大手一挥,道:“你们退下吧,朕想自己一个人好好喝顿酒。”张咏无奈,只得与向敏中退出阁子。

一路下来西楼,李雪梅人已经不在,张咏便请柜台代转谢意,这才离开樊楼。

向敏中道:“适才一直未来得及说,官家已命排岸司配合开封府搜捕阿图,但教张兄放心。”张咏道:“官家是跟田重一起到排岸司的么?他对今日之事如何置评?”向敏中道:“官家什么也没有说,只命田侍禁还回了两张花押。”当即取出晋王花押,交还给张咏。

张咏道:“眼下寻不到阿图,英娘的事只能暂且放一放。咱们要去找那位南唐来的郑王李从善谈一谈么?”向敏中道:“当然,他不仅是樊知古一案的最大嫌犯,怕是博浪沙刺客一案也难脱干系。”

张咏笑道:“也许咱们能在李从善那里逮到高琼?”向敏中道:“这决计不可能。高琼应该想到官府早晚会怀疑到南唐身上,定会派人暗中监视李从善,他岂敢轻易露面?”

当下先往利仁坊向家而来。向敏中进屋禀告老父,说是奉旨查案,晚上可能就在汴阳坊住下。向父倒也是个开明爽快的人,密密嘱咐一番,令儿子尽心办事。

向敏中掩好家门,走出数步,见左右无人,才低声道:“家父适才告知了一件重要的事,他有个棋友游老公,是个老兵卒,从后晋开始就一直守卫封丘门,迄今已经几十年。”张咏心念一动,道:“那么那游老公当认得聂保的父亲聂平了。”向敏中道:“不止认识聂平,连聂保也认得。聂平任后周封丘门守将时,常带着聂保到城头玩耍。而今聂保被官家特赦免死,黥面后充去当封丘门守门兵卒。游老公还特意去拜见旧主之子,哪知道聂保根本就不认得他。”

张咏道:“你是说聂保不是聂平之子?”向敏中道:“聂平确实有个儿子叫聂保,游老公只是觉得变化太大,非但性情,相貌、口音也完全变了。聂平是在陈桥兵变后被杀,当时聂保已经十八、九岁,讲一口地道的开封官话。”

张咏道:“啊,这聂保分明是河北口音。”向敏中道:“所以家父一提,我便立即起了疑心。试想一个十八、九岁的成年男子,几乎已经完全定性,就算在外漂泊十余年,怎么可能完全改去乡音?”

张咏道:“聂保是杀死王彦升的凶手,果真如官家所怀疑的那样,博浪沙、王彦升、樊若水这几件案子有联系的话,那么说不定他会知道些什么。我这就安排人手去监视他。”

转道来到开封府,向当值官吏出示晋王花押,命他派人化装成百姓或是兵卒,昼夜监视守城兵卒聂保。当值官吏道:“聂保,下官知道,他额头脸面都刺了字,好认。”忙去安排人手。

回来汴阳坊时,正见坊正王仓和侄子王嗣宗在软禁李从善的宅邸前嘀咕。张咏道:“你们摸黑在这里做什么?”

二人吓了一跳。王嗣宗看清是张咏,才松了口气,道:“张兄可还记得我前几日提过有点事想请张兄帮忙?”张咏道:“不错,我这几日麻烦缠身,几度入狱,竟忘记问王兄是什么事了。”

王嗣宗吞吞吐吐地道:“其实也不是我的事,是我族叔的事。叔叔,还是你来说。”王仓道:“不瞒二位郎君,小老儿奉有密令,严密看管监视这里……”朝李从善的宅邸指了指,又道,“可是前几日里面有两个人失了踪……”

张咏急忙问道:“失踪的是李从善从南唐带来的人么?”王仓道:“是。唉,郑王倒是悄悄告诉了小老儿,又说他们过几日就会回来。有人离开,坊正却不知道,当然是小老儿失职。我一时糊涂,答应了郑王,还暗中托了巡铺卒去找寻,结果人影都不见。”

张咏道:“那么王兄找我是为了什么事?”王嗣宗道:“当日两批盗贼在博浪沙劫杀开封首富李稍的商队,我也在场。听我族叔提到郑王心腹随从失踪一事后,我立即想到第一批强盗中会不会有那两名随从。不过只是我个人猜想,不敢随意声张。我跟张兄虽只是萍水相逢,却也看得出你为人高义,古道热肠,所以才想找你商议,哪知道你又蒙冤被捕入狱,耽误了这些时日。”

张咏跌足道:“呀,王兄要是早告诉我这件事就好了,不然可以让王坊正去辨认强盗尸首中有无李从善的随从。那被捕的刺客高琼身上有高氏刺青,又假装受刑不过,主动供认是辽国指派,一直将我们的视线引在契丹人身上,为他同党销毁物证赢取了时间。当夜浚仪县敛尸房失火,三强盗尸首均已烧成焦炭,再也难以辨清面目,可就失去了指认李从善的铁证。”

王嗣宗道:“抱歉,这都怪我不好。如今可要怎么办?”

张咏道:“向兄认为这件事要怎么处理才好?”向敏中道:“如今只有重新捕到高琼才有铁证,贸然去找李从善对质反倒打草惊蛇。王坊正,你不妨暂且调开巡铺兵卒,多派人换上便衣守在这里。李从善有任何动静,立即来告诉我们。”

王仓道:“是,是。那么这件事……”向敏中道:“当然还是不要声张得好。坊正放心,查清这件案子,你就是大功一件,足以将功赎罪。”

这正是王仓最想听到的话,他再也不敢瞧不起眼前这两个年轻人,连声道:“是,小老儿这就去办。嗣宗,你也来。”

张咏忙扯着向敏中进来借住的宅邸坐下,摒退女使,掩好门窗,道:“向兄还认为是开封府判官程羽暗中纵高琼逃走么?既然他派人偷听了我和高琼对话,当猜到高琼不是契丹指使,转身就会怀疑到南唐头上。他派人救出高琼,就是想追查幕后主使,一定会派出大批人马来监视李从善。可我适才仔细观察,李从善宅邸附近都是王坊正的人,而王坊正还在一心打小算盘、试图掩饰失责,浑然不知道高琼之事,可见未必是程羽。”

向敏中道:“我明白张兄的意思。眼下重新思量这件事,确实有许多难解之处。尤其是劫狱与敛尸房失火同时发生,未免太过巧合。”张咏道:“不是失火,是有人故意放火,那三具强盗尸首是直接的起火点,尸体被毁,证据消失,一定是高琼同党所为。正如向兄所言,失火与劫狱同时发生,决计不是巧合,所以我认为还是高琼的同党救走了他。”

向敏中道:“那么冒这么大风险,救走高琼有什么用呢?”张咏道:“高琼已经供出是受契丹指派,南唐怕他再经受不住拷打讲出真话,所以劫走他以绝后患。朝廷已经得到高琼的一部分关键口供,也会以契丹指派刺客结案,那么南唐就高枕无忧了。”

向敏中道:“张兄推测得有理。只是我难以相信那孱弱昏庸的南唐国主李煜能有胆量策划出这一切。”张咏道:“听说南唐有三大奇人——宋齐丘,韩熙载、林仁肇,均是足智多谋、敢做敢为之辈,宋齐丘,韩熙载已死,林仁肇却正执掌南唐军事,也许是他策划得也说不准。”

正议着,忽听女使在门外告道:“符相公府里派人来,说寇郎、潘郎二位今晚不回来了,要留在符相公府中过夜。”张咏应道:“知道了。”又道,“难道这寿酒要吃一夜么?”忽想起向敏中一定还没有吃晚饭,忙命女使弄些酒菜来,笑道,“不能让寇老西自己快活,我与向兄今晚也要把酒言欢,一醉方休。”

向敏中家教严厉,少有如此放纵的时候,闻言微笑道:“甚好。”

二人便在庭院槐树下置了酒桌,边吃边聊,先是谈相关的案情,很快延及到风土人情、逸闻趣事。张咏读书既多,又游历四方,高谈阔论起来,有许多都是向敏中从未听过的。一直到半夜,仍是兴致勃勃,酣畅淋漓。

忽听得有车马驰近,旋即有人拍门叫道:“张咏张公子是住这里么?”

