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彩绘的台阶下,卫兵倚长矛而立。那是科提乌斯,一个蓄着铁色大胡子的壮实老兵,年逾六十。自从国王不再来探望王后,宫里便认为让青年来护卫她是不体面的。

裹在黑斗篷里的年轻人停步于镶着黑白拼色地砖的走廊阴影中。他从未这么晚来过他母亲的房间。

他的跫声使卫兵抄起盾牌并把矛尖直指,喝令他通报身份。他露出脸来,随即登上台阶。挠了门无人应答,他拔出匕首,用手柄铿然敲了敲。

里面响起一种睡思昏沉的窸窣,接着是沉寂中的呼吸声。

“是亚历山大,”他说,“开门吧。”

一个蓬着头睡眼惺忪的女人,草草套着件袍子,伸出头来;她身后的语声促促如鼠。她们原本必是以为国王来了。

“夫人睡了。时候很晚了,亚历山大,早已过了午夜。”

他母亲的声音从较远的地方响起。“让他进来。”

她立在床边,系着睡袍的衣带,那羊毛衣料是凝脂的颜色,边缘衬以深色兽毛。夜明灯晃动的光亮下,他只勉强能看见她;一个半梦不醒的侍女毛手毛脚地试着从中借火,点起落地灯上的那些芯子。火炉已扫净,现在是夏天了。

三根灯芯的第一根烧了起来。她说:“这就够了。”

她的红头发在肩膀上和光滑的深色兽毛混在一起。油灯斜照,使她眉心皱起的纹路与嘴角的线条显得深蚀。当她迎向灯光时,却只见那优美的轮廓、光洁的皮肤与紧合的嘴唇。她三十四岁。

那孤灯让房间的角角落落仍在昏暗中。他说:“克莉奥帕特拉在吗?”

“都几点了?她在自己房里。你想叫她来?”

“不。”

她向侍女们说道:“都回去歇息吧。”

关了门,她拉上刺绣被面盖住凌乱的床铺,招手让他坐到她身边。但是他没动。

“怎么了?”她轻轻地说,“我们道过别了。你一大早就要出发,这时候该在睡乡里。怎么了?你神情不对。是做了个梦吗?”

“我是在等待。这不是一场小战争,这是一切的开始。我以为你会召我过来。你一定知道我为什么来。”

她把额前的头发捋回去,手如面具般挡住了眼睛。“你想让我给你占卜?”

“我不需要占卜,母亲。只要真相。”她的手放下得太早,他盯着她的眼睛。“我是谁?”他说,“告诉我我是谁。”

她目光怔了一怔。他看出来她预料的问题不是这一个。

“你做过什么都没有关系。”他说,“我一无所知。把我问的事告诉我。”

她发现在他们道别后的寥寥几个钟点之内,他已经憔悴了。她差点要对他说:“只是这样吗?”

是许久以前了,生活在其上重重叠叠;那幽暗的震颤,那被火占据一切的梦,惊醒,那老女巫的话,乘夜从她的洞穴秘密地带到这个房间来。那是怎么一回事?她不再知道。她把这龙蛇之子带到世上,而他问:“我是谁?”要向他问这个的是我。

他在房间里踱步,又快又轻像笼中的狼。忽然他在她跟前止步,说道:“我是腓力的儿子,是吧?”

就在昨天她还看见他们俩双双去演武场;腓力笑嘻嘻地说了点什么,亚历山大仰头大笑。她沉静下来,俯着眼睛久久注视,说道:“你别装作相信。”

“那么是如何?我是来听的。”

“这些事不能兴致一来,就深更半夜草草行之。这是一件庄重的事。要先让那些神灵欢喜才行……”

他影沉沉的眼睛似乎搜得太深,穿透了她。“我的守护精灵,”他轻轻地说,“给过你什么征兆?”

她握住他的双手,拉他贴近自己,开始细语。最终她往后让了让,看着。他沉浸其中,几乎不知她在,奋力去领会。他的眼睛没有透露结果。“这就是全部?”

“还想有什么?到现在你也仍不满意吗?”

他望进灯火照不到的黑暗中。“众神知道一切。关键是如何询问。”他拉她站了起来,与她隔着一臂的距离相持,蹙着眉头。终于,她首先垂下了眼睛。

他攥起手指;然后又快又紧地拥抱她一下,便放开了。他离去之后,她周围的黑暗潜行而上。她将另外两盏灯也燃亮,终于烧着三盏灯睡去。

亚历山大在赫菲斯提昂的房门前站住,悄然开门,走了进去。他在熟睡,一只胳臂摊开,落在一方月光下。亚历山大伸出手,又缩了回来。他本来打算,如果他内心已满意的话,便唤醒他告知一切。但事情依然晦暗可疑,她也是凡人,要论定仍需等待。何必现在打扰他的安眠?明天的骑程会很长。月光直射在他闭合的眼睛上。亚历山大轻轻半拉上窗帘,防止夜间的邪灵伤害他。

在色萨利,他们与盟国的骑兵会师;他们四散地涌下山来,没有阵容可言,呼喊着挥舞长矛,炫示骑技。此地的人学步时就学骑马。亚历山大扬起眉毛,但腓力说他们在战斗中听从指挥,表现亦佳。这表演是个传统。

军队向西南行进,朝着德尔菲和安菲萨而去。神圣同盟的某些兵员在途中加入;他们的将军受到欢迎,并获得简明扼要的指示。他们习惯的是竞争的小城邦之间组成的联军——位次的争夺、跟任何一位被授权统兵的将军抬杠——因而对自己进入的队伍深感惊异:这三万步卒、两千骑兵,移动中的大军,人人都清楚自己属于哪个位置,而且各就其位。

没有雅典来的军队。雅典人在同盟议会上占有一个席位,但议会授权于腓力时,没有雅典代表在场表示异议。狄摩西尼早已劝服他们拒绝出席。倘若投下反对安菲萨的一票,那会招来忒拜的敌意;他没有想到更远。

大军到了温泉关,山海之间的“炽热之门”。十二岁以后未过此路的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昂一起去了让关隘得名的温泉中浸浴。在大理石狮子镇守的列奥尼达斯的墓冢上,他献了一个花环。“我不认为他真有那么伟大的将才。”过后他评道,“如果他确实让佛基思人的部队明白了所受的命令,波斯人就决不能把温泉关夺到手。这些南方城邦总是无法合作。但勇者如他,是值得尊敬的。”

忒拜人依然占据关隘上的碉堡。腓力还以其人之道,派了一名使者上去客气地要求他们离开,他的军队会代服戍守之劳。他们俯瞰了滨海道路上密密麻麻、极目不尽的长蛇阵容,便不动声色收拾装备,上路去忒拜。

如今军队行在东南大路上;他们看见右边是希腊脊梁上的荒山,比起马其顿那些葱茏的峻岭,较为光秃苍凉,更多地被人的斧头和人的牧群所剥取。在这些高地荒漠之间峡谷里的是哺育人类的土地与河流,像骨间的肉一样。

“现在我再来,”一同骑着马,亚历山大向赫菲斯提昂说,“就明白了为什么南方人是那样的。他们缺地;谁都觊觎邻人的土地,也知道邻人觊觎他的。而每个城邦都以山岭为界。你见过两只狗隔着其中一只的住处的篱笆,跑来跑去狂吠吗?”

“但是,”赫菲斯提昂说,“这些狗碰到一个豁口的时候,并不跑过对面去打架,只露出吃惊的样子便走开了。有时候狗比人脑筋清楚。”

去安菲萨的路转向正南方;帕曼尼恩带了一支先头部队前往,以夺取基提尼恩这个要塞并巩固道路,表示腓力延续圣战的诚意。但主力部队在大路上继续前行,仍是朝着东南,向忒拜和雅典而去。

“看,”亚历山大指着前方说道,“那是埃拉提亚。看,石匠和工兵都已经在那里了。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重建城墙,他们说所有的石头都还在。”

埃拉提亚曾经是抢劫神明的佛基思人的城堡,在上次圣战结束时被毁。它俯临道路,由此急行去忒拜需时二日,去雅典则需三日。

在熟手石匠的指挥下,一千奴隶很快将齐整的料石叠归原位。军队占据了城堡和附近高地。腓力扎下大本营,派出一位使者去忒拜。

他带去的消息是:多年来雅典人都与他为敌,先是暗中作梗,后来公开宣战,令他忍无可忍。他们对忒拜的敌意由来更久;但现在他们试图将忒拜也拉入对抗他的战争。因此,他要忒拜人表态。他们是否愿履行同盟的义务,让他的军队通行南下?

国王的帐篷设在城墙内;在废墟中围了羊圈的牧人,在军队进入时已经逃走。腓力以牛车运来一张晚餐躺椅,在一日工作之终,把瘸腿放上去休息。亚历山大坐在他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侍从们置了酒,退出。

“这一来事情应该有个了结了。”腓力说,“总会有下注投骰的时候。照我看,战争的机会很小。如果忒拜人聪明,就会表态支持我们;雅典人会梦醒,发现他们的民主派把他们带到了什么田地。佛基昂的党派会得势;我们就可以在希腊滴血不流而跨入亚洲。”

亚历山大转动他的酒杯,凑近闻了闻这本地佳酿。色雷斯人酿造的酒更好,不过色雷斯酒是狄奥尼索斯的赠予。“唔,是的……但想想你在安静养伤而我在集结军队那时候。我们放出话说,集兵是为了对付伊利里亚人;人人都信了,伊利里亚人尤其当真。现在雅典人呢?狄摩西尼多年来告诉他们要防范我们入侵;我们终于来了。而如果佛基昂的党派得到选票,他会怎样?”

“如果忒拜人表态支持我们,他就束手无策了。”

“雅典有一万名训练有素的雇佣兵。”

“啊,是的。但会是忒拜人来抉择。你知道他们的制度。他们称之为温和寡头政治,但其门槛甚低;任何买得起一副步卒盔甲的人都可以投票。注意了,在忒拜,是选民去打任何他们投票支持的战争。”

他谈起他在那里做人质的岁月,语气近于怀恋。时间模糊了辛酸,让它带上了消逝的青春之味。有一次朋友将他偷偷送入军中,在伊巴密浓达麾下战斗。他认识佩洛皮达斯。亚历山大听着,想到了神圣军团,它不是佩洛皮达斯建立的,但被他招集成了一支军队;他们英勇的盟誓极古,可追溯到赫拉克勒斯与伊奥劳斯,他们立誓正是在伊奥劳斯的祭坛前。神圣军团的人,个个负有双重荣誉,从不撤退,要么前进,要么坚守,要么阵亡。关于他们,亚历山大想要了解并告诉赫菲斯提昂的还有许多,假如有别人可问就好了。

他改为说道:“不知雅典正在发生什么。”

消息传到雅典,正是埃拉提亚被占领那天的日落时分。城邦的议政官们正在议事厅进餐,同席者包括旧日奥林匹克的竞技冠军、退休的将军,和其他当此殊荣的人。广场上已是沸沸扬扬;来自忒拜的信使步了传言的后尘。整夜,街衢都仿佛赶集时一样,亲属奔向亲属,商人奔向比雷埃夫斯港;陌生人与陌生人热烈交谈,妇女半遮面幕,奔向别家宅第里她们女友的房间。破晓时,城邦号角手吹响公民大会的召集令;在广场上,畜圈的围栏和铺子的棚架被点燃,以为警示四野的烽火。男子们涌向筑有石讲坛的普尼克斯山。他们听说了新闻,腓力立刻要挥兵南下,忒拜不会作抵抗。老年人回忆起他们童年中黑暗的一日,最初一批散兵刚从赫勒斯滂海峡的羊河逃回,说雅典舰队已经全军覆没,那是耻辱、饥馑、暴政的开始;大战争打输了,垂死挣扎会一次次地来临。秋晨飒爽的空气,竟像冬霜一样寒气透骨。主持大会的议政官高声喊道:“有没有人希望发言?”

其后是长长一段沉寂。所有的眼睛望向同一边。无人鲁莽到要插足于民众与他们的选择之间。当他们看见他登上讲坛时,没有一人喝彩——寒冷感太深了——只有一种深沉的低语,仿佛祈祷声。

昨晚,狄摩西尼书房的油灯彻夜燃烧;忧思难眠的人在街上行走,那灯光让他们感到慰藉。拂晓前夕,他写就了讲演的草稿。出过忒修斯、梭伦、伯里克利的城邦,在命运攸关之际转身向他。他做好了准备。

首先,腓力并没有拿准了忒拜,抛开这担忧吧,他发言道。假如他有此把握,他便不会盘踞在埃拉提亚,而是现在就兵临城下了,此人一向是以毁灭雅典为目标的。他正在炫示武力,以鼓舞他在忒拜收买到的朋友,并慑服爱国者。当此之际,他们应该决心忘却旧仇,赶在腓力的走狗在忒拜完成恶业之前,派出使节去提议慷慨的联盟条件。他本人,如果需要他去,不会拒此重任。与此同时,让正当战龄的男子们武装起来,往忒拜方向前行到埃琉西斯,以示随时应战吧。

他终结演讲时,太阳升起,他们在山坡上望见卫城沐浴在光辉中;色泽柔和的旧大理石,白色的新神殿,色彩和金黄相映。山上响起一阵洪大的欢呼,隔得太远而没有全部听见的人都加入喝彩,相信城邦已稳获拯救。

狄摩西尼回到家中,起草一份致忒拜的外交照会,对腓力用尽不屑之辞。“……为人行事,处处暴露其种族与本性;只知忘形地抓住时运,不顾自己是如何破天荒从卑微出身登上权势高峰……”他咬着笔头思索;铁笔在蜡板上继续划动。

窗外,未经戎马的年轻人准备到他们的宗族将官那里报到,彼此喊着话;青年间的笑话,他已经不解其意了;什么地方有个女人在哭。嗯,肯定是他自己家里。必是他女儿。也许她有个要为之抛泪的人,他从前并不知道。他生气地关了房门。哭声不祥,还会扰乱他的思路。

公民大会在忒拜召开时,站得起来的男子无人缺席。马其顿人作为正式同盟者,得到首先发言的机会。

他们谈及腓力对忒拜的施惠:他在佛基思战争中予以援手,他支持它对波奥提亚的宗主权;也忆述了雅典人自古给它的伤害,他们削弱它的种种行为,他们和渎神的佛基思人结盟,以阿波罗的黄金来给他们的军队付饷。(无疑,他们用同一笔财富给他们修复的那些忒拜盾牌镀了金,对阿波罗、对忒拜,皆是莫大的冒犯。)腓力不要求忒拜武装对抗雅典;忒拜人可自愿这样做,他们会分享到胜利之果;但如果他们只是给了他通行权,他依然会视之为盟友。

公民大会细细思量。腓力对埃拉提亚的偷袭曾令他们生气;即使他是盟友,也是独断专行的一个,现在才来找他们商讨未免太迟。其余的话倒是有理。关乎霸权的重大问题并未谈及。一旦雅典沦陷,他们对他还有什么价值?但他在色萨利独霸一方,也并没有横行。他们打过旷日持久的佛基思战争,忒拜到处有死者之子在担负全家生计,上有寡母,下有幼童。仗还打得不够吗?

