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终于还是恂郡王府的人,替李绅找到了一条可以划拨十万现银的路子。内务府有个承揽宫中所用皮货的商人,名叫范芝岩,为人极其热心;他家早在明朝,便从山西迁居张家口,经营皮货、药材、牲畜、以及其他口外的土产,买卖做得极大;蒙古人都很相信他。恂郡王岳家是蒙古科尔沁的亲王;以此渊源,他亦常在恂郡王门下行走。偶尔得闻此事,一时起了侠义心肠,愿意拿他在江南的货款,拨给李家。至于这十万银子如何向恂郡王去收,不在他考虑之内。

李绅在西宁也见过这范芝岩,自然直接商谈,“李二爷,”范芝岩说,“我在清江浦、苏州各交三万;扬州跟杭州各交两万。我把情形告诉你。”

十万银子从四处来;来源各各不同。清江浦为南河总督驻扎之地;总督衙门岁修经费四百万,用在维护堤防、疏浚河道的费用,不过三分之一,其余的都用来应酬打点;每年总要买十几万银子的“大毛”皮货,大半由范芝岩经手。他在南河总督衙门还有八万银子的价款可收;即使价款已清,要预支三万银子,亦不算回事。

在扬州,要找一家安远镖局。在两淮盐务上发了财的旗人,拿现银运回北方,都找扬州安远镖局。通常春秋两季,镖局的买卖最忙碌,因为春暖花开,秋高气爽,都是宜于走镖的天气;如今让安远镖局在扬州付三万银子,由范芝岩在京拨付,既无风险,又省了川资,等于让安远镖局,白赚一笔保费,是求之不得的事。

“苏州的孙春阳,李二爷当然知道。他家每年要办四、五万银子的北货;我跟他家也有往来。”范芝岩说:“不过,这得好好写封信;不能凭我一张条子,就能取银。”

“是!”李绅无可赞一词,只有他说什么应什么。

“杭州就不同了。有家种德堂,每年光是人参就要买两三万银子,加上另外的药材,总要办到六、七万银子的货。跟他收两万,一定也是靠得住的。”

“太好了!”李绅满心欢喜,由衷感激,“范老,你真是帮了家叔的大忙了。”

“令叔,我也见过好几回,人很豪爽、够朋友。如今在难中,能效棉薄,无有不尽心之理。不过,”范芝岩放低了声音,神情显得极其郑重,“这件事干系甚重,不但我的身家,也关连着王爷的祸福,所以千万要秘密。我写的,取银子的信;必得交到信面上指明收信的人!”

“是,是!决无差错。”

于是范芝岩交出四封信来;李绅一再道了谢,方始告辞。回到客栈,跟李果商议,应该怎么样分头去提款?由下午谈到晚上,尚无结果;佛宝却派人送了一封信来给李果。

信上只极简单的几句话:“顷得确息,李去胡继,特先驰告。五鼓乞顾我一谈。闻缙之兄与兄同住一处,并请转告。”

看完信,二李心乱如麻,楞在那里好半晌作声不得。

“现在什么时候?”李绅问。

“快三更天了。”李果答说,“回头咱们一块儿去。”

“不!信上并没有约我;还是你一个人去。”

“也好!”李果点点头,“事机紧迫,而且看样子跟佛公见面的机会也不多;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咱们多想一想,跟他一次说清楚。”

“到底怎么回事,还没有弄清楚;‘去’是去定了,可是,另有后命没有呢?”

这是问李煦之“去”是如何去职?调差、还是回内务府听候差遣,或者最可忧的革职?

“这要见了佛公才知道。不过,不论如何,反正交代总是要办的。照我看,恐怕还要看交代办得怎么样?能把亏空都弥补上,不但无事;还能另派差使。不然,不然,”李果很吃力地说,“就危乎殆哉了!”

“一点不错!是很明白的事。”李绅低头想了一下,抬眼说道:“请你跟佛公说,家叔倒下去,第一个受累的是他;所以有多少力量,这会儿都要拿出来。等真的倒下来,有力量也使不上了。”

“这话我当然会说。”李果此时神思略定,盘算了一会说道,“如今第一件事,是要尽快通知令叔;第二是把那十万银子拿到手——。”

“不!”李绅打断他的话说:“第一、第二的次序应该倒过来。要趁消息还没有到南边以前,就把钱拿到手。这不是怕范老会翻悔,而是怕取钱的地方,知道底蕴,不免迟疑;设或托词拖延,就算再有范老第二次去信,一来一往,亦非个把月莫办,岂不糟糕。”

“啊!有理。”李果吸着气说:“照此说来,天一亮就得兼程南下。”

“我也这么想。”

“好吧!咱们先商量这件事。苏州是本地,扬州镖局是讲信义的,只要有范老的信,令叔可以办;杭州可以托孙文成,也不要紧。就是河工上的那笔款子,非赶紧去收不可。”

“收到了还得想法子运回去;清江浦到苏州,路也不近。”

“是啊!这非得我自己去料理不可。”李果矍然而起,“去看了佛公,我马上就动身。”

“不行!”李绅大为摇头,“佛公不愿意我到他那里去;再则我的行踪亦恐有人注意,诸多不便。你一走了,我又寸步难行;不就都失去了联络?”

