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矫诏征郡卒 赣水血气腥

高辟兵的家人和奴仆们开始也吓瘫了,等到见了县吏冲进,才稍微镇定。高辟兵的妻子名叫靳莫如,出自三辅高门,是江都侯靳石的女儿,年龄不大,看上去才二十岁左右,一幅婉静贤淑之态。她似乎和高辟兵的感情并不融洽。因为她刚才看见丈夫的尸体,脸色固然有些哀戚,苍白而无一丝血色,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眼光中倒隐隐露出一丝轻松。小武走近她,语气沉重地说,高夫人,请节哀。下吏没有尽到职责,致使高府君壮烈殉职。等下吏料理完这帮贼盗,再写爰书自劾,向太守请罪。他日廷尉报文,下吏当解衣伏诛于西市,以慰高府君在天之灵。

靳莫如低首叹道,府君能为国效忠,战死城阙,也算没有辜负皇上的恩典了。大人年少果断,我们都看在眼里。我想,就算任何人来,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如果被他们劫走府君,丢失了冲灵武库,恐怕东南一带皆会生灵涂炭呢。

这是第二次听到冲灵武库了。小武心里一震,脱口道,冲灵武库——在什么地方?

大人当然不知,这是朝廷的秘密,豫章郡除了太守陈不害和妾身的丈夫高府君等少数几个长吏,本来是谁都不知的。但是这帮贼盗竟然晓得,可见他们来历绝不简单。这件事妾身的丈夫并没有向妾身提到过,不过妾身的父亲当年曾经官拜将作大匠,知道一些朝廷在全国的建筑规划。妾身也是没出嫁前,偶然听父亲在闲谈中提到的。

那么我是不该知道这秘密的。小武叹道,高夫人实在不该告诉我。

靳莫如盯着小武看了一会,我看出你是个果断的人,关键时候不会拘泥小节而误了大事。我之所以告诉你,就是想让你更下定决心,去应付这件事。无论如何,你没有了退路。

小武点点头,多谢信任。不过这回的事的确麻烦,他们是有备而来。现在外面贼盗有五六百之多,而县廷的县吏能胜任武器的不到二百,加之我们没有料到这后来的事,刚才急躁进攻,箭矢都快射光了。我们想借高府君的符节和印绶一用。我想夫人应该知道他收藏在哪里。

我知道了,靳莫如一点也不惊讶,你想借他的兵符发郡兵?的确,现在只有征发驻扎在洪崖里篁竹营的郡兵才能成事。不过,大人不知道么,光有都尉府的符节和印绶是不行的。这个,妾身也曾听父亲闲谈时说过。

小武踱了两个圈子,叹道,的确如此,如果没有太守的符节和印绶合用,即便我们这里被贼盗杀得干干净净,也不会有一个郡兵敢出来协助。军律的规定也真有些掣肘,擅发郡兵者,本人腰斩,父母妻子同产全部弃市。牵连到郡兵的伍长以上也要髡钳为奴。唉,看来我们真的是毫无希望了。

是啊。太守的治所新淦县离这儿至少有二百里,即便是用朝廷规定速度最快,级别最高的“置传”,没有两天时间也不能来回。更何况江都官道如今已被贼兵堵截,附近邮亭只怕也遭到了攻击,哪有驷马的轻车可以驾驶呢?

小武很惊异地看着靳莫如,觉得这女人头脑很不简单,考虑问题颇为周到,毕竟是世家公侯出身的子弟,见多识广。但那个高辟兵怎么就跟傻瓜似的呢?真是太不相称了。自己刚才还要假装去哭这头肥猪,若不是他没用,哪会这么轻易就让贼盗闯进官署了。他以为他是当年的淮阳太守汲黯,人家汲黯从小行侠敢任,四方豪杰都很敬佩他,他的正直、刚强、果敢连皇帝都有些忌惮,名闻天下,号称“直黯”,当然可以“卧治”。凭人家的威望,哪个贼盗敢去惹他?而这头肥猪除了每天在厨房打转,就是躺在床上蓄肉,丝毫不曾干过正经事。就他也想学人家“卧治”,简直是他妈的异想天开。

高夫人真是文思缜密。小武回过神来,低声道,我看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先找到高府君的印绶和符节,然后……可以考虑诈刻太守府的印绶和符节,这……恐怕是最后的办法了。

什么,靳莫如吃了一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伪造六百石以上的官印,是要斩首的。

小武无奈地叹道,我代理县令事,下令击斩群盗,致使二千石长官被害,按律已经够斩首了。干脆拼着多斩首一次,也要杀了这帮群盗,为高府君报仇。

靳莫如复低下头,轻声说,其实你何必自责,我并不怪你。他本身不胜任职位,已经有目共睹,等我回到长安,会劝家兄上书皇上,力陈你的功劳,准许向少府纳钱赎罪。家兄现任御史中丞,能够经常出入宫禁,亲近皇上,说不定皇上会采纳他的意见。

小武的心砰砰直跳,心里好不欢喜,果真能这样,我又何必这么冒险。他掩饰不住脸上的喜色,屈膝跪下,急急说道,夫人的同产哥哥睢陵侯靳不疑以忠直敢谏名闻天下,如果他肯为下吏上书皇上,陈明下吏现在的两难处境,下吏即便这番战死,也不枉了。

靳莫如很不好意思地说,大人何必多礼,先想办法解决目前的处境才是。

小武涨红了脸,他的语调有点激动,私刻六百石以上的官印的确是要弃市。但是现在也委实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刚才考虑了一下。如果我要伪造太守府的印绶和符节,那个印绶倒好办,只是符节没有办法。我们不可能知道篁竹营的另外一半符节的齿纹形状,齿纹对不上,立刻就暴露了。我想,干脆一不作二不休,伪造御史大夫寺下传的文书,以天子的诏命征发郡兵,再加盖都尉印和符节就可以了,那样就根本不需要太守符节。