安提帕特罗斯发言完毕,坐了下来。听众里有一种并非不友好的私语,近乎喝彩。元帅宣请了雅典的使节。在一种期待而多含敌意的寂静中,狄摩西尼登上讲坛。这里世世代代的威胁不是马其顿,而是雅典。由于无休无止的边地战争,没有一个家庭不背着一笔血债。

他可以挑动一条敏感神经:对斯巴达的共同仇恨。他追述了在大战争之后,斯巴达将三十僭主(他们就好比目前要跟腓力谈和的叛徒)强加于雅典时,忒拜容留过解放者们。与腓力相比,三十僭主仅是欺强凌弱的学童而已;抛弃前嫌,只记取那义举吧。他娴熟而不失时机地端出雅典人的提议。忒拜对波奥提亚的权利,可视为不争的事实;波奥提亚人倘若反叛,雅典还可以出兵镇压。长期相争的那块地盘——普拉泰亚亦可同等视之。他没有提醒听众,普拉泰亚为了回报雅典保护它不受忒拜胁迫,在马拉松战役时已是雅典同盟,并被授以永久的雅典公民身份。这不是锱铢必较的时候;普拉泰亚可以割让。再者,如果和腓力开战,忒拜应当统率全部陆军,而雅典则承担三分之二的开销。

并没有响起如雷掌声。尚在犹疑的忒拜人望着他们认识并信任的同胞,不望着他。他就要把握不住他们了。

他跨步上前,抬起胳臂,乞灵于逝去的英雄们,伊巴密浓达和佩洛皮达斯;留克特拉和曼提尼亚的光荣战场;神圣军团的战绩。他铿锵有力的语调忽然低沉下来,发出柔和的反讽。假如这些东西对于他们不再重要了,那么他只代表雅典请求他们一件事:给予通行权,雅典会独力迎战那个暴君。

这一来他抓住了他们。他戳到了长久对手的痛处。

他们感到羞愧,他能从压低的私语中听出来。这里那边都传来一双一对的声音,呼吁让投票开始;是神圣军团的成员想到了他们的光荣。小圆石吧嗒吧嗒落入瓮中;计票文书在严密监察下拨动算盘;相比家乡那快捷的投票箱,真是个冗长无聊的过程。忒拜人票决,撕毁和马其顿的条约,改与雅典结盟。

他走回馆舍,步履飘飘欲飞。仿佛手持天平的宙斯,他托起希腊的命运,使之逆转。考验即将来临,但哪会有不带产痛的新生?现在——直到永远,世人谈起他时都会说,英雄造时势。

次日消息传来,腓力正和亚历山大共进午餐。国王遣退侍从,然后才拆开那封快报;他像当时多数人一样不懂得只用眼睛来阅览,而要听见自己的诵读。忐忑等待的亚历山大纳罕他父亲为何不能训练自己默读,他自己便做到了。其实练练就好;虽然他的嘴唇仍随着字句翕动,赫菲斯提昂已担保他完全没有出声。

腓力平然读着,没有生气,只是脸上的皱纹变得深如缝合。他在餐盘边放下信卷,说道:“唔,既然他们执意如此,就随它去吧。”

“我很抱歉,父亲。这大概是难以避免的。”难道他看不出无论忒拜人的票决结果怎样,雅典人也依然会憎恨他?看不出他除了作为战胜者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进入雅典的城门?他对这个虚妄的梦怎会如此眷恋?还是给他留点清静,考虑现实吧。现在退而求其次,只能一战了。

雅典和忒拜焦急等待着与腓力的南下军队遭遇。他却向西行进,进入帕尔纳苏斯山主脉周边的山脊和峡谷。他受命要将安菲萨人赶出那片神圣的平原,这他会去做。至于忒拜,让世人去说他只是验证了一个可疑盟友是否忠诚好了。

雅典的年轻人情绪激昂,准备北行去忒拜战斗。行占卜时,火闷燃着,先知们审视内脏,面有难色。狄摩西尼发现古老的迷信在给他碍事,便宣布这些预兆恰恰暴露了他们当中有叛徒,收了腓力的钱,企图阻挠战争。当佛基昂出使归来,要改变事态为时已晚,只好恳请城邦也向德尔菲的神祇卜问一次,狄摩西尼闻言大笑,说腓力贿赂了皮提亚,举世皆知。

忒拜人像林克斯提斯人欢迎亚历山大一般,客气而戒慎地接待了雅典人。忒拜的将军把联军分兵部署,镇守南边各个关隘,并阻挡腓力从安菲萨前来。在帕尔纳苏斯山嶙峋荒凉的各处高地,在佛基思的峡谷里,军队侦察、调动。树木枯黄了,光秃了;高山降下初雪。腓力从容不迫。他忙于重建不虔的佛基思人的多个城堡,他们感激地把这些地方租借给他的驻军,换取他们渎神罚金的减额。

他不肯大战一场。在一个河谷里有过一次遭遇战,另一次是在一个高山关隘上,两次都在他看到军队正被拖入不利地形时收兵。雅典视之为凯旋,举行了感恩大宴。

有个冬夜,腓力的帐篷挨着个避风的崖面扎下来,俯临一条因落雪而暴涨的河,流水翻搅着多石的谷底。中间的缓坡上砍伐了一个松林,供应柴薪。夜色渐浓,纯净的山间空气化为阵阵旋风,穿透过柴烟、粥汤、豆糊、马匹、草草鞣制的帐篷兽皮与成千上万没洗澡的将士混合起来的浓重气味。腓力和亚历山大坐在皮革行军椅上,脚前一堆通红的柴火,烤着他们的湿靴子。他父亲脚上臭烘烘的蒸汽,对亚历山大来说,已经和别的日常而熟悉的战争味道融为一体。他自己只比往日脏一些;觅不到溪流,他就以雪擦身。他对洁身的注重已成传奇,众人说他有天然的体香,只是他自己还未听闻。大多数将士数月没有洗澡了。等他们重上婚床那一天,妻子会给他们刷洗身体。

“我有没对你说过,”腓力说道,“狄摩西尼会比我更早消磨完耐心?我刚接到消息,他把他们送来了。”

“啊?多少人?”

“全部,一万人。”

“这人疯了吗?”

“不,他是个党派政客。投票者不喜欢看到公民们前赴战场,而雇佣军却还在阿提卡支取饷银和口粮。我时常想到他们,训练有素,而且以其所在来说也移动迅速——太迅速了。交起手来,多出一万人是个大数目。现在我们可以先对付他们;他们正在直接前往安菲萨。”

“那我们就是先等他们到达。然后呢?”

腓力在火光中现出一口黄牙。“你知道我在拜占庭怎样溜走的吗?我们可以再用这一招。我们会得到坏消息,色雷斯传来的极坏消息。反叛了,安菲波利斯告急了,需要全部兵力方可守住边疆。我会用清楚明白的文字回信,说我们准备以全副兵力开赴北方。我的信使会被抓住,或是卖掉信件。敌人的探子会看到我们开始向北进军。到了基提尼恩我们就躲起来,潜伏等待。”

“然后跨过格拉比亚关,拂晓进攻?”

“诈敌偷进,就像你朋友色诺芬说的。”

他们成功了,抢在春季融冰泛滥河流涉水口之前。希望尚存时,雅典的雇佣军尽职战斗;其后,戎马为生的他们或是逃往海滨,或是要求和谈。这些人最后大多被腓力收编,伤口包妥,坐下享用一餐军中热饭。

安菲萨人无条件投降了。他们的政府根据神圣同盟的命令被放逐。属神的平原停止了不敬的农事,为阿波罗而荒芜下来。

春暖初临时,在德尔菲的剧场里,背向菲德里阿德斯山陡峭苍白的鹰崖,面对阿波罗的大神殿,辽阔的海湾遥遥在望,腓力被神圣同盟以一顶黄金月桂冠加冕。他和他儿子被很长的演说与颂歌合唱赞美;一个雕塑师给他俩画了速写,要造像装点神殿。

过后,亚历山大和朋友们走到人头涌动的台基上。这些稠人广众来自整个希腊,甚或远至西西里、意大利和埃及,语声嗡嗡,体臭可闻。富有的进香客稳步行走,供品托在奴隶们的头顶,山羊咩叫,鸽子在藤笼中呻吟;热切、虔诚、释然、焦灼的面容,来来去去。这是一个神祇开口的日子。

喧闹中,赫菲斯提昂向亚历山大附耳道:“既然来了,为什么不问问?”

“现在不好。”

“问了你会心安的。”

“不,时机不适宜。该是在像这样的一个地方,出乎祭司的意料才好。”

剧场不惜工本地演了一台戏,主角是西塔罗斯,以扮演英雄著称。他是个英俊热情的青年,色萨利人氏,先辈也混有凯尔特血液;他在雅典受的训练让他的烈火得到技艺的节制,天生的急躁也收敛在风度中。早前他常在佩拉演出,是亚历山大偏爱的演员,其演绎令他对英雄的灵魂浮想不已。这次他在索福克勒斯的《埃阿斯》中分饰埃阿斯和透克洛斯,令人感到其中一个无法在光荣丧失后苟存,另一个无法改易对死者的忠诚,皆是必然。剧终,亚历山大带着赫菲斯提昂绕入戏台后。西塔罗斯已经摘了透克洛斯的面具,正在擦拭线条刚硬的脸上与栗色短卷发上的汗水。亚历山大一说话他就走了出来,淡榛色大眼睛炯炯看着他,说道:“我很高兴你喜欢。这全是为你而演的。”

他们谈了一会儿他近年的游历。末了他说:“我东奔西走。假如你有任何事务,不管是什么,用得上一个可信托的人,你要知道那都会是一份荣幸。”

言外之意被默默领会。演员是狄奥尼索斯的侍奉者,其人身受到保护,因此经常担任使节,代传密信的任务甚至更多。亚历山大说道:“谢谢你,西塔罗斯。没有别人我更愿请求的了。”

当他们向着运动场离去时,赫菲斯提昂说:“你知道那人还爱着你吧?”

“至少可以礼貌相待。他是聪明人,他没有误会。也许哪天我会有事情托付他,谁也说不准。”

春日晴好,腓力引兵南下至科林斯湾,攻克俯临海湾出口的诺帕克图斯。夏季,他在帕尔纳苏斯山背后的乡间活动,巩固要塞,笼络盟友,开拓道路,把骑兵的马匹养得膘肥身壮。他不时会东进,佯攻雅典人和忒拜人紧张把守的关隘,随即退走,让他们又泄气又疲惫;他会操练军队或举行竞技会,确保他的人马既不泄气,也不疲惫。

即便此时,他也再次遣使去忒拜和雅典,提议商谈和平的条件。狄摩西尼宣布,两度被他们武力击退的腓力已在穷途,这种提议便是证明。再好好打一仗,就可以将他歼灭在南方。

夏末,当阿提卡和波奥提亚的橄榄园树木之间的大麦抽出黄穗,他返回大本营埃拉提亚,但各个要塞仍然留人驻守。忒拜和雅典最偏远的前哨在大约十里以南的一个山口。在他的提议被峻拒之前,他至多只是戏弄他们。现在他陈兵扬威了。他们的侧翼被包抄,随时有受困之虞。次日他的探子发现他们已离去;他取了山口,驻了兵。

骑兵们显得很快乐,擦亮装备,炫示自己的马匹。下一战会在平原上打了。

大麦泛起白色的稻浪,橄榄熟了。照马其顿历法,狮月已至。腓力王在城堡里给亚历山大办了一场生日宴。他年届十八。

埃拉提亚已变得舒齐,王室的各房间墙上挂着织毯,地板铺了砖。宾客们唱歌时,腓力向儿子说道:“你还没有提出你的礼物呢。你想要什么?”

亚历山大微微一笑。“你知道的,父亲。”

“那是你自己挣来的,归你了。不多久就会开战的。我会位于右翼,那是古俗。骑兵由你来率领。”

亚历山大将他的金杯缓缓放到桌上。醇酒和遐想使他的眼睛大睁着,闪闪发亮,并迎上腓力斜觑的黑眼睛。“父亲,万一要是你追悔,我也无从知道了。”

众人为任命喝彩,并祝了酒。出生时的征兆被旧事重提:奥林匹克赛事的胜利、伊利里亚之战告捷。

“还有第三个征兆,”托勒密说,“那事我记得最清楚,当时我正处于迷恋奇观的年纪。那天是以弗所那宏伟的阿尔忒弥斯神殿焚毁的日子。亚洲的一场大火。”

有人说:“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没有打仗。是雷击吗,还是祭司打翻了油灯?”

“不,有个人蓄意纵火。他的名字我听说过一次。赫伊若——赫若——没有这么短。尼阿卡斯,你记得吗?”

无人记得。尼阿卡斯说道:“他们有没有弄清他为什么这样?”