张咏道:“这么晚还有人找上门,准不是什么好事。”他已遣女使先睡,便自己提灯来开了门。门前站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白衣,风神俊朗,问道:“阁下就是张咏公子么?”

张咏道:“不错。你是谁?”少年道:“我姓刘。车里有一位娘子,报的是张公子的姓名住址,我特意送她回来。”

张咏便赶来揭开车帘,不由得吃了一惊——唐晓英正缩在车内,批头散发,身上只裹了件男子外袍,露着半截小腿和光脚。少年忙道:“张公子不要误会,这位娘子是我今晚跟舅舅游河时无意中救下的。”

张咏“啊”了一声,道:“多谢。”叫了几声“英娘”,见唐晓英目光呆滞,毫无回应,便脱下外衣,搭在她身上,将她抱出车来。

向敏中紧随出来,见状忙请那少年进去。那少年道:“我尚有公务在身,不便进门,我只将经过情形告知公子。”

原来那少年新来京师,由小舅领着乘船去游汴河,到顺成仓桥一带时,忽听到有女子呼救声。闻声望去,见桥西码头边一名大汉肩头扛着一只麻袋,正预备上一只大船,那麻袋蠕动不止,呼救声就是从那里传出。小舅当即大喝一声,那大汉受惊,将麻袋扔入河中,自己转身就逃。小舅命船夫跳下水救人,自己和外甥上来大船。却见一名赤条条的男子冲上船板,跃入水中逃走。二人追之不及,忙下来舱中,却见灯下躺着一名裸身蒙眼女子,双手反缚,口中也堵了布团。少年忙脱下外衣,披在女子身上,解开绳索,扶她坐好,问她姓名来历,女子似是受了很大打击,只失神地望着他。小舅却认出了那女子,道:“我见过她,她是樊楼的焌糟。”那女子听到“樊楼”二字,似是受到刺激,恢复了一些神志,喃喃说出了张咏的名字和住址。小舅本待报官,可见到被救上来的麻袋中的女子是旧识后,又改变了主意,遂由他送那女子回家,少年则送裸身女子来汴阳坊。

向敏中忙问道:“那跳入河中逃走的男子是不是二十岁出头,相貌很是英俊?”少年道:“天黑没有看清楚相貌,不过那男子当过了三十岁。”向敏中听说不是阿图,不免失望。

少年道:“人已经送到,我这就告辞了。”向敏中道:“敢问小官人高姓大名?来日也好登门感谢。”少年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贱名不足以辱视听,还是不说的好。告辞!”

向敏中听他自称有公务在身,料来是有官职在身的权贵子弟,却不知道他为何坚持不肯留下姓名,又不便强问,只得任凭他去了。

张咏早将唐晓英抱回房间,安放在床上,拉过被子盖好,轻轻叫她的名字,见她依旧是满脸茫然之色,只得将帷幔放下,道:“英娘先好好歇息。放心,你在这里很安全,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

出来外屋,正遇到向敏中进来,转述了那姓刘的少年所言,道:“听起来似乎是英娘落入了专门绑架拐骗妇女的人贩子之手。那人贩子一边奸污英娘,一边等待同伙送来另一名女子。不想那女子正好清醒过来,吐出了口中布团,叫出声来,不但救了自己,也救了英娘。”张咏很是愤慨,道:“汴京表面繁华热闹,底下却有这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可惜让那两人逃了。”

忽听得门外又有人叫门,张咏料到必有大事,便叫醒一名女使照看唐晓英,自己和向敏中一道来开大门。

门前站的却是开封府毒手刑吏刘昌。张咏道:“刘刑吏深夜赶来,莫非已经查出谁是劫狱者的内应?”刘昌道:“还没有。今日有好些狱卒不当值,明日才能一一问到。下吏来是要告诉张郎,小女刘念被鬼樊楼的人绑走了。”

张咏大吃一惊,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刘昌道:“下吏日暮回到家中,便发现小女不见人影,只有人在桌上留下一行碳字,说小女被绑去鬼樊楼了。我当时也没在意,以为是有人恶意开玩笑,刘念近来常常出去私会情郎,早出晚归原也不稀奇。直到适才右屯卫上将军折御卿将小女送了回来,说是在顺成仓桥发现了她……”

张咏道:“啊,原来适才那刘姓少年小舅救的就是令爱。”向敏中道:“刘姓少年称折御卿小舅,莫非他是北汉名将刘继业之子?”

刘继业本姓杨,是北汉第一勇士,号称“杨无敌”,因其战功赫赫,北汉皇帝特赐姓刘。他的夫人就是云中大族折德扆之女,也就是折御卿的亲姊姊。其膝下有七子,其中以第六子刘延朗最为杰出,精通兵法,擅使长枪。

张咏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那刘姓少年不肯进来,他一定就是北汉使者。寇准说过当日在博浪沙有个少年使一杆银枪,出神入化,所向无敌,一定就是他了。可惜我人在当场,却已经晕了过去,竟无缘得见闻名天下的杨家枪。”

刘昌也不明白二人所言,只匆匆道:“下吏特意赶来,是要告知小女之事甚是蹊跷,她被装在麻袋中的时候,曾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提到高琼的名字。”

张咏道:“你怀疑绑架令爱的人跟劫走高琼的是同一伙人?”刘昌道:“下吏不敢妄自猜测,不过下吏认为这是有人在警告下吏不要再多管闲事。所幸小女安然回来,不过寻到内应狱卒一事,下吏却是做不了了。这是下吏尚未审过的狱卒的名单,请张郎自行审问。”将字条塞到张咏手中,作了个揖,匆匆离去。

张咏、向敏中愕然不止,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等唐晓英恢复神志再说。

次日一早,负责监视聂保的吏卒赶来禀告,说昨晚亲眼看到聂保去了都亭驿,呆了很久才出来。

张咏道:“都亭驿,那不是专门接待外国使者的地方么?”向敏中道:“不错,北汉使者一定就住在那里。”张咏道:“这可真是奇怪。向兄,你我还是得去一趟都亭驿。”二人遂往都亭驿而来。

