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两年不到的辰光,春郊驰马,犹能与子侄辈一争短长的李煦,已是皤然一叟了。

这是从鼎大奶奶自尽之后,一连串的打击所造成的。康熙六十年上京,为皇帝狠狠骂了一顿;在砖地上“崩冬、崩冬”碰头,前额正中碰出一个青紫大疱,亦未能挽回天心。恩遇一衰,内务府、户部、工部的那些官儿就另眼相看了!该他得的得不到,可以搪的搪不过去,眼前就有一大一小两笔款子,非交不可。

小的一笔是参款。这年三月十八皇帝生日,虽非整寿,但因登极花甲不举行庆典,所以除了奉召的李煦以外,其余两处织造:江宁曹俯、杭州孙文成,亦都进京祝嘏,隐然有朝贺君临天下六十年的意味在内。当时知道内务府库中,有一批人参要处理,便策动曹俯与孙文成,向内务府接头,按照往例,仍旧交由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经手发售。人参共有六种,总数两千多斤三处匀分,每处应缴价款一万八千五百多银子。孙文成首先交清;曹俯缴了一半;李煦分文未交。内务府已行文来催过两次;倘再不交,面子上怕会搞得很难看。

大的一笔是十几年以来积下的亏空。原来当皇帝恩赏曹、李二人,以十年为期,轮管淮盐时,他跟曹寅会衔奏准,将两淮盐差的余银之中,拨出二十一万分解江宁、苏州两织造衙门。每处每年各得十万五千两;原本向藩库支领的这笔款子,就此停支。

到得康熙四十七年,部议裁减应织缎匹。供应既减,经费自然也要减少;苏州每年可省下四万多银子;两淮巡盐御史衙门,仍依原数照解;理当由织造转缴差额。康熙五十二年以前,已经料理清楚;五十三年至五十九年,一共七年积下了三十二万多的亏空,内务府已经催了两年了。

李煦计无所出,这年——康熙六十一年三月里,硬着头皮又写了一个密摺,实言陈奏:“奴才因历年应酬众多,家累不少,致将存剩银两借用;今晓夜思维,无术归还。”唯有“伏求终始天恩,再赏浒墅关差十年。在正额钱粮以外,愿进银五万两”;此外,每年再拔补亏空三万两千多银子。十年可以补完。

皇帝没有准,但也没有驳。留中不发,也可视作皇帝尚在考虑。李煦并不气馁。

不但不气馁,他甚至始终是乐观的,能将眼前的心力交瘁之苦,融化在三五年内无穷的希望之中——希望在遥远的西陲:张掖。

张掖就是甘州;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恂郡王驻节之地。自古艳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的旖旎风光,由于李绅的刻画,使得他更神往了。


李绅是端午节刚过,回到苏州的。他在平郡王讷尔苏帐下,专司笔札;一次战役大捷,他为平郡王写了一通贺函给皇十四子,大获赏识,要延揽李绅入幕;从此,他由诸侯的门下,转为“东宫”的宾客。

说皇十四子恂郡王是“东宫”,无名有实。早在康熙四十七年,皇长子胤禔革去直郡王爵位时,所撤回的上三旗护卫人员,即奉上谕,赐与十四阿哥。五十七年冬天授为抚远大将军时,特准使用标示御驾所在的正黄旗纛;亲御太和殿颁授抚远大将军的金印,在在暗示,皇十四子是代替御驾亲征。大命有归,已是公开的秘密。

为此,凡派赴军前的文武官员,都有从龙之威;但恂郡王人如其号,恂恂然为恐不胜,对部下尽管时有恩赏,而约束甚严。以李绅的性情,遇到这样一位明主,自然死心塌地,效力而去。

但是,江南还是常萦魂梦。所恋的倒不是江南之风光,而是在江南的亲族;他也知道,李煦老境颓唐,而李鼎则纨袴如故。想起十几年追随的情谊,很想有机会来看看这位老叔;只是几次请假,总为皇十四子劝说:“间关跋涉,往还万里,太辛苦了!等有机会再说吧。”

机会终于找到了。塞外苦寒,重裘不暖;恂郡王想到自己的那件“吴棉”小棉袄,隔一层布衫,贴肉穿着,又轻又暖;何不每人制发一件?

于是他脱下自己的小棉袄,作为样品,下令采办四万件。他所说的“吴棉”就是丝棉,出在江浙两省养蚕的地方。主管军需的官员,主张用大将军的敕令,行文有关督抚,从速照办,限期运到。李绅知道了这件事,另有主意。

“四万件丝棉小棉袄,大概八万银子就可以办得下来。可是行文督抚,层转州县,派到民间,恐怕二十万银子都办不下来。军需紧急,地方官不敢违误期限;于是胥吏借事生风,鞭仆追比,不知会如何骚扰?”李绅又说:“再者,若无专人督办,尺寸不齐,厚薄不一,验收分发,一定纠纷不断。是故此议不可行。”

“说得不错!缙之,”恂郡王问:“想来你总有善策?”

“不敢谓之为善策。只是我在江南多年,对这方面的情形比较了解。蚕丝出在太湖边上的苏州、湖州两府;我有个省钱、省时、省麻烦的办法。”

他的办法是委托苏州、杭州两织造,估价代办;工料款子请江苏、浙江两藩库代垫,咨部在西征军费项下扣还。将来运输亦可委请苏杭两织造代办;他们每年解送“龙衣”,自有一批妥当的船在。

“织造衙门在这方面是内行,购料比别人又便宜又好:至于工人,除了本衙门的匠役以外,另有一批特约的机户与裁缝。只要找到抓头的人,说明式样尺寸,领了料去,大包发小包,小包发散户;限期汇总来缴,再不得耽误,更不敢偷工减料。实在是一举数得。”

“好极了!”恂郡王很高兴地说:“虽小事亦是一番经济。足见长才!”

“十四爷谬赞,愧不敢当。”李绅紧接着说:“不过,我要假公济私;向十四爷讨这个差使。”

恂郡王想了一会,点点头说:“好!按实际,恐怕亦只有你去,才能办得圆满。”

“多谢十四爷!”李绅请了个安。

“言重,言重!应该我向你道谢。”恂郡王说:“你预备什么时候动身?”

“自然是越快越好。”李绅答说:“我想端午节左右赶回江南;限一个月办齐这批棉军服。随即装船,大概七月初可到开封。以后,接运的事,我就不管了。”

“行!不过,我希望你在苏州也别逗留得太久。”恂郡王念了两句唐诗:“‘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是!我尽力在八月底之前,赶回来覆命。”


道不完的别后相思,说不尽的塞外风光;直到第四天下午,李煦在沧浪亭设席为李绅接风,才能细谈公事。

同席的只得四个人,李家叔侄以外,另有两个李煦的幕友,一个叫沈宜士,籍隶浙江山阴,精于筹算;一个叫李果,字客山,本地人,专为李煦应酬各方宾客。这两个人都称得起笃行君子;在李家的门客中,也只有这两个人跟李绅谈得来,所以李煦特为邀他们来作陪。

叙过契阔,主客四人相将入席,不分上下,随意落座。李煦端起酒杯,第一句话就说:“缙之,你老叔有个不情之请;你先干了再说。”

一干了杯,即表示对他的“不情之请”,作了承诺;但李煦已先一饮而尽,举空杯相照,李绅就不能不干了。

“缙之,那四万件棉袄,你都交给我办吧!”

是这么一个“不情之请”,李绅大出意外;公文中说得明明白白,委托苏州、杭州两织造衙门,各办丝棉袄两万,价款亦由江苏、浙江两藩司衙门分垫。李绅又何得擅作主张?

李果本性喜欢急人之急,看李绅面有难色,体谅到他处境确有无法应命之苦,便开口替他解围。

李煦字旭东,门客都称他“旭公”!李果很率直地说:“旭公,此事非缙之兄所能作主;得另作计议。”

“‘吾从众’!”李煦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双手相叠,搁在鼓起来的肚子上。

他这个姿态是李绅看惯了的;只是感想不同。当李煦精力旺盛时,出现这样的姿态,自然而然地会使人感受到他作为一个最终裁定者的权威;而此刻白发满头,与他的双目炯炯不甚调和,所予人的感觉是,他在求援,他渴望着能有一个使他一手经理这批军服的办法出现。

就为了这一感觉,李绅提出一个他本人不喜欢的建议:“我想,或者可以跟孙三叔商量,请他自己表示,拿这个差使,让给大叔一个人来办。”

所谓“孙三叔”即指杭州织造孙文成。“这是釜底抽薪之计。”李果接口:“我赞成。”

“宜士先生以为如何?”

沈宜士是典型的“绍兴师爷”的派头,三思而言,言必有中;此时先喝口酒,拈块风鸡咬了一口,咀嚼了一会,方始开口。

“李、曹、孙三家如一家,这件事情孙家情让,实在算不了什么。不过,其中有一层关碍,只怕孙家肯让,浙江的巡抚跟藩司也不肯让。”沈宜士略停一下,又说:“列公请想,大将军派下来的差使,谁不想巴结?”