“噢,弄清了。他们杀他之前,他完全自愿地说了出来。他这样做是为了万世留名。”

晨曦初放,照在波奥提亚的低平山冈上,被夏天晒得焦黄的石南和灌木,四散在灰色大圆石和沙砾间。无数的步卒,像那荒野一样灰暗,像那些砾石一样沧桑,像那些树丛一样萧索,从山冈上涌向平原。他们淌落山坡,淤积在河谷;越积越厚,但仍然缓缓流动。

骑兵队沿着最平坦的斜坡徐行而来,对没钉掌的马蹄格外留心。马匹在石南地上落步时,只发出一种低沉的嘚嘚声,裸露的马背被裸露的人腿紧紧夹着。铿锵作响的不是马具,是人的甲胄。

天色亮了些,虽然太阳仍藏在帕尔纳苏斯山巨大的东脉后面。被古昔洪水反复冲过而变成沃土的河谷,渐渐平坦宽阔起来。沿着河谷,克菲苏斯河从夏季河床的石头上潺潺流过。河的东边,在分为梯田的山坡上,粉红墙的房屋在阴影中依然呈淡紫色,喀罗尼亚村便坐落于此。

人的洪流减慢了速度,停了下来,在平原上向两侧铺开。平原前方横着一道堤坝——刺丛丛的一条粗线,在初阳斜照中熠熠有光——人的堤坝。

两者中间是河流哺育的一片田野,单纯而开阔。橄榄树周围,割过的大麦茬子被罂粟花和野豌豆花点缀得很漂亮。有一些噪声:鸡鸣、农庄牲口的哞哞咩咩、男孩和妇女赶牧群上山的尖声叫喊。洪流与堤坝都在等待。

在山口的宽咽喉,北方军队沿着河岸扎营。骑兵们往下游饮马而去,以免污染人也要用的河水。士卒们从腰带解下杯子,拆封食物作为午餐:有扁扁的烙饼,一只苹果或洋葱,从袋底取出的一块脏而灰的盐巴。

将官们四处巡视,检查矛杆枪柄是否都强韧,同时也估摸士气。他们察觉到一种开弦弓般的健康张力,士卒们知道即将发生的是大事。他们约有三万余步卒,两千骑兵,与前方敌军数目相当。这将是他们所有人一生至今最伟大的战役,他们也清楚自己身边不乏熟人——广有田地的同乡官长、同村的邻居、同宗和亲戚,他们会传播自己的光荣或耻辱。

将近下午,行李车队带着帐篷和被铺蹒跚而下。他们能好好睡上一觉,除了前哨;国王据有两侧的全部隘口,他们稳占地利。前方敌军只能看他的高兴,等待开战。

亚历山大骑行到载着王室帐篷的牛车前,说道:“把我的帐篷扎到那边。”一棵年轻的橡树在河边擎出绿荫,河岸下便是一个碎石铺底的清澈水潭。这下好了,他的仆役们都想道,省了提水的工夫。他喜欢沐浴,不但在战役之后,有条件时连上战场前也会泡澡。曾有个爱抱怨的人说,他对他的尸体也会一样虚荣。

国王在帐篷里接见波奥提亚人,他们急于说出所知道的全部敌情。忒拜人欺压过他们;他们的盟友雅典人又刚把他们公然出卖于忒拜人;走投无路间,他们唯有放手一搏。国王风度翩翩地接待他们,听他们尽诉久远复杂的冤屈,承诺会伸张正义,并亲手记下他们的话。日暮前,他带着亚历山大、帕曼尼恩及其副手——一位名唤阿塔罗斯的马其顿贵族,骑马上山视察战场。保萨尼亚斯率领近卫队殿后。

他们下方展开的平原经常是两军交兵之地,被从前某位诗人称为“战舞之台”。联军的营地从河岸延伸到南边山脚,长约三里。他们夜晚的篝火在冒烟,偶尔会有个地方腾起一团火。尚未列阵,他们按市镇和城邦聚成一簇簇,像百鸟各归其群。他们的左翼驻扎在较高的地面上,将会面对马其顿军的右翼。腓力眯起那只健全的眼睛观望。

“雅典人。我一定要把他们诱出那块地方。老佛基昂——他们唯一的将才,受命统领海军去了;他太精明世故,不称狄摩西尼的心。他们派了卡瑞斯来,这人按照兵书打仗,是我们的幸运……唔,是的,我要发起一次来势汹汹的进攻,然后才开始后撤。他们会中计的,从那个要洗刷败绩的老将军开始。”他笑嘻嘻地凑过来拍了拍亚历山大的肩膀。“这用在小国王身上就不成。”

亚历山大的眉毛皱了皱,随又舒展。他回以一笑,然后继续审视下方兵卒汇成的长龙,像一个要让河流改道的工程师在观察挡路的岩石。高个子瘦脸的阿塔罗斯本来骑着马挤上前来,但这时安静地退了回去。他一把黄胡子分叉,眨着淡蓝眼睛。

“所以,”亚历山大说道,“在中间的是那些零零碎碎的军队,科林斯人、阿该亚人,等等。而右边……”

“是精兵,儿子,是由你对付的忒拜人。我没有吝啬给你的菜量,对吧。”

在细长的杨树和成荫的悬铃木之间,河流在渐渐淡下去的天色中粼粼有光。在那河边,忒拜军队的营火排列井然,从蓓蕾绽放为火焰。亚历山大望着沉思,脑海里一时涌起这遥遥火光中的许多人脸;然后面孔又都缩小,重归于那宽广的阵容。城门尽开,战士们奔涌而出,步卒和骑兵,进攻的嚣声隆隆不绝。

“醒醒呀,小伙子。”腓力说,“我们要看的都看完了,我惦记晚餐了。”

帕曼尼恩向来与他俩同桌,今晚新添了刚从佛基思过来的阿塔罗斯。亚历山大注意到保萨尼亚斯在值守,感到不安。这两人同处一室总会使他紧张。他向保萨尼亚斯打招呼时格外亲热了些。

阿塔罗斯是那死去的争宠者的朋友和亲戚,是他策划了那场龌龊的复仇。不乏勇敢的保萨尼亚斯,为什么会到国王跟前要求报复,而不是亲手雪恨,亚历山大始终困惑。会不会是他想要腓力证明自己忠于他?许久以前,他模样未变的时候有一种古风之美,其内心或许也怀有一种骄傲的荷马式的爱情。然而阿塔罗斯是一个大有势力的宗族的首领,国王的好友,且是得力之人;那死去的青年也确是死得凄惨。保萨尼亚斯的复仇心愿被劝止,其荣誉也因晋升而挽回。六年过去,他笑得多了,说得多了,不再那么难相处了,但阿塔罗斯受封为将军又逆转了一切。如今他再次躲开别人的目光,沉默寡言,惜词如金。父亲不应该那样做的。像是个奖赏。别人已经在说……

他父亲在谈论即将到来的战役。他把思绪撇过一边,却有一种余味像变质食物一样,久久不退。

亚历山大在碎石铺底的水潭洗了浴,躺到床上,脑海中把战斗计划一步步思量了一遍。他没有忘记任何一点。他起床,穿衣,静静穿过那些篝火,来到赫菲斯提昂跟另外两三人合住的帐篷。他还没有碰到门帘,赫菲斯提昂已无声起床,披上斗篷走出。他们站着谈了一会儿,然后各自归寝。亚历山大酣眠到早晨那一更。

进攻的嚣声隆隆不绝。

踩着大麦茬子,绕过橄榄树,冲过农人逃走时采了一半的葡萄园,踢倒棚架,将葡萄践踏为血色酒浆,密匝匝的人丛摇摆,混合,翻腾,像气泡一样膨胀了又破碎,像酵粉一样飞散了又聚集。噪声震耳欲聋。士卒号着,对彼此,对敌人,对自己;或是因为他们从不知道肉体能感到的锥心痛楚而喊叫。盾牌相撞,马匹交鸣,联军每一支部队都鼓足气力呼出他们自己的战歌。将官吼出命令,号角响了又响。一大团呛人的赭色烟尘笼罩着一切。

左边,在由雅典人把守的、构成联军要害阵地的山脚,马其顿人从低处顽强地搠着萨里沙长矛,三排矛梢组成一列武器,像箭猪的尖刺。雅典人勉力以盾牌抵挡,最勇者迎矛头而上,用较短的长矛刺去,或以剑砍去,有时被淹没,有时则凸入敌阵。侧翼远处,腓力骑坐在他强健壮硕的战马上,信使在旁,等待着;等待什么,他的将士都知道。他们的前阵时而起伏时而拉伸,似乎是久未突破令他们无地自容。虽然四下里噪声巨大,他们中间却较为安静;他们早已受嘱要留意那个命令。

中央,长长的前阵往复摆动。联军各部队与他们的近邻素昧平生,有些又是竞争对手,但全都知道前阵一断开,耻辱和死亡就会涌入。负伤者要么继续拼杀到众人的盾牌在他们前面幸运地闭合;要么倒下,被无法解甲或停步的士卒踏过。热腾腾的人群在热腾腾的烟尘中翻动,流汗、呼啸、诅咒、砍杀、撞击、喘息、惨叫。遇到岩石凸起的地面,混战者像浪沫一样环冲而上,遍洒殷红的水花。

在前阵的北端,河流给侧翼造成防守处,忒拜神圣军团盾牌相扣,像一串珠子般平均排开,阵容无懈可击。身在战场,伴侣们排成一条纽带,每个人的盾牌都与左边的人重叠。每对伴侣中年长的一方“爱者”立于右,长矛的一边;年幼的一方“所爱”立于左,盾牌的一边。军队或个人都以右为贵;虽然年幼者可能长成更强的一个,他永远不会要他的朋友让出右位。一切皆有古俗可依。这里有新立誓的、要向彼此证明的恋人;也有从军十年的伴侣,胡子浓密的一家之父,爱情已化为同袍之谊;在军团盛名之下,感情不会因为恋梦消逝而被抛弃。它的终身誓言是战斗的誓言。它在战尘中也光芒熠熠。帽式的波奥提亚铜盔与麻绳镶边的圆盾打磨得亮若黄金。军团的武器是铁锋的六尺长矛,以及短刺刀。长矛之篱未曾被冲破,短刀仍在鞘中。

以步卒正对神圣军团的帕曼尼恩,使出浑身解数来挽住他们。他们时不时把战线推成一个大凸弧,倘非担心跟紧邻的阿该亚人切断,还可以推到更远。他们就像一件做工精良的旧武器,光亮平滑,纵在暗处人也清楚它的质感。赶快啊,腓力,这些家伙有太好的功底。我希望你知道你把什么交给了你的小伙子来啃咬。我希望他有足够的牙力。

骑兵在搏杀的步卒后面,刚出箭距处等候。

他们排成厚厚一列纵队,如同弩炮上的箭,有个渐细的箭头,尖端是单独一个骑手。

嚣声、风中的阵阵血腥、骑手们紧张的身体,令马匹躁动;它们因烟尘之痒而喘着粗气。骑兵们和比邻者交谈,对朋友喊话,斥责或抚摸马匹,一边引颈望穿那十尺烟尘,探寻战况。他们要跟一条步卒的战线交锋——骑兵的噩梦。骑兵对骑兵,敌手被长矛推下,或身体伸展过度,坠马的机会跟你一样多;敌手可以中计,可以挥刀砍之。然而冲向稳稳齐举的矛头有悖于马的本性。他们摩挲着战马胸前加固过的牛皮护胸。伙友骑兵团的武装是自备的,但他们庆幸自己听了那小伙子的话。

最前面的骑手赶开他马匹眼皮上的一只苍蝇,并以大腿感受马匹的力量、它对混战即发的知觉、它含蓄的信任、它伴随与共的本能。好,好;我说走我们就走。要记得我们是谁。

在短短的第二排,赫菲斯提昂摸着刀带;是否该扣紧一格?不,没有什么比列阵时穿盔弄甲更令他恼火。在他冲入敌阵前我要赶上他。他脸色涨红;战事之前经常如此。如果是发烧,他也决不会说。攻陷那城堡前他发了两天烧,一句不提。我该多带些水的。昨晚我怎么过的啊。

一个信使骑马穿过烟尘滚滚的踏平的麦茬地,以国王名义向亚历山大致礼。捎来的是一道口信:“他们正在上钩。请就绪。”

在那俯临粉红色的喀罗尼亚村的山丘,雅典军队的第十排,狄摩西尼站在本宗族的军团里。年轻人据守前阵;其后是最强健的中年人。整条战线的深度在变形、拉伸,如同一个人仅以右臂做出很大努力时的整个身体。天气热了起来。似乎一连几个钟点他们都在站阵,摇摆,盯着下方;他感到牙痛般的忐忑。前面有人倒下,长矛刺入肚肠和胸腔;那些震撼似乎穿透一排排兵卒,直抵他的所在。倒下的已有多少人?那儿离他还剩下多少排?我不该来的,我以己身涉战争之险,失责于城邦。攒动的人群向前推进了一大步;短时间内的第二次;这下没有疑问了,敌人正在后退。他与萨里沙长矛之间仍有九排,而他们的战线在动摇。雅典人啊,你们并非不知,我在喀罗尼亚的沙场上执盾挥枪,虽然有些人将我的生命和关怀视为重若千钧,但我置之度外,说实在的,你们或许会责怪我拿自己的福祉冒险,就是拿你们的福祉冒险……一声噎住的痛楚喊叫从原先的第二排、现在的第一排传来。雅典人啊……

战斗的咆哮变了。一种狂喜的呼喊像野火蔓延穿过密集的人群。它移动起来,不再是艰难的起伏,却像将崩的土山。敌人在撤退!马拉松、萨拉米斯、普拉泰亚的荣光,闪过他眼前。前阵的士卒在叫喊:“打到马其顿!”他跟别人一样开始奔跑,用他高亢尖锐的声音疾呼:“捉住腓力!将他生擒!”应该把他套上枷锁穿过雅典的广场;然后他们就会叫他开口,供出每个叛徒之名。卫城之上会树起一座新的雕像,与哈摩第欧斯和阿瑞斯托吉顿并列:解放者狄摩西尼。他向前方能跑得更快的人喊道:“打到马其顿!将他生擒!”他急不可耐想要看见那一幕,几乎被阵前伏倒的青年尸体所绊跌。

联军统帅、忒拜人特阿格尼斯在阵线后策马挤向中央。长长的前线上流传着各种喊话,片面而无用。终于来了一个他自己的探子,禀报说,马其顿人确实在撤退。

如何撤退,特阿格尼斯问道,阵容混乱吗?阵容整齐,但退得颇快。他们已经退到高地之外,雅典人在追他们。追他们?什么!他们居然没有命令便擅离阵地?有令与否,他们已经在平原上了;他们追逐的是那国王本人。

特阿格尼斯咒骂着,一拳捶在大腿上。腓力!那帮蠢材,狗娘养的、无聊虚荣的雅典蠢材。高地上的阵线现在如何?拉开的缺口肯定有赛马场那么长。他派那探子前去传令,必须不惜代价填上那缺口,并防守左翼。别处全无敌人后撤的迹象,反而是他们的攻势愈来愈猛。

科林斯人的将军接到命令。要保卫侧翼,登上雅典人离开的高地岂非最佳?因此而感到孤立的阿该亚人,便向着科林斯人扩散。于是特阿格尼斯也散开自己的兵卒。让这些雅典辩士看看真正的战士是如何吧。在地位尊贵的右翼,神圣军团也改变了阵容,在移动的短时间内,他们显出两两成对的样子。

特阿格尼斯检视漫长而攒动的人链,如今一端松散,整体变脆弱了。在他眼前,敌人的后方被萨里沙的丛林所遮蔽;没有交锋的行列高擎长矛,保护前阵。矛丛与烟尘使人不见一物。忽然他被一个念头击中,就像腹部抽搐了一下:那年轻的亚历山大没有消息。他在哪里?在佛基思奉命戍守?在战阵中搏杀,不为人所见?是的,等铁浮于水那天吧。那么他在哪里?