都亭驿旧名上源驿,历史悠久,发生过许多重大历史事件,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唐朝末年朱温宴请李克用的鸿门宴——当时朱温任唐宣武节度使,镇守开封,黄巢农民起义军退出长安后,实力犹存,挥军逼近开封。朱温以前是黄巢手下将领,对以前的老上司有畏惧之心,自知无力阻挡黄巢的进攻,便向沙陀族首领李克用求援。李克用欣然应邀,亲自率五万大军自河中南渡,连败黄巢军。黄巢退走山东后,自杀身亡。李克用回师时路过开封,朱温为答谢李克用出兵相助,特地在上源驿设宴款待,为其庆功接风,尽地主之谊。李克用志得意满,欣然赴约,但是他没有想到,这是一场充满杀机的夜宴。当晚,朱温大排宴筵,礼貌甚恭,李克用连同监军陈景及亲随数百人出席了宴会。李克用年轻气盛,加上自认为对朱温有恩,因此在酒席上极为骄横放纵。他自以为是大唐的功臣,内心深处本来就看不起流寇出身的朱温,酒醉之后,言语之间就慢慢流露了出来,对朱温多傲慢侮辱之词,有恶语伤人之处。朱温从来就不是个有胸襟之人,心里愤愤不平。他投降唐朝廷之后,极受重用,李克用的突然崛起,一度威胁到他的地位,已经让他妒火中烧,被李克用轻辱后,心中登时动了杀机。不过,李克用武艺超群,威名远扬,当时无论是农民起义军,还是唐朝将领,都畏之如虎。加上他的亲随们一身黑衣,号称“鸦军”,令人望而生畏。所以,朱温虽然怀恨在心,却没敢当场发作,反而加意劝酒,将李克用灌得大醉。宴会结束后,李克用等人因饮酒大醉,酒将衣襟都打湿了,当晚便留宿在上源驿。朱温离开驿馆后,决心铲除李克用。李克用千里赶来相救,经历多场厮杀后打败了黄巢,解了汴州之围,不过因酒后几句话,就惹来杀身之祸,由此可见朱温为人之刻薄寡恩。他连夜派人用连起来的马车和栅栏挡住出口,再派重兵包围了上原驿,乱箭齐发,欲置李克用于死地。而李克用早已烂醉如泥,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对外面的变故一无所知。幸好他的亲随薛志勤、史敬思等人骁勇异常,竭力抵挡,由此展开激烈的搏杀。薛志勤箭法极为高明,例无虚发,一人便射死汴兵数十人。围攻的汴军军士心惊胆战,虽然大声鼓噪,却不敢轻易上前,于是从四面纵火,以火炬向驿舍投掷,打算烧死李克用等人。亲随郭景铢扑灭蜡烛,将李克用藏到床下,然后用凉水浇李克用的脸,告诉他事情经过。李克用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自然无法参加格斗。此时,浓烟烈火四起,情形万分危急,突然之间,大雨震电,天地晦冥,大火被一场暴雨浇灭。薛志勤扶住李克用,借闪电的光亮翻墙突围而出,急奔尉氏门,杀掉守门汴兵,在雷雨的掩护下,从城头缒下逃生。但李克用监军陈景和三百多亲随都被汴兵杀死。从此,双方结下了死仇,水火不容。宴会的主人朱温和客人李克用日后分别成为了后梁与后唐的开国皇帝,直到后唐灭掉后梁,方报了上源驿之仇。

五代时,都亭驿已经是开封首屈一指的驿馆,能同时接待百人以上的使团食宿。时值寒食长假,驿卒散漫,门前竟无人把守,张咏和向敏中轻易混了进来,正遇见昨晚那送唐晓英回来的刘姓少年,忙上前招呼。那刘姓少年虽然满脸愕然,还是自报姓名,果然是北汉名将刘继业之子第六子刘延朗。

张咏道:“刘使者救回英娘,张某十分感激。不过我今日寻来,不单是为了这事,敢问尊使可认得聂保?”刘延朗道:“不认得。”张咏道:“他昨晚可是来过都亭驿。”刘延朗道:“嗯,昨晚驿馆有许多人,李稍李员外带来他的贵客欧阳员外夫妇找我手下人比试棋艺,兴许是他们带来的人也说不准。不过我却是不在,你们也知道的,我跟我小舅去游了汴河,半夜才回来,他们早就散了。”

张咏见他神色坦然,一脸正气,不似作伪,便拱手道:“叨扰。”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道,“听说尊使擅使银枪,张某改日定要领教。”刘延朗道:“我也早听过张公子武艺高强,剑术精湛。不过你的剑和我的枪不是一个路数,难以对仗。”

张咏道:“此话怎讲?”刘延朗道:“张公子的剑适于单个对敌,对手愈强,愈显剑术不凡;我杨家枪却只适合在战场上杀敌,非得来回驰击方能显出威力。”

张咏哈哈大笑道:“小官人年纪轻轻,却是见识高明,倒让张某受教了。”告辞出来,依旧对刘延朗赞不绝口。

向敏中道:“刘延朗如此年轻,却被选作与大宋和谈的使者,必是有过人之处。他与右屯卫上将军折御卿是至亲应该也是原因之一。”

张咏道:“刘延朗绝不是说假话的人,那么聂保来都亭驿一定不是找北汉一方的人了。”蓦然意识道什么,失声道,“欧阳赞,一定是欧阳赞。”

向敏中道:“我也刚巧想到是他。这人年纪跟聂保差不多,又是一口开封口音,你跟王彦升比剑时他也在当场。”

张咏道:“这么说,欧阳赞才是真正的聂保,那个假的聂保不过是他找来的替死鬼。这可奇怪了,虽然当时老仵作虽然已经从伤口毒性深浅证明了我不是凶手,可还是没有线索追查到真凶。你和潘阆去小牛市集询问目击者,酒保也仅仅是记得有人上前扶了王彦升一下,既不能肯定是那人趁机下毒,也不能知道那人是谁,是假聂保自己站了出来,承认了下毒。”

向敏中道:“你说得不错,如果假聂保不主动站出来,我们根本抓不到他。”张咏道:“那么欧阳赞为什么要主动送一个替死鬼给我们?”

向敏中道:“只有一个可能,这个人这次来开封一定有重大图谋,他怕我们对这件案子穷追不舍,最终会追查到他身上,影响到他的计划,所以主动交出一个凶手,让王彦升一案迅速了结,结果现在反而成了他的破绽。张兄,你先回去看看英娘清醒了没有。我去找趟家父的棋友游老公,看他能不能请他跟我一道去暗中辨认一下欧阳赞的形貌,事情办妥后,我再去汴阳坊找你。”二人遂就此分手。

张咏独自回来汴阳坊的宅子,正巧女使奔出房来,手足无措地告道:“英娘适才醒了,问奴婢这是什么地方,奴婢说了张郎的名字,她便嘤嘤哭了起来,怎么也劝不好。”张咏道:“你去烫些酒端来。”

来到房中,果见唐晓英倚靠在床头,捧着脸哭个不停。张咏知道她失踪虽只有两日,却是备受折磨,身体上、精神上均遭受了巨大创伤,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道:“英娘放心,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唐晓英道:“我知道……我知道……”哭了好一阵,直到女使烫好酒送进来,喂她喝下两杯,这才敛住哭声,道,“张郎是要问我事情经过么?”张咏道:“你如果不想说,也没有关系。现在全城都在搜捕阿图,水路、陆路出口均贴有他的图形告示,你们樊楼的李员外也悬出了重赏,他藏不了多久。”

唐晓英道:“不,我想说,只说给你一个人听。”让女使退出,哽咽着说了事情经过。

原来当日阿图当日利用唐晓英急需一大笔钱为庞丽华还债之事,威逼她用毒酒毒杀狱中的强盗,好为他兄长阿升报仇。唐晓英惊奇地问道:“那强盗已是瓮中之鳖,早晚要被朝廷极刑处死,何须图哥儿动手?”阿图却正色道:“那人其实不是强盗,是契丹派来的刺客。眼下朝廷要打南唐,不敢轻易得罪契丹,那刺客一定会被放还的。”唐晓英道:“人人都说朝廷要打北汉,以报官家当日三月攻太原不下之仇,怎么成了南唐了?”阿图道:“妇道人家懂个什么!打北汉不过是朝廷的幌子,一来可以威慑北汉媾和,二来能迷惑南唐。”