画龙点睛在最后一语。座中无不恍然大悟。浙江这个差使办好了,不见得有何好处;但如转到江苏来办,不知其中有此情让的委曲,只道浙江怠慢这个差使,倘或抚远大将军因此恼怒,浙江的织造、巡抚、藩司的前程,当然就此断送了。

“看起来不行了!不过,”李煦皱着眉说:“如果有这八万银子周转,我的几个关都可以过去了。”

“法子不是没有。”沈宜士慢条斯理地说:“这个法子叫做让利不让名。表面上,孙织造承办,暗地里将浙江的款子转过来;东西由这里办好,悄悄送到浙江再装船。不过,也不能全数拿过来,浙江自己要办一部分,才能遮人耳目。”

“是,是!”李煦眉目舒展地说:“此计大妙!如果文成肯让四分之三给我最好;不然就平分着办。”接着叫一声:“缙之!”

不必明言,便能意会;李绅慨然答说:“孙三叔那里,自然我去商量。时不宜迟,我明天就走。”

“也不必这么匆忙。”李煦急忙说道:“你好好歇几天再说。”

“事情要办就得快。”李果插进来说:“我陪缙之兄一起去走一趟,顺便逛逛西湖。”

“这倒也使得!”

李煦说了这一句,随即离席,亲自关照二总管温世隆,将他平日来往扬州、镇江、常州各地的一艘坐船,赶紧收拾干净,帷帐衾褥,皆备新品;又分派随行的厨子听差,直以上宾之礼相待。

回到席间,愁怀一去;天公恰又作美,来了一场阵头雨,炎暑顿消、神清气爽,酒兴谈兴,更加好了。

话题很自然地落到抚远大将军恂郡王身上。李果问道:“都道储位已定;都道皇上有禅位之意。缙之兄,你如今是大将军麾下的上客,朝夕过从,想来总知道这些至秘极密?”

李绅笑道:“既是‘至秘极密’,我何可妄言,不过储位已定,实在已算不了什么秘密。皇上的朱谕,我亦见过一通,谆谆以宽厚御民为勉,期望大将军能作仁君的意思,是很殷切的。”

“既然如此,去年万寿节前,太仓王相国奏请建储,何以又获严谴?”

“这是皇上的深意。一建了储,东宫体制在诸王之上;岁时令节,诸王见太子行二跪六叩礼,你想恂郡王的同母兄四阿哥雍亲王,心里是什么味道?”

“雍亲王为人尖刻。”李煦插进来说:“不立恂郡王为太子,一则是这一来体制所关,无法跟弟兄亲近;再则就是怕雍亲王心里不服。皇上深谋远虑,计出万全。大清朝福祚绵长;真正我辈何幸而逢此盛世!”

说罢满饮一杯,大家也都陪他干了,李果一面为大家斟酒;一面问道:“缙之兄,禅位之说如何?”

“这一层很难说,不过皇上早已下了好几年的工夫,把他即位以来的大事,按年追叙,以备嗣君奉为南针。或许等皇上将这件大事办妥了,还要当个几十年的太上皇,亦未可知。”

“这可真是自有载籍所未有的盛举!缙之兄,我倒还要请教。恂郡王到底有何长处;皇上何以独钟意这位阿哥?”

李绅想了一下答道:“皇上钟意于恂郡王,就因为他跟他的同母兄雍亲王,是极端相反的性情。”

原来恂郡王赋性仁厚,从小对兄恭敬,对弟友爱,因而最蒙父皇钟爱。自从太子两次被废,弟兄之间公认的,最能干的皇八子乘机而起,居然获得原来拥护太子的一班椒房贵戚、元老重臣的支持;弟兄之中,包括皇长子、皇九子、皇十子,以及现在的恂郡王,亦无不倾心。众望所归,宾客如云,俨然东宫气象了。

但在皇帝看,皇子中最不合继承大位资格的,就是皇八子。因为他的出身不好,生母良妃是籍没入官的罪人之女;如果他做了皇帝,皇三子诚亲王、皇四子雍亲王,还可能有皇五子恒亲王,都不会甘服,束甲相攻的骨肉之祸,必不可免。

还有一层为皇帝所深恶的是,皇八子的福晋,既妒且悍,所以皇八子一直没有儿子;如果是他继承了皇位,一传而绝,将来选取嗣子,必生严重的纠纷。因此,凡有大臣称道皇八子贤能,即不为皇帝所喜;但另一方面,却又用皇八子管理内务府,用意在显示他的这个儿子,可为人臣,不可为君。

见此光景,颇有自知之明的皇八子,绝了想君临天下的念头,决定在兄弟之中,挑一个人去支持,以成拥立之功,长保富贵安乐。

他心目中有两个人,一个是皇九子、一个是皇十四子。结果挑中了后者;最大的原因是,迎合皇帝的心理。

这一来,就更加强了传位于皇十四子的决心;因为皇八子眼前让贤,将来自必尽心辅佐,外而治国,内而消弭骨肉间的猜疑,有他参赞,更可放心。

“总而言之,皇上认为只有传位给恂郡王,才无后患。当然,恂郡王的德与才,亦足以成为明主。加以年力正富,一旦接位,起码有三十年太平天下。”

“有道理,有道理!”久未发言的沈宜士连连点头;然后提出一个疑问:“民间的大户人家,如果遇到这种承家顶门户的大事,总也要找几个大儿子商量商量;不知道跟几位亲王商量过没有?”

“问得好!”李绅答说:“照我猜想,诚亲王、雍亲王、恒亲王,还有皇七子淳郡王都商量过的。”

“照此说来,乾坤已经大定。将来一朝天子一朝臣;缙之兄飞黄腾达,指日可期。”

李绅淡于名利,对沈宜士的恭维,不甚入耳,所以矜持地微笑不答。李煦却大为兴奋,有一段锦绣前程,可以描画。

“我们曹、李两家,这几年的家运,坏极,坏极!不过,我看得比较远,所以一切都能泰然处之。恂郡王一旦登了大宝,我们那位姑爷平郡王是他在塞外同生死、共甘苦的弟兄,必定要得意的;加以缙之是从龙之臣,三五年工夫就可以戴红顶子。两位请想,我眼前这点坎坷,算得了什么!”

这是可以明言的关系,还有不便说破的奥援。李煦早在皇八子身上下了功夫,曾经买过四个绝色女子,送到京里;为皇八子营了很隐秘的金屋。恂郡王做了皇帝,如今还只是贝子的皇八子一定会被封为世袭罔替的亲王;成为第九位“铁帽子王”,这是最牢靠的一座靠山。


从杭州回来,已经六月初了,天气正热的时候;李绅被安排在水榭中下榻。李鼎亦移榻相陪,晚来置酒;兄弟俩闲谈,少不得要提起一个人。

“小鼎,绣春怎么样了?”

“‘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李绅黯然;然后怔怔地望着李鼎,好半天才问:“你现在跟她怎么称呼?”

“我没有见过她。”

“去年秋天,不说你在曹家作客,有一个月之久;莫非就没有机会看见她。”

“她根本不在曹家。”

“在那里?”李绅又问:“还是住在她嫂子家。”

“也不是!”李鼎又吟了两句诗:“此身已作沾泥絮,黄卷青灯了一生!”

“怎么?”李绅大惊,“真的出家了!”

“听说是带发修行。”

“在那个庵?”

“好像是在吴江附近的一个镇上。”

“小鼎,”李绅央求着说:“你给打听一下,行不行?”

“要打听容易,你让柱子到门房里去问一声就是;四姨还派人给她送过东西。”李鼎紧接着问:“绅哥,你还打算去访旧?”

“我不知道她愿意不愿意见我?”

李鼎年轻好事,加以久无新鲜的消遣;认为去看出了家的绣春,特别是见了李绅作何模样,是件很好玩的事,所以跃然欲试。不过,他知道李绅的脾气,倘或自己的态度欠庄重,就不但不会带他去,多半还要挨几句训。

于是,他神色肃然地说:“绅哥,论到这重公案,自然是你负她。但是,你有你的苦衷,也不是不能解释的;无论如何,你趁现在难得回来的机会,应该有个交代。或许会劝得她回心转意;乃至于对于真的绝望了,倒也能够丢开,重新从人。”

“你说得不错!我应该对她有个交代。”

“那好!我陪你去。”

李绅点点头;盘算一会说:“当然公事第一!照我原来的打算,这会儿应该已经把东西办齐装船,七月初可到开封。如今得赶紧催办;无论如何,月半一过,非装船不可。不然接运的车马多等一天;就让百姓多受一天累。于心何忍?”

“月半大概都可以齐。我帮你再催一催。”李鼎问道:“绅哥,你自己预备什么时候走?”

“至迟不能过二十五。”

“那怎么行?”李鼎有些着慌,“你不是答应了?要办喜事,几天怎么来得及?”

“不!办喜事,起码得明年。婚娶大事,岂可草率?”

“我说的办喜事是‘传红’,不是迎娶。‘传红’宴客,往来酬酢,亲友相贺,总要半个月才摆布得开。”李鼎自作主张地说:“这样,棉袄月半装船;然后办喜事;你月底动身。明天我替你去要船;有两天工夫就可以弄妥当。大后天我陪你去访绣春。了掉这重公案,回来你就可以专心一致地干你的正经了!”