他眼前的战斗有一阵休歇;先前的嚣声过后,这几乎是一种静止,地震期间沉重的暂停。然后那针丛似的深深的步卒方阵向两边摆开,厚重而平滑地,像一扇巨门打开了。

大门洞开。忒拜人没有躲避;他们等待着要到来的一切。神圣军团彼此对望,然后把盾牌相扣为一线,长矛在手,最后一次双双现身。

在踏烂的罂粟花丛间的麦茬地上,亚历山大举起持剑的手,呼出战歌的第一声。

那被埃琵克拉特训练过的声音,强健而持久,响彻骑兵浩大的方阵。他们接上了那战歌;词语在声音的洪波中消失,像一群俯冲的鹰隼的锐叫般纷杂刺耳。它驱策马匹的力量甚于马刺。他们还未进入视线,忒拜人已从大地上感到他们的雷动。

腓力像山道上的牧人一样眺望他的兵卒,等待消息。

马其顿人曳步后退,阴沉而慎重,为了脚下方寸而力争。腓力骑行四方,精确地指挥他们的撤退。谁能相信呢,他心想。当伊菲克拉特斯,或者卡布里亚斯在世的时候……但现在是辩论家来任命他们的将军。这么快,这么快。一代人……他手搭凉棚,眼睛扫视前阵。进攻已始,他别无所知。

反正,他还活着;如果他倒下,消息会传得比飞鸟更快。这该死的腿,我真想在步卒中间梭巡,他们习惯如此。我一生是个用长矛的人,没想过会养出一个骑兵的将军。好锤仍需铁砧呵。等到他能施行这样一个且战且退的计划时……他懂得战令。样样都没话说。但大打折扣的是,他有他母亲那种神情。

思绪化为纠结的形象,像群蛇相缠。他看见那骄傲的头颅躺在血泊中;悼念,埃盖的陵墓,重新选择继嗣;傻子阿里达乌斯抽搐的脸,我让他母亲怀上他的那次喝醉了;托勒密,现在要认他已经太晚,那时我只不过是个小子,能怎样?……四十四岁又如何,我还有好种子。一个敦实的方身材的黑发男孩向他跑来,叫着:“父亲!”……

喊声传来,越来越近,指引一个骑手来到国王跟前。

“他突围了,陛下。他冲破了阵线。忒拜人仍在抵抗,但他们在河边被切断,右翼越缩越小。我没有跟他交谈,他叫我见了情况就直接骑马来觐见,您在等这个口信。不过我看到他在前锋里,我看到他的白色羽冠了。”

“感谢众神。带来这样消息的人该得到回馈。过后来见我吧。”他召来吹角手。一时间,他像收获季节的好农夫一样审视战场,他的精耕细作令收割如期而至。他后备的骑兵已在各高地出现,抢在科林斯人占据它们之前。他撤退中的步卒已扩散为镰刀之形,刀弧包围了狂热喜悦的雅典人。

他发出进攻的命令。

一群年轻人仍在抵抗。他们发现一个石栏羊圈,高近齐胸,但是萨里沙依然能刺过来。有个十八岁小伙子跪倒在泥污里,抓住他从面颊上滚落的眼睛。

“我们必须离开,”中间那年纪较大的人迫切地说,“不然我们会被切断的。看呀,你们看得见的,看看周围。”

“我们不走,”那担起指挥权的年轻人说道,“你想走就走吧,有没有你对我们都一样。”

“干吗要白白送命?我们的生命属于城邦。我们应该回去,献身于复兴雅典的事业。”

“蛮夷!蛮夷!”那年轻人冲着外面的军队叫喊。他们答以某种粗野的战号。在可以歇息的一瞬间,他向那年长者说道:“复兴雅典?我们不如与之偕亡。腓力会把它从大地上抹掉,狄摩西尼向来是这样说的。”

“没什么是必定的,可以谈和……看,他们几乎把我们围了起来,你们都疯了吗,这样抛弃我们大家的生命?”

“连奴役都不是,是灭种。狄摩西尼说的,我在场,我亲耳听他说的。”

一支萨里沙从矛群中猛然一戳,刺中他的下巴,撕裂嘴巴直抵大脑的根部。

“这是疯狂啊,疯狂啊。”那中年人说,“我不能再搅和下去了。”他扔下盾牌和长矛,爬出较远一侧的墙头。他将头盔也摘掉时,只有一个因断了手臂而弃械的人看着。

余人继续搏斗,直到一位马其顿将官上前喊道,如果他们投降,国王会留他们一条生路。他们闻言放下了武器。当他们被押送着跨过遍地的死伤者,去加入战俘队伍时,有个人问大家:“那逃走的小个子是谁?那可怜的尤卑亚人征引狄摩西尼来答复他的那个。”

那沉默已久的断臂人回答:“他就是狄摩西尼。”

战俘被看守起来,伤者移到盾牌上随车运走,从胜利者开始。这要花上许多个钟点,许多人入夜时仍会躺在那里。倒卧的战败者只能任发现他们的人处置,无论好歹;没有被发现的许多人,明天便会归于死者的行列。死者当中又有位次:战败者会一直躺到他们的城邦求取遗体为止;尸骸经索求并准予归还的手续,便是对胜利者占有战场的正式承认。

腓力和将佐们骑着马,从南到北巡查战斗过后的长长河岸。垂死者骤然一阵阵的惨叫,如同吹过马其顿山林的风声。父子俩话很少;偶尔会因战斗的一个地标而发问一句。腓力仍然如在梦寐,努力要相信这战果意味着的一切。亚历山大本来和赫拉克勒斯同在,尚需时间脱出那疯魔。他勉力注意他父亲;相见时腓力拥抱了他,道尽嘉勉之词。

他们终于来到河边。河岸的死者中没有溃散逃亡的凌乱景象。他们密集地倒卧,各个方向都脸面朝外,除了河流在他们背后一度构成防御的地方。腓力看着那些麻绳镶边的盾牌。他向亚历山大说:“你打到这儿来了?”

“是的。在他们和阿该亚人之间。阿该亚人很拼命,但他们更顽强。”

“保萨尼亚斯,”腓力喊道,“清点他们的人数。”

亚历山大说:“你会发现是多余的。”

计数费时。许多人被埋在他们杀死的马其顿人底下,要拆散。共三百人,整个神圣军团都在。

“我喊话叫他们投降,”亚历山大说,“他们回喊说不懂这个词,他们说这肯定是马其顿语。”

腓力点头,重新陷入沉思。近卫中一个自炫聪明的人计完了数,将一具尸体翻过来压在另一具尸体上,编了个猥亵的笑话。

“不许胡闹,”腓力大声道,制止了迟疑的吃吃笑声。“谁要是说他们做过或接受过任何卑贱的事情,谁不得好死。”

他调转马头,亚历山大相随。两人都没有看见保萨尼亚斯回首,唾在最邻近的尸身上。

“唔,”腓力说,“今天的事成功了,值得喝上一场。”

夜色晴明。御帐门帘撩起,外面满满当当都是桌子和长椅。主将们都在,还有老客友、部族酋长,以及一路随征的同盟使节。

众人口渴,最初的酒是兑过水的;解了渴,浓酒便送上桌来。每个兴致高昂或有意逢迎的人,都开始新一轮的祝酒,并向国王表忠。

随着传统的马其顿饮酒歌的节奏,宾客们开始拍掌、击腿或敲桌。他们头上戴着从毁坏的葡萄园采来编织的花环。第三次合唱之后,腓力起立,提议来一场科摩斯。

大家摇摇晃晃排成一行,伸手能拿到火炬的人都抽起一个火把挥舞。醉晕晕的人抓住相邻者的肩膀。腓力又晃又跛,在队首踉跄着,和帕曼尼恩挽臂。他的脸在摇曳的火焰下红光闪闪,盲眼的眼皮耷拉着,像在战场发令一样吼歌。醇酒向他揭示自己的伟业;长久以来的计划完成了,仇雠败落,大权行将落入他的执掌。他仿佛脱去一件碍手的斗篷似的,忘了南方式的礼节风度,与他在高原上游牧的祖先们灵魂合一,成了一个马其顿酋长,在最大的一场边地洗劫后大宴族人。

歌曲的拍子使他灵机一动。“哈!”他吼道。“来听听这个:

“狄摩西尼,气势颓靡!狄摩西尼,气势颓靡!帕约尼亚的狄摩西尼,父亲也叫狄摩西尼。

“欧嗬,巴克斯!欧嗬,巴克斯!狄摩西尼,气势颓靡!”

它像火绒里的火一样在队伍中传了下去,好学,更好唱。科摩斯又跺脚又叫喊的响声,在月光下飘到河边的橄榄地。战俘的监牢就在略微下游、不会污染胜利者水源的地方。喧哗打断了困惫的睡眠或寂寂的愁思,憔悴沉郁的人站了起来,默默注视,或彼此对望。火炬照亮了一行行静静的眼睛。

在科摩斯队伍的尾部,年轻人中间,赫菲斯提昂溜出那些喜气洋洋的臂膀,穿过橄榄树的阴影前行,一边张望并等待。他在队伍旁边待到看见亚历山大离开为止;他知道赫菲斯提昂会在那里,也四顾过。

他们并立于一棵主干多瘤而盘错、粗若马身的老树下。赫菲斯提昂扶着树。“有人告诉我它们能活一千年。”

“这棵树会有它一直记得的事。”亚历山大说。他摸摸额头,扯下葡萄藤的叶冠,踩在脚下。他冷冷地清醒着。赫菲斯提昂在科摩斯开始时是醉的,但很快因此而酒意全消。

他们一同前行。火光和喧声依然在战俘的监牢前萦绕不去。亚历山大偷偷走下河边。他们小心跨过断裂的长矛、萨里沙和投枪,绕开死马和死者。最后亚历山大在河岸旁停下,赫菲斯提昂预先便知道他会在那里止步。

还没有人剥除尸体的衣装。铮亮的盾牌——胜者的战利品——在月下荧然。这里有更浓烈的血腥气;流着血的人战斗了更久。河水在石块间潺潺而过。

有一具单独卧倒的尸身,脸朝下,双脚向着河流;年轻人,一头深色的硬鬈发。他死去的手仍抓着头盔,头盔倒立在旁,里面有水。那水并没有泼出,因为他死前在爬动。他沿之回返的一条沥沥血路引向一个死人堆。亚历山大拾起那头盔,小心护着水,追随血迹到达终点。这男子也是年轻人;大腿动脉被割开,血流成泊,张开的嘴巴露出干舌头。亚历山大提水俯身,碰了他,然后将头盔放到一边。

“那个已经僵硬了,但这个还没完全变冷。他等了好久。”

“他会知道为什么。”赫菲斯提昂说。

再前行一点,有两具尸体交叠倒卧着,脸都朝上,向着敌人曾经的所在。年龄大的那个看上去很健壮,金色胡须修剪精致;年龄小的那个光着头——年长者垂死之际倒在他身上——他一边脸只剩下骨头;骑兵挥落的弯刀削去皮肉,露出底下咧嘴的面容。从另一边脸,能看出他本来是英俊的。

亚历山大跪着,像整平衣裳一样还原那片脸皮。它血肉模糊地粘住。他回头看着赫菲斯提昂,说道:“这是我做的。我记得。他当时想拿长矛刺向牛首骏的脖子。是我做的。”

“他的头盔不该失掉的。我猜想是颔扣不结实。”

“另一个人我不记得。”

他的身体被长矛刺穿,长矛在紧急的战斗中拧了回去,留下一个撕裂的大洞。他的脸上凝固着一种痛苦的怪相;死时完全是清醒的。

“我记得他,”赫菲斯提昂说,“你击倒第一人的时候他冲着你过来。你无暇他顾,我便对付了他。”

一时沉默下来。小蛙在浅滩中嘎嘎,一只夜鸟水灵灵地放歌。他们身后模糊传来科摩斯的吟唱。

“这是战争,”赫菲斯提昂说,“他们知道自己也会对我们如此。”

“噢,是的。是的,众神做的主。”

他在那两具尸身旁边跪下来,要把四肢都摆好,但那些肢体硬如木头,被他合上眼皮的眼睛又睁开瞪视。最后他将那男人的尸身拖过去,和那少年的尸身并排,让一只冷硬的胳臂搭在上面。他脱了自己的披风覆上,遮住那两张脸。

“亚历山大。我想你应该回到科摩斯去。国王会找不着你的。”

“克雷托斯唱得大声多了。”他环顾那些静止的形体、月亮下暗色干结的血、铜器苍淡的光。“待在这里的朋友们中间更好。”

“你应该露面的。这是凯旋科摩斯。第一个杀入敌阵的是你。他就等那个时刻。”

“人人知道我做了什么。今晚我只想要一项荣誉:让人说我不在那里。”他指着摇曳的火炬之光。

“走吧,那就。”赫菲斯提昂说。他们下到水边,洗净手上的血迹。赫菲斯提昂松开他的披风,围住两人的肩膀。他们沿河前行,走进溪水滋养的垂柳的阴影中。

腓力在清醒中结束了这一夜。他在囚徒面前跳舞时,一位名唤狄马德斯的雅典世袭贵族平静而不失尊严地向他说道:“国王,命运给你的角色是阿伽门农,你却扮演了忒尔西忒斯,好意思吗?”