啊,靳莫如轻叫了一声,伪造皇帝信玺,那会腰斩的。

小武低声道,弃市和腰斩,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死得更痛苦些。还有一点,伪造御史文书,不一定要皇帝信玺,有御史的封印就可以。县廷的文书我看过不少,并非每封都有皇帝信玺。况且大汉的《贼律》有明文:“矫制,害者,弃市;不害,罚金四两。”即便是假借皇帝诏书,没有造成坏的后果,也只是罚金四两。这些看似矛盾的律令今天倒是救命良方了,当初制定法律的萧相国等也算是考虑周到。恳请夫人赶快找出府君的印绶和符节,下吏马上伪造诏书和御史府的印信,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就可以派人驰奔篁竹营,征调郡兵击贼了。

靳莫如沉吟了半晌,叹道,也只有如此了,请大人稍候。说着转身走进内寝。

小武拉过婴齐,道,我知道婴齐君擅长制印,请立即刻制一枚御史大夫印。我来起草诏令。

婴齐的脸色煞白,大人真的不要命了?

谁不想要命。小武按了按剑,可是现在你有好办法吗?相信我,这件事我一定全部揽下,绝不让你负责。刻制印信,很难发现是你的手笔,而书写文书的笔迹却很容易辨认——要不是时间来不及,我自己都包了。

婴齐好像受了侮辱,怒道,你当我是胆小鬼吗?我也是为大人考虑,大人一身才干,我实是不忍心看见大人坐法弃市啊。

小武笑了,他拍拍婴齐的肩膀,感激地说,我这次的举动,早够死几次了。可是一旦破贼,即便斩首西市,也算无愧于心。至少没让群盗跑了一个,对得起黎民百姓。他故作轻松道,再说我未必死得那么轻易。这是有先例的,景皇帝前元五年,颍川太守赵孺卿和都尉擅发郡兵,捕捉豪强大族,本当腰斩,事下朝廷杂议,廷臣多以为颍川乃是天下有名的剧郡,一向是各路豪杰游侠伏窜的渊薮,换了几任太守都不胜任,甚至有太守深夜被贼盗割了首级。赵孺卿发郡兵逐贼,殊属无奈之举。皇帝乃制诏御史,准赵孺卿罚金免罪。元朔四年,谒者汲黯持天子节信,巡视河南郡,见河南郡百姓因为水灾,饥寒交迫,乃矫制发河南郡仓粟振救贫民,当今皇上也赦免他无罪。所以,你放心罢,说不定我也能得到赦免,不一定死得了的。

婴齐也只好唉了一声,我以前还真没看出,你是一个胆子比天还大的人。你刚来县廷的时候,大家都私下笑话你软弱不胜任。当个亭长,竟然搞得亭部治安乱七八糟。后来看你问案,印象大变,颇为佩服。现在你可更让我高看一眼了,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不慌张,估计拜你做个将军,也未必干不了。他边用书刀刻着木印,边调侃道。

小武叹道,也许这就是古书上说的“人各有能,有不能”罢。那些贼盗,让我单独提剑逐捕,还真有点发怵。但是看见群盗攻劫,我心中却反而很宁静,真是件怪事。他这样说着,手并没有停,握笔在竹简上快速地写着。他面前的几案上,是一枚闪亮的银印,鼻纽上系着青色的绶带,鲜翠欲滴。那就是高辟兵的二千石豫章郡都尉印。

篁竹营在赣江的西面,离豫章县廷大约二十里,郡兵的首领名叫魏无知,实际官职名称为豫章郡都尉长史,这是一种本来在边境郡县才会设置的六百石官职,可是因为豫章郡的军事地位,才破格设置。篁竹营的郡兵来自天下各郡。每三年换一次。他们也只在所处的地方屯田耕作,没有军事征调的命令一般不能乱走。小武的两马革车在路上狂奔,他们不敢走平坦的官道,而且他也换了一般黔首的服装。他的车右为了掩护他突围,已经中了两箭,奄奄一息。御者穿着重甲,倒没有受伤,但是恐惧得要命。小武自己也险些受了重伤。幸好临走时婴齐一定要他穿上两层重甲,才陪他出去。豫章郡的甲胄也一向精良,它是东南地区甲胄器械的最大制造场地,附近九江郡、武陵郡、南郡的兵器甲胄都是由豫章郡负责供给的。所以豫章郡黔首的日子相对好过一点,朝廷因此免去了他们的许多徭役和赋税。那些贼盗的箭有两枝射中了小武的肩膀,但是没有射入。看来他们的武器却远没有朱安世一伙的精良。如果是那箭头沉重的飞虻矢,估计小武这下也一命呜呼了。

前面是一大片竹林,葱翠连绵,在微风中发出悦耳的声响,真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几个兵士坐在竹林下打闹,看见小武乘坐的革车,呼啦一声全部站起来。喝道,什么人?营门的卫士也急促地跃起,横着戈,闪亮的戈援对着他们的方向,脸色有些紧张。小武喝令停车,举起竹简,高喊道,豫章郡高府君传下长安天子制书到,请都尉长史魏大人恭迎。几个兵慌忙跑进去,大叫稍候。