张咏听到这里,心道:“阿图不过是个厨娘的养子、富翁的小厮,却能有这番见识,当真不简单。”

唐晓英续道:“阿图又告诉我那毒药要过好几个时辰才会发作,而且不会有中毒症状,这样旁人无论如何不会怀疑到我身上。我实在需要那笔钱,又想到阿升在的时候一直对我不错,刺客确实该死,竟然咬牙答应了他。后面的事张郎已经知道了,我没有想到阿图要我杀的刺客竟是我认识的酒客……”

张咏道:“英娘如何识得高琼?”唐晓英道:“啊,他原来也姓高?我并不知道他姓名,从一年前开始,他常常来到樊楼饮酒,话很少,只静静坐在一旁听丽华姊姊说书,每次给的赏钱也格外多。日子长了,丽华姊姊就喜欢上了他,每次进樊楼都要先看他有没有来。他似乎也很中意丽华姊姊,还买过点心来看过小娥。”

张咏道:“不过他始终不肯说出姓名,你们不觉得奇怪么?”唐晓英道:“樊楼什么样的人没有?他是个不错的人,不说姓名一定是有苦衷。不过我现下倒觉得他很可疑了。张郎,我不瞒你,我是个孤女,来汴京只是为了寻找仇人报仇。我本是亳州蒙城小户人家之女,父亲是当地的秀才,也算有些名望。一日父母带我上山进香,在途中遇到几名蒙面强盗,杀死我父母,我也被砍了一刀晕死过去,后来其中一名名叫高唐的强盗被当地官府捕获,判了磔刑处死,我本想去刑场亲眼观看行刑,可惜伤重难以下床。结果行刑当日暴雨倾盆,高唐竟然挣开刑具趁雨逃脱。后来我听官府的人说,高唐来了汴京,开封府发现其行踪,派人追捕时被他逃入了禁军军营,再也没有出来。”

张咏道:“你认为高唐当了禁军,所以才来到京师寻他?”唐晓英道:“蒙城县廨的人是这么说的,说上头有令,撤销了追捕高唐的通缉告示。我心想:父母大仇,不共戴天,岂能不报?等伤好后,就去官署索要了一张高唐画像,来到汴京。听说樊楼是全京师最繁华的地方,最容易打听消息,所以我进去当酒妓,酒妓干不了又改当焌糟,只为寻到高唐,可惜几年下来,都是一无所获。适才张郎说了高琼姓名,我想他一直不肯报出姓名,也许是知道我跟姓高的有仇,不过他跟画像中的高唐并不像。”

张咏心道:“高琼如此桀骜强硬之人,当日为求我救你,不惜向我下跪。你在他心目中一定极重要了。”便安慰道:“高琼应该不是禁军,本朝严禁为防禁军风气娇化,严禁军士大酒大肉。军营更是执行严格的夜禁,一旦入夜,就要封闭营门点卯。像高琼这样时常到樊楼饮酒,是禁军军士不可想象的。”

唐晓英叹了口气,道:“先不提高唐的事。当日我认出高琼后,矛盾之极,我既然收了阿图的钱,答应要替他办事,当然要做到,可那人又是丽华姊姊喜欢的男人,到最后一刻,我还是下不了手。出来浚仪县廨后,我看到阿图正站在那里等我,自知失信理亏,被人强行带上马车后,也不敢出声呼救,直到车中人取出绳索将我双手绑起来才意识到不妙,可惜已经迟了……”

她的思绪又缥缈起来,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在那辆马车中,她被人缚住手脚,蒙住双眼,堵住嘴巴,像货物般装进麻袋中。她只能蜷缩在袋子里面发抖,恐惧地等待即将到来的命运。走了好几条街道,车子忽然停下来,有人将她连人带麻袋拎入一间屋子放下,然后关门离去。她努力想挣脱绳索,却是徒劳无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举灯进来,将她放出麻袋,取下蒙住黑布,却是阿图,笑道:“我可是想骑你这匹烈马已经很久了,如今你这个火爆娘子还不是落在我手里?”将她抱到床上,解开脚上绳索,扯烂衣衫,奸污了她。发现她尚是处子之身后,兴奋不已,更加肆意轻薄。她双手被缚,无力抗拒,喊也喊不出来,只能泪流满面,任其折腾。阿图玩弄得心满意足后,取过绳索,将她头发和双脚缠住,缚在床柱上,摆布得她动弹不得,这才拉过被子盖好她身子,恋恋不舍地离去。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图忽然急匆匆回来,将她从床上解下来,预备重新塞入麻袋中。她光着身子,又羞又辱,使劲挣扎,不肯就范,却被阿图打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只觉得身子晃晃悠悠,又听到水声,似是在船上。正以为自己要被阿图沉入汴河灭口,却听到他跟人低声交谈,才知道自己要被卖去鬼樊楼为娼妓,当即吓得魂飞魄散,使劲挣扎。有人解开麻袋,上来两名大汉,执住她手臂令她站好。一名看似头领模样的人走过来像挑选商品一般往她身上摸过一遍,很是满意,点了点头。阿图便连声道谢道:“谢谢头领。”忙不迭地往上面船板去了。那头领道:“这货色不错,你们先好好享受一番,再去办事。”便有人用黑布蒙住她双眼,将她放倒在地,几人轮流上阵奸淫。她只觉得脑袋燥热得发烧,下体刺痛不止,昏过去又醒过来,浑然不知道身处何处。等到再回过神来,已有人松了绑缚,将衣服披在她身上,大声问她姓名住址。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后来听到有人提到要送她回樊楼,她才略微清醒过来,随口说出了张咏的姓名和住址。

她确实不想再多提这段屈辱往事,便只大致说了被阿图带去船上卖入鬼樊楼。张咏道:“这么说,汴京是确实有座鬼樊楼实存在了。你在船上见过那负责接应的头领,可记得他的样子?”唐晓英道:“到死我也不会忘记他的脸。”

正巧寇准和潘阆回来,问讯忙赶过来。寇准听说经过,忙道:“潘大哥不但医术高明,而且擅长丹青,英娘只需详细描述那头领特征,他便能画出他的样貌来。”张咏大是惊奇,道:“原来小潘还有这本事。”潘阆道:“嗯。”

众人便在房内桌案上摆好笔墨,唐晓英一边描述,潘阆一边画出大致样子,再拿给她看后修正不符之处。如此反复几次,唐晓英终于点点头,道:“就是他。潘郎丹青妙笔,当真跟他本人一模一样。”

寇准一看即道:“呀,我见过这个人。”原来唐晓英所描述的那个负责鬼樊楼接应的头领,正是寇准在浚仪县廨前见过的称有消息能救张咏的汉子。

张咏道:“你在哪里见过他?”寇准道:“唉,我不能说。我当日答应过这个人,不能泄露他对我所说的话,日后也不能追查他的姓名。”

潘阆道:“对坏人还要讲什么道义?这可是关系两名妇女被劫的案子。”寇准却坚持不肯说。张咏道:“寇老西既答应了对方,无论好人坏人都要守信。走,咱们出去说话,让英娘好好歇息。”

唐晓英问道:“我往狱中送毒酒,多半要惹下麻烦,会连累几位郎君么?”她不知道囚禁高琼的牢房一直有人监视,自己早被官府通缉,还以为事情没有败露。张咏也不点破,只道:“没事的,有事自有我承担,英娘不必忧心,好生养息便是。”