“那可以托张五。反正他是用不着再回南了。”

李绅沉吟了好一会,无可奈何地说:“也只好如此。”

“那就这么说了。我去打个盹;大概可以睡一个更次,四更天就得出门,宁早勿晚。”

李绅只觉得还有好些话要跟他谈;急切间却也想不起,怔怔地望着李果的背影消失时,突然想到一件事。

“慢慢!”他赶到门口低声向李果说:“曹家怎么样?跟佛公问问清楚;但愿曹家无恙,还可以倚靠。”

“我知道。你不说我也要打听的。”


“曹家倒好了,上头交给怡亲王管;佛公说:凡是交给怡亲王管的人,都是信得过的。可是,”李果的脸色像窗纸那样阴黯,“令叔怕有杀身之祸!”

李绅大惊,睁大了眼问:“莫非牵涉到——?”

莫非牵涉到夺位的纠纷?他不说,李果也明白;看一看一旁的彩云,用低沉的声音叮嘱:“我们谈的事,你可千万泄漏不得一句!”

“是!”彩云答应着,很识趣地往后慢慢退去。

“你不必走!你不妨听听;也许还有用得着你,请你帮忙的地方。”

这就不但彩云,连李绅也诧异了,“何至于要用得着她。”他不信地问。

原来李煦果然被牵涉在夺位的纠纷中!当今皇帝对他深有所疑;疑心他当年曾参预皇八子胤祀争立的密谋,而且一直与胤祀有往来。加以有妒嫉李煦的人,进了谗言,说大行皇帝驾崩,嗣君接位的音信到达苏州,李煦肆意诋毁;且为恂郡王及胤祀大抱不平。因此,明发的谕旨是命李煦交卸回旗!照表面看,如果亏空弥补不上交卸不清,随后才有革职查抄的严命。其实暗中已派了御前侍卫,賷带朱谕,专程赶往苏州,只要抄出有什么不妥的书信,立刻便有灭门之祸。

听到这里,李绅已觉心惊肉跳;不过到底还稳得住,“不妥的书信,我想是不会有的。”他说:“不过所谓‘不妥’,各人的看法不尽相同,我辈认为平常;有心病的或者会认为别有用心。”

“正是这话。是故有备才能无患。倘或能先作检点,把无用的书信,烧得干干净净就不怕了。”

这意思就很明显了,如今最急要的一件事,便是尽快通知李煦;要快得赶在钦派的御前侍卫之先,到达苏州,才有用处。

“这——,”李绅矍然而起,“得马上派人回去。”

“咱们这里不能派。”李果低声说道:“佛宝告诉我,如今你的嫌疑最重,其次是我。隆科多已经下了密令,咱们俩带来几个下人,都已经打听清楚,只要一走远了,立刻就被拦住;更不用说你我两个。”

这一下,李绅越发焦急;想到李果刚才的话,不由得指着彩云问:“你的意思是请她到苏州去送个信?”

“不!彩云怎么能够赶在人家前面到苏州?”李果的声音越低:“佛宝已经派心腹赶下去送口信了。”

听这一说,李绅舒了口气;起身开了窗户,面迎劲利而清新的寒气,不由得一阵哆嗦,但头脑却清楚得多了。关上窗户,沉思一会,走回来有一番话商量。

“咱们俩处境至艰,要见机得早;无论如何要保全张五,能让他置身事外,咱们才有缓急可恃之人。我想,应该安排一个联络的人,通知张五,千万不可再来这里!有事,暗地里请人传话。这个人——。”

“不能是彩云。”李果抢着说:“佛宝的话,决不可掉以轻心。范老的这四封信,如果让隆科多的人抄到;那就糟不可言了。我在路上盘算,可靠而又瞒得过人的,只有一个彩云。”

听得这话,一直双目灼灼在倾听的彩云,便即问道:“李师爷,你要我送什么信?送到那里?”

“送到无锡,跟苏州很近了;起早赶路,也得走二十天。你肯替我们走一趟吗?”

“那还用说?只要两位老的,有爷们照应,再远我也得去。”

“很辛苦噢!”

“我知道。”彩云答说:“又不是游山玩水,还能讲舒服吗?”

“那好!你很能干;跟缙二爷的交情也够——。”

“不!”彩云打断他的话说:“跟缙二爷的交情是另一回事!承李师爷看得起我;居然觉得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妇道人家,也还有点儿用处,冲这个我就怎么样也得吃这趟苦。何况,各位爷们,为我家二虎的事,那样子费心费力,我正愁着报答不尽;不想能有这么一趟差使,让我也能稍为尽尽心,是求之不得的事。”说着,自然而然地望了李绅一眼。

她这一瞥中的涵义,只有李绅能够体会;当即点点头说:“你也别说怎么报答不报答,反正安心上路;两老及你家二虎,有张五爷照应,不必惦着。一路上也别把送信这件事看得太认真;潇潇洒洒地上路,只当去探望亲戚。”说到这里,他想到一件事,转脸又问李果:“得有个得力的人,陪她去吧?”

“当然。”李果看着彩云说:“你有没有靠得住的至亲,能送你一送。”

“有。”

“谁?”

“我兄弟。”

“那太好了。”李果又问:“你兄弟干些什么?出过远门没有?”

