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邮驿截奸策 太子愤发兵

婴齐赶到万年驿的时候,看见驿长脸色惊惶。他匆匆跑进去,面对着亭舍里的景象,目瞪口呆。郭破胡箕坐着,正在发愁。他面前的地上,躺着四具尸体。一看那装束,和渭城驿水衡都尉府派出的小吏一样。尸体们倒在地上的形状各异,一个仆倒,背上插有一枝短戟。两个仰面朝天,脖子部位全是血污,显然是被刀剑破喉而死。还有一个整只肩膀被卸下,身体微微颤动,似乎还没有气绝,身下满是血迹。那背上中戟的尸体显然是想逃跑,被人短戟掷中而死的。屋子里杯盘狼藉,大概当时正在吃饭,因为某事突起争执,发生殴斗。婴齐不禁皱了皱眉头。郭破胡看见他,好像看见了救星,一下子弹了起来,婴齐君,我无奈之中杀了他们,你帮帮我。

婴齐道,唉,你怎的这么沉不住气,实在是坏了府君的大事。

郭破胡道,这几个使者好不狡猾,硬是滴酒不沾,而且用完饭即要起身继续赶路,我一时气急,想拦住他们。最后就成了这样。

驿长也在身边帮腔道,的确如此,我们苦劝他们饮酒,他们颇有怀疑,当即想走。郭君拦住他,其中一个人拔剑就想斫郭君,郭君迫不得已,只好横戟反击。

婴齐见郭破胡身上也有数道伤痕,不忍心再说他。况且江充一次派出四名使者,自然是颇有准备。换了自己,也的确毫无办法。于是安慰道,既然如此,暂且不管那么多了。也幸亏你勇力过人,不然的话,不但让他们跑了,我们还是脱不了干系。先忙正事,文书呢?

郭破胡恍然道,刚才一时沮丧,也没来得及看。就在这人的腰间。他指了指那个尚在微微蠕动的人。

婴齐跳过去,顾不得血腥气,翻动他的身子,从他腰间搜得黑色的丝囊。那人喉咙间发出喝喝的声音,但是说不出话,只是嘴角挤出一个个的血泡。婴齐叹道,我帮你一下罢。说着拔出长剑,噗的一声将他的首级斩下。等天黑将这些尸体全部悄悄埋了,他吩咐那驿长道。

那驿长唯唯连声。婴齐照原样拆开封泥,上面糊满了血污。里面的木牍上写着数行字,大致和渭城驿的差不多:

臣充以征和二年十月乙卯率执金吾车骑掘蛊太子宫,费时三日,于明光宫却非殿西南角掘得桐木人三枚,其胸腹间分别书陛下、赵婕妤及皇少子名讳。经胡巫勘验,确为行巫蛊术所用。桐木人佥可半尺许,关节可活动,拜送起卧一如真人,为防途中亡失,桐人遣数位使者送诣。事关太子,臣不敢自专,臣敢请陛下遣使者监临,赐下虎符,俾臣得发三辅近县兵、北军骑士,会同执金吾车骑驰围太子宫,穷治奸诈。此事不知太子亲为耶,将太子奴仆私下祝诅,而太子信不知也?臣请廉得其情状,奏上。

婴齐道,不出所料,江充这奸贼果然诬陷太子。他站起身,在其他尸体上翻弄,各搜得一黑丝囊,里面分别有一桐木偶人。胸腹间果然有篆书的小字,分别写着:刘彻、赵婕妤、刘弗陵。其中一个稍大的偶人,背上还写有几行小字:

大汉皇太子据谨告地下二千石,长安人刘彻等三人寿数将尽,今遣之,书到圹穴,具奏泰山君。

婴齐吸了一口冷气,暗叹江充的歹毒。象这样指斥乘舆而且言语极度不敬的话,任何仁厚的君主看了都会大发雷霆,从而不假思索地下令收系。他将文书偶人一并装入丝囊,藏在自己的腰下,心想,事已至此,我们何须再躲躲藏藏。如此可怕的奸谋,即便我将他们灌醉搜得,也会忍不住将他们击杀。此文书绝对不能让皇上看到。现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此原件送交太子,让他死了侥幸之心。如果他还是当断不断,那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他对郭破胡说,我们赶快走,立刻赶回长安。这里的事交给驿长处理,千万不要出差错。

驿长道,大人放心,一定不会的。婴齐道,拜托了。翦灭奸贼,一定给你们加秩。两个人匆匆跑出来,驾上轺车,冲上驰道,往长安方向飞驰而去。

小武此刻也心乱如麻。在府里焦急地等候消息,这期间他也没有闲着,他把如候、管材智等一干人全部召集起来,告诉他们江充的阴谋。如候首先沉不住气了,怒道,江充这狗贼真是丧心病狂,皇太子温良俭让,惠名流于天下,如果被江充残害,是大汉之大不幸。不知府君的消息是不是确定无疑?

暂时还是猜测,小武道,虽然不是毫无根据的猜测。不过我已经派婴齐和破胡两个去驿站等候,设法堵截江充的信使。至今还没有消息。然而,据我所料,皇太子应是凶多吉少。等婴齐回来,诸位当知我言不虚。

如候迟疑了一下,我们一向相信府君的断事能力。不过下吏敢问,府君告诉我们这件事,是何用意呢?

小武笑道,我知道诸位都很敬服皇太子之为人。虽然我和皇太子没有私交,而且还知道皇后对我不满。我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人,只是,江充这奸贼和我有仇,就算将他剁成肉泥,也不能消心头之恨。诸君敬重太子,那是为了公义;而我却是为了私仇。当然,如果能因此对公义有点帮助,那也是乐于见到的。

管材智道,府君这样说,让我等惭愧无地。府君对我等有大恩,江充害得府君身入牢狱,而我等只能龟缩内室,不能对府君有所补益,最终导致翁主被害。每一思之,愧悔欲死,这次如果能帮助府君除此元恶大凶,即便赴汤蹈火,也不会推辞的。

管君说的是,我们受府君恩惠,早思所以报效,只是得不到机会。这次如果能公私兼顾,铲除江充,那的确是我等日夜切齿拊心所盼望的。如候附和道。

小武道,有诸君这些话,再好不过了。我知道如将军在北军中有崇高的威望,不知能否有办法联系到北军的旧部曲以助太子?以太子现在的兵力,诛一江充固然足矣,但是万一事件扩大,引起皇上震怒,则非有正卒辅助不能成事。

如候道,我原任射声校尉,兼领长水校尉。颇有一些旧部曲,如果府君觉得有必要,我可以潜入宣曲宫,矫制发动长水胡骑两万余众,加上射声校尉的材官蹶张车兵两万余众,即便是江充能有虎符发得三辅近县兵,我们也不怕了。

小武道,嗯,长水胡骑是投降的匈奴卒,擅长骑射。射声校尉的材官蹶张人人皆操五石以上的强弩,有了他们,太子一定安然无恙。婴齐擅长伪造印信,等他回来,就让他伪造符节和天子玺印。不过将军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走漏风声,也不能说你来自京兆尹府,免得江充疑心。哼,我的门吏竟然是江充派遣的暗探,还当我不知呢。

如候道,府君放心,就是死也不会连累府君。事情成功,府君之功劳莫大焉。万一失败,别人也不会知道是府君在暗中帮助太子。

听如候这么一说,小武心里有点羞愧,不过转念又一想,这也没什么,我何必为了太子枉送自己性命。他想起了在广陵国时,和盖公商量赵国邯郸城中孝文皇帝庙两蛇相斗的事,不由得心烦意乱,我不是个很相信灾异的人,但是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疑其无。看来似乎太子的失败已是上天注定,他注定要受那赵国奸贼的荼毒。那奸贼就真的永远这样逍遥法外了么?如果真是天意,那上天真是瞎了眼……难道我永远保不了仇吗?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江充这次除掉太子,势力更是非同小可,自己这辈子可能再不会有机会了……丽都,丽都,他心里暗叫道,如果不能杀死他,那我就去和你做伴罢;可是如果真的不能杀死他,我又怎么有面目去地下见你?想到这,悲伤和一种莫名的自怜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眼中噙泪,欲夺眶而出。他急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窘态。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丽都有那样深厚的爱恋,他觉得为了她而死也是快乐的。想起她,什么治世的理想,全看作是荒诞而可笑的了。

这时檀充国匆匆走了进来,低声道,府君,门外有一个年轻女子登门造访,说有重要物件要亲手交给府君。我遵从府君指示,将她带到非常室中等候。

小武哦了一声,竟有此事。他挺直身子,对如候等人说,诸位请稍後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站起身来,和檀充国走了出去。

非常室是个密室,掀开室中上方的木板,可以升上一个阙楼,阙楼的四面都是琐窗,还有射孔,居高临下,可以很方便地看到四围的动静,但是因为它悬居一边,绝对无法有人能靠近窥测。非常室中还积存有为数众多的飞虻矢,大约有数千枝,大黄肩射的强弩数十张,剑戟数十柄,可以装备十个以上的士卒。实际上是临时应变的地方,汉代的宫廷和好一点的大官府第以及边关等地的哨所,都筑有这样的应急室。小武进去,看见一个大约二十岁左右的女子,来回走动。看见小武,她急急地叫道,沈先生,急死我了。

小武看着这女子有些面熟,茫然道,你认识我么?

