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首善

天启三年到来的时候,天启皇帝的手艺又创造了新的高峰。他原来的“木工师傅”赵明的手艺早已落于他后,仅能充任他的助手——他真正的成为普天之下的领袖,领导着大明朝的木工手艺蒸蒸日上。

这一次,他为自己做了一件礼物,庆贺自己将率领着整个大明朝步入天启三年。

原先的构想是将整个大明王朝的国土缩小到一张桌面般的大小,做成一座摆饰;北自长城,南至于海,山川岭岳,都城乡镇,全都按照比例的做出来;但,想了几天之后,他便宣告放弃,另想其他;因为,当构想进入具体筹备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对所谓的属于自己的大明国土十分陌生,更无特别的感情或深入的了解,因此,他既没有很大的兴头动手做,心灵深处也无法投入这件作品的精神——他认为“天下”毫无意义。

两天后,他得到了新的想法:做一座大明皇宫。

感觉不一样了——这是他所熟悉的地方,从出生至今,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也想起了小的时候,偷偷的看着整建宫殿的匠人们忙碌的敲敲打打,刨刨锯锯,满心艳羡的往事——而今,小时的心愿不但得遂,甚至可以扩大规模!

兴奋之感油然而生,他立刻埋首于工作中;此后好长的一段日子里,他心无旁骛,只充分的享受着创作之乐。

作品完成以后,摆在桌面上展示,他自己背翦着双手,专注的看了又看,打眼眸深处发出满足与喜悦的笑意来。

横陈在桌面上,宛如一张棋坪,而整座宫殿布列其上,更像一局棋——他亲手雕凿的大明皇宫,和真实的建筑物只有大小的差别,内容完全一样;画栋雕梁,飞檐藻井,白玉台阶,曲折回廊,前朝后廷,层层落落,井然有序;他看了又看,自己爱得不忍转移视线。

然而,到了第二天,他突然发现这件作品有着一个严重的缺憾,刹时间失声尖叫了起来:“皇宫里应该有‘人’才是——朕怎么疏忽了呢?”

不过,这个发现并不嫌晚——片刻之后,他想好了主意,事情无须“补救”,疏忽掉的“人”只须另做,再摆到“皇宫”里去即可;甚至,这么一来,这些“人”并不固定住,而是活动的,更有真实感!

原先的疏忽,未必是坏事呢!

于是,他更起劲的投入工作,开始制作一个个的木偶;从以他自己为仿本的皇帝到皇后、妃嫔、宫女、太监、文武百官——木偶的颜面形容、身材尺寸、服饰冠帽,全都与真人一般无二!

大功告成之后,他当然更加的高兴,像下棋一样的将这些“人”摆到棋坪上去,然后,前进后退、左行右走——所有的“人”都如棋子般的任由他操纵——包括“皇帝”朱由校!

他把皇帝木偶放到龙椅上去,然后,文武百官一起跪倒,山呼万岁——形式一如大明朝的早朝仪制。

接着,官员们开始向皇帝奏事,偶尔也因意见不和而互相争论、骂嘴……

一套“早朝”演练完毕,他觉得有趣极了,于是,毫不厌倦的从头又再演了一遍,将所有的木偶操纵得栩栩如生——虽然在现实生活中,他已许久不上早朝,也没能操纵任何人;甚至,他是个被操纵者。

每一次,魏忠贤来向他请示事情的结果就是反而得到了更大的权力——他总是在忙于搬演木偶们上朝奏事的偶戏,而责怪魏忠贤打断他的兴头,命令魏忠贤全权负责;天启三年本是“京察”之年,他手中的木偶大臣们也将如真实的朝廷般的举行“京察”,作为操纵者的他正忙得不可开交。

因此,他完全不了解朝廷中的情形,听不到任何一个臣子的声音,不知道大家的心情,更体会不到这次的“京察”背后所藏的隐忧。

他手中的木偶也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又是京察之年了——”

但,年近八十、须发已共霜雪一色的邹元标忍不住的在感慨万千之际,吁出一口长气来,而后喃喃的自语所发出的却是这么一个具体的声音。

高龄的人睡眠少,他每每总在三更之前就起床了,漱洗之后在庭院中来回走五百步以健身,而后读几页书,再更衣着冠,五更以前离家上朝——皇帝虽然不上早朝了,他却不肯废礼,每天和一部分同样秉着坚持理念的大臣们,风雨无阻的上朝,一次也不曾偏废过。