腓力醉得有限,尚能感到这句重话是希腊人对希腊人的责备。他停止科摩斯,命人让狄马德斯沐浴更衣,在他的帐篷吃了晚餐,次日作为使节之一遣往雅典。虽然喝了酒,腓力眼力未减;这人属于佛基昂一派,争取过和平,但遵从了战争号令。借他之口,国王的条件在公民大会上向雅典人传达。讯息让群众震动而沉默,既难以置信又如释重负。

雅典要承认马其顿的霸主地位;这一项是斯巴达人六十年前的条件。然而斯巴达人在羊河擒获三千人之后,将之割喉处死;他们也随着长笛声推倒了雅典长城,并扶植起一个僭主政府。腓力则会释放他的俘虏,免却赎金;他不会进军阿提卡;政体也留给他们自己选择。

他们接受了;因此得到允诺,他们死者的骨殖会以合宜的形式交还。尸体早已在公共火葬堆焚化,因为无法延挨到和议之日。火葬堆阔大,一队兵士花了整整一天叠起木材,另一队填入尸身;从日出到日落都在冒烟,结束时,两队人都精疲力竭。要烧化的数目不止一千。骨灰和骨殖被装进橡木盒中,等候送葬队隆重启程。

忒拜全军覆没,孤立无援之下无条件投降。雅典从前是个公开的敌人,而忒拜是个不讲信用的盟友。腓力在它城内驻军,对反马其顿的领袖或处死,或放逐,并让波奥提亚人脱出其管治。既然无须商谈,很快就给忒拜人收了尸。神圣军团获得英雄的权利——所有人共葬一墓,同穴长眠,其上竖立了喀罗尼亚之狮,永远镇守。

他的使节们从雅典回来后,腓力通知雅典战俘他们已可自由离开,然后便去用午膳。他在帐篷里就餐时,一位高级将官求见。他是负责打点那些灵柩的人。“唔?”腓力说,“出了什么岔子?”

“陛下,他们要求取行囊。”

腓力放下他浸透汤汁的麦饼。“要求取什么?”

“他们军营里的东西,被铺等等。”

马其顿人都目瞪口呆。腓力哈哈大笑,抓住椅子扶手,黑胡子向外一扬,大声说:“他们以为,我们赢他们的是一局掷跖骨游戏?叫他们滚吧。”

当嘟嘟囔囔离去的声响传至,亚历山大说道:“为什么不进军?我们不必破坏那座城,他们一见你来就会弃城而走的。”

腓力摇头。“保不准的。况且那卫城从未陷落过,只要有人驻守。”

“从未?”亚历山大说,眼里闪烁着壮志的梦想。

“它陷落那一次,是沦陷在薛西斯手上。不可,不可。”

“确实不可。”两人都没有提起科摩斯,也不提亚历山大的中途离去;两人都庆幸对方的隐忍。“但我惊讶你怎么不至少叫他们交出狄摩西尼。”

腓力拿面包揩遍汤碗。“他的人不在了,他的英雄雕像就会取而代之。还是人会比较真实……你很快能亲眼见到雅典了。我打算派你做我的使节,送还他们的死者。”

亚历山大慢慢回头;他一时以为他父亲拿他开了个晦涩的玩笑。他从未预料他父亲会在放弃侵入并占领雅典之后,不以宽宏的胜利者的身份骑马入城,领受雅典的感恩。是因那场科摩斯而抱愧于心?是谋略?还是希冀犹存?

“派你前去是礼貌。”腓力说,“倘若我去,会被视同僭妄的。他们现在是盟友了,更合适的时机会有的。”

是的,他旧梦未泯。他希望那城门会自发地开启。等到他打赢亚洲战争,解放了那里的希腊城市,他会是在雅典,不作为征服者而作为贵宾,来举行凯旋大宴。而他甚至从未见过那座城。

“很好,父王。我会去的。”他过了一瞬才想起道谢。

他骑马经过狄庇隆城门的塔楼,进入凯拉米克斯。道路两旁都是伟人和贵族的坟墓;旧的彩绘墓碑因风霜而褪色,新墓碑上祭奠的枯萎花环缠着悼念者的头发。大理石骑手们以英雄的姿态裸骑马匹,仕女们在梳妆台边缅怀美貌,一个兵士望向他葬身的大海。他们是沉静的人。在他们中间,吵闹的活人们推涌争睹。

为了在坟墓完工前安置骨灰瓮,建了一座阁;骨灰从一列列灵柩车取下,放入室内。他在举哀的面孔之间骑行,一种尖音从他背后涌起;妇女们纷纷围住灵柩车,为逝者哭丧。牛首骏在他身下震了一震;有人从一个坟丘后面扔来一块土。马和骑手都见过世面,不屑回头。如果你打了这场仗,朋友,此举和你不相称;如果没有,则更不相衬。但如果你是个女人,那我能明白。

前方耸立着卫城西北面的陡崖。他目光扫过,忖思其他方向的风貌。有人邀他去一个城邦的仪式,他躬身接受。在路边,一个穿戴古风铠甲的大理石步卒倚在长矛上;赫尔墨斯,亡灵的导引者,向一个孩童弯腰伸手;一对夫妻在诀别;两个朋友在祭坛前合掌,身旁一只杯。随处可见,爱默默面对了必要。这里没有修辞。无论后来者如何,这些人建了这座城。

他被领过广场,去议事厅聆听演说。偶尔,他听见人丛深处传来一句大声的咒骂;但是预言落空的主战派大多远远避开。狄摩西尼无影无踪。马其顿的老客友和支持者被推到前面;他勉力应对这些尴尬的会晤。埃斯基涅斯来了,态度沉着,但颇有戒心。腓力的仁慈甚至超出了主和派的预言;他们说中了,因此背负恶名。丧失亲人者、前途尽毁者,都像百目巨人一样盯着,看他们是否面有得色,并深信其有。腓力收买的人也来了,有的谨慎自持,有的阿谀奉承;这些人发现腓力之子态度客气,但捉摸不透。

他在狄马德斯的府邸进餐,有几位嘉宾在座;这不是宴饮的场合。但阿提卡气氛很浓:久用而朴素的优雅器物,躺椅和桌子的装饰尽皆形状完美,木质光滑如丝;旧的银酒杯因反复打磨而变薄;安静娴熟的侍候,谈话无人打断,也无人扬声。在马其顿,亚历山大仅以不贪食就令自己的餐桌风度超乎平庸;但在此地,他总留心先观察别人。

次日他在卫城上向城邦的诸神献祭,为和平祈福。这里有传奇的光荣,高踞的前锋雅典娜以长矛之梢引领航船——女神啊,您去了哪里,是否您父亲禁止您参战,如特洛伊当年?这次您是否顺从?这里在她的神殿中,站立着菲狄亚斯以象牙雕成的年轻女神,裙上有黄金衣褶;这里有一百年来的战利品和祭献。(三代人;才三代人啊!)

他在阿奇劳斯的宫殿长大,华美建筑于他并不新奇。他谈到历史,有人便让他看了雅典娜的橄榄树,当年它被波斯人烧过之后一夜就绽出新绿。他们还掠走了解放者哈摩第欧斯和阿瑞斯托吉顿的古老雕像,去装点波斯波利斯。“如果我们把它们拿了回来,”他说道,“便会交还给你们。这两人是勇士,也是忠诚不渝的朋友。”无人答话;马其顿人爱吹,世人皆知。他在城墙上寻找当年波斯人攀上的位置,自己找到了;询问似乎是不礼貌的。

主和派使一项动议获得通过:腓力和其子的雕像会在帕特农神殿内树立,以志其宽宏。他坐着让雕塑师画草图时,想到他父亲的塑像站在那里,不禁遐想他的人尚须多久会随之而来。

是否有任何地方、任何景观,他们问,是他离开前想造访的?“有,阿卡德米亚学院。我的导师亚里士多德在那儿学习过。如今他住在斯塔吉拉;我父亲重建了此城,让居民回迁。但我想亲眼看看柏拉图授业的地方。”

沿途埋葬着雅典往昔所有的伟大战士。他看见那些战利品,边骑马边询问,增长了行程。这里也一样,著名战役中一起战死的同袍长眠在集体陵墓里。有个新址正被清空,他没有问要安葬何人。

路痕越来越淡,渐入一片古老的橄榄树林,长草和野花在秋阳中干枯。厄洛斯祭坛附近又有个祭坛,铭着复了仇的厄洛斯。他问起这故事。从前有个移民,他们说,爱上一个美丽的雅典青年,誓言会为他做任何事。他说:“那么从卫城跳下去吧。”当他发现自己被服从了,就也那样纵身一跳。“他做得对,”亚历山大说,“一个人来自何方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他本人怎样。”他们面面相觑,换了话题;国运暴发的马其顿人之子这样想并不出奇。

从柏拉图手中继承学院的斯珀西波斯,上一年已经辞世。在那幢原属柏拉图的凉爽简朴的白屋中,新院长色诺克拉底接待了他。此人高大魁梧,据说其俨然能使赶集时的广场为他开出一条路。亚历山大得到名师对大有前途的学生的礼遇。他感到此人有真才实学,一见如故。他们谈了一会儿亚里士多德的方法。“一个人必须追随他的真理,”色诺克拉底说,“无论它会将自己引向哪里。我觉得,它会引着亚里士多德离开柏拉图,柏拉图的天性是叫如何给为何服务。我的真理叫我留在了柏拉图门下。”

“您这里有他的雕像吗?”

色诺克拉底领他出去,走过一座海豚流泉,来到桃金娘树荫下的柏拉图墓。雕像立于不远处。他手持卷轴而坐,厚实肩膀上古典的椭圆头颅向前倾。他保持着年轻时的运动员式短发,终生不变。胡须修得很整洁;额前纵横着深纹;在有重量的额头下,他有一双沉迷而坚定的眼睛,那是一个不遁开任何事物的幸存者的眼睛。“他始终还是相信良善。我有一些他的书。”

“说到良善,”色诺克拉底说,“他身体力行。否则,人就不会找到别的良善。我很熟悉他。我高兴你读他的书。但是他一向说,他的书包含的是他老师苏格拉底的教诲;永远不会有一本属于柏拉图的书,因为他能教的只能以薪火相传的方式学到——必须接触那火焰本身。”

亚历山大热切地凝视那张沉思的脸,仿佛那是踞在难以攻克的巉岩上的一座堡垒。然而那岩石已消失,被时间的洪流冲走,再也无法进攻。“他有一种秘传的教导?”

“一种公开的秘传。您是个战士,您的智慧,只能教给其身体已能承受艰辛、其心智已能抵抗恐惧的人,是这样吧?然后,火花就能点燃火花。他也是如此。”

色诺克拉底怀着遗恨与假想,注视那青年;青年怀着假想与遗恨,凝望那一张大理石的脸。他骑马经过那些逝去的英雄,回到城里。

他正要更衣去晚餐,忽然有人来谒见,留下与他单独相对;这人衣着考究,言谈文雅,自称在议事厅和他相会过。他听说,人人都赞赏他表现出的谦逊和节制,与他的使命十分合宜。然而出于对公共悼念的尊重,他让自己隔绝于此城所能提供的各种欢愉,许多人替他惋惜。假如没有机会让他在无害的私人场合一尝其乐,实在有亏待客之道。“我呢,有一个男孩子……”他形容了一个伽倪墨得斯的美态。

亚历山大毫不插话地听完,然后说道:“你说你有一个男孩子是什么意思?他是你儿子?”

“殿下!您真会开玩笑啊。”

“那也许,是你自己的朋友?”

“决不是那样的事,我向您担保,是完全由您使唤的人。您自己见见他嘛。我为他付了二百金币。”

亚历山大站了起来,说道:“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招来你和你这桩买卖。你走吧。”

他服从了,懊丧地回到主和派那里,他们本来希望让这年轻人带着快乐的回忆离去。该死的错误情报!再送上一个女子是太晚了。

他次日动身北行。

不久后,喀罗尼亚的死者被送到他们位于英雄街的集体墓地上。大家争论应当由谁来朗读葬礼的诔文。埃斯基涅斯、狄马德斯都有人提名,但他们一个料事太准,另一个太得志;在公民大会的失意者们看来,他们有沾沾自喜之色。所有人的眼睛回转向狄摩西尼那张憔悴的脸。彻底的失败、巨大的耻辱,暂时消蚀了他的一切恶意;他紧绷的皮肤上的新皱纹,来自一种比憎恨巨大的痛苦。至少他们都能相信,这个人不会在他们哀伤时感到愉快。他们选了他来朗读墓志。

除了斯巴达,所有希腊城邦都派了使节去科林斯议会。他们承认腓力为希腊人对波斯人防御作战的最高领袖。在这第一次会议上,他没有提出更多要求。别的自会随之而来的。

他挥兵抵达阴郁不安的斯巴达疆界,然后改了主意。让那条老狗保住自己的狗屋吧。它不会出来;但倘若逼到绝路,它会死拼到底。他不愿成为又一个在温泉关的薛西斯。

科林斯,阿芙洛狄忒之城,比雅典殷勤媚人。

国王和王子得到隆重款待。亚历山大偷闲走长路登上科林斯卫城,眺望底下看似窄丝带一般环绕高峻山脊的宏伟城墙。

天朗气清,他和赫菲斯提昂一起南望雅典,北望奥林匹斯山,评论了城墙,谈说哪里可以建得更好,哪里可以攀越,经提醒也瞻仰了那些纪念建筑。极顶上是阿芙洛狄忒的白色神殿,纤巧优雅。向导指点道,那些著名的侍奉爱神的女子此时无疑已从城区上了山来行礼。他期待地等了等,但徒然无功。

德马拉托斯,一个有古老多利亚血统的科林斯贵族,是腓力的老客友,在议会期间做了腓力的东道。一夜,在他位于卫城山麓的大宅里,他办了个亲密的小聚会,向国王许诺会有一个他感兴趣的宾客出现。

原来是小狄奥尼索斯,已故叙拉古城主——大狄奥尼索斯之子。自从提摩列昂将他逐出城主之位,他便在这里办一所男校为生。他眼睛近视,身材松垮,肤色灰鼠鼠的,年岁与腓力相当;他的新职业与拮据结束了他从前声名狼藉的放纵,但他依然有一个老醉鬼的酒糟鼻。一把梳理过的学者般的胡须,遮住他软塌塌的下巴。成就已超越其威震四方的老城主父亲的腓力,风度翩翩地对待他,酒过一巡,他以倾诉回报。

“我继位时没有经验,一点也没有。我父亲是个极其多疑的人。您大概听过一些传闻吧,多数是真的。众神作证,我从来没有任何要暗算他的想法,但直到他死的那天,总要先把我搜身才许我接近他。我从未见过国书,从未参加过战争会议。假如说他像您对您儿子一样,外出征战时托付我治国,也许历史就会是另一番面貌了。”

腓力肃然点头,说他相信该会如此。

“假如他给我静静享受一个年轻男子的逸乐,那我也满足了。他是个严苛的人;极有才干,不过很严苛。”

“嗯,许多事业都会这样走上极端。”

“是的。我父亲刚掌权时,人民受够了民主制;等城邦传到我手上,他们受够了独裁制。”

腓力感到他并不总像他看上去那么愚笨。“但柏拉图对您没有帮助吗?他们说您两次得到这位哲学家的造访。”

那并不敏锐的面容若有触动。“您看见我能安于这样大的命运转捩,难道您觉得,我从柏拉图那里没有领会到一点哲学吗?”