“出过。跟他们东家到南京办过货——。”

原来彩云的胞弟,是宝坻一家绸缎铺的伙计;今年二十三岁,为人能言善道,颇为机警;字虽识得不多,出门上路也够用了。最好的是,他这个胞弟极听彩云的话,旅途中能约束得住他,就不愁会出意外。

“如果是很急的事,就不必多耽搁。我今天就带大凤回通州,跟我公公、婆婆说明白了,捎个信让我兄弟到通州来,雇了车就走。”

“这不用你费心;我来安排。如今有几件事交代,彩云,请你听好了。”

李果交代的是两件事:第一,此去无锡,先访朱二嫂;请她带路到苏州,找到李鼎当面交信。这四封信的来龙去脉,有何用处?由李绅跟她细说;第二,千里迢迢到无锡去干什么,要找一套说法,连她的胞弟都能骗得过;当然身上有这四封信,也不能让她胞弟知道。

正谈到这里,只听有人叩门;李绅便问:“是那位?”

“张五爷来了。”是李果的书僮,福山的声音。

开开门来,张五向里一望,残焰犹在,衾枕未动;两李一脸疲惫;彩云的脸上则泛起一阵油光,看样子是彻夜在谈论什么。

“真相到昨晚上揭开来一大半;事情之糟,远比想像为甚。”李果说道:“五兄,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怕都不多了。”

“何出此言?”张五只觉头上一阵发热;脸都胀红了。

“请沉着!”李果按一按张五的肩,让他坐了下来;扼要地将夜来的突变以及应变的步骤,都告诉了他。

听到一半,张五便有了主意;等他说完,随即说道:“这一来,我更得找文觉了。我替他办事;条件只有一个:旭公的交卸,请他帮忙;亏空的公款,别追得太紧,慢慢儿想法子来补。”

“我看不必。”李绅接口:“第一,纸已经包不住火,而况别有缘故,恐怕他亦无能为力;第二,这种案子,五兄,你万不能牵涉在里面,如今要远远置身局外,反倒能够帮局中人的忙;第三,说不定这件案子,根本就是他本人鼓捣出来的。”

“你是说文觉?”张五很认真地追问。

李绅沉吟不答,因为看张五不以为然,怕各执一见会引起争论;而李果却接了一句:“我跟缙之的看法相同。”

张五激动了,“这个贼秃,太不够意思了!”他气鼓鼓地说:“我倒要去问问他——。”

“五兄,五兄,”李绅急忙劝阻:“稍安毋噪!这个时候,千万错不得一步;更不能节外生枝。”

提到这层利害关系,张五立刻便自制;但想想不免伤心,更不免内疚,“年前兴兴头头赶了来,总以为多少可以借他一点光;谁知道费尽心机一场空!倒不如不找他,也许事情还不致于这么糟。如果不是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另想别法,总要好得多!此刻,此刻,”他用带哭的声音说:“教我怎么向李家父子交代?”

“不,不!五兄!”李果很感动,也很不安,“你千万不要自艾自责;找他原是既定的主意。要怪,也得怪我;不必你执其咎。”

原来彩云偷空与福山去备办了早点。除了李绅以外,李果与张五因为生长在江南,对于京城里的早点,只有烧饼、麻花儿,还可以将就;炒肝、豆汁都喝不惯。彩云与他们这一阵子的盘桓,已知道了各人的爱好,李果喜欢吃包子、蒸饺之类的面食;最要紧的是一壶好茶。张五吃惯了的是白米粥,要配上四碟小菜,来两个刚出炉的烧饼。至于李绅所嗜,又自不同;最好来一大碗带卤加浇头的拌面,外带一钟白干,吃喝足了办事,一直可以支持到黄昏。此时彩云所备的早点,只有白米粥改成现成的京米粥;其余都按各人的喜爱,摆满了一桌子。

“我可是吃了来的。不过不能辜负彩云的盛意,再来一顿。”张五首先坐了下来,扶起筷子喝粥。

李果、李绅都是能沉得住气的人,虽然心事重重,起居并未失常;所以如张五所说的“不能辜负彩云的盛意”,所以也都坐了下来,且饱啖了再说。

“事有缓急,咱们重新定规一下,那件先办,那件后办。”李绅又说:“那件事归那个,也得说好了它。”

“最要紧的,自然是打点彩云动身。”李果看着彩云问:“你把你兄弟的名字、住址告诉我。”

“我兄弟叫李德顺;他就住在铺子里。那家绸缎铺,字号锦义兴,在宝坻南关一问都知道。我想先把大凤去接了来,商量商量。”彩云又说:“张五爷,能不能请你的管家走一趟。”

“行!”

张五只带了个小厮来,便叫他到冀东会馆去接大凤;等接了来,彩云将她拉到一边,把必须作江南之行的缘故,以及须接父母到京的决定,约略说了一遍。

事出突兀,大凤一时不知所答;但她这几天也看出端倪,知道必是极机密,极重要的一件大事;而要找彩云去办,自然有不得不然的理由。既然如此,就不必替她顾虑道路艰难,长途跋涉是不是力所胜任?只替她去想一个连李德顺都会觉得她不能不到江南去一趟的理由。

大凤的心思也很细密,凝神静想了一会,记起一件事;喜孜孜地说道:“嫂子,有个说法,可以把德顺哥都瞒过去;其实也是真有这回事,不算骗他。我记得爹用过一个很得力的伙计,我们管他叫胖大叔——。”

“你是说孙胖子?”