黄昏下船,沿着运河南行,午夜时分,便到了吴江,泊在垂虹桥下。新月如钩,清风入怀;李绅忽然有了酒兴。

“糟糕!”柱子懊丧地说:“路菜倒带了,就忘了带酒。”

“不要紧!”李鼎携来的,春熙班的小旦琴宝说:“这里我很熟。上岸往南一里多路,是个镇甸,那里有好几家卖酒的;这时候还都在纳凉,不愁敲不开店门。”

于是李鼎派一名男仆与柱子一起去打酒;然后吩咐船家烧水烹茶,与李绅倚着船一面品茗玩月,一面闲谈。

“鼎大爷,”琴宝笑嘻嘻地说:“我有个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两位爷不如到桥上去喝酒,又轩敞,又凉快。”

“这个主意好!”李绅脱口说道:“我本来就想上岸舒舒筋骨。”

于是收拾茶具、食盒、杯盘,另携两条龙须席;搭好跳板登岸上桥。这道桥是吴中一胜,本名利往桥;地当吴江入太湖之处,桥长一百三十丈,有六十四个桥洞。当北宋庆历年间初建时,本是木桥;现在早已改为石桥,桥中建亭,即名垂虹亭。

小福儿在亭中铺好龙须席,李鼎、李绅相对而坐;琴宝就坐在两个人中间。月光斜射,正照在他稚气的脸上;眉目娟娟,带点腼腆,像个女孩子。

“你今年多大?”李绅问说。

“十六。”

“从师几年了?”

“八年多。”

“八年多,会的曲子不少吧?”

“他早就满师了。”李鼎说道:“他师父不放他。唱得很不错;可惜没有带笛子,不然可以唱一段你听听。”

“我带了一支笛子,在船上。”琴宝向小福儿招招手说:“小福哥,劳你驾;把我铺位上那支笛子取了来。”

“你念过书没有?”李绅又问。

“也谈不上念过书。不过认‘本子’,识得几个字而已。”琴宝又说:“鼎大爷常跟我说,要念些词曲在肚子里,不然演‘闹学’、‘惊梦’这些戏,拿不出身分来。”

“这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道理。”李绅问道:“你倒说,你念了些什么词曲在肚子里?”

“他最喜欢朱陈两家词。”李鼎插嘴。

朱是朱彝尊,陈是陈其年;四十年前同应制科“博学弘词”,名动禁中,是有清以来两大词家,但最早合刻的词集,却谦称“朱陈村词”。李绅也喜爱这两家词的;所以听得李鼎的话,顿有喜得知音之感,兴致更好了。

“那么,就地风光,有首‘高阳台’,你总记得吧?”

“怎么不记得?只要船过这里,我总会想到这首词。”

“你念给缙二爷听听。”李鼎说道:“词韵又是一种,有些仄声,要当平声用;请缙二爷指点指点你。”

琴宝点点头,朗声念道:“‘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桥影。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栏,梦遍罗衾。’”

等了一会,不见他再往下念,李鼎便催促着说:“这是前片;过片怎么不念?”

琴宝用他那如小鹿般的眼睛,很快地向李绅看了一下,陪着笑说:“不必再往下念了吧?”

“为什么?”李鼎不解;李绅亦不解。

“你倒想,缙二爷去看那位绣春姑娘,总得有个好兆头吧!”

这一说,两李恍然大悟。原来朱彝尊的这首“高阳台”,写的是康熙初年一段凄绝的故事。词前有一篇小序:“吴江叶元礼,少日过垂虹桥,有女子在楼上见而慕之,竟至病死。气方绝,适元礼复过女门,女之母以女临终之言告叶,叶入哭,女目始瞑。”前片所咏,完全是“见而慕之”的光景;过片一开头便写“明珠佩冷,紫玉烟沉”;而据说绣春多病,琴宝怕兆头不佳,所以不愿往下念。

李绅却不在乎,“你的心思真多!”他说:“我没那么多忌讳!”

既然这么说,琴宝便又往下念:“‘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前度桃花,依然开遍江浔。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念得声调清越,感慨多于悲伤;李绅点点头说:“很好,你的念法,符合朱竹垞的原意。不过有几个字,你不该轻轻放过。”

“是!请缙二爷教我。”

“拿过片来说,‘怅明珠佩冷’的‘怅’;‘盼长堤’的‘盼’;‘动愁吟’的‘动’,都该念得重。词中凡是单字领起的句子,都要用去声;这样才响,才能振得起精神。我想,你唱曲子的道理也差不多。”

琴宝拿他举的例证,低声念了几遍,果然不错;喜孜孜地说道:“我真得拜缙二爷做老师!”

师虽未拜,李绅倒是在音韵上很指点了他一番。把酒倾谈,又听琴宝倚着李鼎的笛声,唱了两段昆腔,一套北曲;李绅自道领略了类似姜白石的“二十四桥明月夜,小红低唱我吹箫”的情趣。

“‘波心荡,冷月无声。’”李鼎指着水面,也念了句姜白石的词,“马上就天亮了,回船趁早凉赶路,正好一睡睡到平望。”


平望不过吴江县属的一个镇,但却是水陆要冲的码头。运河自此南下,经嘉兴直达杭州;另有一条支流,经过震泽到湖州的南浔——海内最富庶的一个村镇。

这一带是东南膏腴之区中的精华;亦为丝产最多最好的地方。农家五荒六月,正当青黄不接之际;唯独这太湖东南,六月里新丝上市,家家富足,时当午后,镇上到处是红通通酒醉饭饱的面孔。

李家兄弟不必下馆子,有苏州织造衙门的一家发了财的机户作东道主。此人姓吴,发了财捐了个九品的职衔;家里奴婢成群,都叫他“老爷”。李鼎开玩笑也叫他“吴老爷”;李绅厚道,照往常一样,管他叫“老吴”。

“老吴,”他说:“你不必张罗。第一,天热,只想清淡的素斋吃,越清淡越好;第二,我们今天晚上住船上,连夜开船,晚上赶路凉快些。”

“是了,缙二爷,你老跟鼎少爷听我说。第一,要吃斋不必在舍间,我带两位爷到个‘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地方——。”

“唷!唷!吴老爷,”李鼎笑他:“出口成章,真不得了!几时变得这么风雅了?”

老吴脸一红,腼然笑道:“八十岁学吹鼓手,跟我孙子的先生在念唐诗。”他紧接着说:“第二,我不敢多留,留两位爷住一天。”

这两件事,在李鼎无可无不可;李绅却有难色,尤其是第一件。原来平望、震泽一直到嘉兴,盛行所谓“花庵”;老吴所说的“‘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地方”,即指此而言。李绅在苏州多年,往来江浙,自然也随喜过这些地方,本无需摆什么道学面孔。但此来访旧,怀着严肃的补过心情;同时绣春修行之处,又是一座极重清规的家庵,如果未见绣春,先逛花庵,忒嫌亵渎,所以迟疑着无法作答。

李鼎多少是了解他的心情的,怂恿着说:“绅哥,你也太不洒脱了;目中有尼,心中无尼。怕什么?”

这是套用“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说法,“八十岁学吹鼓手”的老吴也听懂了。一拍光秃秃的脑袋,双手合十,一脸惶恐地说:“罪过,罪过!”

样子有点滑稽,琴宝忍不住掩口胡卢;李鼎便又说道:“绅哥,你不是最佩服苏东坡?东坡如在此刻,一定说:‘吾从众!’”

“好吧!”李绅无奈,“既然你们都赞成,我亦不反对!”

“那就请吧!”老吴举手肃客,“府上的大船不必动了,我陪两位爷坐了小船去。”

“不忙,不忙!有件事先得有着落。你请过来,听我细说。”李鼎拉着老吴到一边问道:“有个万寿庵在那里。”

“在莺脰湖边。”老吴答说,“这个庵没有花样,住持净因老师太的清规严得很!”

“我知道,我且问你,金陵曹家有个丫头在万寿庵,你知道不?”

“怎么不知道?是曹家震二奶奶面前得宠的丫头,不知为什么,寻死觅活要出家?”

“喏!就是为缙二爷。其中有一段情——。”

由于要靠老吴设计,能让李绅在清规谨严的万寿庵,与绣春一晤;李鼎不能不将他们的“那段情”明告老吴。原来魏大姊突出奇兵“俘获”了李绅,给予绣春的感想是,人心险巇,处处陷阱,只有清净佛门,才是安身立命之处,因而出家之念,益发坚定。同时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曹老太太一定要她回府,唯有以死相谢。

在震二奶奶,正要她有此坚决的表示;终于说动马夫人,在曹太夫人面前,极力进言,成全了绣春的志向。同时又怕在近处或者还脱不了曹震的掌握,所以很费了一番安排,才拿她送到以戒律整肃的万寿庵来安顿。

当然,关于曹震的那一段,李鼎不必细叙;魏大姊的作为更可不谈;他只是想让老吴知道,李绅与绣春有这么一段旧情,如今也不是想打她什么主意;只为了恩怨纠结,希望面对面说个清楚,作个了断。

“难,难!万寿庵里连雄苍蝇都飞不进去的。那怕地保有公事上门,也不过在韦陀殿跟知客师太打个交道。”老吴又说:“这也不能怪净因老师太,实在因为这里的花庵出了名;一点点不谨慎,就会搞得满城风雨。”

“吴老爷又掉书袋了!”李鼎说了这一句,收敛笑容向李绅说道:“绅哥!我看算了吧!”