半年前,他和冯从吾等人在京师创办了“首善书院”,仿效东林书院聚众讲学,他也都是每天一大早先到宫廷外等候上朝,而后到金銮殿上等皇帝现身;等到时间过了以后,他才到书院去。

惟独这几天,因为是年假,朝班不开,书院也休息了,他才不在五更以前出门去;而在走完了五百步以后就坐在书房里展卷阅读。

但,反常的现象出现了——大半生的岁月里,他最喜爱的事是读书,常常一卷在握便浑然忘我;而这一天,他竟无法专心读书,像是心中多了一尾泅泳着的鱼似的,牵引着它的精神四处游走,令他再三勉强都无法集中心思。

没奈何下,他索性放下了书册,站起身来,走到窗口,隔着窗纸眺望隐现的天光,也整理自己的心绪,设法澄明下来。

感觉上,总像隐隐有个东西如异物突起在心里……

许久之后,他才追寻到源头……

是因为“京察”将至!

朝廷中又将有斗争与变动了;而自己也将难以置身事外——事先的预兆早在两个多月前就发生过了,自己正是当事人之一!

自己心绪不宁的原因总算给找到了,但,随之而来的隐忧却更重了:“那件事,只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冰,结在水底下的冰是更多、更厉害的——”

几个月前,他曾经考虑过举用李三材——李三才是个能人,早年为官,就大有声名,其后在万历二十七年巡抚凤阳的时候,更是唯一能折辱无恶不作的矿税太监的官员,因而声名更显;同时,李三才乃是顾宪成的好友,东林创办之初,李三材正任淮阳巡抚,大力支持东林,甚至上疏请复顾宪成官职,事虽不果,但李三材与东林的关系也就更加的密切了;其后,李三才受到政敌的攻击,顾宪成为他致书叶向高、孙丕扬,请延誉,乃有御史吴亮刻之邸抄中,攻三才者大哗的事。而李三材本人却因这关系以及名气大、能力强、得民心而遭了忌,早在万历年间便罢官落职为民了。天启元年,辽阳失陷的时候就有御史房可壮连疏请用李三材,于是诏命廷臣集议,而历经几次的会议,都没有定案;之后,便有支持李三材起复的人来向他请托,希望他能助一臂之力的上疏举荐;他基于“东林”的密切关系,一口就答应了。

不料就在这节骨眼上,反对李三材起复的人发出了强烈的声浪,列举李三材以往任官时的“十贪五奸”劣绩,乃至于横加毁谤,随口诬以没有真凭实据的罪名,全力阻挠李三材起复;他的奏疏还没有上,索性就取消了。

因为,已在官场几度浮沉的他,已经深刻的感觉出了事情不单纯,其中不仅牵扯到东林的关系,也另有“是非恩怨”存在;如果自己硬是强力运作让李三材复官,将使李三材陷身在难以自拔的是非漩涡中,反而害了李三材;而李三材如不获起复,那么,所有的攻击与毁谤也将很快的停止,反而保住了李三材的名誉。

这是他仔细思索后的决定,不料竟引来了东林中人的不满——原本也受托要为李三材进言的佥都御史王德完就首先发难,当面讥嘲他、给了他难堪。

他没有计较王德完的语言,因为,那仅是对他个人的不礼貌而已,没有什么好计较的;真正令他心里难过、忧虑的是隐藏在事件背后的政治斗争的实质。

打从天启皇帝即位以后,重用东林的人,朝中要职,多由东林中人出任,因此,朝野之中,人人都认为“东林势盛”,非名列东林便无法在朝中立足。

但,从李三材的这件事看来,他觉得,“非东林”的反扑势力已经形成了,而且已经是股很不小的实力。他因为李三材的事,直接遇上过这股力量,因而感受比其他人来得深刻,而后,在经过一阵仔细的观察、冷静的思考之后,他断定,朝廷中原有的“三党”已经合流,而原来既非东林,也非三党的一些人,则正在聚合,也逐渐的在与三党结合——原本一盘散沙的“非东林”,开始走向了团结之路。