沈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那女子道,连同乡都忘了。她突然口音一变,说出了一句地道的豫章县方言。

小武呆了一呆,喜道,我记起来了。你……你是靳邑君的婢女?他高兴之下,也用方言回答。他忆起这女子是靳莫如在豫章县的侍女,可能因为使唤得颇为顺手,特意带到长安来了。

那女子展颜笑了,看来,沈先生官还不是当得太大。

小武道,官当得再大,见到同乡仍会高兴的。他微微一怔,怎么,足下怎会突然屈尊造访?

那女子从身后掏出一个丝囊,低声用方言道,这是邑君让我带来的,她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到先生手中。

小武接过丝囊,从里面掏出一块叠成正方的丝帛,展开来一看,脸色不禁凝住了,上面写的是:

水衡都尉江府,妾莫如再拜问沈君足下:顷者巫蛊事急,三辅长安恐难安定,愿足下慎修容止,免致奸人构陷。切切。书从江府来,沈君当知之,毋用妾多言也。

小武脑子一转,立刻明白了,心下不禁大是感慨。这女子真是宅心仁厚,自己何曾对她有过半点恩义,当年拒绝了她的求婚,她并不因此生恨。此信前后谆谆写明乃是来自水衡都尉府,目的就是暗示江充很可能在找机会构陷自己,而她作为江充的儿媳妇,自然也听到了一点风声。她劝告自己慎修容止,就是希望自己谨慎奉职,不要被充抓到把柄。至于她是否知道江充构陷皇太子,就无从了解了。也许她知道,但是怕被连累并诛,不敢揭露。或者毫不知情。总之,能做到这步已经很不错。至少自己可以肯定,江充的阴谋一定将实施下去,绝不会半途而废。

他叹了口气,对侍女道,谨为武回谢邑君,邑君的厚意,武不敢或忘。他心里感激归感激,但这句话却是言不由衷。我岂能因为怕死,就不报仇了。江充又岂会因为我的慎修容止,就轻易地放过我,即便他这次构陷我不成,也一定会再找机会。先声者夺人,总之,这次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陡然又想起,假若江充被诛,靳莫如也逃不掉,这可如何办,一时心里颇为矛盾。也许靳不疑能上书保她罢。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赏她钱一万。小武吩咐檀充国道。又用方言对那侍女说,多谢。

檀充国将侍女带出去,小武想一个人在非常室里呆一会,想一些事。又听到门外叫“府君”的声音。小武登时兴奋起来,婴齐君,你回来了,快进来。说着按动机关,门咔嚓一声开了。

婴齐和郭破胡两个人走了进来。小武诧异地说,破胡,你这是怎么回事,浑身伤痕?

他一个人击毙了四个江充的使者,婴齐道。江充这奸贼果然想陷害太子,上奏言辞极为歹毒。说着,他递过那个丝囊,府君请看。

小武击了一下几案,也好,断了我的后路,江充看见使者久不到达,一定会报告丞相府,调查使者失踪情况。使者死在万年驿,我脱不了干系。事到如今,只能背水一战了。

他接过婴齐递过的丝囊,看了那枚血迹斑斑的木牍,道,果不出我所料,他盼皇帝赐下虎符,发三辅近县兵。再一看到木偶人背上的字迹,感叹了一声,天,这个奸贼,真是什么都敢写,什么“长安人刘彻等三人寿数将尽,今遣之,书到圹穴,具奏泰山君”,这样恶毒的诅咒,一个寻常黔首看了也会大怒,何况天子?这奸贼将天子称为“长安男子”,更是匪夷所思。

婴齐笑道,是啊,真是奇想。

小武道,这个给如将军等人看,他们该下决心了。

三人回到堂上,将文书递给如候和管材智等人,他们一时都傻了眼,显见得虽有心理准备,仍是被这实实在在的阴谋吓坏了。如候道,府君大人,此文书应当立即送往太子宫。太子纵然仁厚寡断,看到这份文书,也不会再犹疑了。

小武道,我正有此意,不如烦请君亲自送去,太子意见如何,望回来告知。

如候道,好,婴齐君干脆马上摹刻天子玺印,准备起事罢。说着,他站起身来,匆匆而去。

一明光宫却非殿的非常室中,刘据焦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这最后考验他的时机,他仍在犹豫不决,这个四十多岁的半老男人带着哭腔说,不行,真的不行,为人子者怎么能盗窃父亲的兵器来专诛父亲的大臣,这是大大的不孝。少傅君,不如我们也上书陛下辩白冤屈,皇上一向圣明,不会偏听偏信的。

石德心头暗怒,这竖子真是太不长进,都这个时候了还抱幻想。他耐住性子问道,太子殿下认为亡秦的始皇帝是什么样的君主?

刘据道,始皇帝虽然酷暴,但就其足不出户而能翦灭六国的战绩来讲,可算是一代雄主。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令尊前太傅君教我的,少傅君以为何如?

石德道,的确如此,始皇帝酷暴,然倘若其在位之时,安得有陈胜、吴广之事?没有陈胜等的首义,高皇帝也不可能仗三尺剑夺得天下。不过始皇帝虽然并不昏聩,却仍重用了象赵高这样的奸诈小人,和李斯这样没有操守的丞相。倘若他的太子扶苏能继位为二世皇帝,秦国绝不会立刻灭亡。所以太子殿下请想想,如今江充蒙蔽君上,和当年始皇帝的受蒙蔽如出一辙。如果太子效法扶苏,那奸人将不知扶植什么人为太子。臣恐秦二世之祸,复现于今啊!

刘据烦躁地说,未必有这么严重罢。只要不让皇上伤心,即便我不当太子,又有何妨。

石德再也按捺不住,大怒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这竖子不听臣言,将来懊悔无及。要知道,这天下不是皇上的天下,也不是你的天下,而是高皇帝的天下,你们即便位登至尊,都不过是社稷的暂时守护者罢了。太子岂是一个随便的职位,你想让就让的。我只怕你让掉的是整个刘氏的社稷。

他情急之下,直斥太子为竖子,旁观侍从无不惊愕。太子家令张光、太子舍人陈无且都看着石德,颇为动容,显然是他们也认同石德的看法,对刘据的首鼠两端颇为不满。

刘据也吓了一跳,他印象中石德一向温文尔雅,现在突然失态,肯定是忧心如焚,一时忘形了。他默不作声,细细品味石德最后几句话,是啊,这天下是高皇帝的天下,自己让出太子的职位不要紧,但是让奸人诡计得逞,却会丢掉整个刘氏江山。这对从小一直受儒家熏陶的刘据来说,简直是不可容忍的。比不孝还要不可容忍。他没有动气,只是环顾了一下四周,心腹们都默然低头,他看了一眼如候,知道他一向忠厚,想问问他的意见,如将军怎么看。

如候想了一下,果断地说,恕臣直言。不起兵只是小孝。而纵容奸人,倾毁社稷是大不孝。臣请太子殿下摒弃小孝。臣候愿执矢前驱,射杀元丑。

刘据突然大声道,好。既然诸君都这样说,我也不再犹豫,发兵。不过具体事宜还要仔细规划。少傅君你的建议呢?

