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脱安土城 第三节

次日(三日)的早晨,信定躲到黑金门坂的信忠府邸的柱子后面,目送着贤秀引导二丸的女眷离去。他有意躲避贤秀的视线。

总不能带着五只木箱沿湖东去北庄吧。

昨晚,信定思来想去,推敲着路上的安排。

(何止延迟两天……)

信定有些惭愧,羞于和贤秀告别。贤秀几次将目光投向送行的武士人群,似乎寻觅着信定,但到底是打消了念头,开始径直前行。信定暗暗松了口气,跟着便瞧见二丸内的女眷们相继出来。

陡急的下坡路一直延伸到黑金门,所有人都是徒步而行。

信定偷偷看了一眼信长的正室——昔日的“浓姬”,目前则被大家尊称“安土夫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听说信长几乎不会光顾她那里,所以她唯有常年隐忍,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她用大衣裹着脸,让人无法看见容颜,默默迈着优雅的步伐,朝坡下走来。

(真不愧是昔日的公主呀。)

信定喜欢品位高的女性,所以很高兴见到了安土夫人。他觉得如此便不虚此行。

相比之下,后面那一大批自命不凡的年轻侧室就有些惨不忍睹了。许是生来就不善行走,许是大敌来临时惊慌失措,反正她们刚一动身就跌跌爬爬,弄坏了草鞋。她们裸露的脚上流出鲜血,嘴里惨呼不绝。

她们大都是下级武士之女。其中最高的亦只是小城主的女儿——而且,这只包括信长公三子信孝的母亲坂氏,生下信高、信吉和女儿於振的高畑氏和生下信正的原氏。这几个尚且称得上“氏”字,之后的五个女人则都是信长公出阵和猎鹰时随性“猎获”的,其来历无从得知。

信长身边的人,包括信定,都觉得那是信长出阵时——要不然就是猎鹰时——偶然亢奋,因要舒缓一下才和那些女人有染。他们虽然惊讶,却又无法阻止,只能看着他的侧室一天天增加。

女眷们走到一半,就露出马脚。让人惊愕的是,其中一人难忍闷热,竟撩起外衣,将衣袖缠到了腰上。其他人纷纷仿效,根本不顾体面。

话说回来,信长公的所有侧室排成一列供人欣赏,这真是闻所未闻的事。信定耐不住好奇,不由自主迈步向前,偷窥她们的长相。

若非情况紧急,她们会被人指责“不懂规矩”,但现下,女眷们根本顾不上了。如果不光脚走路,根本就下不了坡。

信定知道此举甚是冒犯,但总归是从旁冷静观察着她们。

对茶器和美术品有很高审美情趣的信长公,为何总是挑选一些和美丽根本不沾边的女人呢?——很久以前,信定就觉得此事匪夷所思。

据说侧室高畑氏是个皮肤黑,长得不精细的女人,连信长公都略带自嘲地给她起了个外号——“黑锅”。但是,仔细观察后,信定觉得她反而算比较有小城主女儿样子的,比其余侧室都强。

(真服了,丑女人全在这儿……)

信定真想说出这样的话。

但是,站在坡下,依次看着那些排成一列的女人们的容颜和体形,信定察觉信长公喜欢的女人存有某种共性。

大概是夏天的缘故,女人衣着单薄,可以看出她们都是身体丰满,腰上都是肉,胸脯挺突。

信长公曾抛开新婚的浓姬,如痴如醉地迷恋“吉乃”——这个女人生下了信忠、信雄和信康,十六年前(永禄九年)故去。听说只有这个女人长相秀美,但她其实是个拖油瓶的寡妇,出生日期不详,说不定比信长公要年长不少,是个具有母性的女人。

后来当了信长公侧室的年轻女人无一例外,都是同样的体形和胸部,没有哪个是“高雅的贵妇人”。

(信长公要从她们身上寻求的,不像是女人味,反而更接近母性呢。)

这倒是一个始料未及的意外发现。

但是,信定无法明白其中原委。

信长公成人后,信定才跟随其左右,对他幼年时的事情无甚了解,只听说他曾是个爱发脾气的孩子,咬掉过乳母的奶头。信长公对母性的迷恋为何会强到如此程度,信定无法理解。信长公对生母那样讨厌,为何却……

信定觉得这问题值得思索。

(这要追溯到我认识信长公之前,甚至要追溯到信长公年少时。)

女眷们如同春雷一响,转眼就离开了。之后,宽敞的安土城内一片静寂,成了无人之馆。

信定返回天守阁的书库,这里同样空无一人。

他抽出今年四月以来和明智光秀有关的文件册——三河大人(德川家康)的物资供应指令、秀吉攻打高松城时寻求支援的指令等。根据信长公的意思,信定把众臣的率直意见和散布民间的传言都添附到了这些文件里面,不管他加上怎样的内容,都未曾受到斥责。

这正是信长公会出乎意料掌握各地情况的秘密。信定本人曾直言评论光秀和秀吉。这部分内容,除了信长公,他不想被别人看到。

信定将那些决定销毁的文件夹到腋下,再次走下楼梯,来到天守阁南侧的空地,开始焚烧。

突然,他瞧见面前有片空地,上面的小青芽都快一寸长了。今年四月底,信长公巡视了东海道,回来后便播下玉米种。这正是玉米的青芽,几年前葡萄牙人送来的。

(这是第三年种玉米了。今年,信长公没能吃到,就命归西天了……)

信定再次切身体会信长公死去的事实。

不知过了多久,沉浸在回忆中的信定忽觉得背后有人正看着他,立刻回头一望,不料却是空无一人。

他又随便抬头看了看天守阁,觉得有人正透过采光窗直直盯着自己。

(谁?)