那双湿润的眼睛现出一种近乎庄严的神情。腓力看了看他那精补过的唯一一件锦袍,善意地握住他的手,召唤斟酒人上前。

在一张床头雕着天鹅的镀金床上,托勒密和他的新欢,雅典姑娘泰伊丝共枕。

她很年轻就来了科林斯,已经有了自己的房子。墙壁上画着双双对对的恋人;床头桌上有两只精美的浅杯,一个酒壶,一只盛着花香油的圆瓶。镀金宁芙们擎托的三根芯子的油灯,照着这两人的欢愉;她十九岁,不必故作神秘。她的黑头发软若鸟羽,眼睛暗蓝;玫瑰红嘴唇不施丹朱,但指甲、乳头和鼻孔都染得宛如粉贝,乳白细腻的皮肤祛了毛,雪花石一样光洁。托勒密对她着迷。时候很晚了,他迟慢地抚摸她全身,全不在意回味可能再次勾起欲望。

“我们一定要生活在一起。这种生活配不上你。我很多年都不会结婚的,别担心我不能把你照应好。”

“可是,亲爱的,我所有的朋友都在这儿。我们的音乐会、剧本朗读会……在马其顿我会过不惯的。”大家都说他是腓力的儿子。语气里不能流露急切。

“啊,但很快会是亚洲了。你会坐在一座蓝瓷砖的喷泉边,身旁玫瑰锦簇;我打仗回来,会给你膝头堆满黄金。”她笑起来,轻咬他的耳朵。

每晚和他这样一个人共度也实在不讨厌,她心想。尤其是比起另一些来……“让我再想想。明天过来晚餐吧;不,是今天了。我会告诉菲勒塔斯我病了。”

“可人儿。我该给你带什么来呢?”

“带你自己来就好。”她极少发现这话不起作用。“马其顿人真是壮汉子。”

“啊,石像也会为你动容的。”

“我很高兴你们开始剃须,如今看得见这些俊脸了。”她的手指抚过他的下颔。

“是亚历山大带起的风气。他说胡须会给敌人捉握的机会。”

“哦,是这缘故?……那美少年。人人都爱他。”

“除你以外的姑娘?”

她笑了。“别妒忌,我是指所有的士卒。其实,他内心也是我们这样的人。”

“不,不,这你看错了。他像阿尔忒弥斯一样纯洁;或几乎一样。”

“是的,这看得出来,但不是我的意思。”她在沉吟,鸟羽般的眉毛挑动着。她喜欢这个床伴,第一次向他道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他就像那些最负盛名的人,比如逸闻无数的拉伊丝、罗多帕,或是帖奥朵缇丝。她们不是为爱而生存,而是凭爱而生存。我可以对你担保,我看到了,这些兵士正是他身体的血液,他知道他们是会追随他赴汤蹈火的人。假使有一天他们不再跟他走,对于他,就会像一个名妓不再有爱慕者登门,也收起了铜镜一样。他会开始死的。”

一声叹息回答了她。她轻轻勾起被单,盖在他们俩身上。他睡得沉实,天也快亮了。让他留下吧,她这就开始习惯他也好。

腓力从科林斯返国,筹备亚洲的战争。万事俱备之时,他会先征得议会的首肯,方才动兵。

大部分军队已由阿塔罗斯率领,首先踏上归程,士卒们纷纷告假,四散归家;阿塔罗斯也如此。他在皮德纳山的山趾拥有一座先祖传下来的灰色旧碉堡;腓力接到他的消息,恳求国王途中稍事停顿,光临碉堡。国王念及他机敏得力,回复同意了。

他们离开大路,转入山间,海平面越来越宽,亚历山大却变得寡言矜持。少顷他骑马离开赫菲斯提昂的身旁,赶上托勒密,招手和他一同远离了在山地石南和灌木丛中抬足的马队。托勒密茫然不解地跟随;最近他自己满腹心事。她会守诺吗?她拖到最后才给了他苦等已久的答复。

“不知父王怎么想的,”亚历山大说,“居然不差遣保萨尼亚斯先行一步去佩拉?他怎么能把他带到这儿来?”

“保萨尼亚斯?”托勒密朦胧地说,随即变了脸色。“不过,保卫国王的安全也是他的权利。”

“如果他有任何权利,第一个权利就是不用受这个罪。难道你不知道那是在阿塔罗斯的宅子发生的?”

“他在佩拉有一幢宅子。”

“是在这里。我从十二岁起就知道。当时我在家中马厩里,在其中一个马棚,他们没看见我;阿塔罗斯的马夫正在跟我们的马夫讲这故事。几年以后母亲也对我说过,我没告诉她在我听来已是陈谷子烂芝麻了。是在这里发生的。”

“已经过了好些时候了。六年了。”

“别说六年,你觉得六十年就能忘记吗?”

“至少他职责在身,不必觉得自己是来做客的。”

“他应该被免于这样的职责。父王应该解救他的。”

“是的,”托勒密缓缓说道,“是的,可惜……你知道,若你不提,我也想不起来,而且我并不像国王有那么多头绪要考虑。”

牛首骏感到骑手的某种震动,嘶吼一声,摇了摇光灿灿的头。“这我倒没想过!哪怕在我们家,对父亲也不是无所不讲的。帕曼尼恩应当提醒他的,他俩是少年之交。但也许他也忘记了。”

“也只不过是今晚这一晚而已……我刚才想,假如一切顺遂她这时该已卖掉房子了。你一定要见见她。别的不说,她的歌声真是好。”

亚历山大回到赫菲斯提昂那里,他们默默骑行,直到转过山崖,看见了碉堡的石墙,这个森冷的遗存物见证着过去没有律法的岁月。一队骑马者从大门露面,迎接他们。

亚历山大说道:“如果保萨尼亚斯摆出一张臭脸,不要跟他计较。”

“嗯,我知道。”

“即使国王也无权错待别人,然后抛诸脑后。”

“我不认为他抛诸脑后了,”赫菲斯提昂细想后说道,“你要想到国王即位以来化解了多少世仇。想想色萨利,想想林克斯提斯家族。我父亲常说,佩尔狄卡斯去世的时候马其顿没有一家、一族不负有至少一桩血仇。你知道利昂纳托斯和我本该是仇敌,他的曾祖父杀了我的曾祖父,我一定跟你讲过。国王常会邀请我们的父亲同一夜去共进晚餐,以证明大家相安无事;他们如今不再耿耿于怀了。”

“但那是家族的旧账,不是他们自己的仇怨。”

“这是国王的行事做派,保萨尼亚斯肯定明白。这样就没机会冲突了。”

他们抵达碉堡后,他也确实如常执勤。国王饮宴时他的职责是守门,不跟东道主一同落座。他的餐食稍后会给他送上。

国王的扈从受到殷勤招待;他自己、他儿子和几个亲信被领入内厅。比起埃盖那座与马其顿历史一样长的城堡,这碉堡更粗朴,年代也不晚多少。阿塔罗斯家族是古老的一脉。室内陈设着许多波斯锦毯和镶金嵌宝的椅子。为了表示对贵宾最隆重的欢迎,女眷们也来觐见,并奉上糖果。

目光被织锦挂毯上的一个波斯箭手吸引住的亚历山大,听见他父亲在说:“阿塔罗斯,我从不知道你另外还有个女儿。”

“陛下,我自己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带走我兄弟的众神将她给了我们。她叫欧律狄刻,是可怜的比昂之女。”

“确是可怜,”腓力说,“抚养这样一个孩子,却在她出嫁之前过世。”

阿塔罗斯闲闲说道:“那还远呢。这新得的女儿叫我们这样喜欢,怎舍得她离开。”

他父亲话音方起亚历山大就转了过来,仿佛是一只听见鬼祟脚步声的家犬。那姑娘立在腓力面前,右手持着一只盛糖果的光亮银碗。他刚才像自家人一样握住她的左手,现在已松开,也许是因为见她脸红。她有阿塔罗斯这家人的相貌,但他的缺点在她身上却成了天资:他的面颊干瘪,她颧骨下有秀美的微凹;他的头发稻黄色,她的金色;他瘦长条子,她弱柳临风。腓力对她去世的父亲称许有加,她便微微行了个礼,与他稍一对视便敛目,然后拿着银碗移到亚历山大面前。她盈盈的浅笑一时僵住了;她首先看见了他未准备好的表情。

次日,他们延迟到中午才启程。阿塔罗斯透露,这天是当地某位河中宁芙的节日,女眷会唱歌庆祝。她们戴着花冠来了;那姑娘声音很轻,孩子气而真挚。大家品尝了宁芙泉的清流,赞美一番。

他们上路时早已烈日炎炎。走了几里地,保萨尼亚斯离开队伍。一个将官见他向一条山溪走下去,在他身后喊道,这儿的水已被牲口污染,再走上一两里,水会比较洁净。他装作没听见,双手掬满一捧水,渴饮而尽。在阿塔罗斯家里的这些时候,他一直断水绝食。

亚历山大和奥林匹娅斯一同站在宙克西斯的壁画《特洛伊沦陷》之下。在她上方,赫卡帕王后撕扯着衣袍;在他脑后,普里阿摩斯和阿斯提阿纳克斯血花四溅,像是一个殷红的光晕。冬日火光在图画的火焰上跃动,在活人脸上投了凹影。

奥林匹娅斯眼圈浓黑,面容犹如一个老了十岁的妇人。亚历山大的嘴唇看上去又干又僵;他也熬夜无眠,但显露得少一些。

“母亲。何必又召我来呢?道理都说了,你也明白。并没有什么昨是今非。我是非去不可的。”

“审时度势!审时度势!他把你变成了一个希腊人。如果他因为我们违抗他而杀我们,那好,让他杀。我们宁死也保持骄傲。”

“你知道他不会杀我们。只不过我们会陷进令仇人痛快的处境。如果我出席这婚礼,如果我去捧场,人人都会明白我把它看得平常,就像那些色雷斯女人、伊利里亚女人等等无名之辈一样。这个父王知道;难道你不懂这才是他邀我去的原因?他是为了保全我们的脸面。”

“什么?你在羞辱我的场合喝酒助兴,是保全脸面?”

“我会这么做吗?他不会放弃这姑娘,明摆着的事实,接受吧。不错:她是马其顿人,她的家族跟我们家族一样古老;这桩婚姻当然是族以女贵。所以他们才将她巴巴地送上,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这次交手是阿塔罗斯赢了。如果我们中了他的计,他就会赢整个战争。”

“他们只会认为你倒戈向父,跟我作对,来保住他的欢心。”

“他们对我没这么无知。”这想法折磨了他半晚。

“跟他婊子的亲属饮宴。”

“一个十五岁童女。她只是诱饵,好比捕狼陷阱里的羊羔。噢,她会尽力而为,她是他们家的人;但一两年内他就会再遇见一个更青春的人。抓紧时机的会是阿塔罗斯。你要当心的是他。”

“我们竟然落到了这步田地!”尽管她语带怨怼,他仍当做默许;实在受够了。

他发现赫菲斯提昂在他房里等着。这里也一样,是个倾心吐胆的地方。他们在床沿上并排默坐了一些时候。最后赫菲斯提昂说:“你会知道哪些人是朋友了。”

“我已经知道了。”

“国王自己的亲信应该向他进谏。帕曼尼恩不能做吗?”

“他试过了,菲洛塔斯告诉我的……我知道帕曼尼恩怎么想。我不能告诉母亲的是我理解此事。”

赫菲斯提昂等了半晌,方道:“怎么说?”

“父亲从十六岁以来,爱上了一个永远不会青睐他的人。他送她花束,她扔到粪堆上;他在她窗下唱歌,她把夜壶给他照头淋;他向她求婚,她跟他的竞争者们打情骂俏。最后他忍无可忍,打了她;但他无法忍受她倒在脚边,又把她扶起。然后,虽然他能治住她了,他仍羞愧地不敢登她的门,而是派我去。嗯,我去了;但说到底,她是个浓妆艳抹的老娼妇。我怜悯他。我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一天,但没错,我怜悯他。他理应得到更好的。这次这姑娘,我宁可她是个舞者或吹笛女,或是个男儿也罢;那我们就能有清静日子。但既然她是他想要的……”

“所以这才是你要去的理由?”