李绅楞了好一会,自语似地说:“咫尺天涯,抱憾一生。”

听得这话,李鼎决意不顾一切,要促成他跟绣春的重逢。“老吴,”他的神情异常认真与迫切,“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这件事无论如何要拜托你办到。”

老吴凝神想了一下说:“等我先问一问。”

两李不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不过看样子似乎已筹得了办法,所以彼此乐观地对望了一眼,静静地等着。

果然,不多一会,老吴笑嘻嘻地走了回来,“还好,还好!恰恰有个机会;不过,”他说:“恐怕只能我陪着缙二爷一个人去。”

“行!”李鼎忙不迭地问:“是怎么一个机会?”

机会亦是李绅自己从甘州带来的。四万件丝棉袄,已经由他在杭州跟孙文成谈妥当,名为两处分办;实际上李煦承办三万五千件。数量既大,期限又促,所以多方分包;一半也是李煦利用织造衙门多年所培养的关系,派人传话给机户,及有往来的丝商、茧行、布店:“帮帮老东家的忙!”工资不丰,还要赶班;而且绝不许偷工减料。老吴是受过李煦很大好处的,义不容辞地自己报数,承包三千件。

为了限期紧迫,这三千件丝棉袄必得分散承制,若有三千家人家,每家一件,不过旦夕之功。无奈时当盛暑,又是鱼米之乡,家家歇夏;除了穷家小户,没有人愿意挣这戋戋工资。所以老吴不得不发动各种关系,请相熟人家的内眷帮忙。自然也想到平望镇内镇外,十几座尼庵,可是有的推辞不会;有的应应景只肯承制三、五件。热心的实在不多。

此时老吴要问的,就是万寿庵的情形。结果出人意外,据说净因老师太认为泽被征人,是极大的功德;所以一诺无辞,许下十日之内承制八十件,而且不收工资。那里连烧火老婆子在内,也不过七个,每人每天摊到一件都不止。

“有这么一段情节在内,缙二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上万寿庵了。净因师太原知道这个差使,是西边王爷交代,织造府上一位少爷带来的;我如今只说:缙二爷因为老师太这么热心,特为登门道谢。这个理由不是很冠冕吗?”

“是,是!”李绅肃然起敬地说:“净因老师太如此存心,原该登门叩谢。”

“慢来,慢来!”李鼎摇着手说:“冠冕是冠冕;太冠冕反倒不好!当着净因老师太,就算是见到绣春,语不涉私,也是白去一趟。”

“这——。”老吴苦笑道:“我效劳只能到这里为止了。”

彼此沉默了一会,李鼎说道:“不必在这里白耽误工夫;我们上船,一面走,一面商量。”

“对!”老吴应声说道:“莺脰湖边,有五座庵,除了万寿庵,另外有座庵,也还规矩。我先陪两位爷到了雨珠庵去吃斋。雨珠庵的‘活观音’很能干;说不定她有什么好法子想出来。”

于是宾主一行四人,带着两个小厮下了吴家的小船,双桨如飞,转眼间到了莺脰湖。雨珠庵就在湖滨;李绅登了岸,在庵前眺望,但见波光云影,水天一色,闲鸥上下,与远处风帆,相映成趣,不由得站定了脚,竟有些舍不得走了。

“缙二爷,”老吴得意地问道:“风景不错吧?”

“在这里出家,倒真是享清福。”李绅问道:“万寿庵在那里?”

“在后面。这里看不见。”说着,老吴转身直到庵前,一伸手拉住一个扣环,扯了两下;随即听得庵内琅琅然有铜铃在响。

隔不多时,庵门开启;出现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穿一件湖色纺的尖领长袍,覆额童发,头顶心露出小笼包子那么大一块青头皮,这就算剃度了。

“莲文,你师父呢?”

“在午睡。”

“赶快叫醒她。你说苏州李家的两位少爷来吃斋;赶紧预备。”

莲文点点头;目灼灼地向三个生客打量,最后将视线落在琴宝脸上。

“别看了!”老吴笑道:“回头我替你做媒。”

莲文“啐”了一口,满脸飞红地转身就跑。李绅、李鼎亦都望着琴宝好笑;害得他越显腼腆了。

“请吧!”老吴昂然先行,“我来领路。”

一领领到东面一座院落;进了月洞门,只见一架紫藤,浓荫匝地;北面是三间平房,湘帘半卷,炉香袅袅;一踏入台阶,西屋迎出来一个女子,年可三十,打扮在半僧半俗之间,极黑的头发,在顶心上挽一个宫装高髻,倒又像女道士了。

不言可知,她就是老吴口中的“活观音”;法号天轮。她在脂粉地狱中打了多年的滚,阅人甚多。看李绅的气度、李绅的衣饰,又带着小旦似地一个俊侣,便知是阔客登门,一张粉脸上早就堆足了笑容;及至听老吴说这姓李的两位施主,是“织造李大人的大少爷跟侄少爷”,更是不敢怠慢,刻意周旋了一番,方始告个罪,亲自到香积厨去交代如何预备素斋。

“怎么样?”老吴笑着问道:“两位爷看像不像‘活观音’?”

“这个外号可不大高明。”李鼎笑道:“雨露遍施;想来吴老爷亦跟她参过欢喜禅?”

老吴半猜半想地听懂了他的话,连连摇手,“没有,没有!”他说:“她看不上我!像你鼎大爷这样漂亮的公子哥儿还差不多。”

“真的吗?”

“老吴,”李绅突如其来地发问:“这首诗是她做的吗?”

她指的是壁上悬着的一幅横披,上面软软的一笔赵字,写的是一首七律:“玉宇无尘夜色阑,银潢洗出水晶盘,诸天色相空中现,大地山河镜里宽;今夕自然千里共,此生能得几回看?琉璃世界光明藏,问说何人在广寒。”后面有一行题跋:“天轮师诗如其人,清新俊逸,令人意消;偶读其中秋玩月诗,寄托遥深,低回不已。醉中书之,奉以补壁,并乞正腕。庚子重阳后一日,琴川居士并志。”

“诗倒还罢了!题跋,”李鼎笑道:“可真是高山滚鼓之音了!”

“鼎大爷,”琴宝问道:“你说的什么?”

“高山滚鼓之音:不通、不通又不通。”

琴宝与老吴大笑,声震屋外,惊动了一班妙龄女尼,都是绸衫长发,亦有涂脂敷粉的,在月洞门边躲躲藏藏窥探。这原是一种做作;老吴兴冲冲地就想去招两三个来陪客,却为李绅拦住了。

“算了吧!”他说:“回头说话不方便。”

原来老吴虽曾建议,不妨请教足智多谋的“活观音”天轮,但李绅却觉得此事谋之于蚁媒蜂使的天轮,对绣春、对自己都成了一种玷辱。但自看了这首诗,才知天轮亦知文墨,观感一变,愿意接纳老吴的主意。等下细谈前因后果,不但不宜有这班“摩登伽女”在座,他连琴宝都想支使开。

这层意思微一透露,现成有个莲文可以利用,把他领了去另行款待;剩下宾主四人,恰好坐了一张方桌。庵中忌荤不忌酒;不过李绅因为向来饮酒不论多寡,一沾杯脸就会红,上万寿庵去见高年有道行的比丘尼,不甚得体;所以只有老吴陪李鼎喝庵中自酿的百果酒。

“言归正传吧!”聊过一阵闲天,李绅自己开口:“今天有件私事,老吴说非请教师太不可。”

“缙二爷有事要问我,实在没有想到。那就请吩咐吧!”

李绅自叙不免碍口,使个眼色,由李鼎代言,天轮一面听,一面招呼客人,听完不即作声,但脸色肃穆,睫毛不住眨动,显然是在认真筹思。

“缙二爷,”她问:“你有没有把握?那位绣春姑娘只要一接通知,就会来跟你见面。”

“说实话,并无把握。”

“那就难了!”天轮又说:“我再请问缙二爷,想见面的作用何在?是不是量珠聘去,藏之金屋?”

“那是不作此想了!我——,”李绅说道:“我只是想劝她还俗,择人而事。”

“这一层,人人可劝,就是缙二爷不能开口。”

“是的!”李鼎深深点头,“有那么一个结在,不说还好,越说越拧。”

李绅爽然若失地说:“照此说来,我连见她一面都是多余的。”

“正是这话!二爷,既然‘各有因缘莫羡人’,你亦不必为她牵肠挂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已经逃席了,何必再回去跟主人作别?”

