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抄家

新造的一批武器和盔甲都如期完工了,试用之后也还算满意,有了这批器具的加入,努尔哈赤对于攻打龙敦和萨木占,为哈思虎报仇的行动又增加了三分胜算,因此,他更加积极的训练部队、拟定攻击计划,并且决定了出兵的日期。

而在大明朝的朝廷里,却正在进行着一项比战争还要残酷的事,那就是对死去的张居正施行身后的处罚……

挨过了繁重的元旦朝贺仪,万历皇帝像是度过了一次劫难似的,此后的日子便好过了起来,屈指算来倒彷佛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个美好的春天。

由于张居正的死亡,他的政治措施大半“人亡政息”,而他所一向坚持的皇宫的费用要尽量节省的原则,当然也就被万历皇帝推翻了个一干二净;首先,万历皇帝就派张诚精心的规划了元宵节的庆祝活动,于是,原本就由黄色琉璃瓦、白玉栏杆、画栋雕梁所组成的金碧辉煌的皇宫,装点上了各式各样制作得精巧新奇、五光十色、美不胜收的花灯,配上鳌山、烟火,琼花玉树、珍禽异兽;伴着郑德妃,他度过了生平最豪华、最奢侈、最尽兴、最快乐的一次元宵节,心中便一点也没在意好不容易才让户部拨来的,除了宫中正常的费用之外的每年二十万的“金花银”,就让他在一个元宵夜里花掉了十分之九。

元宵节过后,本该是一切作息开始恢复正常的时候,可是,他的情绪还停留在假期的欢乐中,于是,他命个太监去向群臣宣布,将年假再延长半个月,等到二月初一再开始上朝理政。

反正张居正已死、冯保被逐,慈圣皇太后一来是“有孙万事足”;二来是最近她的父亲因年老而多病,使她的注意力分了一半给父亲;三来是她认为万历皇帝已经做了父亲;那便是成人了,她可以放心的不再对他采紧迫盯人式的管束了——总之,他现在是绝对的自由了。

因此,即使是从二月初一开始恢复正常的作息,开始上朝,他的心情却一直在度假——虽然他已经做了十几年的皇帝,但是,以往一切的政事都由张居正处理,他早已养成了“万事不关心”的习惯,甚至常常人坐在龙椅上,面对着大臣们逐一的报告,他根本就“听而不闻”的在神游四海——在早朝制度还没有取消的现在,他只得继续的像个傀儡似的上朝,但是,他总是命太监们去暗示群臣,尽量使早朝的时间缩短;反正,现在海内升平,国富民乐,并无太多的重大事故需要皇帝亲自处理!

当然,他之所以要尽量缩短早朝时间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国家已经好到不需要治理了,而是打从心里的好逸恶劳、想留在后宫享受生活的乐趣——他的爱妃郑柔云已经密密的在他心里织起了一张柔情的网,把他圈得深陷而不克自拔。

这一天,他上朝还不到半个时辰就摆驾回宫了,用了些精致可口的小点心,又进了些时鲜水果,然后便揽着郑德妃到御花园中赏花。

三月间春和景明,百花怒放,“人间帝王家”中的御花园当然在天时与人工的双重作用下,呈现着绝美的景致;各色花卉斗妍争奇,引来了蜂飞蝶舞,树梢一片新绿,芳草初嫩,小桥下的流水悠游着几对鸳鸯,时时使得水中的倒影摇曳荡漾,像一水的碎梦;建筑得精致华丽的亭中,轻拂的微风时时送来阵阵的花香和翠嫩的绿柳;再加上微暖的气候所散发的慵懒悠闲的气息,万历皇帝陶醉得几乎兴起了席地而眠,与这舒怡的春光春景一同入梦的念头。

置身在这样的良辰美景中,郑德妃的心中也一样的充满了愉悦,一时兴起,她便随口轻轻的唱着……

日初长,柳绿绽黄金模样,雨才过,桃杏花扑面清香,卖花人一声声唤起怀春情况。蝴蝶儿争新绿,燕子儿语雕梁,打点出那小扇轻罗也,还要去流水桥边赏。

她的嗓音娇柔婉转,唱起这样切切如私语的小曲,别有一种细腻缠绵的情思,甜媚绮靡,十分动听;尤其是听在从来不曾领略过音乐之美的万历皇帝耳中,无异是人间仙乐;他立刻鼓起掌来,一迭声的说着:“好听!真是好听!朕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儿,更不知道你竟然还会唱曲!”

他的声音像“如获至宝”似的又惊又喜,一面问着:“这曲儿叫什么名字?这么好听!”

一面又缠着郑德妃道:“再唱一个——朕爱听极了!”