“噢,我能找到更好的理由。但就是这个缘故。”

婚宴在阿塔罗斯位于佩拉郊外的府邸举行。他才将房子重修过,不惜工本,廊柱缠绕着镀金的花枝,镶珠宝的铜像自萨摩斯岛远道运来。种种费心布置,无非表示国王这场婚姻与他别的婚姻都不同,除了第一次。亚历山大和朋友们走入时环顾周围,以眼神交换了同一个想法:这是给国王岳丈的、而不是给妃子之叔的府第。

新娘坐在宝座上,团簇着光灿灿的妆奁和新郎的礼物;马其顿比南方保有更古老的风俗。金银杯盏,一卷卷精纺的织物、亚麻被单上铺陈的珠翠和项链、托着香料匣和香水瓶的镶嵌桌子,将婚礼的供桌放满。她穿着橘红色衣裳,戴着白玫瑰花冠端坐,俯视自己交叠的手。宾客们为她喊出仪式性的祝颂;她的婶娘在她身旁代为致谢。

过足了时候,女眷将她送往为她预备的房子。坐婚车巡游由于不合宜而免去了。亚历山大望向那些亲眷,确信他们曾经盼见这一幕。他以为自己怒气已消,直到他看见他们在审视他。

大家分食了浇头丰富的婚礼祭肉,和随后的肴馔。虽然烟囱有个风罩,这厅堂仍旧变得热气腾腾。他注意到,多数时候他都被安排跟自己的朋友在一起。他庆幸与赫菲斯提昂相邻,但是这本来该是新娘的一个男戚的席位。就连阿塔罗斯家那些较年轻的人都簇拥在国王周围。

亚历山大向赫菲斯提昂低声道:“快呀,狄奥尼索斯,我们十分需要您。”

然而当酒上桌时,他一如往常,浅酌慢饮,和他进食一样节制。马其顿是良泉遍布的土地,水流纯净安全。从来不必忍渴入席,像居住在炎热的亚洲土地、只有污浊河水的人那样。

但既然东道主听不见,他和赫菲斯提昂便放纵自己,讲起宾客在归途才会讲的笑话。追随他的青年们不满他遭受轻视,看出他们微笑中的意味,便也跟着议论,且更无所顾忌。宴会厅染上了一点分帮结派的气氛。

亚历山大渐觉不安,向赫菲斯提昂低语道:“我们最好别扫兴。”然后转向众人。新郎离席时,他们可以乘机溜走。他望了他父亲一眼,见他已经醉了。

他的脸色红润明亮,他在与阿塔罗斯和帕曼尼恩吼着古老的战歌。烤肉的肥油沾在他胡须中。他回敬众人关于开苞和精力的古老笑话,这些笑谑像先前洒在新郎身上的葡萄干和谷物一样属于风俗。他赢来了他的姑娘,在老朋友中间,大家乐也融融,使他的心愈加欢畅。亚历山大认真洗过浴才来,几乎空肚,近于清醒,但没有他进食较多时那样清醒。他在周围越发明显的沉默中继续观望。

赫菲斯提昂忍着怒火,跟邻座交谈以避开注意。没有一个通达的主人会这样折磨一个奴隶,他心想。他也生自己的气。他怎会预料不到这一切,为何不反对亚历山大出席?他不说,是因为他对腓力有好感,因为这看来合乎谋略,也因为——他终于肯面对了——这会惹怒奥林匹娅斯。亚历山大做这个牺牲,是出于他不时会有的不计后果的宽宏大度,赫菲斯提昂爱他这一点。他应该受到保护;应该有某个朋友插手。他受了背叛。

在越来越大的噪声中,他在说着什么。“……她是那家族的一员,但是她没有选择,她才出婴室没几年……”

赫菲斯提昂吃惊地回顾。他纷杂的想法中并没有包括这一个思想:亚历山大会为那姑娘而生气。

“婚礼大多是这样的,你知道。习俗使然。”

“她初次见到他时很害怕。她极力使自己脸色和悦,但我看出来了。”

“他不会粗暴对待她的,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对女人内行。”

“想想看。”亚历山大对着手中酒杯喃喃说道。他一饮而尽,持杯伸手。侍童带着以雪冷藏的兽头酒盅来了;少顷,留神伺候的他又回来重新斟满。

“把这杯留到祝酒时。”赫菲斯提昂警醒地说。

帕曼尼恩代表国王起立,赞美新娘;这本该由新郎的男性至亲来做。朋友们注意到亚历山大讽刺的微笑,也过分公开地答以冷笑。

帕曼尼恩曾在许多婚宴上讲话,有些是国王的婚宴。他话语简单而有分寸,谨慎而扼要。阿塔罗斯手持一只华丽的大金杯,从自己的躺椅摇晃走出,发表嫁女的演说。立刻能看出他跟腓力一样醉,却不那么扛得住。

他对国王的赞颂迂回啰嗦,夸饰因笨拙而失败;高潮处伤感凄切,时机也不对;如痴如狂的喝彩声是付与国王的敬意。当演讲渐入正题时,喝彩就变得不那么自然了。帕曼尼恩刚才是祝福一对夫妇;阿塔罗斯则分明是祝福国王和王后,只欠点破。

他的支持者纷纷欢呼,拿酒杯敲着桌子。亚历山大的朋友们窃窃议论,有意让人听见。阵营未定的那些人惊惶失措,因沉默而显露了自己。

腓力没有醉到不解其意的地步,他用充血的黑眼睛盯住阿塔罗斯,在跟自己醺酣的迟钝搏斗,思索如何截断他的话。这里是马其顿,他平息过许多餐后的争吵,但从未对付过一个新的岳父——无论是否自命的身份。别的人知道自己的地位而且会感激。他的眼睛转到儿子那边。

“别放在眼里,”赫菲斯提昂细语,“那家伙喝昏了头,他们全都知道,到明早他们就什么都忘了。”演说初始他已从自己的躺椅走到亚历山大的躺椅旁。亚历山大的眼睛盯住阿塔罗斯,身体摸上去又僵又紧,如同待发的弩炮。

望着那边的腓力,看到在发红的额头和为宴会而梳平的金头发下,瞪视的灰眼睛从阿塔罗斯的脸转向他的脸。奥林匹娅斯的愤怒;不,那是很快炸开的,这却是收敛的。莫名其妙。我醉了,他醉了,大家都醉了,何妨?小子为什么不能像别的饮宴者那样随和些?让他忍着吧,并且要识相。

阿塔罗斯还在滔滔谈说古老正宗的马其顿血脉。他早将他那一席话熟记在心;但是在微笑的狄奥尼索斯引诱下,他即兴发挥的兴致来了。祖国化身为这曼妙少女,国王在祖先众神的福佑中,会重投她的怀抱。“让我们向他们祈求一个合法的真传继嗣吧。”他灵机一动叫道。

一种混乱的噪声骤起;喝彩、抗议、丧气话、付诸笑谈的笨拙努力。语声变了,戛然而止。阿塔罗斯并未饮下祝过的酒,反而用另一只手按住头,指间有血。闪亮的某物,一只银杯,在镶嵌地板上豁啷啷滚开。躺椅上的亚历山大一手支身,向前倾倚。他投掷时没有起立。

哄闹涌起了,在高堂中回响。他以曾经穿透喀罗尼亚战嚣的声音喊道:“你这无赖,你骂我是个杂种?”众青年——他的朋友们,义愤地喝彩助威。阿塔罗斯明白了他被什么击中,发出一个欲语又噎的声音,然后将自己沉重的高脚杯掷向亚历山大。他目测出它的路线,并不费心挪动;杯子半途坠地。朋友们和亲戚们都叫喊起来,厅堂的声响开始像一个战场。腓力怒极,也知道该对谁泄愤,在喧哗中吼道:“大胆!你这小子。你怎敢这么放肆?管好自己,否则回家去。”

亚历山大几乎没有提高声音,它像他的杯子一样,正中目标。

“你这龌龊的老山羊。你永远不晓得难为情?全希腊都能闻见你的膻气;你到了亚洲怎么办?难怪雅典人哂笑。”

一时间回答他的只是呼吸声,像一匹吃力的马。国王的红脸紫涨,手在躺椅周围摸索。他穿着新郎的礼袍,这里唯有他佩了剑。

“狗娘养的!”他从躺椅一跃而下,撞翻了坡腿的晚餐桌,酒杯和甜点盘铿然一阵响。他抓住剑柄。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赫菲斯提昂不顾一切地说,“走吧,快,走吧。”亚历山大置若罔闻,从躺椅较远的一端敏捷滑下,双手抓住木头,含着冷淡急切的微笑而等待。

腓力手持出鞘的剑,又喘又瘸地踏过满地狼藉向敌人踉跄而去,他的脚踩到一张果皮,跛腿受力一滑,重重跌倒在糖果和陶片中间。

赫菲斯提昂向前迈了一步;有一刹那,他本能地想去搀扶。

亚历山大绕过晚餐躺椅出来,双手按着腰带,扬着头,俯视那个面红耳赤、边喘边骂的男人,匍匐在一地酒浆中,伸着手要捞回他的剑。“看看吧,诸位。看看是谁准备要从欧洲跨到亚洲,却从躺椅跨到躺椅也摔得够戗。”

腓力双手按着健康的膝盖站了起来。他在碎碟上割破一掌。阿塔罗斯和他的亲属们跑来施援,一路互相推撞。混乱中,亚历山大向朋友们打了个手势。他们全都随他而出,沉默而迅捷,像执行战争中某个夜间行动。

在门口站岗的保萨尼亚斯始终没有离开岗位,此时却目送着亚历山大。干旱沙漠中的旅行者或许也会这样目送予他一瓢甘泉的人。无人注意。正在汇集支持者的亚历山大完全没有想到他。他从来不是一个容易攀谈的人。

牛首骏在庭院中嘶鸣;它听见了主人在战场上的语音。年轻人把他们为婚礼准备的花环抛在霜冻的垃圾堆上,不待马夫侍候就上了马,沿着辙痕交叠、覆冰而泥洼的道路,驰向佩拉。在宫殿广场,夜间火炬的光亮下,亚历山大打量他们,审视每一张脸。

“我准备带我母亲去伊庇鲁斯她弟弟的家里。谁愿意跟我?”

“我是一个,”托勒密说,“让他们的真传继嗣都歇去吧。”

哈帕劳斯、尼阿卡斯和余人簇拥上前;因为爱,因为忠诚,因为深信亚历山大的运气,因为害怕国王和阿塔罗斯已记了他们一笔,或因为耻于被别人看见自己退缩。

“不,你别来了,菲洛塔斯。你留下。”

“我要来,”菲洛塔斯略一环顾,很快地说,“我父亲会原谅我的。不原谅又何足惜?”

“不,他比我父亲好,你不该为了我而冒犯他。其余的人,你们听着。”他的声音透出习惯而干脆的命令口气。“我们必须马上走,迟了我会被关押,我母亲会被下毒。轻装旅行,带上备用的马匹、你们全部的武器,以及能拿到手的钱、一天的食物、任何能打斗的好仆人——我会给他们预备马和武装。下次吹角换岗时,你们都在这里与我会合。”

他们散了,只有赫菲斯提昂还在,眼神像是一个在无涯海上的人望着舵手。

“他会懊悔的,”亚历山大说,“他要依靠伊庇鲁斯的亚历山德罗斯。他将他扶上王位,对这盟友费心不少。现在除非他还母亲以公正,否则休想从那边获得支持。”

“那你呢?”赫菲斯提昂直率地说,“我们去哪儿?”

“去伊利里亚。我在那儿有更多可做。我了解伊利里亚人。你记得科索斯吗?他不把我父亲放在眼里,反叛过一次,还会卷土重来的。他认识的是我。”

“你意思是……”赫菲斯提昂说着,已知道问也多余。

“他们是好战士。若有个将军,他们也许能打得更好。”

木已成舟,赫菲斯提昂心想,况且我做了什么来保护他?“好吧,如果你认为这样最好。”

“其他人不必去得比伊庇鲁斯更远,除非他们自己要如此。今天只管今天的事。让我们看看在伊庇鲁斯立场可疑,伊利里亚积极备战时,全体希腊人的统帅要如何进军亚洲。”

“我去给你打行李。我知道你要什么。”

“幸好母亲会骑马,我们没有时间乘轿了。”

他见到母亲时,她仍点着油灯,坐在高椅上直视前方。她责怪地看着他,只知道他从阿塔罗斯府上来。捣烂的药草和烧过的血在房中气味弥漫。

“你是对的,”他说,“何止是对。收拾好你的珠宝,我来带你回家去。”

他在自己房间看到他那个行军背囊,如赫菲斯提昂承诺的,他需要的都在当中,顶上放着《伊利亚特》的皮书袋。

西进的大路途经埃盖。为了避开它,亚历山大带领众人穿越他训练军队打山地战时摸熟的一个个隘口。山麓的橡树和栗树又黑又秃;峡谷之上的山道落叶堆积,又湿又滑。

这偏远的山乡难得一见陌生人。他们自称是进香客,要去多多纳咨询神谕。在他练兵时瞥见过他的人如今都不认得他了:戴一顶旅行的旧帽子,披羊皮斗篷,胡子没刮,显得年纪大些。他们下行来到卡斯托里亚湖畔,柳荫低垂,沼泽遍布,有海狸筑的堤,他们打醒精神,知道会被人认出;虽然他们讲的故事仍是老一套,却未受盘问。王后与国王不睦早非新闻;倘若她想向宙斯和狄安娜娘娘请教,那是她自己的事。他们走得比流言快。是否有人追踪而来,是否他们像遭嫌弃的狗一样被放任自流,抑或腓力一如往常地让时间替他弥合,他们无从判断。

奥林匹娅斯从少女时代便不曾这样旅行。但是她在伊庇鲁斯度过那段年华,当时来自科尔丘拉的海盗横行海岸,所有旅行都在陆上。出门第一天,她累得脸色苍白,晚间的寒气更使她发抖。离家还太近,他们不敢投宿村中,只在一个牧人的空棚舍搭了帐篷,羊群已经去了冬季草原。但歇过一夜,奥林匹娅斯次日就有了精神,很快像男子一样和队伍并进,目光炯炯,脸颊红润。她稳跨马背,直到他们发现某个村庄为止。

赫菲斯提昂在后面的人当中骑行,望着那两个披斗篷的细小背影,头并着头,在交谈,在谋划,在倾吐。他的敌人掌握着战场。托勒密以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他,没有恶意且不甚自知,因为他觉得自己牺牲最大。他和泰伊丝欢聚仅仅数月,把她留在了佩拉。赫菲斯提昂则只是依本性而为;像牛首骏一样,他被视为亚历山大的一肢。谁也不注意他。他感到他们仿佛会这样旅行下去,直到永远。

他们向东南行进,朝着分隔马其顿和伊庇鲁斯的巨大山脉而去,涉过涨水的河流,选取格拉莫斯山与平都斯山之间难行的近路。他们尚未攀上那条马其顿红土渐见稀少的山脊,就开始落雪了。山径上危险莫测,马匹蹒跚而行;他们争论是该回卡斯托里亚湖去,抑或露宿野外。有个骑马的人在山毛榉中间迂回而来,邀请他们光临他有事务在外的主人家,说主人留了话,吩咐要招待他们。

“这是欧瑞斯提斯家族的地方,”亚历山大说,“那么你的主人是谁呢?”