“这个譬仿好新隽!”李鼎微笑着说:“有些像参禅了。”

“岂敢!”天轮感慨地说:“古往今来,参不透的是一个情字。其实,参透了又有什么趣味?”

“师太,你这话说得玄了!”老吴接口,“刚才劝缙二爷看破一点儿,这会儿又这么说。前后言语,好像不大相符。”

“是的!这就是情之一字所以参不破的缘故。俗语道得好,旁观者清,我不过这么劝缙二爷。若是我设身处地替缙二爷想一想,也觉得万里归来,如今又近在咫尺,这一面缘悭,只怕一路回去,魂梦有得不安。”

“说得好,说得好!”李绅衷心倾服,“简直如见肺腑。师太,既然如此,还是请你想个什么法子,能让我跟她见一面。如何?”

“要见面,容易;吴老爷说的那个法子就很好,一定能见得着面。不过不见得能谈什么。”天轮略停一下又说:“其实有个直截了当的办法,倒不妨一试。”

“是,是!请教!”

“何不直接向万寿庵的净因老师太陈情?这位老师太外刚内慈,她的性情我知道的。”

照天轮说,万寿庵的住持,持戒极严,不轻为人剃度,所以庵中带发修行的居多;如果红尘之念未断,行迹稍有不谨,立刻婉言讽劝出庵。倘或无家可归,往往代为择配;决不愿一味用清规戒律,将这些无心念佛的女子勉强约束在庵中。

是这样一位通情达理的老尼,自不妨细诉衷曲,李绅欣然受教,饭罢由老吴陪着上万寿庵;李鼎却挪了地方,由东屋移至西屋,因为日色偏西,斜阳照上东墙,不如西屋来得凉爽。

西屋是天轮的卧室,陈设与寻常闺阁无异,只是多了些经卷,摆在临窗的一张半桌上;桌上铺着洁净的黄布,除了几部经以外,还有一方朱脂,一只天青色冰纹小花瓶,插着一朵白莲,茎长花正,兀然挺拔,颇有孤芳自赏的味道。

天轮洗了手,捧出来一个锡罐,伸手一抓,取出十来个桑皮纸裹的小包,形如馄饨,却是茶叶。李鼎并不外行,识得来历;这一小包、一小包的上好茶叶,都在含苞待放的荷花中润孕过,泡出来的茶,说是带有荷香,其实似有若无,徒有其名。不过,用这种茶款客,不仅表示隆重,还意味着视这位客人是风雅之士。

因此,当天轮捧茶来时,李鼎一手端茶托,一手揭开碗盖,先送到鼻子底下闻了一会,称赞两句。

“光这清香,就教人心旷神怡了。”

天轮觉得他言语有趣,越有亲近之意;只是一庵之主,须防窗外有眼,墙外有耳,不能不矜持着,所以只报以甜甜的浅笑。

“师太,”李鼎问道:“你今年多大?”

上三十岁的女人,最怕人问年纪。但不能不答:“你还看不出来?”她说。

“我看你像属蛇的。”

天轮掐着指头算了一下,属蛇如果生在康熙四十年辛巳,是二十岁;再大一轮是三十二岁。显然的,他就算有意讨好,也不会说她才二十;自然是指三十二岁。

她很失望,也很不甘;摸着脸在心里想,莫非在他眼中,自己真的老了?

这时李鼎亦已把年分算了出来,赶紧声明:“我不是说你已经三十二岁了;我看你最多二十四、五岁。”

天轮笑了:“我属羊,今年二十七。”其实她生在酉年,今年二十九,已瞒了两岁。

“不像二十七;最多二十五。”

“那么,鼎大爷,”天轮问说:“你何以又说我属蛇呢?”

“这是我开玩笑。”李鼎答说:“你的腰细,所以说你属蛇。”

半僧半俗的那件袍子,相当宽大;天轮便看着自己身上说:“我不懂你怎么看得出我腰细?”

“这里头有学问,一时也说不明白。”李鼎伸手捏着她的腰说:“我的眼光不错吧,果然是水蛇腰!”

这是试探,见她不作闪避,便知她心中有意,李鼎亦怦怦心动——走马章台,在他是常事;像这些地方亦并不陌生。但从婚前以来,所结的相好,不是比他小,就是年龄相仿的;自从那一次在家,跟震二奶奶深宵暗巷,双携而行的经验,忽然对比他年长而丰腴的妇人,别有一种饥渴般的爱慕。家中仆妇,有那三十上下,平头整脸的,也偷过几个;但都不足以寄托他对震二奶奶的绮念。唯有此刻的天轮,似乎可以成为震二奶奶的替身。

此念一生,便觉得天轮的身材、容貌、谈吐、行事,跟震二奶奶有相似之处;同时忍不住想诉说这一段感觉。

“师太,我看你好生像我一个亲戚。”他问:“南京织造曹家,有一位震二奶奶,你知道这个人不?”

天轮又惊又喜:“我久闻曹家有位少奶奶是绝色;而且出名的能干,差不多的爷儿们都赶不上她。鼎大爷!”她问:“你怎么拿我比她,真的有一点点像吗?”

“岂止一点点?”李鼎答说:“简直不相上下。”

“我不信!”天轮摇摇头笑着。

“那震二奶奶就是绣春的主子。不信,你几时到万寿庵,不妨问问她,看我的话错不错?”

“我还不认识她。不要紧,万寿庵我偶尔也去的,我一定要问她。”天轮又问:“不过,我奇怪,震二奶奶也是绝色,震二爷又怎么一直喜欢绣春呢?”

“这就是你们佛家所说的因缘。”李鼎顺理成章地将他自己跟天轮绾合在一起:“咱们今天相遇,不也是一个缘字吗?如果不是家兄要来访绣春,又不是烦老吴作向导,只怕你我会错过一辈子。”

“那也不尽然。只要有缘,迟早都会相遇。”

“这迟早之间,大有关系;如果你是鸡皮,我是鹤发,就遇见了也没有什么趣味。”

这话不免引起天轮自伤迟暮之感;因而也就警觉到,更应珍惜自己的这份好花盛放,将次残败的余妍。像李鼎这样的主儿,她也遇见过两个,很懂得要怎么样才能抓得住他的心?光是有床笫间的一套功夫不够;最要紧的是要让他觉得谈得来,不想走;今天走了,明天还来。

于是她嫣然一笑,把话题又拉回到震二奶奶身上,“我还是不相信你的话!”她说,“如果我真的跟震二奶奶很像,那震二奶奶又怎么称得上绝色?”

“怎么称不上?照我看,你也是绝色。”

“鼎大爷,”天轮故意装得真的有点生气的样子,“你不该拿我取笑。”

“这是你太多心了!在我眼中,你确是绝色。你要知道,色之一字,不光是指容貌,试看画里真真,无一不是国色;可没有听说谁会为了画中美人害相思病的!”

“好啊,鼎大爷,我可抓住你了!”天轮是顽皮的声音,方当李鼎错愕不解之际,她坐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说:“你在害震二奶奶的相思病?”

一语道破心事,恰似做贼当场为人人赃并获;李鼎到底只是个少年公子哥儿,满脸飞红,窘迫不堪,恨不得有个地洞可钻。

见此光景,天轮识透他是个“雏儿”;心下越有把握,擒拿也越有手段,一把将他拉过来,就像亲七八岁的孩子似地,拿他的脑袋揿在自己的胸前,双手搂住,侧着脸去亲他的滚烫的脸;同时微微摇晃着,似乎不知道要怎样亲热才好?

李鼎是绮罗丛中长大的,却从未尝过这样的滋味。他的脸正埋在两个丰满温柔的肉团中间,芗泽之气,令人心摇魂荡;满身像有无数气泡,向外膨胀;嘴跟鼻子压得太紧,几乎透不过气来,但他并不想挣扎;相反地,伸双手环抱天轮的背脊,搂得极紧,仿佛要将两个人挤并成一个似地。

“大爷,”天轮伸手抹下他的眼皮,轻声说道:“把眼睛闭起来。你就当我是震二奶奶好了。”

“嗯,嗯!”李鼎哼着,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话。

“你跟震二奶奶好过没有?”

这一下,李鼎可不能不说话了:“没有!”他松开他自己的手,也从她的怀抱中挣脱,“这可是没有的事,你别瞎疑心。”

“你看你,”天轮笑道:“干嘛着急啊?”

越是这样的语气,越使李鼎着急;他识得震二奶奶的厉害,天轮的话如果传到她耳朵里,那就不知道会生多大的是非?所以很认真地在想:这一点非澄清不可!

他已经明白,越是气急败坏地分辩,越让人不能信以为真;想了一下,用平静而坚决的语气说:“到了这个时候,我不必再跟你说假话。既然已经承认了,又何苦藏头掩尾;不过真是真,假是假,确是没有。言尽于此,信不信在你!”

“我信!”天轮收敛笑容,很诚恳地答说:“看你的神色,我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

“你知道就好!”李鼎很欣慰地。

“那么,除了这个,你们好到什么程度呢?”