不一会儿,有人把小武引进门去。进了正廷,魏无知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子跟在他后面,嗲声嗲气地叫,大人别急嘛。魏无知回头呵斥了她一句,边系腰带,边奇怪地看了看小武。小武有些紧张,深吸了口气,叫道,魏大人,我奉高都尉命传达天子制诏,有紧急公务,赶快接诏。魏无知虽然神情落寞,听到下达制诏,还是疾走了几步,躬身接过诏书,很仔细端详了一番封印,再小心地掰下,解开竹简的丝绳,低声念到:

制诏豫章郡都尉:朕闻迩来东南一带,群盗出没,二千石不能尽职逐捕。朕初欲遣使者合虎符,发郡兵击灭,重趣聚烦民,故未能也。诗不云乎:爰整其旅。若贼盗不深惧其罪,伏藏薮泽;乃群出劫掠,剥割元元,君可以都尉印绶符节,发本郡营兵,便宜行事。毋令贼盗久流窜,百姓失职。

魏无知抬起头,急忙说,这是发给高府君的诏书。他有什么命令吗?

小武心里松了口气,他就怕魏无知怀疑他矫诏。他赶忙掏出银印和符节,大声道,这是高府君的印绶和符节。现在梅岭群盗五六百人包围了都尉府,劫掠百姓。高大人派兵将我送出重围,交给我天子诏书和都尉印绶符节,令魏大人赶快尽发郡兵,击斩群盗。

魏无知双手接过符节,仔细看了看,狐疑地说,刚才诏书封泥上只加盖御史大夫印信,怎么没有皇帝信玺?

小武的心陡然一沉,假装愤怒道,大人官高位显,对文书这类的小事自然一向不大在意。下吏是县廷治书掾史,平常专门经手长安下达的文书,有很多诏命并不都有皇帝信玺。现在高府君正处于危难之中,大人还拘泥这些细事,如果被贼盗击破县廷和都尉府,恐怕大人也会很麻烦的。

魏无知哦了一声,是吗?不过他知道这小吏说得不错,因为他自己也是从小吏晋升上来的,文案律令也算得上娴熟。他的疑问基本上打消了,不过对小武的语气有点不满,嘟哝道,就算击破了县廷和都尉府,那也不是我的责任,没有两府的文书或者天子诏令,就算都死光了,也跟我没有丝毫关系。

小武从身后的箭壶里抽出一枝羽箭,大人请看,这次的群盗非比寻常,这样的箭矢,一般的民间是锻造不出来的。我们缴获的贼盗刀剑上竟然有洛阳武库的刻字。可见群盗的背后一定有官高爵显的人在撑腰。大人有没有听说过广陵王刘胥最近有不寻常的举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大人火速行动,一定会立大功,何况有制诏。时间晚了可就追悔莫及了。

魏无知本来还脸色和悦,侧着头想了想,不对,这小吏传达天子诏书,应该是趾高气扬才对,怎么反而这么着急,好像在巴结我。于是他突然变了脸,大声道,这诏书有疑问,等我查清楚再奉诏不迟。

小武大怒,他嚓啦一声拔出剑,喝道,魏无知废格诏书,给我拿下。他刚说完,婴齐闪电般冲过去,一剑斩在魏无知的脖子上。这是他们途中商量好的,一定要行动果断,才能让人觉得他们有恃无恐,象个真正传达制诏的使者。虽然婴齐以前从没这样杀过人,但这次也只有鼓起勇气,顾不得许多了。他的剑一下切断了魏无知脖子上的血管,殷红的血浆象瑰丽的喷泉,成扇面形飞溅。魏无知大叫一声,扑通一声栽倒,身子在地上不停地抽搐,手颤抖着在土里乱抓,显是十分痛苦,他还想说什么,但是只听见他喉咙中发出艰涩的喝喝声。他身后的那个女子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宁静的篁竹营鸟雀乱飞,不知道突然发生了什么变故。

周围的兵士一阵哗然,有数人持戈就想冲上去,叫道,这贼人杀了魏长史,我们将他们碎尸万段。小武不理会犹自在地上垂死挣扎的魏无知,转头纵身跳上革车,扬起剑来,大声喝道,大胆。都给我站住。魏无知废格天子诏令,我奉诏斩杀,和诸位无关。现在高都尉印信和符节全部在此,怎么能有假,诸位难道也想造反不成?赶快随我出发,奔赴豫章县讨贼。倘若延误时机,全部要坐法斩首。

众兵士见他这慷慨激昂的阵势,倒还真有点镇住了,登时全部凝立,没敢扑上来。但是手中还紧紧捏住刀剑。小武从这些人的哗然中,已经看出魏无知并不得军士心,而且他们本来都是蒙昧的百姓,远离家乡来这当士卒,不过想立功受赏,搏个前程。他们也基本上都是家境贫苦。小武想起自己在县廷的时候,时常能接到他们家乡县廷传来的文书,有催逼他们交纳赋税的,有催逼他们归还官府债务的。他们有的甚至已经成了家里的唯一希望,他现在还记得有封来自河南郡平阴县的文书,说一个叫郭破胡的男子,家里因为使用官家的耕牛,欠官府钱八百文,官府屡次催逼他家交纳,可是他家完全是赤贫,还不起这笔债。平阴县县廷于是竟然把文书传给豫章郡,说郭破胡家交纳不起官府债务,而他本人又在豫章郡某县当戍卒,请豫章郡察访此人在何县,并将此文书传达,要他想办法交纳欠债,否则他妹妹将没入官家为奴三年以作补偿。小武想到这件事,于是大声补充道,诸位都是国家戍卒,国家征调你们,律令有规定,每斩首贼盗一名,赐爵一级,不愿要爵级者赐钱五万。这是天子的恩典,还不赶快奉诏出发。