“是啊!”大凤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听你哥哥说过。说这个孙胖子很下流;勾引他的婶子,真赃实犯,让他叔叔逮住。如果不是逃走,性命都保不住。”

“这,哥哥可就不知道了!放胖大叔逃走的,就是爹。”大凤又说:“胖大叔是冤枉的。他叔叔很霸道,鬼计多端;叔侄俩原没有分家,为了想独吞家当,故意摆下一个圈套,胖大叔喝多了酒,糊里糊涂闯了进去。他家是大族,家规很严;要开祠堂活埋他;是爹半夜里偷偷儿去把他放掉,教他快走,才逃出一条命去。”

“胖大叔的娘;还有胖大婶,一直是爹养她们。每年送钱,都是我去;有一回胖大婶把这些事都告诉了我,我才知道爹还做过这么一回好事。”

“这,”彩云困惑了,“这跟我到南边去,有什么相干?”

“我话还没有完,胖大叔一去三年没有音信;他老娘日夜想儿子,想出病来,死掉了,也是爹替她发送。胖大婶无儿无女;孙家又不养她,自然只好改嫁。巧得很,就在她改嫁的第三天,我家里来了一个人,是胖大叔派来的,带了盘缠,来接他娘跟胖大婶;叫他们到了宝坻来找爹。可惜晚了。”

“这么说,孙胖子混得还不错!他人在那里啊?”

“在南京。也是替人管事,境况还不坏。”大凤又接着她自己的话说,“爹将实在情形告诉了那个人;让他转话给胖大叔,就在南京落户,不必回老家,免得惹是非。这是你嫁过来前一年的话。”

“怪不得我不知道。”

“哥哥也不知道。因为爹爹做这件事,说起来对不住孙家;怕哥哥嘴快,传出去会有麻烦,”大凤略停一下说道:“你可以跟德顺哥这么说,有这么一个人,当初欠了咱们家一百两银子;如今在南京发达了。为了哥哥的官司,不能不去找他,也帮帮咱们的忙。要去找他,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

“是啊!论理是该我去。这个说法很好,足足瞒得过德顺。”


苏州织造的更动,终于见了明发的上谕;李煦任内的亏空,交新任织造胡凤翚清查奏闻。

这道上谕,在内务府中引起极大的震动。在此之前,只有王府及公主府内的太监获罪;总以为上三旗的包衣极为先帝所信任;尤其是像李煦这样的,直可说是先帝的忠心耿耿的“老仆”,必蒙另眼相看。那知嗣君居然毫不念旧,断然处置,因而不免人人自危。再想到胡凤翚与当今皇上的关系,更不能不兴起“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感慨与警惕。

“事情很明白了。”李绅说道:“只要能把亏空补完,就可以没事。我看,仍旧要劳你驾去看一看佛公;看他能有什么办法?”

“我看他亦不见得有什么好办法。不过,在情在理,都不能不去看他一看;否则,旭公问起来,不好交待。”

果然,如李果所预料的;佛宝只是愁颜相向,束手无策。

“窟窿太大了!”他说:“谁也没有力量帮旭东的忙。我跟他儿女亲家,当然要尽棉薄,可是,杯水车薪,实在也没有什么用处。”

李果料到他有这样的话;在路上已盘算过了的,所以很快地答说:“佛公,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旭公三十年来,也交了不少朋友。至亲好友,量力相助,先补起一部份来;余下的亏空,请佛公看看,能托托那位王爷或者皇上信任的大臣,代为求一求情,慢慢儿想法子,分年赔补,或者可以把这个难关度了过去。”

“难,难!”佛宝一个劲地摇头,“第一,要大家帮忙,三百、五百的凑,能凑多少;再说,客山,我也不必瞒你,我们旗人势利的多,像旭东这种情形,眼看这一跤摔下去,是起不来的了,有谁肯雪中送炭。至于说托人向皇上求情,更是没有人肯干的傻事!如今不比当年,弄不好惹火烧身,何苦!”

所谓“如今不比当年”,意思是说嗣君不比先帝来得仁厚。李果听他所说,虽不免有浓重的反感,但细细想去,却也是实情。

然则如何呢?他情不自禁地着急了,“佛公,”他口不择言地说:“莫非你就眼看儿女至亲,抄家充军?”

这话说得重了些,佛宝的脸色难看;僵了好半天才说了句:“但愿我能替得了他!”

话不投机,局面有些僵了。李果颇为失悔;此时到底是仰面求人的时候,不能不低声下气,因而赶紧陪笑解释:“佛公,是我失言了。也是心里着急的缘故。”

佛宝也觉得自己的态度,欠缺涵养;听他这一说,愈觉歉然,便即答说:“彼此,彼此!我跟旭东,几重渊源,那有不替他着急,不替他筹画之理?客山,我给你看样东西,请里面坐。”

由客厅转入书斋,他从抽斗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李果;打开一看,寥寥数语:“所惠璧谢。嘱事自当在心;但恐身不由主,力不从心,奈何奈何。”下面署名是“弟名心拜”;又缀了“即夕”二字。

虽无受信人的名字,亦可想像得到是给佛宝的覆信;“名心”即是“知名”,是谁也只有佛宝知道了。

不必他问,佛宝更低声说道:“是胡凤翚给我的信。我原来的打算是,想托他为旭东遮盖、遮盖;所以送了他一份重礼,约值万金之数。那知原物带回;来了这么一封信!客山,为之奈何?”