出来厅堂坐下,张咏大致说了昨日之事,道:“照目下的情形看来,阿图是用英娘作交换,躲进了传说中的鬼樊楼。要追到他,只能从那接应头领下手。”

潘阆道:“寇准跟他当面交谈过,知道的事情最多,可偏偏不能说出来。”张咏道:“那么寇老西好好想想,能不能从现有的线索推测出那头领身份,如此便不算违背诺言。”

寇准心道:“那人既是头领,当然不是他自己声称的中间人,一定是他本人有线索能救张咏。张大哥最后脱罪,是因为老仵作宋科指出了王彦升尸首中毒的症状,紧接着向、潘二位大哥又从小牛市集捉回了真正的凶手聂保,这两件无论哪件都能为张大哥洗清嫌疑。那么那头领到底知道的是哪件?”苦苦思索不已。

正好向敏中赶来,告知一件再巧不过的事情:原来向父向瑀精通棋艺,在汴京很有名气。向敏中找来封丘门老兵卒游老公时,正遇到欧阳赞陪同妻子妙观来找向瑀比试棋艺。游老公一眼就认出欧阳赞的身形、相貌都酷似当日的聂保,证实了众人先前的推断——那被黥面的聂保是个假的替死鬼。

寇准心道:“聂保一方错综复杂,就算欧阳赞是杀死王彦升的真凶,可他新来开封,那头领不会知道他底细,那么就只剩了老仵作宋科这边的物证了。宋科是唯一知道王彦升尸首毒状有异的人,按照律法,这等关键证据要立即上报,可他偏偏先将这证据告诉了那头领,那头领便赶来要挟我。”蓦然眼前一亮,道,“那头领一定认得老仵作宋科,而且是他身边极亲信的人。”

张咏道:“你是说那头领从宋科哪里知道了王彦升尸首的异状,所以赶来要挟你?”寇准笑道:“这是你自己猜到的,可不是我说出来的。”

张咏道:“这可说不通,那头领若不能阻止宋老公上报证据,要挟你有何用?况且是宋老公向开封府举出新的物证是在向兄带着凶手回来之前,也就是说,即使没有那个假聂保承认杀人,我也一样能够脱罪。宋老公于我可是有大恩。”

潘阆道:“我倒觉得若不是我和向兄带回了一个自称凶手的假聂保,宋科未必会轻易上报证据。”

张咏道:“啊,小潘竟然怀疑宋老公!”向敏中道:“我同意潘阆的看法,宋科确实可疑。”

张咏可以不重视潘阆的话,却不能不信向敏中,忙问道:“向兄何出此言?”向敏中道:“这画像上的男子是专门接应重犯藏进鬼樊楼的头领,决计不是什么冒失之人,怎么可能在无法控制宋科上报证据的情况就跑来找寇准谈条件呢?我猜他一定是事先知道我和潘阆找到了凶手,所以才通知宋科抢先将证据上报,这样显得宋科于张兄有恩,将来再求回报。”

寇准也道:“从时间上推算也说得过去,宋科刚刚举证,向大哥和潘大哥就带着凶手回来浚仪县廨了。”

向敏中道:“还有刘昌之女刘念一案,若不是她机智呼救,就跟英娘一道被带去了鬼樊楼。刘念被绑显然是针对刘昌本人,他昨日凑巧去浚仪县狱盘问狱卒,还拘禁了宋科的儿子宋行宋典狱,意图严刑拷打。结果当晚刘念就被人绑走,这决计不是巧合。”

张咏却是难以不信,连声道:“不可能,不可能,这只是你们三个的推测而已。”向敏中道:“宋科于张兄有恩,张兄不愿意怀疑他,也是人之常情。那么追查这画上头领的线索就由我来追查,张兄不必再理会。”

张咏赌气道:“那正好,我这就去逮欧阳赞。”向敏中道:“眼下还不是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他有什么图谋。不如请张兄辛苦一趟进宫,先将详细经过报给官家知道,听官家断处。”张咏思索一番,道:“也好。”

潘阆奇道:“你们又见过官家了?”向敏中道:“嗯,昨晚樊楼又出了一件案子,官家特赐铜符,命我二人查清楚。”拿起那张头领的画像看了下,道:“潘兄,我还想请你帮个忙。”

当即密语一番,与潘阆出来寻到坊正王仓,三人一道来求见被软禁在汴阳坊中的南唐使者李从善。

李从善虽是南唐国主李煜亲弟,贵为郑王,如今不过是个仰人鼻息的被扣人质,跟阶下囚无异。闻听坊正到来,立即迎下阶来,问道:“王老公可有寻到我从人的下落?”王仓道:“还没有。这二位官人正是为此事而来。大王放心,他们是小侄的朋友,并不是官府的人,只想帮上忙。”李从善道:“甚好。”

向敏中便请李从善细细描述两名失踪随从的相貌,由潘阆绘出画像来。再到开封府闻名宋科住址,寻到他家,问道:“当日博浪沙被杀强盗的尸首送到浚仪县后,老公当验过他们的尸首了?”宋科道:“当然。”

向敏中便将两名随从画像取出来,问道:“内中可有这两人?”宋科仔细看过一番,道:“有。向郎从哪里得来的画像?”向敏中道:“这是潘兄画的。”宋科道:“不错,这两人就是其中的两名强盗。”

向敏中忙道谢告辞。潘阆道:“向兄如何不将那头领画像拿给宋科看?莫非向兄不愿意打草惊蛇?”向敏中道:“正是。这鬼樊楼危害不小,我们要找到其楼位置,非得要着落在宋科身上。放心,我已经请开封府派人监视他。走,我们去开封府找程判官,告诉他博浪沙的刺客是南唐所派,请他立即派人拘捕李从善及其随从拷问其余同党下落,这样昨晚樊知古一案的凶手也能找到了。”

潘阆道:“向兄认定刺客是南唐所派?”向敏中道:“难道不是么?两名死者是李从善的随从,这可是铁证。他虽然派人烧毁了尸首,可有宋科作证,还有当日运尸首回来开封的吏卒和禁军军士作旁证,他难以否认,万难逃罪。”

潘阆冷笑道:“亏得向兄是个精细人,你可上大当了!”向敏中道:“什么大当?”潘阆道:“当日博浪沙血战,我和寇准还有王嗣宗都站在高处,看得一清二楚,刺客有二十余名,怎么可能偏偏死的就是这两人?这两人既是李从善的心腹随从,当是首领才对,怎么可能同时死在格杀中?”