“别傻了,亲爱的。”奥林匹娅斯嘟哝道。她转向那使者。“能到保萨尼亚斯家里做客,欣喜之至。我们知道他是朋友。”

树林前方伸出一块山崖,那巨大的老碉堡兀立其上,他们在里面得到热水浴、美食美酒、温暖的床。看来保萨尼亚斯在这里有个妻子,虽然宫中别的将官都把妻子带去了佩拉。她是个高大健壮的山地姑娘,生性单纯,却因为一知半解而怀着心事:她的丈夫遇到她之前曾经在某个遥远的地方被人欺辱,具体如何,她始终不清楚;他还在等待雪耻之日;这些人是与他的仇敌作对的朋友,要好好招待。但奥林匹娅斯是朋友,她与谁在敌对?王子怎么来了,他不是伙友团的将军吗?她极力让他们舒适;但到了寝时,在那个保萨尼亚斯每年踏足二三次的大房间里独处,她听见一只猫头鹰在咕噜,一头狼在嗥叫,而油灯周围的阴影加深了。她父亲在北边被巴尔德利斯所杀,祖父在西边死于佩尔狄卡斯之手。翌日,一个保萨尼亚斯指定的好向导带着客人们离去后,她走入石砌的地窖,清点箭头和存粮。

他们攀越一个栗树林,连土产的面包也是栗子面粉做的;然后上行穿过一片枞树林,来到隘口之巅。阳光在雪地上熠熠生辉,也照遍辽远的地平线;这里是塑造大地的众神所立的边疆。奥林匹娅斯回头东望,嘴唇翕动,对一块她带着上路的形状合适的石头,念诵了从一个埃及女巫学来的古语,随即抛之于身后。

伊庇鲁斯的雪在融化;他们只好到农人的村子投宿,马匹拴在山洞里,三日后蹚过一条涨水的河。但他们终于抵达了摩罗西亚人的土地。

这起伏的高原以严冬闻名,然而其雪水令牧草丰茂。头角长长的硕大牲口在这里吃草;最矜贵的绵羊穿着皮革罩衣,以防它们的细羊毛被荆棘损伤;护卫它们的狗跟它们一样大。为造船盖屋的工匠所称道的参天橡树——本地的神圣财富——光秃秃地站着,迎受未来数百年的风霜。村子都建得很好,健康的孩子成群。

奥林匹娅斯篦了头发,戴了一根金项链。“阿基琉斯的祖先出身于此。他儿子尼俄普托勒摩斯从特洛伊回来,带着安德洛玛刻在这里居住。他们的血液是通过我传给你的。我们是最早的希腊人。他们全都借了我们的名字。”

亚历山大点了点头;这些话他听过无数遍。这片沃土古来各自为政,直到近年才有了君主,国王虽是奥林匹娅斯的弟弟,却是腓力扶上王位的。他边骑边想。

他们的使者继续骑行去报信,众青年就在一个石块磊磊的池边剃须梳头。水寒彻骨,但亚历山大洗了浴。他们都拆了行囊,取出最好的衣服穿上。

少顷,他们望见一队人马,在半融的雪中既黯淡又泛光。国王亚历山德罗斯亲自迎接亲属来了。

他是个肤色黄褐的高个子,年纪三十出头;浓密的胡须遮住了家族的嘴,但家族的鼻型仍然可见;眼窝很深,目光躁动而警惕。他以亲吻欢迎姐姐,说了相宜的话。他早就预料这讨厌的时刻迟早会来,尽量和颜悦色。他依仗她的婚姻而君临一国;但自此以后,她几乎做尽了危及他王位的事。从她怒气冲冲的来信里,他无法判断腓力是否已和她离异;无论如何他只能接纳她,附和她是无辜受害的说法,以求保全家族清白。单是她一个就够伤神了,指望她没有带那个到处惹事的儿子来,更是白搭——听说他十二岁就杀了人,从此没有一天沉静过。

怀着迅速以礼节掩过的不信任,国王瞥了瞥那一队长着棱角分明的马其顿面孔的青年,跟南方人一样刮了胡须。他们看上去顽强、机警而亲密;他们打算在这里酝酿什么阴谋?王国是平靖的,部落酋长们恭称他为霸主,追随他作战并缴纳税金;伊利里亚人不逾边界;仅是今年,他便铲除了两个海盗老巢,当地农人以颂歌对他感恩。谁会跟随他去和强大的马其顿作战,过后谁会祝福他?没有人。倘若腓力发兵,他会长驱直入抵达多多纳,另立一个国王。况且亚历山德罗斯一直喜欢这人。在姐姐和外甥中间骑着马,冷风扑面,他盼望家中的妻子仍有精神会客;他出门时撇下了哭泣的她,而且她有身孕。

往多多纳下行时,一条弯弯曲曲的窄路使他们鱼贯而行,国王领头。亚历山大骑马挨近奥林匹娅斯,悄然道:“别告诉他我打算做什么。你的事随便你说;我的你一概不知。”

她又惊又气,说道:“他做了什么让你疑心他?”

“什么也没有。我要细想,我需要时间。”

多多纳坐落在高高的山谷中,在一条风雪相侵的长长山脉下。一阵飙风刮来,使他们身上裹了一层麦粉般的细雹子。那个有围墙的城市扣在山坡上;下方是神庙的场院,除了所供的神祇,就只有一道矮篱护卫着它。中央是祭坛和神殿,小若玩具,一株巨大的橡树伸开黑秃秃的枝柯迷宫,出拔于雪上。一种深沉而回响的咆哮随风阵阵起伏,刮到他们耳朵里。

城门轰然打开。他们列队准备进城时,亚历山大说:“舅舅,我希望趁着在这里求问一次神谕。您可以询问下一个吉日是什么时候吗?”

“当然好,”他语气里有了新的热情,还添上一句相宜的吉利套话,“神佑的幸运。”他恨不得吉日早早到来。奥林匹娅斯结婚时他还是个小子;她一向欺负他,他从未有机会在她面前做个男子汉。现在她得知道,他是他自己家的主人。这个饱经战火、身带战痕的青年,有一双疯狂痴想的眼睛,一队仪表堂堂的法外扈从,但他也帮不了她。让他自行其路归向冥府,让理智的人安生吧。

城中人怀着自发的忠诚向国王致意。他曾经多次带领他们成功抗敌,也没有从前那些交战的酋长那样贪婪。人民聚集成群;离开佩拉后,牛首骏第一次听见熟悉的欢呼声“亚历山德罗斯!”它仰起头,步伐转为阅兵时骄傲的踢踏。亚历山大端坐马背,直视前方;赫菲斯提昂转头一瞥,见他脸色苍白,就像身体失掉了一半的血。他面不改容,平静地和亲属们对答;但是他们到达王宫之后,他唇边依然没有血色。王后忘了自己的不适,命仆人赶快准备甜酒;昨天还有个牲口贩子在关隘上冻死道旁。

雪停了,但地上有积雪,结了霜壳,踩上去喀哧喀哧塌陷。一个苍白的太阳灼灼晒在雪丘和乱蓬蓬的灌木上;一股寒飕飕的细风从山岭吹下来,无孔不入。这片白茫茫之中有块扫清的地方,只铺着褐色的枯草和黑而湿的橡子,像一块敝旧的布。圣殿的奴隶们把雪铲到橡木栅栏边;脏兮兮的雪堆起,树叶和橡子壳杂陈其间。

一个披羊皮斗篷的年轻人,走到那巨梁已年久发黑的、没有门扇的门廊前。

一个深底铜磬以兽皮制的绳索挂在横梁下。他抄起倚柱的一根木杖,用力敲打。长长的振响,水波般一圈圈漾开;一种深沉的回音从远方某处嗡嗡传来。大树静立,桠杈、结节和旧鸟巢上积雪盈盈。千百年来献给神明的古朴祭坛,分布在四周空旷之中。

这是希腊最古的神祇,法力来自埃及的阿蒙,众神祇之父,比时间更古。神在多多纳发言,早于阿波罗来到德尔菲。

在高枝间静静加速的风,猛一阵横扫下来。前方爆发一种狂乱的金石声;一个铜制男孩立于大理石柱头,手执一鞭,鞭条是披拂的铜链,风一刮便将那些沉重的末梢打在一口大铜瓮上。它是个造声器皿,就像剧场里有时候用的那些一样。响声隆隆而动。圣树四周也围着三足而立的空心铜器;那声音通过它们而逐渐变弱,仿佛一个鸣雷后的余响。未及消尽,另一阵风又扬起那鞭子。在大树后面一幢小石屋里,有几个窥视的灰顶的头伸了出来。

亚历山大的嘴露出笑容,如同他在战场上发起进攻时。他向余音回荡的场院行去。第三次刮起阵风,那串响声便第三次往复,旋开而后消隐,归于先前薄响绵绵的沉寂。

三个老妇从那间茅草顶的石屋走出,并头私语,披裹着虫蛀的兽毛斗篷。她们是“鸽子”,神祇之仆。她们踏着黑湿的橡子碎步行来时,能看见她们的脚踝包在褴褛的羊毛里,但脚是赤裸的、皲裂的,蒙着泥垢。她们的力量来自与大地的接触,不可失之;这是圣殿的律令。

第一个是强壮的老妇,宽骨架,看上去做过大半辈子男人的农活。第二个矮小丰满,神情严冷,鹰钩鼻,下唇突出。第三人是个驼背的老妪,小不点儿,像旧的橡子壳一样干瘪而棕黑。据说她是伯里克利辞世那一年出生的。

她们瑟缩在裘衣中,四面看着,回转眼睛时,似乎吃惊地看到这孤身一人的香客。那高个子向丰满妇人悄声细语。那老妪踏着皱巴巴的鸟爪趋前,像好奇的小孩一样摸他。她双眼有一层蓝白的翳,已近失明。

丰满妇人用一个尖厉而不失谨秘的声音说:“你希望怎样询问宙斯和狄安娜?你想知道为了达成你的愿望,该向哪一位神献祭吗?”

亚历山大说道:“我会独自把我的问题告诉神。给我书写的工具吧。”

高妇人带着笨拙的善意俯向他;她的动作像一只农庄的动物,气味也像。“是的,是的,唯有神能看见。但签子在两个坛子里,一坛是酬神请愿的;另一坛是‘然’或‘否’。我们要拿取哪一坛的?”

“‘然’或‘否’。”

那老妪仍将他斗篷的一角抓在手里,仿佛一个自信的漂亮小孩,知道人家喜欢自己这样。忽然,她从他腰间一扬声说:“要小心你的愿望。小心。”

他向她俯身,轻轻问道:“为什么,老妈妈?”

“为什么?因为神会答应的。”

他把手放在她头上——一团破羊绒中的一个小骨壳——一边抚摸,眼睛越过她望到那橡树的黑色深处。其余两人相视,都不做声。

他说:“我准备好了。”

她们走进其住所旁边一座做法事的低檐房屋,那老妪趋步于后,嚷着混乱的命令,像任何下到厨房令忙碌的女眷们心烦的曾祖母。能听见她们所有人的和嘟哝,仿佛是某家没有预备好营业的旅店,来了个不能赶走的客人。

巨大的古枝在他上方伸展,分割了苍淡的阳光。中央的树干因岁月而叠合,有肋骨般的隆起;敬拜者们把小件的供奉投进裂缝,年深日久,几乎被树皮封住。有些树皮已经朽烂,还有蛀洞。夏天会暴露秃冬所掩的:粗枝主干一部分已经死了。它的初根胀破种子时,荷马仍在世;它活到头了。

从巨大的树心周围,枝干分叉处,传来一种昏昏欲睡的咕咕和呜咽;在树洞里,在到处钉着的小匣子里,神的鸽子一对对相偎,羽毛耸然,挨挤着御寒。他走近时,有一只从藏身的暗处发出一串响亮的“茹——咯——咕!”。

妇人们出来了,高的手捧一张矮木桌,胖的手捧一只红底黑绘的古坛。她们在树下把坛放到桌上。那老妪交给他一块软铅片、一支铜笔。

他把那铅片放在一个旧的石头祭坛上,用力书写,字母刻入暗色的铅上,闪着银光。神佑的幸运。亚历山大咨询神庙的宙斯和狄安娜:吾心所思会否实现?他把铅片折成三折,藏住文字,然后放入坛中。他是学了如何做才前来的。

高妇人站在桌子旁,举起双臂。坛子上画着一个女祭司,站姿相同。召唤用的是某种外邦语言的行话,岁月与无知使它走样;元音拖得很长,模仿鸽子。很快便传来一只鸽的应答;树心周围都回响着一种低沉的咕咕声。

亚历山大注视着,凝思于他的心愿。那高挑的女祭司把手伸进坛子,开始摸索,这时那老妪上前,扯她的斗篷,用猴子般的尖嗓子叱喝。“这是许了给我的,”她一迭连声,“许了给我的。”对方退开,她突着眼睛,瞟了他一眼;胖妇人咯咯乱叫,但没有做什么。那老妪从骨瘦如柴的手臂撩起衣袍,像主妇刷锅一样,然后伸手入坛。沙沙沙一阵响动,是刻有签文的橡木小方块在碰撞。

在这种种耽搁之中,亚历山大静立等候,定睛看着坛子。黑绘的女祭司以古风的僵硬身姿站立,露出举起的手掌。她脚边绘有一条蛇,盘绕着她那张画出的桌子。

画技娴熟生动,蛇头向上伸着。桌腿短,像矮床的腿一样,它能轻易爬上去。那是一条家蛇,知道一个秘密。当那老妪喃喃着抓来抓去时,那感觉从黑暗中蠕蠕爬了出来:某种古老的愤怒、某个巨大的伤痛、某个尚未洗雪的奇耻大辱,他向那蛇蹙眉,试图把那感觉逐回黑暗。图影浮现。他再次面对一个大敌。他一呼一吸的水汽消散在寒冷中;良久不见新的气息,然后不由自主发出一个声音,起而即止,归于沉静。方才他攥着手指咬着牙关。他的记忆打开、流血。

老妪直起身子。她深黑的手爪拿着那折过的铅片,还有两个木块。另两人赶到她身旁;规矩是取出离铅片最近的一签;她们冲她嘘着,像奶妈对一个因无知而失礼的孩子。她抬起头——她的脊骨已无法挺直——用一种较年轻的、命令般的语调说:“站开!我知道要做什么。”那一瞬看得出她曾经是美丽的。

铅片搁在桌上以后,她走向他,伸出各握一签的两手。她摊开右手,说道:“为了你思想中的愿望。”她摊开左手,说道:“为了你心中的愿望。”

那两个黑色小木块上都刻着“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