“‘力不从心’犹可设法;坏在‘身不由主’!”李果吸着气说:“佛公,此君的语气很不妙;说不定还会落井下石。”

“是的!”佛宝深深点头,“我也这么想。”

“那么,结局呢?”

“恐怕不免‘查抄’二字。”佛宝迟疑了好一会,很吃力地说:“客山,我那亲家的情形到底怎么样?真有那么多亏空吗?”

听到最后一句,李果心头感到一阵寒意。事到如今,竟连至亲都还不相信李煦,以为他在报虚帐;那就无怪乎不肯急人之急了。

转念又想,自己不也瞒了十万银子吗?虽说范芝岩的关系重大,不能泄漏片言只语;但李煦的亏空总是减轻了。将心比心,为了不欺佛宝,他这样答说:“旭公手头松惯的,借给人的也很多;如今多少可以收回一点儿,我想,二十几万亏空是一定有的。”

“四姨娘呢?听说颇有几文私房。”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凭良心说,四姨娘总算是贤慧,肯顾大局;就有几文私房,看境况如此窘,应该早就贴在里头了。”

佛宝不作声,站在书桌边,低头沉思了好一会才抬头说道:“我可以替他凑三万到五万银子;不过这笔钱只能在京里用。”

“是!”李果觉得这也很难得了。

“客山,”佛宝突然问道:“不知道旭东是不是有什么最后的打算?”

李果一楞,一时想不明白什么叫最后打算。佛宝也发觉了,自己的话太突兀,无怪乎李果发楞,所以紧接着又作了一番解释。

“他应该想到,年岁这么大了;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一旦病下来,留下一身亏空,小鼎年纪又轻,怎么能挑得起这个担子?他自己总有个打算吧!”

原来是身后之事!李果一面搜索,一面回答:“佛公知道的,旭公一向豁达。小鼎年纪轻,他的前程,旭公自然关心;以前是老太太疼孙子,能不让他离家就不让他离家,等老太太故世,旭公督责较严,正打算今年遣他进京,不想出了这件大事!”

“那还是他自己看得见的事。”

“佛公是问旭公自己看不见的事?”李果摇摇头说:“我没有听他谈过。不过有件事,倒不妨告诉佛公,有一次谈到曹栋公扬州病殁,接着是连生在京出了事;两世寡妇,亏空未完,走到了家破人亡,无以为继的绝境,谁知竟能安然无事。这是天恩高厚;但也未始不是故旧义气,善为设谋。旭公谈到曹家之事,颇为得意;意在言外,是亏得有他尽心尽力。旭公又说,不独曹、李、孙、马诸家姻娅相连,荣枯相共;上三旗亦都是有照应的,不愁没有照应。”

李果在追忆这段经过时,也是初次省悟,李煦不作身后的打算,是他认为如果他身后有未了之事,亦有人会替他出死力料理,犹如他当初为曹寅、曹颙——连生料理身后一样。当然,佛宝的了解更为深切。

“咳!”他叹口气:“他如今该知道他是错了!”

“错了?”李果倒要问一问,错在何处?

“不是什么‘故旧义气,善为设谋’;纯然是‘天恩高厚’。如果没有上头的恩典,天大的本事、天大的义气也没用!”

他这话的意思是很明白的,他不能如李煦之于曹寅;因为嗣君不是先帝。话不能说不对;但既属至亲,至少也该有一份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义气。不过,这怕不能期之于佛宝;他们两亲家人品高下的区分,正在于此。

“旭东的大错,是在没有想到——。”佛宝突然住口;而且面现惊惶,略停一停,厉声问道:“谁!”

“是我!”窗外有少女应声:“奶奶着我来请示,是不是留李师爷吃便饭。”

原来是个丫头!佛宝的脸色和缓了,“怎么样?”他问客人:“在这里便饭吧?”

“不!佛公很忙,我也有事;不必费心了。”

“既如此,我也不作虚套。”佛宝向窗外吩咐:“你跟奶奶去说,李师爷有事;饭不必预备,看有人家送的什么稀罕好吃的东西,挑一份出来;回头让李师爷带走。”

在这当儿,李果已经体味到佛宝那句未说出来的话是:李煦错在没有想到是雍亲王继承大统。看他那种深恐隔墙有耳的惊惧神色,就不必让他明白出口;所以等那丫头一走,他立即说道:“佛公的意思我懂。不过,这也不是旭公一个人的错;谁也没有想到有此大变化。”

“嗐!其实我也不是说他错。我是替他发愁。”佛宝停了一下又说:“如你所说,旭东从未想到居安思危这句话;自然不会有什么最后的打算。劫余之身,何以自存?”

李果将他的话,通前彻后细想了一遍;很郑重地问道:“佛公的意思怎么样呢?”

“那要旭东自己拿主意——。”

“是!”李果怕他到紧要地方闪避,赶紧抢着说道:“旁观者清,佛公必有卓见。”

佛宝想了一下说:“果然是杯水车薪,这一杯水,不如留着解渴,还聪明些。”

“是!尊论确是一针见血的卓见。不过,旁人能容他不泼这一杯水去浇车薪,留着自己解渴吗?”