众人一下子都活跃了起来,石德的嗓音有些激动,太子殿下,立即遣人秘密通告皇后,约定举兵日期。

一时间大家纷纷发言,一个时辰过去,基本商议停当。如候道,太子殿下,我受沈府君嘱托,先要回去复命。沈府君建议我潜入北军,联系旧时部曲,征发宣曲宫胡骑和射声校尉的材官蹶张士,以助太子。

刘据道,暂且不要这么着急,等我先收捕江充再作打算,不要搞得声势太大。

征和二年的十一月初,尚冠里的按道侯府,家吏突然跑进来叫道,君侯,我刚刚在角楼上观望,藁街上很喧哗,驰来了很多革车,会不会有什么事发生。

韩说惊讶道,日前江都尉奏上甘泉宫,请求关闭长安十二城门,大索巫蛊案的奸贼。现在还没有回音,难道天子诏令这么快到达,江都尉已经开始动手了?即便得到诏书,我被陛下特地遣来协助江都尉,他要动手,怎么也该先通知我啊。

家吏说,君侯有所不知,有些革车是向我们尚冠里的里门驰来。不知尚冠里又有哪个大臣犯事要坐族灭了。

韩说心里更加惊讶了,这次奏报的逮捕对象是皇太子,一般人是不知道的,包括自己的家人。太子住在明光宫,车骑怎么会驰往尚冠里?这其中大有问题。他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道,我自己上阙楼去看看。他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作为大汉开国功臣韩王信的后裔,他常常把祖先的失败作为教训牢记于心。那就是,在任何时候都要力求站对立场。虽然他自己早先和公孙贺一样,是以军功封侯的,但是他就不会学公孙贺,忙于建立自己的小圈子。而是时时装得孤身侍主,不和任何朝臣过分亲密,他知道迎合皇帝的意思是多么重要。自己的祖先不就因为不懂这一点,从而被迫亡命匈奴,身死刀兵,为天下所笑吗?

他刚刚站起来,已经听到自己的院门外响起了咚咚的鼓声,不由得大惊失色。这是收捕大臣时的一种仪式,鼓声响过之后,还有一顿饭的功夫,甲士就会冲进来。这一顿饭的功夫,其实是送给大臣用来自杀的时间。他的心一下子凉了,难道皇帝不是真的想废太子,而是发现了自己和江充等人的奸谋,派使者来收捕自己了?他不由得哀叹起来,政治这东西真可怕,那就是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怎样才算站对了立场,哪怕你永远是那么小心谨慎。

他脑中紧张地考虑该怎么办?门已经被冲开了,看来这次使者的心情非常急切,连自杀的时间也不肯给。大群甲士执着剑戟涌了进来。一个黑衣的使者喝道,有诏书,收捕按道侯韩说。说着他展开竹简,念道:

制诏御史:朕命韩说、江充、苏齐杂治巫蛊,而三人怀诈不忠,构陷良善,事情发觉,罪状明白,朕失望焉!书下,有司即发车骑阖家收捕,毋使一人走脱。

韩说见这使者极为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心里隐隐觉得不对。不,这使者肯定是假的,他望了一眼四周,全是身披重甲的士卒。显然只有太子才能在几天之内召集这么多士卒,他暗暗慨叹,看来消息走漏,他们已经先发制人了。于是他叩头道,臣接旨,然汉家制度,大臣有罪准许自裁。臣请仰药,以谢陛下。

那使者迟疑了一下,也好,请君侯自便。

韩说站起来,转身回到堂上,喊道,来人,速和药来,不要让使者久待。

他走到堂上,突然发足狂奔,穿过前堂,跑到后院,大声呼道,太子谋反。快快上楼击鼓求救,准备武器,抵御反贼。

那使者没料到他会来这套,赶忙叫道,按道侯谋反,诸君立即逐捕,有敢抵御者,当场格杀,以首级拜爵赐钱。说着他抢过身边一位甲士手中的强弓和箭壶,冲上堂去。

等他们奔到后院,韩说已经跑到阙楼上,他的家卒把鼓敲得震天响。箭矢也纷纷从东西楼阙两个角度飞泻而下。跟随使者而来的甲士也纷纷举起盾牌,有的则引满弓向楼上射箭。楼上有射击的小孔,韩说的家卒们躲在小孔后向下射箭,射倒了数名甲士,但是楼下的甲士却射不中他们。那使者见状大怒,返身回去,接着不知从哪推来一辆牛车,牛车的车厢高而且宽,是绝好的大盾。使者将车推到院中,躲在车厢后面,两边箭矢如雨,全部钉在车厢上。那使者也引满弓,瞄准东阙上一个家卒,右手指一松,箭矢飞出,东阙上那家卒突然发出凄厉的一声惨叫,跳了起来,他的眼睛中箭,向后倒栽了出去,尸体正摔倒在韩说身边。韩说俯身一看,大是骇然,这枝箭显然是从射孔飞入,射中这家卒的眼睛的。而且箭矢贯穿后脑,足见射手膂力惊人,既准且狠。韩说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得西阙又是一声惨叫,一个家卒怪叫道,不要将眼睛对着射孔,这竖子箭法厉害。韩说霎时心中一亮,继而大为恐慌,是了,这人是如候,我知道了,这人是如候……。他还没有说完那句话,一支箭迅疾穿透他的咽喉,原来他惊恐之中忘了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小半截身子。他连气也喘不出,就像个沙袋一样摔倒在楼阙上,死了。

家卒们看见主人死了,马上丧失了斗志,箭也射得稀稀疏疏的。如候大声下令道,楼上的听着,首逆反贼韩说已死,剩下的赶快投降,可得免死,有捕斩韩说同产亲属子弟者,可将功抵罪。家卒们沉默了一下,突然楼阙上发出喧哗惊叫声,接着有几个首级从阙上扔下,一个声音传了下来,诸君不要听这反贼妄言,现在分明是太子矫诏谋反,诸君且共我守住城阙,等待救兵,不可自乱阵脚。江都尉现正征发北军骑士和执金吾车骑,等他来诛灭反贼。有听从反贼蛊惑者皆斩之。

如候叹了口气,道,反贼既然执迷不悟,诸君给我戮力并进,以捕斩首级数目论功。甲士们也学如候的样子,找来数十辆牛车,躲在车后慢慢地往前推进。

在这的前一天,刘据下令分头搜捕江充、韩说和苏文等人之时,曾经对属下叮嘱道,最好是不动刀兵,能将他们收捕,带回来严加案验,让他们自己招供陷害我的奸谋,然后奏告皇上。江充千万要抓活的,其他的死了无所谓。如候被分派去收捕韩说,可是没想到一下就被韩说识破,而且擂起大鼓报警。

执金吾刘敢听到鼓声,赶忙率领车骑直赴水衡都尉府,他隐隐怀疑皇太子将对江充不利。和现任大多数官吏一样,他也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既然皇帝命令他时时配合江充,他就会老老实实地听从,不敢丝毫怠慢。江充也曾私下和他交谈,如果长安近日内有什么变动,一定要先率兵去水衡都尉府护卫。他明白江充的能力通天,巴结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等他的车骑赶到夕阴街的时候,水衡都尉府比韩说的府第还要热闹。奉命系捕江充的是太子家令张光,江充听见甘泉宫使者到达,心里也很怀疑,早就命令水衡卫卒聚集四围楼上,引满弓弩埋伏。如果使者有诈,看他的手势,立即射杀。张光也怕江充不那么容易上当,早令甲士上千人将都尉府围了数匝。万一被识破,可以有足够的兵力将其格杀。他私下对太子的婆婆妈妈颇为不满,又听说皇帝仍然不肯接见皇后派去问候的使者,怀疑皇帝已经病死甘泉宫,这正是诛灭奸臣,拥立太子即位的大好时机。如果听任太子这么首鼠两端,很可能让奸人得逞。所以他已经秘密命令部曲,万一混乱之下,就不要管那么多了,杀死江充再说。他刻意要将事情闹大。

江充带着几个侍从,出来迎接使者,见到张光,马上发觉不妙,他一挥手,大喝道,使者有诈,太子造反。登时几辆兵车从两侧冲出,江充跳上兵车,兵车在院内环了一圈,向院后驰去,接着大门关上。张光还没回过神来,箭如雨下。幸好他身边的士卒也有准备,赶忙用盾牌护住他往外跑。跑到安全地带,他立即下令卫卒强攻,同时齐声鼓噪:江充造反。并派人立即驰告太子,说自己已经被江充识破,为今之计,只有一不做二不休,让皇后发中厩车,开武库,矫制赦长安中都官刑徒,授兵,围攻江充和丞相等与江充关系密切的大臣,他自己则振作精神,命士卒用大木撞开江充后院府门。

可是刘敢等人率领的车骑也隆隆地驶近了。张光一看不妙,命令一个掾属持假节赶去迎候刘敢,想趁机征发刘敢的车骑,一起进攻江充。但是江充派人在阙楼上擂鼓,而且大概也猜测到了张光的意图,让士卒在楼上大声喊道,太子造反,节是假的,刘敢君不要相信。

刘敢听见呼喊,半信半疑,张光的掾属怒道,刘君难道相信反贼江充,敢废格天子明诏吗?