众军士果然沉默了一下,突然欢呼了起来,纷纷大叫道,愿意听从大人号令,立即出发,击捕盗贼。

登时整个营寨沸腾了起来。马嘶声,兵器碰撞声,人吵嚷声交杂在一起。兵士们跺脚大呼:“授兵!快授兵!”小武跳上战车,大叫道,治兵啬夫,赶快发放武器、甲胄、箭矢,救兵如救火,快。一个精瘦的汉子立即走出队列,大叫道,听从大人吩咐,下吏立即去开武库授兵。人群哗啦一声全部朝山坡上跑去,山坡上有一座硕大的歇山顶的房子,全是用巨石砌成,小武知道,那就是篁竹营的武库了。那个精瘦的汉子走在最前面,他解下腰带上的钥匙,打开武库的大门。回头叫道,请大人来亲自授兵。

小武跳下车,和婴齐跑过去,走进武库,只见里面左边是排立着无数的戈戟,右边的一些石头池子里,箭矢也堆积如山。他走出库门,大声吩咐道,时间来不及了,请诸君自己入库拣选兵器,立即出发。

数刻后,一大堆兵马行进在通往豫章县的驰道上,这支队伍行动迅速,但是十分安静,没有任何的喧哗声,他们的脖子上都系着一枚竹简,每张嘴巴都牢牢地咬着它。他们出发前已经被小武警告,为了不至于惊动贼盗,致使他们逃逸,在到达豫章县之前,每个士兵绝对不准说话。甚至连马嘴都被用丝带给捆绑了起来。这是一支两千多人的沉默的军队,他们奔跑在驰道上,只有战车和马蹄带出来的灰尘在他们周围荡漾,每个人心里都怀着即刻斩首立功的渴望。他们都是赤贫的黔首。本来当完三年戍卒之后,还得两手空空地回到家乡去种地,但是现在,有可能他们不少人立刻将有数万的身家。因为律令有言在先,每斩首一级,都可以获得五万钱的赏赐。

围攻都尉府的贼众并没有跑掉,他们还在加紧进攻。守卫的县吏已经死伤过半。幸好,县令王德还活着,他在小武去突围求救之后,重新履行县令职责,带着少数兵卒躲在高台和阙楼里,他的屁股上中了飞矢,生命也仅悬于一线。但是这时候他却表现得非常硬朗,一个本来怕死的人,到了非常关头,反而焕发出非常的勇气。不过他仍会时不时踮起脚,眺望西北方向,心里隐隐怀着一丝希望,希望小武终于在城阙被攻破前赶回来。这实在是近几十年来绝无仅有的可笑景象,在承平的大汉豫章郡,竟然有一股群盗胆大包天,不畏惧当今皇帝的熏天武威,坚持不懈地进攻县令和都尉府。时间有三个多时辰之久。这对通常打一仗换一个地方的群盗来讲,是种很不寻常的举动。

王德,放了朱安世,我愿意退兵。一个群盗首领骑马来回驰走,用本地话大声叫道。

给我射死他。王德命令道。

他身旁的县吏可怜巴巴地说,明公,箭矢不多了,而且我们没有强弩,根本射不中那么远的目标,只是白白浪费箭矢。

王德怒气冲冲地抢过他手上的弓,搭上箭,大骂道,叫老子放人,做梦,朱安世可是皇上诏书名捕的重犯。我还指望靠他封侯呢。说着,他飕的放了一箭,但是他的力量实在弱得可笑,那箭象风飘一样飞了出去,刚飞出都尉府门,就打了个旋,傻傻地坠落在地。惹得群盗一阵哄笑。然后是弓弦数响,飕飕连声,他们也发了几箭,作为报复。王德赶快蹲下身去,箭从他头上飞过,他有点想哭。

忽然间,只听见群盗喧哗起来。大叫,快退,有人攻击我们。还有人惊呼,这么多人,我们怎么听不到?一点响声都没有。然后只听得空中弓弦声响彻,好像在进行一场什么乐曲的合奏。只不过这乐曲似乎不是那么雍容祥和的,因为伴着它,不断有惨呼声、马嘶声游荡在四合的暮色中。天已经快黑了,而赣江东岸的驰道旁,正在进行又一场的交战。好像又不是交战,而是一场屠杀。因为这战斗结束得似乎太快,半个时辰之后,小武已经在清点战利品了,除了十多个群盗逃脱,当场留下了四、五百具尸体。尸体们的外围是一个很大的不规则的圆圈,那是由郡兵们的兵车组成的。

果然不愧为郡兵,击杀群盗的效率竟然如此可怕。小武欣慰之中也不禁打个冷战。

郭破胡,你发财了。一个河南腔调的声音传来。小武循声望去,见一个身材粗壮的大汉,左手提着五六个首级,右手提着长剑,满脸都是血迹,看上去很是狰狞。他憨厚地对身边的同伴说,这下俺家可以还得起县廷的债务了。俺还要给俺父母买两头耕牛。

你现在是百头耕牛也买得起了。最近耕牛降价,一头才要三千钱。你斩首五级,可得二十五万,一下子成中产之家了。那伙伴说。

那个叫郭破胡的看看这个同伴,见他手上空空如也,想了一下,把手上的首级们放在地上。那五个首级的头发全部缠在一起,郭破胡解了半天,拿出一个,递给那同伴,喏,这个给你,给你父母也买两头耕牛吧。那同伴赶忙推辞,不要不要,我怎么能白要你的钱呢?那是你拼命赚的。郭破胡说,俺还有四个呢,准备去领十万赏钱。另外十万换两级爵位。俺现在还是个“上造”呢,才第二级。俺想加两级,到第四级“不更”,这样就不用经常被征发去服什么徭役了,而且以后还可以提早退职,就算是不小心犯了过错,县廷抓俺去打屁股也会少打几下,有爵位撑着呢。那同伴推辞得并不是很坚决,只听他嗫嚅道,那我就不客气,谢谢郭兄了。喜气洋洋地接过首级。