“那就要看自己的做法了。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至少可以泼半杯留半杯。”

“是!”李果深深点头,“谨受教。”

“客山!”佛宝的神色,戒慎恐惧,极其紧张,“你跟旭东,多年宾主,情如一家;所以我亦不拿你当外人,倾肺腑相告。今天所谈的一切;不足为外人道;甚至亦不必告诉旭东。”

李果知道佛宝胆小;立即答说:“佛公请放心,我岂能不知轻重。”

“是、是!我亦只是提醒而已。”

李果觉得话已说得差不多,可以告辞了;只有一句话还得问:“佛公,你助旭公的数目,到底是三、是五,定个确数行不行?”

“我跟旭东的交情,自然该尽力而为;但能筹措多少,实在没有把握。也许多于五数;不过至少有三数。”

“既如此,折衷定为偶数如何?”李果又说:“实在是因为要精打细算,不能不定个确数。这一层苦衷,佛公想来必能谅解。”

“当然、当然!就这样,定为四数好了。”

“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佛公明示,这四数是在泼一半之中呢;还是在留一半之中?”

“你看呢?”

不说看李煦愿意如何支配;而反问李果的意见,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于是李果说道:“我想在泼一半之中好了。这样子,佛公的处境不致困难。”

“说得是!不过,我不能不从多方面打算。也是泼一半,留一半吧!”


杯水车薪之喻,李绅当然也能充分意会。如果亏空太大补不完,倒不如私底下留下钱来,养命活口,但公款不能不赔;佛宝助李煦的四万银子,也是这么处置,拿两万助他赔缴公款;留两万供李煦抄家以后家属维生之用,这就是“泼一半,留一半。”

“我们打了半天的哑谜,也斗了好一会的心机。”李果说道:“本来既是至亲,怎么都好说;及至我一问,他反问我一句,我就知道他的意思了,先留下来再说。将来可能口惠而实不至,只是一句空话,又奈他何?所以希望他先拿出来,用在明处。缙之;你觉得该不该做这个小人?”

“这是忠人之事,又不是为你自己打算,那谈得到小人不小人。”

听他这么说,李果自然感到安慰,亦就更觉得应该尽心尽力,算无遗策地来为李煦筹画。细细想了一下问说:“缙之,你看彩云能不能托以重任?”

李绅愕然,“现在不是已托以重任了吗?”他问。

“我的话没有说清楚。现在托她的虽是重任,但事情很简单,只要谨慎小心,平安送到即可,这不够!”

“喔,还要她怎么样?”

“还要她有智慧,有决断,有机变,有担当。”

“这可难了!如你们说,须眉男子之中,亦没有几个够格;何况巾帼。”

“在我看,她倒是巾帼不让须眉!”

李绅笑了,“既然你这么看得起彩云,”他说:“倒不妨先说出来听听,你是要她担当怎么样的重任。”

“我要把她当作你。”

“此话怎么说?”

“此行,你所能作的事,她也能做。”李果屈着手指说:“第一——。”

第一,李果打算详详细细写一封信给李煦,将到京以后活动的经过,一切的见闻,以及他跟李绅的意见都写在上面,交给彩云带去;第二,彩云要对这一封信中所说的一切,完全了解,能够原原本本说清楚;因为,第三,如果遭遇意外,她应该将这封信毁掉,而到了无锡,由朱二嫂引导去见李煦父子,仍旧可以将口信带到。

“这怕很难!事情很复杂,恐怕她弄不清楚。”

“还有复杂的,到遭遇意外时,她应该连范老的那四封信也毁掉;同时见了旭公,仍旧能把范老分拨十万银子的四处地方说清楚,让旭公心里有数,好作打算。”

“这更难了!”

“不!我的看法不同,以彩云的头脑清楚,加以你循循善诱,这些话都可以教得她清清楚楚楚。我认为最难的是,她要能应变,遇到该毁信的时候,当机立断,毫不犹豫。”

李绅凝神细想了一回说:“这倒不算难。既然信中内容都记在肚子里了,有没有纸面,关系不大,一看情形不对,一火而焚之,这个决断容易下。至于范老的四封信,虽说关系甚重,细想一想,毁掉也不要紧;因为第一,范老义薄云天,既肯帮忙,信可重写;不肯帮忙,早就通知对方饰词拖延,有信亦无用处。第二,这十万银子如果一时不能到手,不妨列入‘留一半’之中,迟早得以取用,反正款子总是在那里的。”

“对!这话透澈极了。”

“但是,有一层,你不知道想过没有?”李绅神色凛然地说:“我不知道你所说:‘遭遇意外’是什么?如果是指为逻卒所知,逼迫搜索,倘无所得,犹可望幸免;万一发觉她曾有毁灭文件之举,自必拘捕到官,那时却又如何?这一层,不可不虑。”

“是的。我想过。”

“这是国士的景行,战国、东汉才有;安能期之于匹夫匹妇?而况国士待我,国士报之,咱们对她也不是有什么大恩大德;就算她做得到,咱们也不能作此干求。”

“我的看法跟你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李果不曾说出来。他是觉得彩云对李绅一往情深;而情与义原是一事,国士之报,虽出于义,却必有一份刻骨铭心的情分在。所以对彩云的要求,如果是他提出来,自是过分;但出之于李绅的意愿,彩云就会心甘情愿地去做。不过这话未必肯为李绅所承认;就承认亦不肯教彩云这么去做。因而住口不语。

“话又说回来。”李绅觉得他的办法,有一部分是可取的,“彩云的能干,倒是信得过的;不过到底是女流,不能让她蹈险,我看,你信还是写了让她带去;以她的机警沉着,只要稍微留点神,不会出事。”

李果考虑了一回说:“也好!我把信写得隐晦一点好了。”

于是李果花了大半夜的功夫,写好十一张信笺的一封长函,字斟句酌,平淡无奇的叙述中,蕴藏着好些只有李煦能够体会的深意。这封信写了改,改了抄,相当累人;所以事毕归寝,睡得极沉。

朦胧中醒来,只见李绅站在他床前,“我来看了你三遍了。”他说。

“喔!”李果一翻身坐了起来问道:“什么时候了?”