下吏岂敢,刘敢道,不过使君和江都尉各执一词,我没有得到诏书,不敢贸然相信任何一方,不如双方各自罢兵,奏上丞相裁断。

使者托起符节,怒道,有天子节信,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再不奉诏,将你也一并收捕。

刘敢见使者言辞猖狂,有点怯意。这时听得阙楼上江充在大叫,刘敢君,领兵攻打我们的是太子家令张光。如果不相信,愿同去丞相府对簿。

刘敢又惊又怒,江充这句话提醒了他,否则差点上当。自己刚才提出去丞相府裁断,使者只是发怒,不敢答应。而江充则愿去丞相府对簿,明显是有恃无恐,到底谁是假的,傻瓜也明白了。他马上怒喝道,使者有诈,立即收捕。他身侧的数十名骑士立即趋马赶上,一队翼蔽刘敢,一队向使者冲去,其中一个身材长大的骑士伸臂将使者从马上抓起,扔在地上。大声喝道,赶快向刘府君招供,饶你一死。

那使者被摔得头晕脑胀,胸前被几枝戟叉住,知道这下不说过不了关,赶忙叫道,的确有诈,是太子卫卒在围攻江都尉。

刘敢道,赶快给我攻击这些反贼,捕斩有军法。他下令完毕,身边的骑士象飙风一样冲了出去。刘敢又吩咐掾属,你们去向丞相府报告,赶快派人乘疾传去云阳,禀奏皇上,告知太子谋反。

张光的卫卒已经撞开了江充后院的大门,不料突然一队骑兵从身后涌来,这些骑兵或操着长刀,或握着弓弩。冲进他们的人群中,狂劈乱砍。另外一队车兵在后面也隆隆驶近,乱箭齐发,张光的卫卒一下子倒了大片,执金吾的骑士多为陇西六郡征发的良家子,几乎都出身骑射世家,非常勇猛,而明光宫的卫卒多是内郡的农民,武艺体力都远远不及,因此节节溃退,人头如滚瓜似的飞下。张光看了心里暗暗惧怕,刚才是他在进攻江充,现在江充的卫卒看见形势有变,都呼啸着从楼上冲下,开始反攻了。江充在楼上眺望,心中大喜,自己诬告太子巫蛊,其实心里也一直不安,生怕皇帝怀疑自己,所以刚才使者来的时候,自己还颇有几分相信。现在太子沉不住气发兵进攻自己,那是不折不扣的造反,怎么也抵赖不了的,简直给自己帮了大忙。他看见张光的卫卒在刘敢的车骑和自己的卫卒夹攻下,如被割的麦子一般倒伏,喜笑颜开。现在正好乘胜通知丞相,以紧急变化为理由矫制发北军兵去系捕太子,就算在乱兵中格杀了他,也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了,如果按照正常的断案程序,哪里又有这么顺利?他喜滋滋地想,矫制发北军兵是个好主意,我怎么当时没想到,还担心太子的两万多明光宫卫卒,真蠢。

但是还没多久,他的笑容又在脸上凝固住了。他看见藁街的尚冠里方向冲来一队革车,车上全是全副武装的甲士。那些甲士隔得老远就像刘敢的军队发射弩箭。弩箭十分强劲,刘敢的骑兵向那些甲士冲去,却纷纷在半途倒下,大多被弩箭射穿。不一会儿,那些革车就冲到了夕阴街自己府第的楼下。领头的一个披甲的中年人骑着一匹淡黄色的马,拉着一张大弓,弦声响时,必定有一个刘敢的骑士翻身落马。这时张光正在焦躁,见了那人,大喜道,如将军好箭法,反贼拒受诏书,只有全部格杀了。

如候应道,韩说也已伏诛,大家看他的首级。他身边一个甲士举着一个长矛,矛尖上顶着一个首级,正是韩说的头颅。江充心下大骇,赶忙伏下身子,下令道,快打开后门,我们驰奔上林苑水衡官署,捐之正在瀛台观,我们去那里,紧闭大门等候丞相发救兵。

他们匆匆下楼,登上革车,打开后门蜂拥而出,后门本有张光部署包围的士卒,只是刚才受到刘敢的车骑冲击,凌乱不堪。见了江充的人马冲出,虽然都涌过来堵截。但是毕竟兵力不强,江充的人马杀开一条血路,沿着章台街,冲出了长安城。

车马在驰道里狂奔,江充看看自己的部曲,只剩得不到一百人,非常恐惧。不过终于逃得生路,只要进入上林苑的瀛台观,紧闭固守,支持十来天应该是不成问题的。有十多天的功夫,丞相一定可以想出办法,击破刘据。

他的心随着车子的颠簸,忐忑不安,他多么希望瀛台观就在眼前,自己飞驰而入,大门随即轰隆关上,将危险全部关在外面。他边想边掀开车帘不住地后望,后面烟尘滚滚,都是他的卫卒。他们看见江充探头,都喊道,都尉君放心,反贼没有追上来。他的心才有片刻的安定。虽然过不多久,他又忍不住要掀开车帘后望,等待卫卒的下一轮安慰。这行车马飞驰了大半个时辰,离瀛台观已经越来越近了,江充捂着胸部,两眼掠过御者的肩膀,向远处已经遥遥可见的宫阙门眺望,他的心都在嗓子眼里,嘴唇干燥,嘴巴张得大大的,他使劲按住胸部,似乎这样,才能使心脏稍微安静一会。欣喜在胸腹间逐渐弥漫,到了,快到了!他喃喃念叨着,突然看见御者的肩膀向下急剧地一沉,紧接着车厢就向前倾侧了,继而恍惚间马头陷落不见,显见得是掉进了大坑里。他还没来得及尖叫一声,自己的身子也被一股大力扯着一般,疾速向前飞了出去,滑进了大坑里,虽然这巨大的力量以及马车倾侧的声音、马嘶鸣声让他几乎晕厥,但是他心里仍很清醒,他绝望了,完了,刘据这竖子也不简单,这次算是死定了。

随即他在坑里听见飞矢的破空之声,和叫骂的声音,大概持续了一顿饭的功夫,喧嚣声停止了,他知道他剩余的卫卒已经不可能有一人幸免。接着,几枝铁钩伸进了坑里,摸索着,拨开车马驾具,搜寻到他,他感觉衣服的领子被铁钩钩住,将他提了上来。几个士卒架着他,推到一个人面前。他抬起头,面前这个人身披重甲,兜鍪下的那张脸毫无表情,正是自己的死对头沈武。他长长地呼出了口气,四顾望了望,只见草丛中全是尸体,自己卫卒的尸体。

原来是沈君,这是怎么回事?江充强作镇静地说。太子谋反,我刚刚才逃出来,你是不是得到消息,把我当作太子的反卒了。

小武冷冷地说,你错了,谋反的不是太子,而是你。我从万年驿的文书中早就知道了。

江充脸上失色,他沉默了一下,突然嘶声叫道,原来你竟敢劫掠邮传,隔绝圣听,当真大逆不道。

小武道,不是我,大逆不道的是你。

是你劫掠邮传,不是我。江充叫道。

是的,小武道,是我,但是大逆不道的是你。这不矛盾。

江充看见小武冷漠的眼神盯着他,那里面没有一丝情绪,如果有一丝可以让自己捕捉的情绪,自己也许可以再说点什么。可是没有。于是话到喉头边,又咽了回去,他垂下头,有气无力地说,那你把我交给皇上罢……或者,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小武道,我不喜欢和你这样的人做交易。也不想将你交给皇上。他看着江充,缓缓从背上摘下一个布囊,从里面掏出一样东西。江充定睛一看,是张精致的小弩。

你想怎么样?江充惴惴地问。

小武不答话,自顾自地从腰间的箭壶里抽出三支箭矢,安装在弩槽里,将弩臂对准江充,低沉着声音说,你知道吗?这张小弩是我爱妻的遗物,今天想用来尝尝你这奸贼体内污浊的血液。不过我不会射你的要害部位,你想要痛快地死,可没那么容易。赵何齐就死得很惨,不是吗?他的肉是被一块块割下来的。说完,他扳动机括,三股疾风掠出,噗哧一声,钉入江充的肩膀,江充惨叫一声,捂着伤口,蜷曲在地上。

小武道,箭镞上涂有稀薄的毒药,你要等几天才死。当然之前我还要将你献给太子,你知道,太子也很想见你呢。

江充疼得说不出话来。小武向郭破胡示意,郭破胡将江充拎起来,扔到道路边一个空着的小院里,院里的几个守卫已经被小武的士卒杀死,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江充被扔在几具尸体之间,摔得晕头脑胀。他回过神来,反而没那么惊惶了。被毒箭射在身上时,他已经觉得掉到了冰窖的底部,不会有更深的打击再等着他。总之已是一个死,即便此刻有人能将他救出,他也不能再活,只有认命。他两手据地,爬了起来,箕踞而坐,两眼讥讽地望着小武,笑道,死就死了罢,有那么多人死在前面,你阿翁也值得了。何况你们很快也会随阿翁屁股后面来的。就凭你们这些乌合之众,谋反能成事么?