听到他们的谈话,小武心里暗笑,这个郭破胡,倒是个鲠直的汉子。当初我帮他私下交了八百钱给平阴县廷,也算是没看错人,这人以后倒可以为我所用。他想到这里,苦笑了一下,唉,还不知道这次能否保住性命。虽然我斩获这么多的贼盗。但是的确,当今皇帝太老了,做事稀里糊涂,如果他一点不顾及我的功劳,命令将我处死,也是无可奈何。他叹了口气,望着不远处暮色中的赣江,命令道,好了,敲钟。

众兵士呼啦一声围拢来。小武大叫道,现在大家立即驰归篁竹营。长史丞和佐史回去清点人口,将伤亡和斩捕情况记录,明日一早来都尉府上交。由都尉府掾吏发文,递交长安御史大夫寺和丞相府。等诏书下,即可按功行赏。

士一阵欢呼。然后整理车驾,这行兵马在尽情的杀戮之后,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回程之路。夕阳照射在他们闪亮的甲胄上,和赣江粼粼的波光交相辉映,辨不出是鲜血,是流萤。

都尉府的阙楼上,王德瘫成一团,斜躺在栏杆上。刚才他完全靠着一口气强自支撑,现在精神也陡然松懈了下来,象鼻涕虫一样软软躺着,浑身的力气烟消云散。小武命令道,将明公先扶进都尉府休息,叫医师来。没有受伤的县吏,今晚就在这里宿营,不要回家了,明天一早起来,挖个大坑,把尸体掩埋起来。立个碑,宣扬一下王明公击斩群盗的功劳。

众县吏也几乎没有站立的力气了,他们摇摇晃晃地打起火把,剩下一小股没有回去的篁竹营郡兵在教他们搭帐篷,县廷的小吏们在这些方面不大内行。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刚才杀戮的战场,现在只能看见一枝枝的火炬,照着尸横遍地的风景。那些尸体大多没有头颅。因为击斩他们的兵士将头颅全部割下带走了,要等到明天各人把自己的斩首级数登上了功劳簿后,才会把那些头颅还回来。这些无头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给现场平添了许多的狰狞恐怖。残疾可怕,不完整的尸体也照样可怕。虽然这残缺对尸体本身来说毫无意义。

小武也基本上快要虚脱了,他随便找个地方,摊开四肢,昏死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他醒来,天色还没有大亮,虽然他很累,但也许意识里仍保留着莫名的兴奋,所以睡得并不特别沉。他配上剑,走出里门,外面的帐篷也很安静,兵士们一个也没醒。无头的尸体们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异常惨白。他吸了口气,似乎空气中还荡漾着浓厚的血腥气息。但是他的心情还好,因为那些尸体似乎在给他凭空增加着信心,你不会死的,有了我们,你的皇帝一定会赦免你所有的罪。他的眼前似乎有点幻觉,好像那些尸体们脖子上血肉模糊的断裂处正在一张一合,代替着嘴巴的功用,在对他进行劝慰。小武爬上阙楼,坐了下来,阙楼的地上全是血迹和箭矢。小武眯着眼睛眺望近处的赣江,清冷的凉风从江上吹来,带着氤氲的水汽,钻进人的脖子里,让人有说不出的惬意。快要到秋天了。小武自言自语地说,太阳渐渐地升了上来,清冷的江水有一半染上了红色,小武舒心地伸了个懒腰。转过身,爬下阙楼,往王德的住处走去。

明公,你还好吧。我们下一步该好好拷掠一下朱安世了。小武说,我相信他的背后一定有指使者。如果能拷问出来,我们就可能免罪。

王德靠在枕头上,有气无力地说,如果避过这劫,我宁愿封还官印。这个县令我不当了,等到长安报文下来,我这条命还在,就马上告病。现在的事,你干脆一起处理吧。你是天生的吏材,但愿皇上能领会你一番苦心。

那好,明公你好好养病,我就不打扰了。小武拱手告辞。

他回过身子,走到院子里,婴齐正在那里等着他,悄悄地说,刚才都尉丞公孙都的妻子来了,要找你说话。我说你出去办事了,让她在县廷等候。你是不是去看看。公孙大人死得真惨,整个人都被朱安世这疯子砍成了肉酱,我还不敢告诉她呢。只说尸体被暂时封存,等明日县廷主持,一起发丧。

小武哦了一声,烦躁地说,她来干什么,我听说公孙都的叔叔是当朝丞相公孙贺。逐捕朱安世的文书就是丞相府下发的。本来这类文书都经过御史大夫寺,因为公孙贺向皇上请求,以抓获朱安世来换取他儿子的赦免。公孙敬声原来官拜太仆,秩级中二千石,因贪污下廷尉狱,他等着抓获朱安世来救命呢。

婴齐喜道,这是好事啊,现在大人捕获了朱安世,正好献给公孙贺,公孙贺一定很感激大人,他位高权重,一定可以向皇上美言,请求赦免本县丢失二千石长官和矫诏之罪。

小武皱着眉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恐怕没那么简单啊?我总觉得其中有不可解之处,公孙贺怎么有资格跟皇上谈条件?我死活也想不明白原因。