这话让李鼎很难回答,他倒情愿真有跟震二奶奶搂搂抱抱的轻薄行为,此刻说出来好让天轮满足;无奈除去那晚上挽臂而行这么一件事外,则无涉于不庄之处。所以只能报以苦笑。

“怎么?”天轮问道:“莫非是你单相思?”

“这,”李鼎很吃力地说:“倒也不尽然。”

“既然郎有情、妾有意,何以不曾真个销魂?”

这话问得太率直了,李鼎有些着恼;天轮极其机警,赶紧赔上一脸歉疚的笑容。

“我知道你的心事!大户人家的礼法拘着,就算彼此心里都已经千肯万肯,也得机缘凑巧才行!”

“这话,你算明白了。”

“好了!咱们不谈震二奶奶吧!反正,反正——”天轮仿佛词穷似地,没有再说下去。

李鼎落了半天的下风,这会儿可不肯轻易放过她了,“反正什么?”他咄咄逼人地,“你倒是说啊!”

“反正,”天轮凑在他耳边说:“震二奶奶不能给你的,我能给你。那还不好?”

“自然是好。”李鼎一把抱住她;四片嘴唇黏在一起,好久都不肯松开。

“好了!”天轮使劲将他推开:“缙二爷大概快回来了;你们今天怎么样?”

“你说怎么样?”

“你们今天不住在这里?”

“恐怕不行!”李鼎摇摇头。

“那么你呢?不能一个人留下来?”

“不能!”李鼎想一想说:“我后天再来。”

“为什么不是明天?”天轮半真半假地说:“说实话,我也好久没有动过心了;不知道怎么,一见了你,心里就七上八下地没有安稳过。真是前世冤孽!”

这番话自足以回肠荡气;李鼎毅然决然地说:“好吧,我明天一定来。”

“什么时候?”

“自然是夜里。”

既去旋来,又是这种铄金流火的天气,明天晚上赶到,也太辛苦了。李鼎是唯恐天轮意有不足,满口答应;天轮却不能不为他设想,自然多少也有些怜惜。

“你不想想,明天晚上怎么赶得到?就赶到了汗流浃背,狼狈不堪,人家心里又怎么过得去?”

李鼎愕然,不想她是如此责备?细想一想也有她的道理;不由得陪笑说道:“原是我欠算计。”

“我倒有个算计,就不知道你有工夫没有?”

“要多大的功夫?你先说了再商量。”

天轮有个极动人的主意,想陪李鼎去逛太湖,在洞庭东山借个别墅住那么两三天。她庵中有条画舫,动用器具,应有尽有,不须他费心;只要他能抽身两三天就行了。

这是多惬意的事!太湖的波光,东西洞庭的山色,李鼎看得多了;但悄然双携,朝夕相共,不虞有什么扫人兴致的俗务牵缠,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尤其是一想到此行必有许多新奇神秘而旖旎的经历,顿时兴奋得恨不得能立刻就可成行。

然而,怎么样才能抽得出这三天工夫?别的不说,光是丢下乍逢又将远别的李绅,便觉交代不过去。

“大概是抽不出工夫。”天轮安慰他说:“你不必怏怏然;有的是机会。只要你抽得空,我随时奉陪。”

唯其如此,李鼎越觉得不能辜负美意;攒眉苦思之下,居然让他想得了一个藉口。

“有法子了!”他喜逐颜开地,“三天一定可以抽得出来。”

“你是怎么个法子?”

“我家承办的三万件丝棉袄,月半非装船不可;明天到家,我跟我老爷子自告奋勇,到各地去催这批军需。三天工夫,不就有了吗?”

“这个假公济私的办法好。”天轮想了一下说:“我明天晚上开船;后天一大早,在万年桥下等你。”

“好!”李鼎问道:“你那条船,有什么特殊的标记?”

“是条画舫,舱门口有块柏木小匾,上刻‘盟鸥’二字的,就是。”

“我知道了,这不难找。”

“有一层,我可得声明在先,船上只能吃斋,没有肉吃。”

“天热,吃斋最好。而况,”李鼎伸手去捏她胸前,“有这两团软玉温香的肉吃,我还不知足。”

“啐!”天轮白了他一眼,“说说就没有好话了。”

“你也真胆大,”李鼎又说:“连个兜肚都不带。”

“天气这么热,兜肚压紧了,不受罪?反正僧袍宽大,外面也看不出来。”天轮又问:“你预备带什么人去?”

“把琴宝带去如何?”

“不行!你带他,我就不去了。”

李鼎一楞。没有想到这点小事她会看得这么严重;觉得需要作个解释。

“我是连我的那个小厮都不想带。你带莲文,我带琴宝;有事听招呼,没事让他们躲在一边去起腻,咱们俩不就耳根清净了吗?”

天轮是话一出口,便自知失态;如今听他这样解释,更觉得自己太鲁莽了,“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她说:“认识他的人多;有他在一起,引人注目,咱们的行踪就瞒不住人了。”

“既然你这么说,我不带他就是。”

“其实你那个小厮都不必带。”天轮想了一下笑说:“你说去催军装,当然不能自己奔走;无非坐镇一地,派管家分头去办。我教你一个法子——。”

办法很简单,李鼎带几个人到吴江;由那里分道遣人去查催,以三日为期,回吴江覆命。然后将小福儿留下,坐守联络;天轮将画舫泊在垂虹桥下,只等他上船,随即扬帆而西,遍游东西洞庭。

上灯时分,李绅方由老吴陪着回来。他的脸很深沉,无法猜得出此行的结果。

李鼎原很好奇,但此时一片心在天轮身上,对李绅的这件事,已不甚关心;天轮也不便先问,只忙着张罗。直到坐定下来,反是老吴忍不住说道:“缙二爷,到底是怎么个情形,我都还不大明白。”

“只见了老师太,倒确是通情达理,很愿成全我;可是,爱莫能助。”

“怎么,”李鼎问说:“绣春不愿见你?”

“岂止不愿见?说出来一句话,教人伤心,她说:‘根本不认识我!’真正哀莫大于心死。”

“那么,你见到她了没有呢?”

“没有。”

“怎么会没有见到?”老吴问说:“老师太不是带你进去了?只要她也在那里做丝棉袄,就一定见得到。”

“她的活计跟别人不一样;专门缝带子、制钮扣。”李绅微喟着说:“老师太劝了她好半天,她躲在屋里不肯出来。”

“这么说,是白来了一趟?”

“也不算白来!”李绅强自做出无所萦怀的表情,“非要来这一趟,才能知道,我跟她的缘分真正尽了。”

“你也不必难过。”李鼎劝道:“绅哥,你想补过,她不给你机会,你问心无愧。”

“也不能说无愧——。唉!”李绅用力地挥一挥手,“事情过去了!”

“对!”老吴很起劲地说,“缙二爷,不必自寻烦恼;我来想点玩的花样。”

“不,不!”李绅拱拱手说:“打搅已多,我想不如趁夜凉回苏州的好。”

“老吴,谢谢吧!”李鼎也说:“实在是公事也很要紧,月半装船,没有几天了;还得赶回去料理。”

“那么,我送两位爷回苏州。”

“不必,不必!”李鼎急忙阻拦;同时放下一个伏笔:“你忙你的差使要紧;一两天内,作兴还要派人来催。”


看到李鼎自告奋勇,李煦颇为欣慰。这几个月来,一直有个念头盘旋在他心里;由于平郡王跟“十四爷”的关系,更有李绅从中联络关照,李、曹两家将有一个新的局面。但自己望七之年,就能逞强也不过几年的好景;以后全靠小辈得力。曹家的“四老爷”忠厚有余,精明不足;自己儿子聪明倒有余,就是不务正业。聪明不务正,比老实无用更坏;怎么得能拿他的纨袴习气,狠狠针砭一下才好?

不想,居然他能自己觉悟,往正业上去巴结;虽然催办物件这些小事,用不着他管,但为了鼓励起见,特意凑他的兴,把这件事看得很重要,指定二总管温世隆,带四个得力的家人“跟大爷去办事。”

一下了船,李鼎便即发话:“我在吴江坐镇,你们五个人,由世隆为头,分派一下,四面去催,第四天上回吴江会齐,一起回苏州。”

温世隆答应一声:“是!”却与他的四个伙伴,面面相觑;不知道李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鼎确是很聪明,一看他们的脸上,便看到他们的心里;灵机一动,不妨将计就计,作个半隐半显的说明。

“老爷子老说我不务正业,可不想一想,也得有正业让我干才行啊!我特为讨这么一桩差使,只要表示,我不是不想做事,不肯做事。这么热的天,我不会在家纳凉,要来吃这趟辛苦?光凭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了。如今只有辛苦你们几位,务必催齐了,让我漂漂亮亮交差。完事了,我请大家喝酒。”

“是这样?”温世隆笑道:“早知如此,大爷根本也不必还跑一趟,在那里躲两天,等我们把差使办妥了再回家,不更省事。”

“已经来了,也不去说它了。反正我在吴江的朋友也很多,上岸混两天再说。”

于是船到吴江,温世隆带着他的伙伴,分道出发去办事。李鼎看看时候差不多了,便向跟来的一名老仆与柱子说:“我要到洞庭东山去看个朋友,今天、明天、后天傍晚回来。你们俩留在这里看守。”

“大爷,”柱子说:“我用不着在船上吧?”