谁也不想谋反,如果没有你这个畜生。小武淡淡地说,虽然你现在死到临头,但我还是得承认,你很够本了,有这么多人为你殉葬。他走到江充跟前,突然抬脚对其猛踢。江充被缚着双手,壮大的身躯被踢得在地下翻滚,但是他并不呻吟。小武边踢边骂道,你这畜生,还敢自称阿翁,你是谁的阿翁,你要当我的儿子,我都不要。皇上,皇上又怎么了?既然他会重用你这样的畜生,那他也就是不称职。太子早该取代他了。怎么,你不呻吟吗?还在装好汉?是不是你从你娘那肮脏的产道里滑下来就一直是这么强项的?我不信,他俯下身,突然拔出江充肩头的短箭,左手按住江充的脑袋,噗哧一声,将那短箭插入了他的左眼,鲜红的血液和透明的晶体一起滚出了江充的眼眶。小武的手腕一扭,短箭在江充的眼眶里转了一圈。江充终于忍不住哀嚎了出来。小武一脚踢在他下巴上,满意地说,终于装不成好汉了。这回你身上的毒会发展得更快了,我得赶快将你送到太子那里。让他见你最后一面。否则真来不及了。

郭破胡提起他,掷到一辆车上。他们依次上了车,数百个士卒跟着他们,向长安城驰去。长安的厨城门前已经有士卒设立起了路障,见到小武的兵卒,横戟呵问。小武驰到他们面前,扬起银印,道,本府乃是京兆尹沈武。城中如此喧哗,本府身负维护三辅治安的重责,特来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

城门司马听见是京兆尹,赶快跑出来,躬身道,大人来的正好,执金吾刘君率军和一队不明身份的士卒作战,据说是太子谋反。大人赶快发三辅县卒去帮助我们罢。

小武假装惊讶道,竟有此事。他对婴齐眨眨眼,持我的节信,去发三辅诸县卒,火速驰奔长安。我先进去看看。婴齐道,好,我马上就去。城门司马命令士卒搬开路障,小武率领几十辆兵车驰入,奔向明光宫。

明光宫里,太子一伙正在忧心忡忡,张光和如候率领的甲士已经攻破江充的府第,但是竟没有找到江充。太子面如土色,如果让江充逃到甘泉宫奏报,那就意味着自己完全失败。他忧急地看着石德。石德安慰道,长安城如此喧哗,想隐瞒事实已经不可能了。据说刘屈氂已经召集百官,讨论此事。虽然没有虎符,他们暂无能力发动北军骑士。但就算是各中都官卫卒,加起来数量也不少。光凭我们明光宫的卫卒,要对付他们显然不具优势。何况在此坐等,也会受制于人,不如调拨全部的卫卒,先击破丞相府。号令百官,宣言江充和丞相勾结谋反。然后登极称帝,尊皇上为太上皇,皇后为皇太后。说不定皇上已经驾崩,只是我们不知罢了。

刘据摇头道,这怎么行?绝对不行。皇上病重而已,怎谈得上驾崩。

石德叹道,好吧,即便不宣布称帝,也可以宣称江充和丞相等勾结谋反,太子不得已,矫制发兵诛灭反贼,再奏上甘泉宫不迟。

刘据跺脚道,只有这样了。这是骑在老虎背上,欲罢不能。也罢,发兵先击丞相府。陈无且君,你马上去未央宫告知皇后,立即发长乐卫卒,出武库兵。等我击破丞相,就赦刑徒授兵。

这时明光宫令匆匆领进一人,道,太子殿下,京兆尹沈武捕获江充,特来献给太子。

刘据大喜,击案道,太好了,沈武君,你捕得反贼,真是大功一件,那奸贼现在哪里?

小武道,太子殿下,已经在院子里了。刘据喜道,好,我们赶快去审问他。

一群人走下殿堂,和小武来到院子里。院子当中停着一辆葱棂车,郭破胡从上面扔下一人,这个人披头散发,肩上和脸上满是血污,但依稀可见就是江充,这个平日高大俊美而不可一世的水衡都尉,现在象头野兽似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刘据大踏步上前,揪住江充的衣领,江都尉,我与你何冤何仇,一定要这样害我?即便是上次你没收我的车马,我又何尝想过报复,毕竟是我的属下违背了律令,难道我作为一国储君,心胸会那样狭隘吗?

江充转过下垂的脑袋,眼光中有一丝悲凉,汉家的天子有几个不狭隘的?哈哈,其实狭隘倒不可怕,就怕象你这样的——懦弱畏软。他左眼的眼眶满是血污,显得异常狰狞。往日的俊美早已一丝不见。

你何苦要这样害我,刘据拼命摇他,惶急地说,求你帮帮我,写封文书,就说是你怕我报复旧怨,才陷害我的。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他的声音甚至带着一丝哭腔。

江充注视着刘据,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太子殿下,你怎么如此幼稚,枉你活了四十多年。我自述罪状,还能有命等到你来报答?况且,你怎么报答我,你自己半个身子都快进棺材了。

刘据大急道,怎么不能,江都尉,你相信我,只要我没事,即便皇上要杀你,我也可以向皇上求情,保住你的家人宗族。将来我登极为帝,你的宗族一定会封侯拜相,与我大汉无极。

唉,江充突然叹了口气,太子,你要明白,一个人做过了对另一个人不利的事,要那个人完全忘却,是不可能的。不是我不相信你,实在是我太了解人是什么玩意了。还有,我真的有点同情你,你真的不知道么?皇上并不喜欢你当太子,只不过他不好意思说出来。我为他找到了借口,可以诛灭你。他一定很感激我,纵是我死了,我的子孙一定会因为他内心的感激而得到封赏。反之,如果我听从你的话,皇上一定恼羞成怒,非诛夷了我的全族不可。你怎么会不明白呢,你应该明白的,凭我一个小小的江充,一个山东来的跳梁小丑,本来是搞不倒尊贵的皇太子的。只不过我知道皇上想做什么,懂得为人臣者怎么达成君上的心愿罢了。

刘据额头上冒出丝丝热气,和长安的气候极不相称。他嗫嚅地说,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你这个赵虏,当真是胡说八道。我是皇上的长子,皇上一向对我爱如拱璧。你想想,皇上为了我,特意修筑了高大巍峨的进贤馆。我立为太子几十年了,天下属国莫不听闻,他怎么会想废掉我。难道你害得赵王太子家破人亡,也是皇上一直的意愿吗?

唉,江充又叹了一口气,我说了,你很可怜,太不了解你的父亲。我不妨指点你,你父亲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权力、美女和声名,这三点构成了他一生的行迹。赵王彭祖一向喜欢揽权,中伤谋害了数十名朝廷派去的相、内史,你父亲早就对他不满,只因为赵王是他哥哥,他不想背上杀兄的恶名,才一直隐忍。而赵王太子以喜欢猎艳闻名天下,你父亲免不了妒忌。碰上我来告发赵王一家的罪行,你父亲求之不得,不管赵王怎么哀求赦免太子都不准许。同样,对你,他也不想背上杀子的恶名,自然要假手于我。当然,也可能有一些其他的因素,比如他的确怕死,怕有人诅咒他之类。但关键是,什么都是他自己决定好了的,我不过迎合了他的一切心理诉求而已。

刘据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象祭祀的火光油尽灯枯了,他喃喃地说,不会这样的,不会的……你真的不肯写自伏状?