“午末未初。”李绅接着又说:“彩云带着他兄弟,在我那里。”

“她来了!好快。”

“这也是她急人之急的一点义气。”

“说义气不如说情分。”

李果下了床,先开箱子将写好的信交了给李绅,然后才穿衣着靴;等他穿戴齐全,李绅将信也看完了。

“写得很好,着实费了一番心血。这封信如果中途不能不销毁,未免太可惜。”接着沉思了一会说:“我有个办法,不妨试一试。”

李果正在洗脸漱口,无暇问他,是何办法。李绅便趁这工夫,走到廊上,关照福山将彩云与她弟弟李德顺找了来。

李德顺二十来岁,长得跟彩云很像,一望而知是姐弟;由于常涉江湖,态度颇为老练,跟着彩云叫一声:“李师爷!”很有规矩地垂手肃立。

“别客气,请坐;坐了才好谈。”

“你就坐吧!”彩云接口说道:“你姐夫的事,多亏李师爷,缙二爷照应;张五爷也是看他们两位的面子,格外出力。”

“合该姐夫命中有贵人。”李德顺抢上两步,捞起衣襟,半转着圈请了个很漂亮的安,“谢谢李师爷、缙二爷。等我姐夫出来了,再给两位爷磕头。”

“好说,好说!”李果问彩云:“你倒来得快。”

“搬家的事,有张五爷派的人在这里,另外又托了很妥当的人,再有大凤招呼,我可以不管;不如早早动身,能多弄几两银子回来,托张五爷的朋友上上下下招呼招呼,二虎的事就更靠得住了。”

“那好!”李果又问:“是起旱还是水路。”

“水路,在通州就下船了。”

“说得是!”李果哑然失笑,“唯其起旱,才先到京;车雇了没?”

“还没有。”

这番对答是为了掩饰彩云此行真正的任务,故意在她胞弟面前做作;接下来,李德顺开口了。

“运气还不错,正好有两个镖行朋友,要赶回去,跟他们一路走,路上就方便了。”

“啊!”李绅一直为彩云上路担心,此时大为欣慰,“那太好了,有镖行朋友一路走,既不怕受人欺侮;住店打尖,又到处都熟。等于花了大钱雇保镖。只不知道能送到什么地方?”

“一直送到南京。”李德顺答说:“我这两个朋友是南京振远镖局的。”

那“振远镖局”四字,在李绅有“似曾相识”之感。他记不起是怎么一回事,但感觉中确确实实曾听说过;只想不起是在那里听说。苦苦搜索记忆,蓦地里想到,前尘往事,倏地兜上心来;急急问道:“李老弟,你那在振远镖局当趟子手的朋友姓什么?”

“姓王。”

果然姓王!“是那里人?”他又问。

“是南京本地人。”

“叫什么名字?”

“叫王宝才。”

“喔,”李绅觉得自己没有问对;“他行几?”

“行——?”李德顺皱眉苦思,自责地敲敲脑袋,“他跟我提过,怎么会记不起呢?”

“你仔细想想!”李绅睁大了眼说。

见他是如此紧张认真,李果与彩云都大感不解;因而也无不替他着急,希望李德顺不要真的忘得无影无踪。

“是不是行二?”

一听李绅这话,李德顺眉眼宽舒,“是,是!”他连连点头,“行二,行二。对了!”

“是真的?”李绅深怕他是有意附和。

“真的!一点不错。”

“他还告诉你些什么?谈过他家里的事没有?”

“没有!”李德顺答说:“有时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他总是摇摇头不肯说。”

“那就对了!”李绅点点头,眼皮乱眨,仿佛极力在思索一个难题似地。

李果可忍不住要开口问了:“怎么回事?”他说:“你认识这个王宝才?”

“我认识他媳妇。”

彩云抿着嘴笑了;李果也觉得怕有段艳闻在内,因而也是微笑凝视,等待他自己叙述与王宝才的妻子相识的经过。

“她!”李绅只看着李果说:“大概不错,这宝才是绣春的二哥。”

“啊!”李果立即便有惊奇的表情。

彩云姊弟自然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愕然相看;一时都沉默了。

“王宝才此刻在那儿?”李绅问说。

“在骡马店威远镖局。”李德顺答说:“威远跟振远是联号。”

“请你去一趟,找到他问一问;他是不是跟他大嫂不和,才出来走镖的?如果不错;你带他来见我。”

“如果不是呢?或者问,是那位要看看他。缙二爷,我可怎么说?”

“不,不!事情不是这么办的。”李果插进来说:“缙之,你先把心静下来,想一想,跟他见面是为了什么?是不是非见不可?还有,顶要紧的,他会不会对你有意见?”

