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雄视欧亚 叁

太阳终于完全跃出了地平线,在起伏的河面上跳跃的万道霞光敛去了诱人的色彩,渐渐变得透明。日出的瞬间,因为灿烂,所以短暂。草尖上、木屋脊,所有残留的阴影都被一扫而尽,新的一天开始了。

百灵恋恋不舍地从河面上收回目光,这才发现父亲正慈爱地注视着她,她亦回以温柔的微笑。

“真美!”

“以前也看日出吗?”

“常看。每到一个新的国家,母亲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我和齐尼兰萨去看日出。她说,日出之美就在于你每次所看到的日出和日出时的绚丽留给你的震撼都不尽相同。”

“你终于肯对我提起你的母亲了?”

“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记得三十年前,一位我深深爱着的姑娘告诉我,她天生是一篷流浪的帆,她的父亲是一只漂泊的船,船不可能安顿下来,帆就不会让船独自漂泊。这许多年来,我常常在想,她一定也看过许多国家的日出吧!”

“是的,一定。她叫什么名字?”

“清雅。沈清雅。”

“就是那一次,她选择了离开您,是吗?”

“她想去欧洲旅游,想到埃及去看金字塔。这是她的梦,然后她会回到大理去,因为她母亲的灵魂就安息在那里。”

百灵的眼中蓦然溢出了泪水,她慌忙扭过头,望着河面上出现的第一只小船正孤独地摇来摆去。

“您所爱着的人是不是就像那只小船呢?”良久,她自言自语。

“不。从这里你看不到船上装着什么,听不到摇橹的船夫或许正在快乐地吹着口哨。我也是在很久以后才明白,为什么那一天清雅会对我说,如果她只是得到了我的爱,离开了我后她一定倍感孤独,思念会让她憔悴。可是,当爱在她的心里扎下了根,与爱相守,她的一生将何其富有。可惜我当时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我的心被爱与苦涩塞得满满的,一点儿也看不懂她眼中闪烁着的幸福的神采。她并不强求我明白。她坐下来,拉着我的手,坚决地说,我们的缘分只剩下不多的几天了,当缘分尽时,就让所有的情爱随风而去。一旦我走出这座城堡,回到我父亲和祖汗身边,就把她当做一个虚幻的梦封存在我的记忆中,不要轻易去开启去回忆。她只想成为我的一个美丽的、秘密的梦,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求。”

“她说的每一句话,您都记得这么清楚?如果她知道这一切,该有多么开心!不,她知道,我相信她一定知道。否则……”

“否则,她就不会吹着快乐的口哨,摇着橹穿过一个又一个国家,最后把她最珍贵的一切都卸在了萨莱城。”

“您……原来您早就知道……”

“傻孩子!清雅她告诉过我啊,她母亲的家族有一种特异,凡这个家族的女孩结婚生子,多为孪生。何况,这世上能有几个人的相貌与她那般相像,能有哪个女孩子有她那种奇异的体香!”

百灵激动地望着父亲,任凭泪水滚滚落下。“可您从来没有追问过我们什么。”

“我已经得到了清雅的恩惠,又何必去在意称谓的改变。尊荣往往与猜忌相伴,清雅那样聪明,岂能不虑及到这一层。”

百灵泪眼婆娑地望着父亲:“我懂了。”

“说说。”

“难怪母亲会眷恋您一生。因为您——值得。”

“是吗?这是我迄今为止听到的最动听的褒奖。”

百灵知道父亲在跟她逗趣,破涕而笑了。

伏尔加河中的船只渐渐多了起来,船工的号子隐隐可闻。百灵突然想起她与耶律恪初次相遇的情景。

那天,她、齐尼兰萨和诺敏正在琼华岛游赏,见一位书生行吟于长桥之上,如痴如醉,旁若无人。书生布衣麻履,葛巾束发,看样子是位家境贫寒的学子。诺敏调皮,紧随书生之后,学他缓步慢行,或敛首深思,或仰头长吟,齐尼兰萨和百灵远远地躲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书生竟全无知觉。