信定赶紧沿着天守阁的楼梯跑上去,但是上面同样没有人。

(莫非是幽灵不成?)

这种流言确实不算罕见。

从几年前开始,就有人说天守阁的上方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幽灵,甚至有人说信长公就寝曾被梦魇。仆人之间流行着这种谣言,就像真的一般。长舌者更是窃窃私语,说信长公之所以时而疯疯癫癫,时而闷闷不乐,便是由此所致。

譬如,信长公去年郁闷之际,就出了四月的桑实寺事件——信长公离开时,一些女仆随意去了桑实寺,结果连同寺庙长老都被处死。当月底的相扑大会上,信长公非常亢奋,然而到了八月,他一郁闷,又把高野圣山的几百人都杀了。

信长公的情绪,的确让人捉摸不透。

(幽灵似乎不会一大早就出现……)

信定寻思片刻,结束了文件的整理工作。而后,他来到地下一层的武士集合处,想和木村次郎左卫门做最后的告别。不巧的是木村没在。只有十几个部下神色黯然地留在那里。一问次郎左的去向,才知道他替逃跑的仓库管理员去支付建筑工匠和厨房的费用了。信定觉得他是个直到最后都耿直忠心、堂堂正正的男人。然而,他不能在此长时间等候。

(虽然觉得遗憾,但确实没办法了。)

昨天深夜,直助父子趁着夜色先行而去。和他们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

信定回到宅子,把收拾停当的旅途衣裳又整理了一下,从本来准备进京的物品中舍弃掉礼服,添进了绘有附近一带的地图和三个手灯。他将自家的金银收集一空,缠到腰上,没拿武士刀,而是选了根内藏尖刀的手杖,最后牵出马厩里剩下的唯一一匹马。

那五只木箱让两人先行运走了,所以信定携带的物品不是很重。

信定走到街道上,翻身上马,沿着女眷们离开的百百桥口,冲着东南方向而去。

昨晚,信定他们约定去八日市的“太郎坊宫”会合。那里的正经名字是“阿贺神宫”,但相传有“太郎坊天狗”守护神社,所以人们就俗称“太郎坊宫”了。

一进神宫,信定就寻到了待命的父子二人。

“搬运顺利吧?”

“非常顺利。接下来呢?”

“走八风峠,去清洲。”

信定直到这时才告诉他们要去的地方。

“明白了。”

他们的对话就只有这些。信定对自家仆人说话的风格一天比一天像信长公了——简短扼要,就事论事。

八风街道非常狭窄,窄得甚至不适合骑马。所以他们便将三匹马都卖掉了。人们似乎预料到了要和明智大军战斗,所以马价很高。

他们来到太郎坊宫附近的农家填饱肚皮,各自携带好一日三餐的食粮,最后在农家仓库里装扮成僧人,戴着斗笠,背上方箱。

他们将木箱藏到方箱底部,直助和小弥太各背两个,信定背一个。信定背得少,所以由他负责携带饮用水、银两和跌打损伤的常备药。

八风街道自八日市开始,向东经永源寺、杠叶尾、片濑,再经八风峠直通切畑、田光,是近江四个地区(保内、小幡、沓挂、石塔)的商人秘密前往东部地带进行贸易的捷径。

这里离清洲有二十几里路。他们预计明天早晨走过八风峠,到达有农家的地方。

三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开始出发。沿途时常见到从京都逃来的人,他们大概是要躲避战乱吧。信定三人混迹其中,默默走了一段时间。

大约两小时后,直助凑到信定身边,低语道:“好像有人追来,快走吧。”

他们不知道追来的人要找谁,而且根本没时间考虑。三人都背着沉重的方箱,不方便和追赶者交战。当务之急就是快速前行。

幸亏三人都善于行走,直助父子根本就没把后背的方箱当回事,健步如飞,确是靠得住的帮手。过了永源寺,已是黄昏时分,他们边赶路边吃饭、喝水。

之后,天完全黑了,他们借助昏暗的上弦月和北极星辨别方位,各自拿着手灯照亮脚下,星夜兼程,走完了八风峠。

来到切畑之后,他们重新买来马匹,将货物放上去,交替在马背上休憩片刻。幸好追赶的人没有再度出现。

次日正午之后,他们抵达桑名,找了家为商人提供服务的客栈,消除了旅途的疲惫。清洲城内恐怕挤满了从安土城逃出来的武士和下人,天亮时进城的话,容易惹人注目,比较危险。

他们等到傍晚时才离开桑名,趁夜色进了清洲。

陡然间,天色大变,落下倾盆大雨。

“具体要去清洲的哪里呢?”

直助父子觉得来到清洲肯定是要投靠亲戚朋友,哪知信定竟摇了摇头,缓缓答道——

“去成愿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