他们边说边走到县廷,一女一男正等在那里。那女子三十多岁,满脸忧伤,看见小武,悲切地说,朱安世那狗贼在哪里?我要手刃了他,为我夫君报仇。那男子也上前一步,气愤填膺地说,我是公孙都的同产弟弟公孙昌。请县丞大人带我去见朱安世。我哥哥死得好惨。

小武脸色凝重地说,二位请节哀。公孙大人为国捐躯,我们都很难过。但是也不可意气从事。朱安世可能牵涉很大的谋反案件,又是皇上下诏名捕的重犯,我们现在非但不能伤害他,反而要好好保护。等诏书下达,槛车征往长安,让皇上亲自发落。大汉律令,槛车征召的犯人,如果路上有差错,斩主管的官员。不过,过两天我们可以做适当的审问,你们二位可以旁听,只是不能带刀剑进县廷。

公孙昌突然怒道,家叔乃当今丞相葛绎侯公孙贺,你知道不知道?他要一发怒,你这个小小的县丞就会家破人亡。我劝你还是放聪明点。况且皇上下令逐捕朱安世这个狗贼,本来就是全权委托家叔办理的,如果槛车征召,肯定也是丞相府发文,你看着办吧。

小武脸上的肌肉抖了一下,他吸口气,强笑道,那好,丞相府报文一到,我就请求王明公让你跟随槛车,一起进京。反正二位也不会再呆在豫章郡了,要护送公孙大人的灵柩回长安的。不过……,他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终于憋出一句,明日县廷给高府君和公孙大人发丧,你们也先去准备一下吧。

四人鱼贯走出县廷,还没出院子,迎面又来了一个年轻女子,几个仆从跟在她后面。公孙昌和公孙都的妻子望见她,不约而同地叫道,邑君,你也来了。那女子应道,是的,我特意来看望沈大人。多亏了他的果敢,才捕获了朱安世,而且全歼了他的徒党和梅岭群盗。

那女子是靳莫如,小武赶忙施礼道,高夫人也来了。下吏办事不力,死罪死罪。靳莫如道,大人过谦了,我刚才收到家兄的书信,他还不知道豫章郡的变故。我准备回信告诉他,过段日子回长安。如果押解朱安世的任务大人肯亲自担任,我们倒是可以同路啊。到了长安,我带你去见家父和家兄,或许他们能帮你。你知道你现在麻烦不少。

小武感激地说道,有邑君帮忙,加上令尊靳君侯,令兄靳中丞关照,即便是不成功,下吏魂归于九原,也要结草衔环,报答大恩。

公孙昌二人冷眼看着小武,奇怪地对靳莫如说,邑君,你怎么还如此感激他?若不是他守职不力,哪里会引来这么多群盗。现在都尉和丞属都惨遭杀害,豫章郡治理不力的臭名将流播天下,他们这帮小吏,实在是死有余辜了。

靳莫如脸上毫无表情,冷冷道,都尉本来就主管一郡的盗贼和甲兵,怎么能推到一个小小县吏身上?昨日贼势那样强大,即便调拨所有县吏,也只是孤羊入群狼。如果当初都尉治郡严谨,哪里会有如此多的盗贼。也不知道每年考核,他们是怎么蒙混过关的。

公孙昌诧异地说,邑君怎么这样说?高府君可是令夫君,又是鄂邑盖公主举荐来的,恐怕不好说他不尽责吧——邑君是不是太累了。

我现在很清醒,靳莫如说,我靳家一门五侯,世受皇上隆恩,绝对不会做朋党为奸的事。即便是我的丈夫,只要的确失职了,我也只有告诉家父和家兄,如实奏明皇上。沈大人年轻有为,吏材明敏,行事果断,如果不是他,又哪里能捕获朱安世?恐怕整个县都会被群盗残灭。况且豫章县是军事重地,不采取权宜之策,击灭群贼,那损失更是无可弥补。

公孙昌还想说话,他大嫂扯了扯他的衣襟,哀着声音对靳莫如说,邑君的话也有道理,也许是我们见识浅陋罢。我们暂且告退了。

两个人走出去,转过弯,公孙昌低声埋怨道,靳氏怎么这般古怪?自己丈夫死了,看不出她半点悲伤,反而汲汲为一个小吏辩解。

他大嫂叹口气,那有什么办法,她父亲和哥哥现在正得皇上宠幸,咱们惹不起。况且,我听说她对高府君并不喜欢,只是慑于皇太子的威势,才勉强出嫁的。

公孙昌不悦地说,家叔官拜丞相,号称万石君侯。他们一门五侯,也就仅仅抵得家叔一个,何况我堂兄下狱前还是中二千石的大吏呢。

再别提你叔叔了,在他前头,皇上已经杀了好几个丞相。你叔叔当时听说拜他为相,不是吓得痛哭流涕,要皇上收回成命么。唉,现在皇上对你叔叔又不满意,真是让人辗转反侧。我嫁到你们公孙家,想来想去,恨不能放弃劳作,干脆日日美衣甘食,把钱财全花个干净,免得将来上刑场时后悔。

公孙昌看看四周,捏住嫂子的手,安慰道,大嫂不必忧伤,哪里就至于到那地步。现在大哥死了,对你我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啊。他色迷迷地笑笑,嘿嘿,大嫂刚才说起高辟兵那头肥猪,的确是可笑得很,据说他一向就不能人道,否则不会这么久也没有一个子嗣。他又比靳氏大了近二十岁。也难怪靳氏看到他死了,反而有如释重负的表情了。刚才那个姓沈的小吏眉清目秀,你说说看,那靳氏是不是对他有什么意思啊。