江充的眼中充满了鄙夷不屑之色,他轻轻地说,阿翁我花了诺大的力气,跟你这竖子说了这么多,难道就没丝毫作用吗?唉,还是收集你的兵卒去跟你父亲的军队打一仗罢。你肯定会输,但是你这样做了,还不算输得那么窝囊,还算像个男人。何必在这里跟阿翁我婆婆妈妈。他转过脑袋向着小武,小武正冷眼瞧着他,满眼都是愤怒和伤心。江充苦笑道,其实这里我倒只佩服你,只有你懂得绞尽脑汁去快意恩仇。其他的人都患得患失,实在是跟猪狗一般!

刘据长呼了口气,将江充的脑袋往地下一撞,站起身来,满面泪痕地发令,将这奸贼枭首,立即召集士卒,进攻丞相府。

他身边的士卒立即上去,将江充架起来,缚在一棵树上。小武道,太子殿下,让我来动手罢。

刘据突然发怒道,是你捕获的,你斩好了。他的心情此刻极为郁闷,江充的话显然深深伤害了他的心,也许他说的全是对的。父亲真的早想废了他,否则以江充一个小小的二千石,怎么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凌迫他。他悲伤之下,几乎失去了理智。小武在旁边听到了江充的话,也承认江充的推测的确有道理,他不得不暗赞江充的奸佞才干。因此,对太子的失态就完全能理解。只是,他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从这场纷争中脱身,他下意识地不想为太子殉葬。

于是他躬身谢罪道,太子殿下息怒,下吏的意思不过是想凌迟这奸贼,让他死得难受一点。没想让殿下误会而不快,下吏请先告退,回去征集三辅县卒,看能否有助太子。

刘据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安慰道,是我太粗鲁,明府不要在意。明府想让这奸贼死得惨一点,我又何尝不想。那么就请明府代我动手罢。

小武道,太子有令,下吏岂敢不从。破胡,你去罢。郭破胡应了一声,走到江充面前,长剑舞动,只见得寒光如匹练一般,霎时在江充身上划了上百个口子,江充强行忍住不发出过响的哀嚎声,喉头咕噜咕噜地颤动,脸上极为狰狞痛苦。小武在一旁看着,心里又有些不忍,道,好了,斩下他的脑袋。我们还要赶快动身。

郭破胡一剑将江充的脑袋割下,提过一根长矛,将江充的头颅顶在上面。交给一个士卒撑着。刘据道,出发罢。

明光宫外人喊马嘶,太子执绥登车,车轮隆隆滚动,沿着章台街、藁街向西边的丞相府疾驰。

刘屈氂一听到水衡府发生大战,不知如何是好,立即召集两府官员和九卿来丞相府商议。他不是个果断的人,本来关于构陷太子,他和江充是有默契的。可是一旦太子举兵发难,他又免不了惊惶失措。再说他也发不了多少兵。丞相长史章赣私下劝他道,君侯不如矫制发北军骑士,攻击太子的部属,消灭太子不是君侯早就希望的吗?现在可正是良机。

刘屈氂摇头道,矫制已是腰斩的罪名。攻击储君,更是会灭族的,现在还不是时机。章赣急道,你就说太子谋反。春秋之义,“君亲无将,将即反”,并不因为是储君就能宽贷,现在正好趁机击灭了他,扶植昌邑王为太子。刘屈氂道,可是据说太子已经捕获江充,声称有证据证明江充谋反。江充这个人并非善类,我和他也只是利益之交。假如他真的私自制造乘舆器物,有谋反举动。太子向皇上一呈交,我攻击他岂不是就要灭族。不如召公卿议。

章赣看刘屈氂如此胆小怕事,叹了口气,好吧,君侯既然如此谨慎,那么就一边召集公卿议,一边发各中都官卫卒守护丞相府,我愿意率领一支军队驻守东门。他私下已经计算好了,以中都官的卫卒两万,抵挡太子的明光宫卫卒差不多足够。万一不行,就率军冲开城门逃跑。刘屈氂道,也好,你赶快持节去征发士卒。

可是章赣万万没料到太子的兵马竟然那么多,远不只二万之众,明光宫卫卒大部分是徒兵,不会有太多射士。可是他看见迎面黑压压涌来的全是车骑,那兵车显得比平常革车要大一号,显然是厩车改造的。章赣马上就明白了。一向软弱的刘据此番下了极大的决心。他疾速跑进去报告丞相,附在他耳边说,君侯,我们还是赶快逃跑吧。刘屈氂大吃一惊,太子的兵马有那么强吗?章赣道,比想象的要强得多,我看出那些射士全部乘坐改造过的厩车,而且强弩的力量惊人,他们显然已经抢劫了武库,而且军中有长乐卫尉的青龙军旗,估计长乐宫的卫卒全部参加了造反。

刘屈氂脸色慌乱,你觉得一定要逃么?章赣道,没有别的办法,我们绝对守不住的。

屈氂道,那好罢。他大声对廷议的官员说,太子的军队已经在外面,诸君说怎么办?

暴胜之道,现在先紧闭阙门,派人问候太子,看看到底为了什么。不要盲目交兵。

他话音刚落,听见外面整齐的呼声传入了大殿:杀江充,清君侧。杀江充,清君侧……。声音震天动地,显然士卒极多,而且呼声中不时夹杂着鸣镝箭刺破天空的尖利的哨声,显然是在炫耀武力。在座官员闻之,脸上无不变色。

刘屈氂强自镇静,对暴胜之说,暴公子和我一块去阙楼上看看罢。现在江充已经在他们手上,他们还能有什么要求。

两个人和一些官员一起来到阙楼上,只见丞相府前宽大的场地上密密麻麻全是士卒。自己楼阙上的卫卒都挽满弓,瞄准楼下。他们看见刘屈氂上来,都松了口气。显然谁也不愿意打这场死定了的仗,只是畏惧汉法的威严,不敢私自逃逸而已。心下都希望丞相出面,能和平解决这一争端。

刘屈氂在楼阙上眺望,面如土色。太子这次真是发狠了,门外士卒从场地上一直延伸到整个直城门大街,被参天的大树隔开的宽约二十米的驰道和两条各宽十三米的侧道,现在全被士卒挤满,看不到尽头。而且部伍整齐,按照正规行军阵式排列。前面一排是厚重的盾牌军,紧接着是强弩射士,射士后是一排兵车,兵车上一人执戟,一人持弓。再接着是长矛士卒,这排士卒都穿着红色军服,红色旗帜。左边的一队身着青色军服,青色旗帜,前面是兵车,后面紧跟着徒兵和射士。右边的一队则是白色军服,白色旗帜,这两支军队象鸟的两个翅膀,一青一白,成个弧形,虎视眈眈地围着丞相府。后军则延伸至武库的位置,一律穿着黑色军服。中间的大将军旗,则是黄色的,竖在一个四方形的黄色人海中。

刘屈氂擦了擦汗,大声道,我是大汉丞相,请太子殿下说话。

前面的车骑马上移动,分出一条道来。后面的黄色大旗下驰出一辆兵车,刘据站在兵车上,身边是石德。一个车右撑着一枝长矛,上挑着一个满是血污的头颅。

刘据手握长剑,指着那个头颅,大声说道,水衡都尉江充谋反,私自制作乘舆器物,构陷太臣,危害社稷,今已伏诛。丞相赶快交出和江充关系密切的奸臣逆贼,否则我就要下令硬闯了。

刘屈氂道,太子要下臣交出哪些人?

宦者令苏文、胡巫、少府卜千秋、大鸿臚商丘成、丞相长史章赣……,刘据大声说道。

章赣在旁边听到太子的话,急对刘屈氂道,君侯千万不要听他的。他分明是谋反,如果君侯交出我们,他也不会就此满足的。当年景皇帝杀死忠臣鼂错,误以为七国能就此罢兵,后悔不及,君侯千万不要步景皇帝的前辙啊。

刘屈氂点了点头,那依你看,现在该怎么办?

章赣道,丞相府不是有个秘道吗,可以通到直城门外,我们可以带着少量士卒从那里逃跑,驰奔上林苑,上林苑的瀛台观金城汤池,可以固守。一面派使者驰奔甘泉宫,请求赐虎符发兵诛灭反贼。

那好。刘屈氂点头,面对着楼下,大声道,太子请稍后,我和众臣商量一下。过半个时辰再给太子答复。

刘据侧身和身边的石德商量了一下,大声道,好,半个时辰之后,如果丞相不允,大家就玉石俱焚。

刘屈氂匆匆跑下楼阙,对暴胜之借口如厕,带着章赣和丞相府的亲信卫卒,从秘道疾奔。守候直城门的卫卒暂时仍是执金吾的骑士,刘屈氂命令他们护送,一起奔往上林苑。章赣请求自己乘邮传奔往甘泉宫,刘屈氂应允。章赣率领几个卫卒,往万年驿奔去。

刘彻在钩弋宫见到章赣的时候,章赣已经遍体鳞伤。听完奏报,刘彻怒道,丞相怎么如此没用?太子妄动甲兵,专杀大臣,已经是谋反。丞相竟然犹豫不决。看来朕用错人了,人言公卿当用经术士,果然不假。丞相难道没学过《公羊春秋》,不知道“君亲无将,将即反”吗?