李鼎想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不!你在船上。”说完,不容他再争;随即踏上跳板。

到了岸上,不觉茫然。李鼎从没有一个人上过街;此刻不知道是该坐轿,还是步行?坐轿,轿子又在什么地方;步行,又该往那道而去?

踌躇了一会,总算想通了,且到了人烟稠密处再作计较。于是左右顾视,看出市镇是在东面,便安步当车地走到了大街,居然找到一顶待雇的小轿,招招手说:“抬我到垂虹桥。”

“少爷,”轿夫问说,“垂虹桥长得很,是那头?”

“不管那头;只要是垂虹桥就行。”

轿夫心知道这是个不通庶务的大少爷,不必多问,只将轿杠倾倒,等李鼎一上了轿,抬起就走。天热不放轿帘,两面窗户洞开,极便眺望。李鼎只是拍着扶手板催快;及至垂虹桥在望,遥见柳荫下泊着一艘灯船,猜想船中必有天轮,宽心大放。

渐行渐近,证实不误。因为莲文就站在船头上。停了轿,李鼎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扔给轿夫,同时喝道:“快走,快走!”

等空轿抬走,李鼎方定睛去看:这艘灯船制作颇为讲究,确可称为画舫;“盟鸥”小匾,署名“悔庵”,竟还是尤侗的手笔。

“快上来!”莲文在喊,“跳板走好。”

跳板搭得极稳;船家还站在岸上,拿竹篙一头搁在船舱上,一头持在手中,作成个活动扶手。李鼎却不用它;捞起杭纺长衫下摆,三脚两步蹿上船头,莲文赶紧将他扶住,低声笑道:“大爷,你的‘哼哈二将’,一个都没有带?”

“你问你师父。”李鼎答说:“我本来想带一个来,给你作伴的;你师父不赞成。”

“不要,不要!”莲文脸皮薄,急忙分辩,“你当我在问琴宝?”

欲盖弥彰,李鼎觉得好笑,但无心跟她逗乐;只问:“你师父呢?”

“在后舱。你先请进去坐嘛!”

灯船的前舱为宴饮之处;居中摆一张可容八人的圆桌,此时只设下两张细藤圈椅。桌上果盘、盖碗茶,都已陈设停当;摸摸茶碗,温热恰好上口,李鼎牛饮似地将一碗茶都喝干了,咂咂嘴唇说:“好茶,好茶!赛如甘露。”

等将盖着脸的茶碗放下,才看到天轮就站在身旁;她换了俗家打扮,一身玄色绸衫袴,系着珊瑚钮扣;头上梳个堕马髻,佩一支翡翠镶珠的金押发,鬓边斜插一排珠兰,薄施脂粉,加上她那似笑非笑的眼色,跟在万寿庵中,更大不相同了。

“你倒言而有信!”

“怎么?”李鼎问说:“你是打算着我爽约的?”

“我是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来。”

“为什么不这么快?”李鼎紧接着说:“闲话少说,我急于想听听你,怎么个找乐子?”

“我在洞庭东山常借一处别墅,可惜旧了点;不过足供凭吊。”

“喔,是谁的别墅?”

“冒辟疆的梅花别墅。”

“这倒好!可惜来晚了,如果是初春,那就更妙了。只恨我们相逢不早。”

“这也不算憾事;明年旧地重游,来访万树梅花,有何不可!”

“好!咱们这就算订下约了。”李鼎说道:“开船吧!”


船到洞庭东山,不过薄暮时分;天轮是早派了人来安排的,所以一上了埠头,便有人来接。埠头上有专为游客雇用的小轿;抬到梅花别墅,入门只见到处绿荫浓密,铁干硬劲的梅树,真如冒辟疆自己在“影梅庵忆语”中所说:“凡有隙地皆植梅。”

天轮的临时香巢,是在梅林中的“梅花书屋”、五楹精舍,西面带两间厢房,形如曲尺,安排略定,已是月上东山。天轮带来的一个“老佛婆”,制得一手好素斋;李鼎洗了浴,趿双草拖鞋,潇潇洒洒地在院子里喝酒;天轮坐在西面相陪,月色照在她脸上,一阵淡淡的银色光辉,看上去又年轻些了。

“怪不得冒辟疆不肯做官要归隐。”李鼎持杯说道:“像这样的日子,真跟神仙一样。”

“做隐士也要有做隐士的本钱才行。大爷,你——。”

李鼎听她的语气是要谈功名富贵,急急打断她的话说:“别说杀风景的话!今宵只可谈风月。”

天轮停了一下问道:“冒辟疆总到府上去作过客吧?”

“没有!他死的那年,我们老爷子刚到任。”

“我就不明白,他在老家如皋有个‘水绘园’,这里又是很大一座别墅;坐吃山空,怎么能维持几十年?”

“当然有人送钱给他用。”李鼎说道:“像我们老姑太家,逢年过节,对这班名士是一定要点缀的。平时还要替他开路,譬如做篇寿序什么的,借此名目,送上一笔润笔,好让他觉得受之无愧。”

“你指的是江宁曹家?”

“对。”

“为什么待那班名士这么好呢?”

“是奉旨办理。”

李鼎被她逗得笑了;沉吟了一会问道:“四十年前有首盛传一时的‘贺新郎’,你知道不?”

“‘贺新郎’不就是‘金缕曲’吗?”

“就是。”

“那还用说?‘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顾贞观的这首词,四十年前,吴江家家传诵,连蒙童都会背。”天轮极有把握地回答。

“不是。你听清了,我是说‘贺新郎’,不是‘金缕曲’。这首词不但万口传诵,而且是千古绝唱。”李鼎又加上一句:“匪夷所思,绝透了。”

“有这样一首词,我倒不知道;非得听听不可!”

“你最好记下来,这首词要细细体会,才知其妙。”

厢房中原有书桌,居然找到一枝笔,一个墨盒;墨棉已经干枯,天轮倒些酒在里面濡湿了,勉强可用,只是无纸可书。

“你那方白绫手帕不就是纸?”

天轮被提醒了,将手帕铺在桌上,握笔在手,扬脸说道:“你念吧!”

李鼎便喝口酒,慢慢念道:“‘小酌荼蘼酿,喜今朝钗光钿影,灯前滉漾,隔着屏风喧笑语,报道雀翘初上,又悄把檀奴偷相;扑朔雌雄浑不辨,但临风私取春弓量。送尔去,揭鸳帐。’”

念到这里,李鼎停了下来;天轮抬眼说道:“这才半阕?”

“不错。”李鼎问道:“你看,写的什么?”

“自然是相亲。”

“新郎何人?”

天轮重读一遍,方始留意到“扑朔雌雄浑不辨”七字;不由得笑道:“不就是琴宝的同行吗?”

“也不尽然。不过大致不错。——。”

“慢来,慢来!”天轮抢着问道:“怎么叫‘但临风私取春弓量?’”

“你好不聪明!”李鼎笑说:“因为不辨雌雄,只好走到一边,悄悄看一看自己的三寸金莲;再拿‘檀奴’的盈尺‘莲船’比一比,才能确信是雄非雌。”

“原来如此!”天轮脱口说道:“真绝!”

“绝处还在后面。”李鼎接着念后半阕:“‘六年孤馆相依傍。’”

“原来是个书僮。”天轮一面写,一面说。

“‘最难忘红蕤枕畔,泪花轻飏。’”

“此所以‘最难忘’。”李鼎又念:“‘了尔一生花烛事,宛转妇随夫唱——。’”

唱字还刚出口,天轮已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宛转’二字,”她忍笑说道:“亏他怎么想出来的?”

“不但‘宛转’还须‘努力’。”李鼎又念一句:“‘努力做藁砧模样!’”

天轮纵声大笑,笑停了说:“不但绝,而且损透了。”

“其实是句很正经的好话。”李鼎指着白绫说:“词意到此是个段落;你不妨从头看一遍。”

天轮依他的话,将录下的大半首“贺新郎”,从头看起,低低吟哦;看完,点点头说:“果然不错,‘努力做藁砧模样’,是勉励他拿出须眉气概来。词气中带着‘遣嫁’的意味;这种题目,很难着笔,做到这个样子,真算是绝唱。不过,未免有情,谁能遣此?倒要看他如何煞尾?”

“煞尾才见真情。你听!”李鼎一口气念道:“‘只我罗衾浑似铁,拥挑笙难得纱窗亮;休为我,再惆怅。’”

“可怜!”天轮叹口气:“唉!痴心汉子负心郎。”

这一次是李鼎忍不住好笑,“你知道这个‘痴心汉子’是谁?”他问。

天轮凝神一想,恍然有悟:“莫非就是陈其年?”

“然也!不过‘六年孤馆’不是在这里;在冒辟疆老家如皋的水绘园。”李鼎接着又说:“所谓‘檀奴’名叫紫云;几年前我在京城里见过。”

“喔,”天轮把双清澈的眸子,睁得滚圆,嘴角不自觉浮现笑容,显得极感兴味的样子,“怎么样一个人;是不是跟词里面描写的那样?”