向敏中“啊”了一声,忙回头来找宋科,道:“老公请再好好想想,那三名强盗是怎么死的?”宋科莫名其妙道:“能是怎么死的?都是被刀或是利刃杀死的。”

向敏中道:“噢,我的意思是造成他们致命的伤口是什么样的?”宋科道:“有两人是背后中刀,一人是胸前中刀。就是郎君画像这两人,都是背后中刀。”

潘阆道:“刀口可是一道大口子?”宋科摇头道:“不是大口子,很窄的一条刀缝,应该是直手捅入,一刀致命。”

背后中刀,当是在近身搏斗时后背露出破绽,或是不敌对手转身奔逃时,为敌人趁隙而入。但无论哪种情况,举刀砍劈后背都是最有效的致命招式。这二人伤口不符合任一种情况,身上又无防御伤口,应该是被人从容从背后捅死,他们当时必然已被人制服或是绑住,完全丧失了反抗能力。若是进一步深入调查,相信能从当日在场的人口中得知尸首一定是在芦苇丛中发现的。既如此,就能肯定是有人要利用二人是李从善随从的身份将刺杀事件嫁祸南唐了。

之前被活捉的刺客高琼招供是受契丹指使,已由种种蛛丝马迹被张咏识破。若不是张咏认出了他肩头高氏刺青,他大概会直接招认受南唐指使,之所以供认幕后使者是契丹,不过是顺势而为,更容易取信审问官员,因为他早知道浚仪县敛尸房中有两具尸首是南唐郑王李从善的随从,事情早晚还是要落到南唐头上。可惜偏偏敛尸房失火,烧掉了尸首,失去了引向南唐的关键证据。高琼若不没有被人救走,下面就该改口招供是南唐所派。

照此推测,刺客既不是契丹指使,又不是辽国所派,当然更不可能是北汉自己人,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大宋,高琼是宋人,是大宋朝廷派出的刺客。这可是一个相当可惊可怖的结论,令明白究竟向敏中和潘阆都不敢张口说出来。

离开宋科家老远,潘阆才道:“原来朝廷真正要用兵的是南唐。”向敏中道:“嗯。”

二人都知道嫁祸南唐不为别的,只是要为大宋一个出兵的借口。近年来南唐俯首称臣不断用财物谄媚讨好大宋,极尽谦卑之能事,要出师讨伐这样一个服服帖帖的臣子,还真有些抹不下情面。只是,这一招未免有些太不光明正大了些。万一被北汉发现真相,媾和就此泡汤,说不定两国还要兵戎相见。

向敏中心中却还是有些疑惑,暗道,“到底是谁在浚仪县放火?他烧毁三具尸首,自然是为了保护南唐,他也一定是南唐一方的人。原以为放火和劫狱是同一伙人所为,现在看来只是巧合。又是谁救走了高琼?若是朝廷派人救他,可他一直将我们视线引在契丹上,还没有牵连出南唐来,他还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救他岂不是太仓促草率了?即使在意高琼,以朝廷的能力,将来有大把的机会能从容救他出来,譬如转押途中、行刑场上,甚至偷梁换柱也并非不可能,何须费人费力挖地道呢?一定还有另一方势力,而且在高琼身上有重大图谋,才会冒这么大风险。呀,该不会是南唐已然觉察到博浪沙行刺是大宋嫁祸南唐的阴谋,所以决意弄清缘由,一边派人放火毁灭证据,一边挖地道救走了高琼,然后对他严刑拷打,逼问出事实真相?”重新思索一遍,感到这才是所有疑点的合理解释。忙道:“潘兄,我们须得立即进宫,将所有事情禀告官家。”

潘阆道:“你是去禀告官家,还是去质问官家,想死么?”向敏中道:“我知道我们该绝口不提这见案子。可如果是南唐劫走了高琼,他们一定会将真相告知北汉使者的,如此一来,南、北均对大宋不利,后果难以预料。”

潘阆道:“不行,这件事事关重大,须得与寇准、张咏商议后再做决定。你该知道,这不是你一个人掉脑袋的事,万一官家决意杀你灭口,我、寇准、张咏也活不过明天。”

向敏中回忆自己两度与皇帝相遇,先后赐给信物和铜符,显是对自己十分信任,不由得摇头道:“官家是忠厚长者,我不信他会这么做。”潘阆道:“哈,忠厚长者能得天下么?后周君臣还不信他会在陈桥驿黄袍加身呢,天下人还不信他会害死誓言不加害的柴宗训呢。”

向敏中知道潘阆是指后周最后一任皇帝柴宗训的暴毙。柴宗训被迫禅位给赵匡胤后,取消尊号,改称郑王,先居住在天清寺,后被迁往房州软禁,房州知州则是赵匡胤心腹辛文悦,十余年如一日,从不调任。去年柴宗训蓦然去世,年仅二十岁,辛文悦称其是病死,然而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在为皇帝除去一块“心病”。因为就在同月,为大将潘美收养的柴宗训之弟柴熙谨也莫名“病死”。这样,后周世宗柴宗后人除了早不知所终的第五子柴熙让外,就只剩了第七子柴熙诲。当初赵匡胤登基时已授意手下杀死柴熙谨、柴熙诲兄弟,是后周开国上将军卢琰拼死谏阻,道:“尧舜授受不废丹朱、商均,今陛下受周禅,怎得不存活其后人?”赵匡胤环顾诸将,大多赞成斩草除根,只有大将潘美以手捏殿柱,垂头不语。赵匡胤便特意问他道:“你也认为不能杀这两个孩子吗?”潘美道:“臣岂敢认为不能?只不过感到于理不合。”赵匡胤这才收回成命,由潘美收养了柴熙谨、卢琰收养了柴熙诲。但不久后卢琰即留下一封书信给新皇帝,表示自己是后周重臣、义不臣宋,带着柴熙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京师历来是朝野是非、流言闲话最多之地,尤其是像柴宗训这类废帝的命运更是引人瞩目,说法极多。一种说法是有人持假玉玺、假公文到房州,意图营救柴宗训,结果被知州辛文悦识破,大宋官家为翦除后患,不得不痛下杀手。据说柴宗训临死前高叫道:“我死之日,当是柴氏复仇之时。”此话经武当道士之口传出,想来并非空穴来风。

向敏中在汴京长大,早有耳闻,虽惊奇潘阆不大尊敬官家的口气,却也只是冷然不语,半晌才道:“潘兄说得不错,这件事太过重大,不该由我一个人来决定,咱们这就回去汴阳坊,与寇准、张咏一道商议。”

潘阆道:“还有一件事,我越想越是可疑,那就是昨晚樊知古在樊楼遇刺一案,这件事似乎是有人故意为之。”

向敏中道:“此话怎讲?”潘阆道:“樊知古是南唐叛民……不好意思,我不该用叛民的字眼,他北上大宋也算是弃暗投明了。不过他一旦被杀,南唐肯定是首要嫌疑犯。博浪沙的案子动静已经足够大,连官家都惊动了,又有那么多人为的假证据,如南唐郑王随从的尸首等等,追查到南唐身上是早晚的事。当此节骨眼儿,南唐正该避之不及,全力摆脱嫌疑,怎么可能还派人去行刺樊知古?这不是有意引火烧身么?”

向敏中幡然醒悟,道:“潘兄说得极有道理。高琼越狱、刺客尸首被焚毁后,没有了能将南唐和博浪杀行刺一案联系起来的实证,所以又有人刻意行刺樊知古,将大伙儿的视线往南唐一方引去。”潘阆道:“不错,一定是朝廷……不,我还是改口说高琼的同党好了,行刺樊知古的一定就是高琼的同党。”

向敏中道:“可官家为何又命我和张咏暗中调查樊知古一案呢?官家甚至认为樊知古遇刺跟王彦升一案有关联。若果真是朝廷所为,令开封府公然出面调查岂不是更好?”潘阆道:“这才正是官家的高明之处。若是由官署公然调查,南唐深知自己嫌疑最大,惶恐难安,又无力辩解,这件事将成为大宋讨伐南唐的借口,少不得要做些军事上的准备,那么宋军南下时就多了一分阻力。可是不派人调查,又不能安抚樊知古。凑巧你向兄连破王全斌自杀案、王彦升中毒案,已是名声鹊起,官家让你出来调查,装装样子,对樊知古也是一个交代。”

向敏中亦觉有理,心道:“莫非官家信不过我,料想我不可能查到真相?也是,若不是潘阆当日凑巧在博浪沙目睹行刺经过,人又机智,我又怎会想到向仵作宋科查验死亡刺客伤口、从而追查到朝廷头上?寇准刚直,张咏忠义,更不会往朝廷头上怀疑。这件事全亏潘阆提醒。”

潘阆忽捧着肚子叫道:“忙碌了大半天,实在是太饿了。咱们先去吃点东西如何?”向敏中道:“好。这一带饭馆、酒肆甚多,潘兄想吃点什么?”