大嫂挣脱他的手,你疯了,在这外面。如果被人看见告上去,我们都完蛋了。叔嫂和奸,是要腰斩的。你别笑人家高辟兵了,你哥哥在床上难道就行了?如果他行,我怎么会被你奸骗。说来好笑,豫章郡都尉和丞,两个都不是真正的男人,也难怪整个郡盗贼横行了。人家靳氏年轻貌美,嫁了那么头肥猪,也的确冤枉。她心中的悲戚,我是能切身领会的。就算看上了那小吏,也没什么不对。郎才女貌,挺般配的。不过那小吏出身贫苦,家世低微,想娶到侯门千金做妻子,恐怕也不那么容易。况且,他的脑袋这回保不保得住,还是个未知数呢。

管他娘的。公孙昌道,总之我们刚才的表现是必要的。总不能让人说哥哥死了,我这个做弟弟的没有一点悲伤义愤的神色罢。等到长安报文,我们就可以回老家享福了。

朱安世被绳索反剪,像个肉粽子似的箕坐在那里,脸上表情很是漠然。看见小武提着一匣酒菜进来,笑道,小竖子还跑来干什么?有种就将我一刀杀了。

小武笑道,想和大侠聊聊天下趣事和三辅旧闻。

哈哈,朱安世大笑,要说趣事和旧闻,老子胸中还真有不少。不过你这小竖子前倨后恭,定然不是想听趣事来的。酒菜我笑纳了,趣事可以讲两桩,其他的你就死了心罢。

小武道,好,爽快。他跪坐在席上,给朱安世斟酒。两人觥筹交错,一时醉醺醺的。小武假装不经意地问道,朱大侠真是爽快,我乃职责所在,不得不捕你啊。你知不知道,这天下谁最迫切想捕获你?

不就是刘彻吗,朱安世叹口气,妈的,没想到老子纵横江湖三十来年,失手栽在你这小竖子手里。不过说实话,老子还真没见过你这么不顾一切的击斩法,当时真有点犯晕了。

小武笑道,朱大侠,这可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我顾了一切,仍旧是个死。谚语说得好:“畏首畏尾,身其余几?”总之一切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朱安世点点头,如果我早二十年碰上你,脑袋也不能留到今天。虽然你是个小竖子,我觉得还是很有胆量,有我们豪侠的风格。

小武又劝了他一杯,道,我从小也是以朱家、郭解等人为榜样的,可惜体素羸弱,家又贫困,不足以成为游侠,……唉,我有一点死活不明白,你怎么得罪了当朝丞相公孙贺,他难道和你的指使人有关吗?

你倒是很聪明,如果要问我指使人,我自然死了也不会说,朱安世顿了一顿,不过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得罪公孙贺,那个老竖子,他儿子当初跟我交情还不浅呢。在长陵的时候,我和他是邻居。他原来是北地郡义渠人,一个戎狄胡人而已,后来归顺汉家,在军队里混,随着军功积累,慢慢升了官。他儿子是个混蛋兼财迷,小时候我们常常一起结伴去挖三辅的富家坟墓,找贵重的陪葬品。哼,他有很多阴事都足以腰斩。不过,我们的交情一直还不错。这次我逃出三辅,投奔东南,就是他的主意,他还给了我不少金银,算是很讲义气了。嘿嘿,你提到他,是不是想用反间计啊,难道我会那么容易上当吗?

小武笑道,可是你刚才说的已经不少了。

朱安世哈哈大笑,那又怎么样,我又没写下来,你当不了证据的。你知道我们这类人的性格,死可以,但是义气不能不要。否则还怎么出去混?

嗯,的确,这也是我佩服你们的地方。不过你讲义气,未必公孙敬声一家会讲义气罢。他们不是大侠,他们是汉家大吏,不懂你们这些规矩。即便懂,也不会遵循。只怕你的血可以使他的车藩染得更红了。你的确很慷慨,肯把颈血献给好友当染料,这是一个大大的人情。小武夹了一块狗肉,塞在嘴里。

朱安世怔住了,奇怪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武笑道,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有趣。

朱安世说,有什么趣?你还有什么招数可以使出来。

小武长叹了一声,语带嫉妒地道,没什么招数。只是羡慕你,你的头颅挺值钱的。虽然你被我捕获了,成了我的囚犯。我却没你这么高贵,这颗脑袋不会留到长安去斩。在豫章县西市,随便象狗一样就斩掉了。

朱安世恢复了笑容,骄傲地说,那是自然。好歹老子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当年长安多少名公巨卿都以和我交朋友为荣呢!公孙敬声那时跟在我屁股后面,追着我大哥长大哥短的叫,后来他靠着他父亲的荫庀,官做得很大,在我面前却也不敢摆架子,从来都是让我东向坐,他自己南向坐,给我斟酒侍侯的。

嗯,很好。小武说,你当了人家这么多年大哥,这回也该有所报答了。用脑袋救兄弟一命,也没什么不应该罢。

你说什么?朱安世道,我是听说他下狱了。可那是皇帝要找他们家的麻烦,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武也假装诧异道,咦,你真的不知道?我这么卖力,不惜一切也不能放了你,原因就在于此啊。公孙君侯得到皇上同意,用你的命去换他儿子公孙敬声的命。虽然公孙敬声位列九卿,但是比起你这名震天下的大侠来说,却也没什么了不起。长安的公卿将相都说公孙君侯有眼光,懂得做交易。当然皇上也高兴,他要案治一个公孙敬声的罪,的确没多大意思。但是如果能让公孙君侯卖力,捕获你这个心头大患,皇上觉得还是很值的。所以公孙君侯破例通过丞相府发下缉捕令,在天下各郡县逐捕你。公孙君侯也不惜动用了自己的上千家臣舍人,奔走天下,探听你的行踪。此外,他们还私下里传告,如果有谁能捕获朱安世,除了朝廷例行赏赐,愿从家产中再拿出千金作为馈赠;如果捕获的人愿意做官,还可以保举进宫为郎中,侍侯皇帝。千金,那可是一千万钱,哪个豪杰会不动心啊?