郑德妃一面娇笑着说:“臣妾哪里会唱什么曲?只是随口哼哼罢了!臣妾出身商家,家境还过得去,哪里会把女儿送去学唱曲?这支曲子也不过是小时候听听家里买来的女乐们唱过,偷偷的跟着哼哼——其实这支曲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名曲,只是江南一带传唱的俗曲而已!”

一面却拗不过万历皇帝的再三纠缠,只得清了一下嗓子,细细嫋嫋的再唱了一曲……

新竹儿倚朱栏,清风可爱,香几儿靠北窗,雅称幽斋;千叶榴,并蒂莲,如相比赛;槐阴下,清风静,垂杨外月影筛;忽听的几个娇滴滴的声音也,笑着把茉莉花采!

一曲终了,万历皇帝当然又是连声的鼓掌;可是,这一回不待他鼓完掌说话,郑德妃已经抢着说道:“臣妾唱得不好,请万岁爷不要见笑——万岁爷想听曲,其实再简单不过了;臣妾家中现有一班女乐,共有二十多个会唱曲的女孩儿,十名伴奏的乐师;别说是这么一支小曲了,整部整部的传奇都难不倒她们的!万岁爷想听什么,只消起驾往臣妾家中高高一坐,包管三天三夜都听不倦的!”

听她说着,万历皇帝先是眉飞色舞,听到后面几句却面有难色了,沉吟了好一会儿才低声的说道:“不成不成,朕要出宫到你家去听唱曲儿,皇太后头一个就不会答应的!”

郑德妃却想也不想的就对他说:“那就宣她们进宫来唱好了!她们有时也到别人家去唱的,一些亲朋好友家中没置女乐的,遇有喜庆的事就来借臣妾家中的女乐去唱,妾父总是很慷慨的答应……”

这么一说,万历皇帝又高兴起来了:“好极了!那就宣她们进宫来唱吧!”

郑德妃拍着手娇笑道:“万岁爷只消派个人到臣妾家中一说,妾父马上就会准备得好好的,把她们送进宫来的!这下,连臣妾都有耳福眼福了!”

但是,话才一说完,她立刻就发现了这个主意在实行起来的困难的关键:“宫中没有戏台,女乐们往哪儿唱呢?”

经她一提醒,万历皇帝也想到了,皇宫里根本没有可以演唱传奇的场地,但他稍一思索,立刻就有了主意:“不要紧的……”他安慰着郑德妃道:“现在没有,朕可以命人马上盖,很快就有了;朕要盖一间大屋子,里面有戏台的,房子要越大越好,朕可以奉了两位皇太后一起来听曲,要是朝里的官员有尽心为朕办事的,朕也赏他来听曲——女乐也不能老是向你家借,朕自己在宫里置一班好了!”

他对这件事的构想具体了起来,滔滔不绝的说着,眼前更是浮起了想像中的“戏院”的草图……

郑德妃告诉他:“臣妾家的戏院是盖在水池上的,丝竹管弦之声从水上透出来,特别好听;戏台后面有两间好大的房间,是给女乐们上妆、更衣用的,整面墙上都镶了镜子;戏台前面是看戏的所在,大得和厅堂一样,可以摆上二十几桌酒席……”

她说得使万历皇帝的想像更具体,心也更活了,于是,他忽然一拍大腿,发出了一个令他自己也差点吓了一跳的声音,大声的说:“好,就这么盖——朕立刻命人去办!”

说着,他立刻叫来了已经取代了冯保的司礼监位置的张诚,把这个大计划告诉他,并且命他立刻着手进行。

可是,张诚听了他这个计划之后,立刻就面有难色着又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了好一阵子,最后才总算鼓起了勇气,嗫嚅着说:“万岁爷,要在宫里挖个大水池,再盖上个大戏院,置一班女乐,没有上百万两的银子是办不成的——您叫奴婢上哪儿去领银子办事呢?”

他一句话就把万历皇帝的理想对准了现实,万历皇帝没有法子回答了,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来,脸上的神情也立刻沮丧了起来;接着便是一阵孩子气似的跺脚、叹气、连连的摇头。

张诚看了他这个样子,心里一下子涌起了许多复杂的念头,他既觉得万历皇帝的样子有点可笑,又有点可怜,又觉得自己应该帮助万历皇帝完成这个心愿——这是个机会,假如这件事能办好的话,对自己的地位是大有帮助的;因此,他在向万历皇帝告退的时候,心中已经想到了十几种搞钱的办法。