原来汴京会聚天下俊杰,饮食风格也多样化。开封的菜系大致分为北食、南食、川饭三类,北食多酸,南食多盐,川饭多辣,而东京城市人食淡,四周村落则好食甘,正是不同地域不同口味的体现。

潘阆听说,忙笑道:“川饭,川饭好,顶好是最地道的川饭馆子。”

二人遂寻来相国寺桥边码头的一家名叫“锦江春”的川饭馆。名字虽然光鲜亮堂,饭堂也足够大,却充满一股污秽阴暗之气,很多麻袋随意堆在角落里,随着人来人往的匆匆脚步,班驳陆离的墙面上不时浮起一阵尘土来。

向敏中忙解释道:“别看这家馆子污浊不堪,却是蜀人开的,川饭最地道,价格也便宜,大凡来京师的蜀人,吃不惯中州饭食,都要来这里。”

潘阆往饭馆里一看,果见馆子里食客坐得满满当当,大多是操着蜀音的行商、脚夫等,有密密交谈的,有高声叫嚷的,酒气中夹杂着一股汗味,好不热闹。

向敏中又道:“相国寺桥太过低平,无法让舟船通过,这里的码头是汴河西进东京的最后一站,因而纤夫、脚夫之类的格外多,不过潘兄既指名要吃最地道的川饭,少不得要将就点。”潘阆笑道:“好极了,要的就是种市井味道。”

二人往靠近门边的一张空桌坐下,叫了好几遍,才有伙计上来招呼,向敏中遂请潘阆点了几样菜。伙计道:“今日人多不说,店里最好的两名厨子又被召进大内皇宫了,客官怕是要多等一会儿。”

潘阆大奇,道:“锦江春竟有这样的名气,连皇宫都要征用你们的厨子?”伙计道:“也不全是啦,不过是小店川饭做得地道,宫里的花蕊夫人爱吃家乡饭菜,所以常常会派人来小店买酒菜回宫。不过只有花蕊夫人要在宫中置办宴席的时候,才会临时召厨子进宫做菜。”

伙计口中的花蕊夫人,即后蜀国主孟昶宠妃费氏——冰肌玉骨,艳绝尘寰,又精通诗词,才貌兼备,是天下有名的美人。大宋灭后蜀后,孟昶与花蕊夫人都被俘虏,押送到汴京朝见太祖皇帝。献俘当日,京师官民倾城而出,人山人海,挤满御街两旁,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花蕊夫人身上。虽然她只穿着代表囚犯身份的贴身白衣,不事脂粉,但绝世的容貌仍然深深震撼了众人,尤其那份亡国的哀戚,那份被千百万民众围观的屈辱,更为她平添了一种令人心动的楚楚风致。她的眼睛那么明净澄澈,如一潭湖水,照亮了整个开封。她又是那么迷离脆弱,似一朵小花,不得不以纤弱的身躯来承担风风雨雨。无数人称赞她的千娇百媚,无数人关心她未来的命运,更有无数人望美人而兴叹。宣德门献俘后,大宋官家赵匡胤当场赦免孟昶死罪,封其为秦国公,其妃费氏为秦国夫人。然而七天后,孟昶暴死,花蕊夫人被接入大内,由亡国之妃摇身变为官家的新宠,由此引来无数热议。第二任皇后王氏死后,赵匡胤甚至一度要立花蕊夫人为皇后,还是宰相赵普以“亡国之物不祥”为由加以劝阻才罢休,另选邢国公宋偓之长女宋氏进宫,立为皇后。

潘阆听说,不由得很是感慨,道:“后蜀灭亡九年,花蕊夫人进宫也有九年,她仍然念念不忘家乡风味,想来是个十分恋旧的女子了。”

等了好大一会儿,饭菜才陆陆续续端上来,辣得二人嘘声连连,满头大汗。吃完饭出来饭馆时,竟发现衣衫已全部湿透了。

回来汴阳坊,张咏已经回来,甚是沮丧,告知二人道:“官家亲口告知,欧阳赞决计动不得,谕令我们几个不得再追查王彦升一案。”

向敏中大奇,问道:“这是为何缘故?”寇准道:“莫非官家自己内心有愧,觉得对不起聂平,之前他不也赦免了假聂保的死罪么?”潘阆道:“你觉得那是赦免么?将一个好端端的男子刺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罚去守城门,让千百人指点围观,宁可被处斩弃市,也好过受这份活罪。”

张咏道:“我也问起缘由,但官家说事关军国大事,非我等所能参予。”潘阆冷笑道:“终于扯上军国大事了。向兄,你快将咱们今日发现的大事告诉他们二位。”

向敏中便说了两名死亡刺客正是南唐郑王李从善的随从,以及后来种种惊人的发现,道:“如今这件事只有我们四个知道。我因担心劫走高琼的人有重大图谋,本待马上进宫将所有一切禀告官家,但潘兄觉得不妥,所以我想跟几位商议过后再决定。”

张咏和寇准面面相觑,不愿意相信博浪沙行刺事件背后的主谋竟是大宋,然而证据就在眼前,却又不得不信。

潘阆道:“我本就不赞成向兄揭明博浪沙,眼下官家又不准我们追查欧阳赞,更是不能再去禀告官家了。”向敏中道:“好,我同意潘兄,暂时不揭破此事。不过潘兄是认为欧阳赞也跟博浪沙有关么?”

潘阆道:“欧阳赞带着一大群人紧随在李稍车队的后面,你们认为是巧合么?”张咏道:“官家已经向我说明,李稍员外是受朝廷之命带商队掩护北汉使者,因为北汉畏惧契丹,在与大宋达成协议前,不想让媾和消息外泄。”

潘阆道:“官家这般安排决计没错,既高明又安全,当然咱们说这话要暂且忽略行刺一事。李稍并无可疑,这人是个精明之极的商人,不会多问任何份外之事,所以朝廷才会挑中他。再说欧阳赞的来历,眼下我们已经能肯定是欧阳赞就是真正的聂保,是他暗中下毒杀了王彦升,但这对他应该只是意外事件,他原先并不知道会在小牛市集遇到仇人王彦升。”

张咏道:“这不可能。欧阳赞如果不是早有预谋,又临时上哪里去找乌头毒药?”潘阆道:“这就愈发证明欧阳赞有大图谋,行囊中早备有乌头毒药,为阻止我们追查,甚至不惜交出冒充自己身份的假凶手。”

张咏道:“我已经向官家再三强调欧阳赞有大图谋,但他只是不听。当时我差点就以为欧阳赞是朝廷的人,可一想也不对,他若是朝廷的人,又怎么会杀王彦升呢?”