而这样的发展,却是因为东林诸人的推动、促成——东林大力排挤非东林,一棒子把原本各自为政的非东林人士都打到一处去了。

其实,朝廷中所谓的“三党”,原本也不过是反对东林的三股小势力,最早在万历年间就成形了;当时因为东林在野,发动舆论的力量攻击内阁首辅沈一贯,沈一贯也组织了拥护者还击;沈一贯是浙江人,他所组织的人马便被称为“浙党”。

接着,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安徽宣城人的汤宾尹和任职翰林院、苏州府崑山县人的顾天骏也分别集合人员组成小组织,形成“宣党”和“崑党”。

不久,三党重组,宣党、崑党被兼并,改组成浙党、齐党与楚党;而无论名称为何,其与东林缠斗多年的实质都是一致的。

以往,三党中只偶尔出过少数几个人担任朝中的重位,如沈一贯、方从哲,其他的人位阶不高,人数不多,三党且不团结,力量不大;而东林也只有短短的时间,有叶向高、孙丕扬、赵南星等人位居要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野,双方的斗争也就不容易发展成具体的行动,大部分的形式便只是“口舌之争”而已。

但,现在,情形不一样了……

“东林已在朝中位居各要职,今年‘京察’大计京官,必将痛下杀手,打击非东林之士;而非东林的反扑之势已成,届时,双方会斗得死去活来——”

他想得自己的心轻轻一颤。

“京察”一向是排除异己的最好的工具,历年来,利用“京察”而行政治斗争的事情已经多到不胜枚举了,每一次也都造成了严重的后遗症,甚至,出现根本料想不到的发展和影响来。

他忽然想到:“那是万历十五年吧——顾宪成因‘京察’而去职,因而重修东林书院,乃有今日之东林——唉!那是三十六年前的事了吧——”

刹时间,惆怅与惘然的感觉布满了心头,身体却变得僵硬了,连手指都无法动弹。

顾宪成的墓木已拱,而一向为人与顾宪成合尊为“三君”的赵南星和自己,又重返朝中任官,事情是当时所始料未及的;更甚者,今年主持京察的人就是赵南星!

这是上天有意弄人吗?

他清楚赵南星的个性,是个极端的“择善固执”的人;年轻一辈居要职的杨涟、左光斗等人的个性也是极端的、固执的;这样的组合——他连想都不用想,届时会在京察中采取什么样的手段了!

一缕惊怖的神色出现在他的眼眸深处……

缓过一口气来之后,他踱步回座,无力感也就更深——原本还存有的去找赵南星一谈的想法已经打消了,取而代之的是摇头叹息:“东林中人,有谁还听得进去我这番‘以和为贵’的劝告呢?”

早在年前,他主持‘外察’,作风宽和,就已经受到了一些东林中的激进的后生小子们的批评,说他不如初仕时的果敢严峻,说他失去了锐气,失去了道德勇气,甚至说他:“廉颇老矣,犹能饭否?”

当时,他本不想理会,实在被几个人当面来说了,他才写了几个字送出去作答:“大臣与言官异。风裁踔绝,言官事也。大臣非大利害,即当护持国体,可如少年悻动耶?”

而尽管表面上维持着若无其事的平静,心情还是失衡了,不由自主的起伏了一下。

他其实是个个性强悍激烈的人,仕宦之初,他就因为上疏反对张居正夺情而被廷杖八十,谪戍都匀卫——当时,有几个人敢这么做呢?

而现在,他绝不是因为年迈体衰而失去了锐气与道德勇气,之所以反对东林攻击、排挤非东林,主张双方和衷共济,乃是站在国家的全局考量。

当初,为维持礼法而战,那是一种坚持;而今,不为排除异己而战,也是一种坚持!

而索性转向,创办“首善书院”,更是一种坚持——对朝廷里的种种现象感到无力改善的时刻,他并不是陷入悲观绝望中去放弃努力,而依然坚持着希望,将希望寄托于学术中。

甚至,私心中也仍然潜藏着特别的愿望:“东林书院讲学的风旨已经变质,而今,‘东林’竟成政治实体,脱离了研究学问的意义;今后,惟愿首善书院脱离政治,仅在研究学问的范围中发展;讲学授业,着书立说,纯以研读、探究经史真义为要,绝不涉他事!”

东林已经变质了,名列东林的人已经有多久没有再走进无锡的东林书院一步,坐下来静静的读书、做学问了呢?

一场政治上的恶斗即将展开,他已无力改变,以天下为己任的心志也已经缩小到维持住首善书院,使它成为一方净土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