诺敏正学得兴起,不料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惊叫一声,身子向桥栏倾去。书生被惊觉,愕然看着诺敏头上的金簪滑落,掉入水中。接着,令人万万没料到的是,书生看了满脸懊悔的诺敏一眼,竟一个猛子扎入水中。等齐尼兰萨和百灵急忙赶到时,书生已从水中摸到了金簪,笑着抛向诺敏。

这一桩意外使百灵三人,尤其是齐尼兰萨对书生刮目相看,亦成为四人相识的肇端。此后,因为彼此志趣相投,四个年轻人相偕游玩了中都著名的八景:琼岛春阴、玉泉垂虹、太液秋波、居庸叠翠、蓟门飞雨、西山积雪、芦沟晓月、金台夕照,尽情饱览松桧苍蔚、芰荷卷舒,流连歌声戛玉、暗影流香。快乐的时光总嫌短暂。不久,诺敏的父亲兀良合台奉诏要回蒙古草原,诺敏随行,齐尼兰萨和百灵则需回返四川。耶律恪便在玉泉为百灵、齐尼兰萨、诺敏饯行。玉泉位于宛平县西北三十里,山有石洞三个,甘泉涌出,色如素练,山上建有芙蓉殿,曾为金章宗避暑之处。玉泉垂虹,乃中都八景之一,虽因战乱失于修葺,亭台楼榭多有破败,天然美景依旧。

耶律恪专择芙蓉殿后一平整山石,自备酒菜,与挚友把酒言欢。临别之际,百灵三人方才得知耶律恪竟然是蒙古名相耶律楚材之子……

“孩子,想什么呢?”见女儿默默出神,拔都关切地问。

百灵急忙收回思绪,淡然一笑:“想一个人。”

“是耶律恪吧?”

百灵惊异:“您如何知道?”

“知女莫如父嘛。齐尼兰萨有封信来,信中只说了一件事,就是希望不久的将来我可以为你和耶律恪主婚。”

“是这样啊。”

“孩子,陪我沿河边走一走。”

百灵伸手搀住父亲,顺从地走在父亲身边。拔都的脚疾未愈,行走显得有些艰难。

父女俩边走边谈。他们的话题随意变换着,从耶律恪到蒙古贤相耶律楚材,从乃马真皇后抑沮贤良,到海迷失蠹国乱政,从蒙古帝国经历的十年政局不稳,到蒙哥铁血丹心、澄清玉宇……百灵比任何人都要了解父亲内心的喜悦。两年有余的时光,她亲眼看着父亲为了窝阔台系和拖雷系的皇位之争食不甘味,夜不成眠,如今大局已定,父亲终于卸下了思虑的巨石。毕竟,在父亲的心目中,只有蒙哥汗才是继成吉思汗之后最杰出的一代君主……

拔都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愉快过,百灵也从来没有这样愉快过。父女俩无拘无束地闲聊着,想到什么说什么。一个人说的时候,另一个就会认真地倾听。这些年来,百灵与父亲还难得有这样亲密的时刻。

前面出现一个坎沟,百灵的手稍稍勾紧了父亲的肘弯。“小心点,父亲!”她很自然地说道。

拔都蓦然驻足,回望着女儿美丽明净的双眸。由于激动和欣喜,他连眼角的褶皱里都焕发出奕奕的神采。

“你叫我什么?”

百灵深情地回道:“父亲!其实在我心里,我已经无数次地这样叫过您了。还替齐尼兰萨。他说,您永远是我们的父亲,而不是我们的父汗。”

“我懂,这也是你们母亲的愿望。我真的很高兴,能做你们的父亲,而不是做你们的父汗。”

“谢谢您,父亲。母亲爱了您一生,我们同样爱您。”

“孩子,能给我讲讲你们的母亲吗?这些年你们都去了哪里?为何又从大理到了四川?”