章赣道,臣也曾这样劝丞相。但丞相怕太子谋反的消息,传遍各属国,让他们嘲笑我大汉所谓以孝立天下全是虚名,所以才决定刻意保密。以为凭陛下威名,派一使者下诏书就可平息此事,不用劳动甲兵。丞相这么做也是用心良苦啊。章赣赶忙为刘屈氂说好话。他知道,保住丞相,对自己的将来有利。

刘彻哼了一声,事情搞得这么混乱,还能保什么密。周公当年诛亲同产弟弟,《春秋》是之,哪里损害了他半分圣人的声名了?丞相还是缺乏周公的风范啊。

章赣赶忙道,陛下圣明,威德广播海外,惩治臣民,何须有周公代庖。他心里想,象你这样对权力无限热爱的皇帝,怎会喜欢有周公这样代替天子施行赏罚的臣子呢。做你的臣子真难,专断一点是死,不专断也是过错,真他妈的。

嗯,刘彻脸上的威容稍霁,显然章赣的这下马屁拍得恰到好处。好吧,他说,朕马上派遣使者赐丞相玺书,来人,制诏丞相:朕闻太子起兵造反,长安扰动,而君首鼠两端,不敢露布,朕甚为不取。今遣使者赐君虎符,发北军骑士,捕斩反者,自有赏罚。以牛车为大盾,毋接短兵,以免多杀伤士众。坚闭城门,毋令反者得出。

很快,使者从符玺郎手中接过诏书,匆匆跑出,乘疾传驰往长安。

章赣道,臣还有一事禀报,臣来甘泉宫时,乘传车路过万年驿,驿丞听说臣要去甘泉奏告太子谋反,竟然击伤臣。万年驿属京兆尹,臣怀疑京兆尹沈武参与谋反。现在太子已经宣扬陛下久病不起,恐怕沈武想因此巴结太子。

哦,刘彻心里沉吟,沈武和江充有旧怨,帮助太子也不奇怪了。朕一向觉得此人颇有才干,上次他击杀江之推,朕当时为了鼓励江充尽心治理巫蛊,委屈了他,致使他妻子自杀。不过他为了此就背叛我,也未免过分。想到这里,有些愤怒,好,朕干脆亲自还驾长安,击灭反贼。

小武辞别刘据后,出城去征发三辅县卒,听见万年驿丞派人报告说攻击了章赣,可是最终被他走脱,心里叫苦之余反而定下心来,这回只有死心塌地帮助太子了。他对婴齐说,我知道太子败亡的可能性很大,但是我自为吏以来,失望的事情太多。太子如果能当皇帝,本来是汉家之幸。皇上虽然对我有恩,却宠信江充这样的奸贼,为了一妇人而想杀死自己的太子,实在大为过分。我宁可忠于社稷,不可忠于昏君。婴齐君,我不希望你跟着我连坐并诛,不如你和破胡两个去甘泉,告发我谋反脱罪。

婴齐怒道,府君说这样的话,就是看不起我等了,我等受府君厚恩,怎可背弃?卖主求荣,乃是被天下耻笑的事,活着也是屈辱。府君不必多言。

郭破胡也道,婴齐君说的话,我喜欢,想我郭破胡一个下贱戍卒,不是大人照顾,哪里能当上二百石的长吏。有恩不报不是人,也很不祥。何况我这条命当初就该死在大王潭边,这次能为府君而死,又有什么遗憾的。

小武叹道,你们又何苦,我身为一郡太守,和太子站在一起,是一定要死的。可是你们不一样,按照往例,你们顶多算被长吏诖误,可以免罪,何必硬要跟我一块死。

婴齐道,府君不要再说了,太子仁厚温恭,深得百姓之心,说不定这次就成功了。府君何必如此悲观。

唉,小武道,难啊。好吧,既然你们都不愿离开,那我们就再观望一二,现在立即率领县卒进城去帮助太子。说完,拔出剑,号令出发,数千士卒跟着他,往长安城奔去。

他们到达城中,这时刘屈氂已经逃走,太子见楼上许久没有动静,知道中计,立即号令士卒击破丞相府。而在楼里,公卿中有人见刘屈氂许久不见,也都急忙带着家卒找小路逃跑了。太子被士卒簇拥着进入丞相府,走进刘屈氂的官署小室,四顾望了望,拿起桌上的印信,端详道,这奸贼即便逃跑,也是死路一条。连丞相印绶都丢在这里,还想活命么。

石德笑道,的确。律令,丢失官印者免职,夺爵为士伍。这是平时情况,现在这种非常时刻可没这么简单,他这样仓惶逃离,还得加上“见敌畏懦,逗桡不进”罪,要判处腰斩了。

嗯,刘据道,少傅君,现在已是骑虎难下了。下一步怎么办?

石德道,当然是一不做二不休,召集百官,宣布皇帝已经驾崩于甘泉宫,而江充伙同丞相勾结皇帝近幸臣,密不发丧,冀图为奸。太子鉴于亡秦赵高篡夺帝位的事,不得已矫制起兵,诛灭奸臣,以正社稷。然后再分遣使者持节驰奔各中都官府,赦各府狱中刑徒,授兵,驰往上林,击破奸贼。

好,刘据道,立即以皇后名义下诏。他们匆匆赶到未央宫前殿,见到卫皇后。卫皇后虽然很犹豫,恐惧不安,但见到儿子如此困窘,也颇为无奈,立即以皇后之玺下急诏,征发未央宫卫卒、长乐宫卫卒、北军八校尉骑士、建章宫昆明湖黄头楫棹士、以及赦各中都官刑徒,追斩刘屈氂、商丘成等。

石德和张光立即持节奔赴各中都官府,发布赦令。刑徒们一听被赦免罪行,捕斩反贼还可加官赐爵,无不欢欣鼓舞。二人带着这数万穿着赭色囚衣的刑徒来到未央宫和长乐宫之间的武库,大开库门,发放武器。太子命令张光为前将军,皇后詹事薛广德为左将军,中厩令成安为右将军,京兆尹沈武为后将军,自己将中军。但是小武极力推辞,请求太子让武库令为后将军,自己愿意作为后将军下辖的左部司马。太子见他执意谦让,也就答允了。然后人马呼啸着出城。小武跟着这队伍的后面,站在兵车上,望着赭色的人海,心情颇为沉重。婴齐站在他的身旁,低声道,府君放宽心,当年大泽乡,陈胜率领的也不过是囚首丧面的刑徒兵,却击破了秦兵精锐。

小武知道婴齐是安慰自己,对着他苦笑了一下,其实他们都知道,现在并不是秦末,凭这些刑徒兵,如果真的碰上了训练娴熟的正卒,那是绝对会溃败的。可是,现在他们也只能苦笑而已。他们都不知道怎么会落到这一步,人生的确不是随自己主宰的,他们奋斗了那么久,前面仍旧是一个死在等着。

车队行进到上林苑,刘据下令停下,烧杀胡巫,以祭军旗。士卒们此刻都很振奋,上林苑到处都是美景,让他们目不暇给。平时,他们是万没有机会到这来的。昆明湖浩瀚的水面已经可以遥遥看见,还有水面上隐约的画楼一角。瀛台观就建在无垠的湖中间小岛上,只有一条窄窄的小道与它相通,从远处看去,象一条细线,点缀在湖面。但是他们在小道前面的一个阙楼前,遇到了第一个坏消息。

他们看见阙楼前已经布满了武刚车,成一个环形,在一堆路障的后面。车上装备着强弩,弩臂虎视眈眈的对准他们到来的方向,望楼上也密密麻麻全是士卒,都将弩箭持满。一个全身铠甲的人站在楼阙上大喊,反贼停着,有诏书。他嗓音洪亮,刘据站在兵车上,听着他嘴里吐出的字,脸色渐渐发青。

前排的士卒能听清那人的声音,开始有点骚动。他们纷纷小声耳语道,这是皇上派来的侍郎马通,在宣读诏书,诏书上说皇帝健康完好呢。

不但完好,而且马上要回长安,不日就要驾幸建章宫。

已经宣布太子造反,命令丞相为大将,发郡兵督战。天,太子不是宣布江充谋反吗?难道是太子自己谋反?