朱安世脸色发青,那看来你这竖子要发财了。他妈的,原来如此,老子在广陵的时候也奇怪,为什么平常通过御史大夫寺发的缉捕令,这次由丞相府下发,原来是公孙贺那老竖子在搞鬼。幸好我为了完成一件大事的缘故,早早传告公孙敬声,骗他说自己去了西域。否则就凭我以前对他的信任,一定时时和他书信往来,早就死于非命了。公孙贺这老竖子当真可恶。

小武笑道,我倒不是为了发财,仅仅是为了保命。因为如果放了你,我就真的死定了;但是捕获了你,活着的希望却要大得多。公孙君侯把你献给皇上,肯定会为我说好话。即便我纳金赎罪,有了公孙君侯那千金的赏钱,也自可以交纳得起。况且,皇上一向喜爱敢于捕斩的官吏,说不定过几年又重新起用我去治理剧郡呢。这可不是没有先例的。当年张汤、杜周、减宣、义纵等名酷吏不都是起家至二千石,后来封侯拜相了吗?

朱安世将酒杯重重一顿,胸脯一起一伏,突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这个算盘打得真妙,实在想得太美了。公孙贺那老竖子想用我的颈血去染红他的车藩,简直做他妈的黄粱美梦。他收住了笑容,阴沉沉地说,嗯,我会让他失望的。

小武也不悦地说,你已经成了阶下囚,还恬不知耻地摆什么大侠的威风?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处境?按照汉家的老例,不管什么王侯将相,曾经高车驷马,从骑如云,可是进了监狱,那就什么威风都摆不成了,狱吏就是你们的爷爷。当年功高如萧何、周勃,意气如韩安国,在狱里也受到百般折辱,出去之后也只有慨叹,今日方知狱吏之贵也!汉家以律令治天下,狱事是天下之本,你现在讨好我,还来得及。看在你是大侠的份上,我会让他们好好待你,不殴辱你。

哼,朱安世不屑一顾地说,等我到了长安,我会有办法让公孙贺那老竖子好看。总之,他想用我的脑袋来换他儿子的脑袋,那是绝对的做黄粱美梦。

哈哈,小武大笑了,你才是做美梦呢!你以为你真能活着去长安?刚才我不过是戏弄你罢了,你以为你大侠的脑袋就了不起?真能比我一个小吏的脑袋值钱了?公孙君侯发送文书的时候有个副本,凡是捕获朱安世的人,立即割下他的脑袋领赏。活的不要,只要死的。

朱安世大怒,发出尖利凄恻的笑声,这狗贼心肠好不狠毒。枉我一直把他当丈人行,尊为长辈。既然他不仁,也别怪我不义。我做人一向是恩怨分明。他突然刹住了笑声,转过头来,冷冷道,你何不现在就斩下我的脑袋,去向公孙贺那狗贼领赏。

小武道,你问得好,其实我有点不忍心。我说了,我从幼年开始,听说了很多侠客的故事,很佩服他们的为人。不过生在僻壤,一直不能亲见。现在见到朱大侠,方解心中遗憾,尤其佩服朱大侠刚强鲠直,重然诺,讲义气,轻生死。所以很踌躇啊。

朱安世脸色平和了,虽然你说得很虚伪,我还是有些高兴。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罢,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小武又斟上一杯酒,递给朱安世,道,朱大侠果然爽快。你知道爱好这个东西是很要命的事。有的人爱钱,有的人爱做官,有的人爱女人,还有的人就爱耕作。这个我都不管,我就爱做官。我喜欢体验当百姓仰视我时,我胸中油然生出的那份荣誉,那是万金也换不来的。而且我也有理想,想象自己能象萧何、曹参那样治理好一个国家,哪怕是一个郡,使百姓丰衣足食。所以,公孙君侯那千金的赏钱,能给我什么呢?即便我自己补贴,我也更愿做好一个县令。我想朱大侠知道很多东西,一定能让我足以放弃那笔赏钱,达成我继续做官的渴望。

朱安世低下头沉默了一番,好,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再想想。他阴沉着嗓子,憋出一句。

小武两眼盯着朱安世,良久,叹道,好吧。不过你得尽快。被你斩杀的公孙都,他弟弟对你恨之入骨,恨不能马上将你给磔了。我吓唬他说,你是皇上名捕的重犯,绝对要押往长安受审,他们才暂时隐忍。不过,既然公孙贺这么想要死的朱安世,他总是有办法的。对了,他为什么一定要死的朱安世呢?

一定是他想杀人灭口罢。朱安世哼了一声,因为我知道他们太多的奸事,每一条都足以让他族诛。

哦,小武道,那你还犹豫什么。你马上告诉我他们的阴事,如果级别足够的话,我可以请求征召郡兵保护槛车,押送你进长安。至少你一路上不会有危险了。

朱安世叹道,好吧。我也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公孙贺家的罪状,就是伐尽终南山的竹子,也写不完;砍尽褒斜谷的木头,也不够做刑具来械系他一家人的。唉,没想到,我和他儿子也算从小的交情,这回要看到他被诛连九族了。

小武喜道,好,这里没有旁人,你快说,我来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