可是,天底下的事到底是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的,张诚搞钱的计划还没有开始付诸行动,慈圣皇太后就已经知道了万历皇帝的这个异想天开的大计划;当然,她是不可能赞成这个计划的,于是她把万历皇帝找了去,狠狠的说了他一顿,不准他实行这个计划;但是,为了表示她对已成年的皇帝儿子不再采用严厉的方式管束,她做了弹性的让步——如果万历皇帝只是偶尔宣几个郑德妃母家的女乐进宫来唱点小曲的话,她还勉强可以接受。

尽管有这样的弹性放松,万历皇帝的情绪还是有着明显的沮丧;毕竟,他所认为的最完美的理想已经被迫胎死腹中了,他当然觉得不快乐,连带的也使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心理,于是,一连三天,他都推说自己身体不适而无法上早朝。

对于他这种心中不高兴便装病来躲赖的孩子气的行为,张诚看在眼里当然不免心中偷笑,“善体帝心”的他也马上想到了几个化解的方法;首先,他派了小太监出宫去,找了家书坊,把所有关于诗词歌赋、戏曲传奇之类的书给全部买了回来,供万历皇帝先过个乾瘾;也尽快的派人去郑德妃的母家传了话,要他们尽快准备进宫演出;然后,再联合郑德妃好言好语的耐心劝解……

到了第四天,万历皇帝终于肯上朝了;谁知道,这天他一上朝,立刻又面对了一件令他的情绪产生了惊涛骇浪般起伏不定的大事。

就在这一天,御史羊可立上奏,条列了故太师张居正的种种罪状,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张居正曾经在嘉靖年间因为私怨而罗织罪名,构陷当时的辽王谋反,因此而使辽王宪㸅被废为庶人;并且附上宪㸅的妻子的辩冤疏,疏上明白的指控张居正陷害宪㸅的前因后果,并指出宪㸅被废后,全部的财产都被张居正吞并,总价值不下于千万。

第一眼看到这份奏疏的时候,万历皇帝几乎不敢相信,可是第二个念头一转,又推翻了第一眼的直觉——眼前的铁证如山,由不得他不相信,虽然他一向对张居正有着“正直得过于严厉”的根深蒂固的看法……

一时之间,他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可是,再转念一想,一个可怕的想头吞没了全部的意识:“辽王宪㸅的全部财产,价值千万以上,全为张居正所吞没……”

他突然兴奋了起来,上次抄没冯保财产时,一箱一箱的金银珠宝、古董珍玩呈现在他的面前,由他一一亲自清点、纳入私库时的那种喜悦和快感,再一次的回到了他的心头;记忆犹新、食髓知味——他忍不住喃喃的自言自语着:“抄家——抄他的家——千万、万万,全都是朕的了……”

说着,他全身不自觉的发出了一阵轻颤;接着,眼前浮起了几个不连续的画面:黄澄澄的金子、白闪闪的银子、血红的玛瑙、碧绿的翡翠、浑圆的珍珠、温润的美玉——相对于张居正那不苟言笑的音容、深沉锐利的眼光,乃至于他亲自编撰绘制的《帝监图说》,他没费上多少交战的功夫就让前者战胜了后者。

四月里的一天,他正式下旨抄张居正的家,籍没张居正的财产;他所派出执行的人是司礼太监张诚、侍郎邱橓等几个亲信,分两批人办事,一批去抄张居正在京师的府第,一批去抄张居正在江陵的老家。

可是,他在满心里想着张居正的价值千万的财产的同时,根本就没有料想到,他这个只想谋财的念头却造成了多人死亡的惨剧……

圣旨一下,张诚、邱橓还没来得及到达江陵之前,江陵的地方官已经“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先到张府上去登录了人口,并且如临大敌的封了门,以防有人脱逃或运出财物;于是张居正留在老家的家属们就只能躲在空室中乾等,等到张诚、邱橓到达江陵,打开张府被封的门时,已经有十几个人活活的饿死了。

接着,张诚和邱橓等人开始清查张居正所遗下的财产,结果却是令人大失所望——张居正生前最宝贵的“财产”只是几屋子的书籍,和少许字画;生前贵为太师,权倾天下,几个儿子也都在朝为官,可是所蓄积的钱财,连兄弟子侄辈都搜括尽了,也只有黄金万两、白金十余万两而已,论财力,他比民间的一般中等商人都不如!

可是,“善体帝心”的张诚当然知道,这样的结果呈报上去的话,万历皇帝不但不会满意,还会大发脾气的,他当然不能就此结案;而且,他也不相信当年手揽天下大权的张居正会清廉到这样的程度;于是,他把张居正担任礼部主事的长子张敬修给抓了来,严刑拷打,逼着张敬修招出其他的财物所寄放的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