“我想他不会有意见。我跟绣春那一段,王二嫂完全知道,不会怨我。”李绅又说:“我跟他见个面,无非重重托他,一路多照应彩云姊弟。此外,我还要托他带信。”

“带给谁?”李果微感不安地,“我看你不必多事;‘事如春梦了无痕!’”

“你误会了。”李绅答说:“我是托他带信给曹家。”

“那好!”李果便交代李德顺:“你回去不必多说,只说有人顺便托他带信,把他约了来就是。”

等李德顺一走,李绅悄悄将李果邀到一边,这才说了他心里的话。原来由于王宝才的出现,李绅有了新的念头,打算委托王宝才为专差,去送李果及范芝岩的四封信;根本就不必让彩云数千里跋涉了。

这个主意来得太突兀,李果直觉地感到不妥,“缙之,你连此人的面都没有见过,何能委以重任?”他说:“你不觉得太危险了一点吗?”

“虽未识面,知之有素。我听绣春说过,他二哥很有血性。在镖局里干活,最讲究稳当可靠;再者,也没有人会想到,咱们是雇他当专差,一定瞒得过逻卒的耳目。”李绅又说:“他们是赶惯了路的,有车坐车,有马骑马;车马皆无,还长了两条飞毛腿,起码比彩云可早到个五六天。”

听听也有道理,尤其是能够早到,最足以打动李果的心。不过,此事关系重大,孤注一掷般都托付给素昧平生的王宝才,万一出事,何以自解?所以李果始终没有勇气点一个头。

见此光景,李绅内心也有些动摇了。沉吟了一会,决定自我折衷,“客山,你看这样行不行?”他说:“彩云还是去;不过,你那封信,跟范老写给孙春阳的那封信,让王宝才送,你看如何?”

“好!”李果毫不迟疑地答说:“我也是这么想。这样做,即使出岔子,不致于全盘皆输。不过,缙之,你得好好跟他谈一谈;倘有丝毫勉强,这个做法还是作罢为宜。”


“王二哥,你请坐!”

听得李绅这样称呼,王宝才大为不安,搓着手说:“李大爷,你老叫我名字好了;我叫——。”

“我知道,我知道。”李果抢着说:“你府上我也去过;见过王二嫂,真贤慧。”

这一说越使得王宝才愕然不知所答;李果便指着李绅说:“他就是缙二爷。”

“啊!”王宝才惊喜莫名,“原来是缙二爷!”

李绅与绣春的那段情,他听他妻了原原本本地说过。如今虽是初见,但想到差一点成了至亲,所以心里除了感激、尊敬以外,特感亲切。这些心情摆在脸上,使得李果完全放心了。

“德顺,”李绅改了称呼,“你大概还不知道我跟宝才是熟人吧?”

“根本就没有想到。真巧,太好了。”

“我也没有想到。他乡遇故知,一定有好些话说。”李果站了起来,“两位好好叙一叙契阔,我不打搅。”

这一来,李果将李德顺也带了出来,去找彩云商量行程。李绅与王宝才倒真的很谈了些近况;谈到绣春,依然长斋供佛,不免相对黯然。

“宝才,”李绅歉疚万分地,“这件事你不怪我吧?”

“那怪得到缙二爷?”王宝才结束了这个令人不怡的话题,“过去的事,不必谈了。”

李绅点点头,沉默了一会;等王宝才心境平静下来,方谈到正事:“宝才,我叔叔,苏州的李织造,你总知道吧?”

“不就是李大人吗?知道,知道。”

“他的纱帽丢掉了,只拍你还不知道。不但丢纱帽,还怕有麻烦;宝才,你能不能帮一帮忙?”

“我?”王宝才困惑莫名,“凭我能帮得上什么忙?”

“帮得上;而且只有你才能帮很大的一个忙。”李绅略略放低了声音,“我有一封信,想请你专程送到苏州,越快越好。”

“喔,”王宝才问,“要怎么样的快?”

“最快几天可到?”

“如果天气好,最快也要十一、二天。”

“以半个月为度好了。不过,宝才,这封信不能落到外人手里;沿路也许会有人缀着你。”

听这一说,王宝才起初一惊;接着出现了坚毅沉着的脸色,想了好一会,方始开口。

“如果有人缀住我;那会是什么人?”

“当然是公人。”李绅又说:“这封信宁愿毁掉,也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有没有人知道我到苏州去送信?”

“没有!连彩云兄妹都不知道。你也不必跟他们说。”

“当然。我用不着跟他们说。”王宝才想了一下说:“照现在的样子,他们只能跟我另外一个伙计走了。”

“对了!请你单独走好了。”说着,李绅起身,提过来早预备好了的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宝才,请你不必客气,这是一百两银子的盘缠。”

“盘缠用不了一百两——。”

“不!”李绅抢着说:“多下的,给你的孩子做两件新衣穿。”

王宝才不善客套,不再作声;只问:“信呢?”

信也预备好了,两封信用一个大信封套了,外包油纸,显得很狼犺;王宝才倒有些发楞了。

“不用油纸行不行?”他问。

“行。”

于是拆封重新安排,不但不用油纸;也不用那个大信封;两封信摺小了,藏入王宝才腰间所系的那条大板带。练武的人,非用这条带子束腰不可;信是藏在这条片刻不离身的板带夹层之中,解下来也不会看出其中有物,稳妥之至。

“我明天就走。”

“好!见了王二嫂,还有,”李绅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还有你妹子,替我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