诏书上说三百石以上的长吏谋反者皆杀之,毋有所赦,不知实情被长吏诖误者皆可以赦除。

这是一般军法上都明文记载的,当年吴楚七国之乱,景皇帝就是这样下诏书的。我们这些士卒投降可以无罪。

那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你以为你想投降就能投降?现在只有听命令,不然会被后面的弩箭射成刺猬。

…………

石德看见前排士卒已经有点骚动,赶忙劝告太子道,殿下快下令进攻,久之怕有变。

刘据心情也很焦躁,大声道,你们这群反贼,胆敢假冒大行皇帝的诏书,罪无赦。诸位猛士,准备好武器弓弩,等我一声令下,即刻攻城。刘屈氂等反贼龟缩在瀛台观里,躲不了多久了。

那马通在楼上哈哈大笑,太子还是赶快束手就擒罢,也许陛下看在父子之情,会赦免太子。陛下明日就将到达建章宫,已经诏发北军骑士和三辅近县郡兵,你那一伙刑徒兵,和陛下的军队比,简直是以卵击石。来人,将反贼如候、管材智、陈无且、公上阖闾、辛彭祖、金顺等反贼的头颅挂上。

几个士卒走上阙楼,举起长矛,每个长矛尖上都插着一个血迹斑斑的头颅,他们将矛镦插在阙楼的堞孔上。刘据仰头一看,心里暗暗叫苦,第一个头颅方正阔大,剑眉星目,满脸虬髯,正是如候的首级。后面一排头颅,也都是自己认识的,马通没有说谎。公上阖闾是现任的射声校尉,辛彭祖是他属下的部司马。金顺则是长水校尉。显然如候等人潜入长水校尉和射声校尉的营垒,已经说动了他们的长官追随太子,却在最后关头被人发觉,遭到了突然袭击而罹难。陈无且持皇后诏书,去上林苑征发黄头楫棹士,却也没有成功,人头悬在这里,可能皇帝真的要回长安了。

马通冷笑道,反贼看见了没有。这个如候反贼早在两年前就该腰斩了,当时江都尉驰围丞相府时,被他射杀数十名兵士逃脱。这次我们早有准备,暗伏强弩将他身体射穿。这竖子倒也确实不弱,临死之前还杀伤了我弟弟马何罗。公上阖闾等受天子洪恩,竟也都敢附逆,全部枭首以徇。

刘据头一阵晕眩,石德抢过他的剑,下令道,太子有令,反贼巧言奸邪,诸君赶快向前击杀,不要听他胡言乱语。

他身边的皇后詹事薛广德、中厩令成安、武库令王信、长乐卫尉壶无忌等人听见皇帝已经回长安,心里也很灰心失望,皇帝在他们心中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慑力,如果他驾崩了,他们就绝对有足够的勇气去攻城陷阵;但是他还活着,只要一想象他那威严的样子,勇气就泄了一大半。他们自己也想询问自己,为什么皇帝已经老态龙钟,手无缚鸡之力,自己却还这么畏惧。可能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象征,高高地悬在他们的灵魂上,催促着他们走向死亡。按律令,伏罪已经是死定了,可是战又没多大勇气。无奈,硬着头皮进击罢。

于是他们一层层将号令传下去,裨将、副将、部司马、曲候长、百夫长都抖擞精神,整齐肃穆地摆好阵势,发射强弩。石德命令御者驾着马车退后,前面数百盾牌手簇拥着他们退到后列,大群士卒抬着巨大的圆木,头上蒙着巨大的盾牌往前冲,可是阙楼前的武刚车突然射出暴雨似的箭矢,将这些蒙着犀牛皮的盾牌射穿,又穿透了他们的玄甲,他们一排排倒在阵地上。前面攻城的士卒多是卫尉的射士,他们手中握着武库的大黄肩射强弩,箭矢也象暴雨一样泼了出去,武刚车后的士卒抵挡不住这强大的箭雨,也纷纷栽倒。薛广德等人见势大喜,下令继续进击。于是紧接着下面的箭雨好象被风吹得拐了个弯,转了方向,象楼阙上洒去。楼阙上惨叫连连。马通大骂道,他妈的,好强的弩箭,反贼已经盗发了武库。也好,老子不陪你们玩了。他说着,从楼阙上一隐而灭。

薛广德等人大喊,很好,给我冲进去,捕斩有功,按首级赐爵和田地。楼下的太子士卒听见有重赏,呐喊着往前冲,楼上的箭矢也弱了不少,没多久,士卒们撞开大门,这座楼阙算是陷落了。

但是他们没有发现马通,刘据下令将如候等人的头颅取下厚葬,然后士卒象潮水一样继续汹涌前进。但是没过多久,他们又傻眼了,原来通往昆明湖中心瀛台观的那条柳荫密布的小径已经被士卒挖断,形成一个宽阔的壕沟,足有十几丈宽,不知水深多少,远处湖上游弋着几只巨大的楼船,高可数丈,分为数层,每层当中密布着射孔。船头上竖着大斧,甲板上一群头裹黄布的楫棹水卒,持着弓弩刀剑,朝这面远远地观望。在他们身后,湖中心三个岛屿象三只更大的船,飘荡在烟波上,岛上三座华丽的楼阁,隐约浮现在白云之中。

刘据登时泄了气,对石德说,少傅君,看来真是天意了。我们没法渡过湖去,最强的弩箭也射不了那么远。

石德道,也罢,刚才马通说皇上不日将回建章宫,我们等不及了。他一回来,我们就更被动,再怎么宣传都没人听,不如派一队士卒守在此处,我们率军去渭水北岸,以节征发北军。监北军使者任安一向和我们交好,如果能夺得北军兵,先行占领建章宫,封锁甘泉驰道,皇帝想回来都也不可能了。

刘据道,不行,我本意不想和父亲对着干,诛杀江充实为无奈。如果占领建章宫,封锁甘泉驰道,那就真正是弑父弑君了。少傅君,无论如何,这个建议不行。

石德叹了口气,黯然道,也罢。那只有回师长安固守,遣使者报告皇上奏明发兵苦衷了。

军队马上回头,向渭水北岸的北军营垒进发。小武的革车也随着缓缓进发,婴齐叹道,也许府君说得对,初战就这样失利,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小武若有所思地说,不然,如果真能征发到北军骑士,成败就还是个未知数。只要占领建章宫,封锁甘泉驰道,以轻骑袭破甘泉宫,那……。不过我仍是觉得可能性不大。

婴齐道,也是,北军骑士数万,都是骁勇善战的士卒,石德的建议倒是对的,不过府君怎么觉得可能性不大呢。

小武道,如将军等人矫制想发宣曲胡骑,都没有成功,可见天子诏书已经下达,北军肯定也接到了消息。而太子仁厚少断,石德刚愎自用,都不是乱世之中成就大事的人啊。

婴齐道,可惜府君没有权力,否则……

小武道,这话就不必说了。自从赵何齐、江充事件之后,我对自己早年的理想已经丧失了信念。什么勤于吏职,造福百姓,都是虚假。熟记得律令有什么用,只要皇帝宠信谁,谁就可以践踏律令,恣意为非。为吏当真辛苦,倒不如做个偏僻小县的百姓,了此残生的好。

婴齐道,府君太悲观了,何况做个寻常百姓,又未必无烦恼了。每年官事杂役征发,颇为繁复。那些遣去戍边的士卒,又有多少死于战事?想做个自食其力的寻常百姓,更不容易啊。府君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府君还在为翁主的事悲观沮丧,可是如果府君不是一意报仇,也不必卷入这场风波。府君纵然自弃,奈一郡百姓何?

小武脑中浮起了大王潭的景色,叹道,婴齐君说得也是,除非象匡俗一样能驾鹤云游,否则烦恼永远都不能避免。对了,我又何必如此消极,没有我们努力打探到江充的奸谋,只怕江充现在愈发得意,太子已经下狱自杀。刘屈氂和江充勾结,本来就是个极大的祸患,除去他们,我们就算是死,也算是为天下百姓办了一件好事。

他们说着,军队已经来到了北军营垒前。小武道,这次是个关键,我们既然不想坐等死亡,那就积极点罢。我现在就去见太子,只怕他未必听我的。他跳下车,拉过一匹马,驰到前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