潘阆道:“欧阳赞的身份不难推测,他应该是真正的北汉使者。试想他若不是先跟张咏缠斗,后来又因王彦升而受阻,他应该能与李稍前后脚到达博浪沙。”张咏道:“如果欧阳赞是真正的北汉使者,倒能解释官家为何不让我们再追查王彦升一案。可既然北汉想低调行事,大宋也因此出动李稍员外的商队作为掩护,他如何又要单独带一大队人马跟在后面呢?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向敏中道:“这确实是个疑点。不如我们再去樊楼,向李稍员外打听商队一路南下的情形。就算他不知道欧阳赞的身份,也该留意到车后有这么大一队人马。”潘阆道:“李稍太老道,不如由张咏直接去问他女儿李雪梅更好。”

寇准忽道:“我不赞成压住这件事。既然已经有证据证明刺客是大宋所派,我们应该当面向官家问个清楚。”潘阆道:“我跟向兄都不赞成这么做。张咏,你呢?”

张咏迟疑道:“我其实是赞成寇准的,不过这样就是二对二的局面。这件事太过重大,只要有一个人反对,我们便不能揭穿。所以,我还是站到你们这边的好。”寇准遂无话可说。

张咏独自来樊楼找道李雪梅,问起欧阳赞一行的情形。

李雪梅道:“张郎指的是那对爱下棋夫妇么?我们在澶州遇到过他们,同行过一段,我们商队车多货多,所以他们很快领先我们,但一路关卡下来,我们又超过了他们许多。”

张咏心道:“啊,欧阳赞人马虽多,却是轻装简行,脚力当远远超过李稍一行,只是他们要接受沿途关卡检查,而李稍车队则有大宋地方官暗中接送,一路通行无阻,所以慢慢累积下来,他们反而落在后面许多。如此看来,这欧阳赞根本不是什么北汉使者。既然如此,官家为何又要全力庇护他呢?”他心中有事,不及与李雪梅多谈,便道谢告辞。

李雪梅问道:“张郎可有唐晓英的消息?”张咏住的是李稍的宅子,服侍的女使也是对方所派,料来难以瞒过,只得讪讪答道:“英娘为人所救,眼下正藏在我住处。”李雪梅也不惊异张咏为何窝藏开封府通缉的要犯,只点点头,道:“我改日再去看她。”

张咏大喜道:“多谢娘子。”李雪梅奇道:“多谢我做什么?”张咏笑道:“谢谢娘子不会去开封府告发我窝藏重犯。”

李雪梅叹道:“唐晓英也是为阿图所逼,阿图又是家父的小厮,论起来樊楼也有干系,有什么谢不谢的。”

出来樊楼时,正遇到欧阳赞的几名奴仆进来饮酒,那几人之前曾在小牛市集与张咏冲突交过手,相互认得。张咏见对方故意扭转头不理睬自己,心头有气,也不打招呼。忽无意中瞥见一人腰间各围着一根鲜红色腰带,衬着缠枝牡丹纹的金饰扣带,腰带上还挂着一根蹀躞带,上面挂着指小刀、火石、针筒等物件。愣得一愣,忙赶回汴阳坊,告知同伴道:“欧阳赞那一伙人是辽国契丹人。”

寇准道:“张大哥如此判断,是因为欧阳夫人是契丹人么?”张咏道:“不是因为这个。我刚才遇到欧阳赞的几名随从,内有一人围着徐吕皮腰带,是用回纥野马皮揉以卤砂制作而成,因野马难得,所以是契丹最上等的腰带。那人穿的靴子也是红虎皮靴子,当然不是红色老虎的皮,而是回纥的一种獐皮。在契丹,只有达官贵人才穿得起。而且他佩戴着蹀躞,这也是契丹男子的习惯。”

潘阆道:“我也曾经到过辽国,徐吕皮、红虎皮确实都是稀奇之物,大宋与契丹不通往来,所以中原更是罕见。如果这些人当真是契丹人,那么欧阳赞也早已投靠辽国,难道官家庇护他是因为这一点么?”

寇准道:“这怎么可能?官家即位之初,已放言称契丹是我朝大敌。大宋跟辽国虽无交战,不过是因为中间隔了北汉的缘故,北汉一灭,两国必然开战。”

张咏是个急性子,道:“我们何必在这儿猜来猜去,不如直接去问官家,看他是不是知道欧阳赞是契丹人?又为什么要庇护他?”

正说着,内侍行首王继恩赶来,告知四人道:“官家命我来告知几位,须得全力追查樊知古遇刺一案,不得再将心思用到别的案子上。”

潘阆忍不住道:“别的案子是指王彦升被契丹人杀死一案么?”王继恩吃了一惊,道:“你们都知道了?难怪官家说你们几个不容小觑。”

张咏道:“官家既已知道欧阳赞是杀死王彦升相公的真凶,又是辽国派来开封的奸细,为何还要庇护他?”王继恩沉吟片刻,道:“既然你们已经查到这个地步,我也不妨直言,欧阳赞不是辽国派来开封的奸细,而是来与大宋议和的使者。”

张咏道:“啊,北汉瞒着辽国与大宋媾和,辽国也同时派使者来议和,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王继恩道:“不仅你们意外,当欧阳赞主动表露身份时,官家以及知情的官员都吃了一惊。但无论如何,这是件好事。所以官家命你们不可以再追查欧阳赞,而是要查清樊知古遇刺的案子。”

潘阆冷冷道:“官家是想尽快听到樊知古遇刺跟南唐有关么?”王继恩愕然反问道:“难道不是南唐所为么?”

寇准正要如实回答,向敏中重重咳嗽一声,道:“我们已经查到是高琼的同伙下的手。如今高琼是解开案子的关键,只要追捕到他,一切都能水落石出。”王继恩道:“高琼一伙先后在我大宋境内刺杀北汉使者及南唐降臣,可谓穷凶极恶,官家准你们调动三衙禁军全力缉捕。”

向敏中道:“遵旨。请大官转告官家,我等定当尽力追查高琼下落。”王继恩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送走王继恩,寇准皱眉道:“如今咱们要去哪里去找高琼?开封府、排岸司均以出尽全力搜索,却无任何踪迹。”向敏中道:“朝廷跟北汉、契丹同时媾和,更急需借口,好对南唐用兵。官家在意的不是高琼,而是那些劫走高琼的人,万一到用兵的关键时刻,南唐突然推出高琼来,将真相公布于众,那么之前朝廷的所有努力付诸流水了。”

张咏道:“不仅如此,北汉知道刺客其实是宋人,也会迁怒大宋,和谈破裂不说,还要兵戎相见。所以我们不能让对方得逞,必须得抢在南唐前头救出高琼。”

潘阆道:“如果真的是南唐劫走高琼,为何对面的李从善到现在迟迟不见任何动静?反倒是咱们这边多了好些个鬼鬼祟祟的闲汉。”寇准道:“潘大哥是说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们?”潘阆道:“你不相信么?”

张咏自告奋勇地道:“我去翻上墙头看看。”片刻后又匆匆回来,道,“果真如此。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人。”向敏中道:“不用去管这些人。张兄说得对,我们必须尽快找到高琼。他如今已经不仅是牵涉进行刺一案,而且事关几国邦交。”

潘阆道:“门外那些人大概也是想跟着我们找到高琼,好杀他灭口。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是要救他,好弄清一切真相,还是任凭他被杀死?”

众人一时无语,心中反复自问,到底该如何抉择。高琼不但不是一个坏人,而且是大宋的勇士,他仅仅是奉命行事,还在被捕后以惊人的意志抵挡住拷打,以完成自己的使命。而今他虽被人救走,面临的必然是更可怕的酷刑,那些人为了从他口中得到真相,定会穷尽一切手段。而真相会令大宋陷入危机,这一点,高琼清楚,张咏、向敏中几人都清楚。

那么,高琼人到底去了哪里?他还能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