百灵深情地点了点头。

“从我记事起,我和齐尼兰萨就在马车上或者挑夫的竹筐里颠簸。等我们稍大一些,外祖父和母亲开始教我们认字,哪怕是在旅途中,只要有一点点闲暇,母亲都会督促我们读书、写字。没有纸和笔,母亲就让我们用棍子在地上写。齐尼兰萨是个小调皮,常常偷懒,这时,母亲就会说,我们长大了,总要回到父亲的身边,如果我们没有真实的才学,她就不会让我们去见父亲,因为我们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她不想让父亲为我们感到失望。听她讲父亲的故事,我和齐尼兰萨永远听不厌。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和齐尼兰萨看着日出无忧无虑地长大。旅途艰辛然而快乐,当然有时也难免遇到危险。最危险的一次是我们刚到匈牙利的首都,正赶上蒙古大军要进攻匈牙利,匈牙利人就把我们当做奸细抓了起来。幸亏母亲遇到一位熟人,这个人与别剌四世很熟悉,他亲自向别剌四世说情,别剌四世才特旨放了我们。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支蒙古军的统帅是您。母亲一心一意考虑我和齐尼兰萨的安全,决定暂时先回大理。在返回的途中,外祖父病逝了。按照他的遗愿,我们将他的骨灰洒在了回来时经过的第一条小溪中。本来,母亲原打算在大理安定下来,然而不久,她听说一支蒙古军正在四川作战,这支蒙古军的主帅是您的堂弟、窝阔台汗的次子阔端,主将是您的挚友兀良合台将军,便决定带我们去四川成都投靠外祖父的一位朋友。后来我们才知道,母亲当时已经发现自己患了病,她精通医理,感觉这次生病不同以往,很可能因此一病不起,才想尽快将我们送回您的身边。齐尼兰萨特别想参加兀良合台将军的军队,母亲怕他出危险,无论如何不肯同意。事有凑巧,兀良合台将军的人攻陷成都后,大量伤病员需要治疗,而当地大夫人手不够,将军的手下便找到了母亲。这时,齐尼兰萨与诺敏也相识了。经诺敏介绍,齐尼兰萨得到兀良合台将军的器重,让他做了诺敏的侍卫。母亲放下了心,病却一日重似一日,临终前她一再叮嘱我们,要我们到钦察草原找您,但不许我们与您相认。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关心您、保护您。窝阔台汗病逝后,将军安排齐尼兰萨护送诺敏到您的封地省亲。我们一路辗转,终于回到了您的身边。以后的事情您都清楚了。自从与您朝夕相处,我和齐尼兰萨越来越尊敬和喜欢您,若不是为了信守对母亲的承诺,我们可能早就与您相认了。也许母亲真正担心的只是一旦我们的血统得到认可,就有可能卷入残酷的权力之争,她希望我们尽可能地远离无谓的纷争,而不是真的不要齐尼兰萨和我认祖归宗。我和齐尼兰萨经过了这么多年才开始领悟她的真实用意,事实上我们对权力地位也从未产生过任何奢望,所以,我们现在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叫您一声父亲了。”

拔都的双目微微濡湿了,他拍着百灵搭在他臂弯上的手,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我的女儿,你知道吗?当我还是成吉思汗的孙子时,我的命运就被注定了。可是,我的一生却因为遇到你们的母亲更加多姿多彩。你们的母亲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她对权力不屑一顾,却希望她所爱的人顶天立地。”

他和女儿相依相偎,继续向前走去,语气渐渐变得激昂,掷地有声:“这三十年来,我不曾有一刻忘记过清雅,有许多事我都是在为她而做。现在,我想,我做到了。我,拔都,一个蒙古人,站在伏尔加河畔遥望蒙古草原,祈愿蒙古民族永远昌盛。我的身后,不仅屹立着金帐汗国,更屹立横跨欧亚大陆的蒙古帝国。这,永远是我力量的源泉!”

百灵扭头凝望着父亲,目光中闪射出骄傲的神采。

即便这一刻她不会知道她父亲所建立的金帐汗国此后将傲立于欧洲长达二百六十二年(1241年—1502年),并最终悄然影响了欧洲的历史进程和文化发展,但她知道这个与她一起迎接日出的人是她的亲生父亲。

而这,就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