“怎么会一样?时光不饶人;既胖且蠢。真是‘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听得这话,天轮愀然不乐。李鼎猜想她是自伤迟暮,暗暗懊悔,好好一个话题,不该赘上这么一个令人扫兴的尾巴。

“酒够了吧?”天轮问道:“你是吃粥,还是吃饭?如果吃饭,得另外做碗汤。”

“你呢?”李鼎问说。

“我吃粥。”

“你吃粥,我也吃粥。”

语气中颇有糟糠共甘的味道,将天轮那一片落花飞絮,荡漾睛空,无所归依的心情,激出不甘长此飘荡,终归堕溷的意气。但转念想到自己的身分与年纪,不觉心灰意冷;即令相逢未嫁,依然咫尺蓬山!就算李鼎是真的倾心爱慕,亦只是露水姻缘而已。

不过到底久在空门,凡事总是朝“看破些”这句话去想;因而不自觉地说道:“管他白头、黑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天公凑兴,雨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浮云吹散,清光满地;雨洗园林,景物澄鲜。李鼎与天轮吃完了粥,又移几椅到院子里去玩月;四顾无人,相偎相依,李鼎觉得是从热河送桂花回来以后,所度过的第一个良宵。

这一夜彼此都觉得情酣意适;直到曙色微露,方始分榻而卧,李鼎一觉睡到近午才醒,只见天轮晨妆已毕,依然是不施脂粉的一张清水脸,只不过眉梢眼角,平添了几分春色。

“今天该到西山去逛逛了。”

“西山其实没有好逛的,就那一弯水,实在可爱。”天轮提议:“我们从从容容下船,今晚上就住在船上,你道如何?”

“我没有意见,随遇而安。”

这句话触发了天轮昨夜在心头盘算的记忆,忍不住要吐露她的想法;不过一起身就谈正经,怕扫了他的兴致,所以直到饭后品茗时才开口。

“大爷,”她说:“前两年我听人谈起,你起个戏班子,花了好几万银子,可有这话?”

“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天轮有些失望,因为他依然是纨袴口吻;但也因为如此,越觉得有规劝的必要。

“几万银子没有什么了不起,蹧蹋了工夫可惜!”天轮问道:“大爷,听说你们旗下的少爷,到了十五六岁都要上京当差?”

“大致如此。”

“那么,大爷你怎么一直在苏州呢?”

“我也到京里当过差,皇上知道我们老太太只有我一个孩子,特为放我回来的。”

“可是,老太太不过世了吗?”

李鼎无话可答。老父忙着弥补百孔千疮的亏空,计不及此;他自己几乎从未想过该自求上进,只是过一天算一天。即使此刻,亦觉得懒懒地鼓不起劲来。

见此光景,天轮说不下去了;轻声叹口气,低头看着砖地。

“你也不必替我发愁!”李鼎忽然说道:“只等时机一到,你看我,弄个一官半职,易如反掌;而且还不是小官。”

“那么,”天轮问道:“是什么时机呢?”

李鼎想一想说:“你知道不知道,我家跟江宁曹家的关系?”

“谁不知道,曹李一家。”

“曹家有位姑爷,是正红旗的王爷,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

“我那位绅二哥在谁那里,你知道不?”

“不是说在一位王爷那里当幕府吗?”

“不错!”李鼎说道:“光凭王爷不足为奇;这位王爷就是将来的皇上,曹家姑爷跟他在一起,算起来是共高祖的堂兄弟,情分很厚,你想,这位王爷一旦登了大宝,我还怕没有官做?”

天轮清眸炯炯地听得很仔细;听完,兴奋得有些激动了。不过她没有忘记本意,是规箴而非凑趣;所以尽力保持平静,用很诚恳的声音说:“大爷,听你的话,我自然高兴。不过,大爷你自己总也知道,不会庸庸碌碌,讨个一官半职,于愿已足;还得轰轰烈烈做番事业。既然有这样的好路子,是天赐良机,不怕你不能发抒抱负;只怕你没有抱负可以发抒。”

这最后两句话,说得李鼎悚然动容;不自觉地将天轮视为畏友,竟不敢正眼看她了。

“大爷,你我是缘分:不过这段缘分,也是长不了的。唯其如此,我觉得更该珍惜这段缘分,但望大爷能听我一句半句,玩归玩,上进归上进,也不枉你我交这么一场。”

“玩归玩,上进归上进”。李鼎将她这两句话,默念了两遍,颇有警惕。也就因为如此,不敢陷溺;如期回吴江,转苏州。一回家便让李煦把他找了去有话交代。


“八阿哥派的人来了,还是佛老四;前天一到就问你,昨天又问了两遍。”

“是!”李鼎问道:“佛四爷这趟来干什么?”

李煦沉吟了一会,低声答说:“本来我想自己跟他谈。如果有机会,你跟他谈一谈也好。大前年,八阿哥要买一批画,交了三万银子给我;算起来还存了一万两千银子在我这里。如今八阿哥又要买两个女的,不怕出大价,只要人才出色;佛老四来,就是办这件事,立等着要支银子。”

李鼎明白了,随即问说:“四姨娘不预备着五千银子?”

“五千和一万二还差着一大截呢!看样子,佛老四志不在小。”

这是可想而知的,既然有“不怕出大价”的话,经手人当然可以大报虚帐;李鼎了解了症结所在,进一步问说:“那么,要我怎么跟佛四爷说呢?”

“怎么说再研究;我先把我的打算告诉你。我想买两个女的送八阿哥;另外送佛四爷四千两银子。他带的人归他自己去开销。那一万两千银子不动,仍旧算是存在我这里。”

“买两个女的,要多少钱?”

“总得一千一个。”

“你老人家这打的是什么算盘?”李鼎脱口就说:“为搪一万两千银子的债,白发四千银子下去;犯的着吗?”

“顾不到犯的着,犯不着了!没法子。”李熙双手一摊,“总得把眼前搪过去。再说,这也不算白花;八阿哥为人最恤下,受人一点好处,从不会忘记的。”

“那好!”李鼎答说:“我跟佛四爷说就是。”

“你预备怎么跟他说?”

李鼎想了一下回答:“我先把老爷的这番意思跟他实说;不提那一万两千银子。看他怎么说?他如不问,自是心照不宣;我找机会补一句,作为交代。他如问了出来,我只好说实话,请他包涵。不过,我想他不会提那一万二。”

李煦听完,并无表示;凝神思考了好一会,突然说道:“使得!这么做,才像自己人,也不欺他。你好好儿敷衍佛老四去吧!”


佛老四叫佛林,与李家同旗;不过他不是包衣,而是汉军,本姓杨。这佛林是“八阿哥”贝勒胤祀的心腹之一;官拜从四品的二等护卫,他跟李鼎有夙缘;四年前头一次相见,便有相见恨晚之感。这四年中他到过苏州好几次;每次来非李鼎相陪不欢。所以当李鼎到达他父亲的别墅,专门用来接待达官贵人的萃春园中,佛林顿觉胸怀一畅,来不及穿长衣服,趿着拖鞋便迎了出来。

“哥儿啊哥儿,总算把你盼到了!”

佛林老远就喊;李鼎还来得及行礼,先双腿一蹲请个安;站起身来疾行数步照样再行一礼,这是不像磕头那样隆重,但在尊敬中格外显著交情深厚的“请双安”。

这双安一请,人已到了佛林面前;李鼎用埋怨的口吻说:“四爷没有过江,就该给个信,让我好接你去。事先一点风声没有;我还核计着,总得月底才到,不想这么快就来了。”

“咱们先不提这个;我替你引见一个朋友。”佛林扬脸喊道:“巴大哥,巴大哥!”

他口中的“巴大哥”是个蒙古人,名叫巴颜阿;是佛林的同事,官阶还低一等,是从五品的三等护卫,但以年龄较长,相貌厚重,所以佛林用此尊称。李鼎自居于晚辈,叫他“巴大爷”,很恭敬地请了个安;巴颜阿木讷而谦虚,照样还了个礼,寒暄数语,便敛手旁坐,再无别话了。

“老弟台,”佛林指着巴颜阿说,“他的差使碰了个钉子,得求你老太爷;既然你来了,我想跟你说也一样。”他转脸问巴颜阿:“单子呢?”

巴颜阿一语不发,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经过佛林转到李鼎手里,看上面写的是:“善搭假山老先生一人;善做砌末司务一人;年轻有真功夫好手二人。”

“是这么回事——。”

佛林告诉李鼎,“八阿哥”整治园林,业已动工;还要在府里养个戏班子,须觅找“善搭假山”及“善做砌末”的人,认为只有苏州才有这些好手。此外还要找两个“护院”;要“年轻有真功夫”。至于特派巴颜阿来办这个差使,是因为他是摔角高手,兼擅“太祖洪拳”;物色到的人,到底有没有真功夫,只有他才试得出来。

“前天初到,昨天拜客,今天办事;那知苏州府是个书呆子,竟说要申详上头。这不是开搅吗?”

佛林谈到这里,李鼎完全明白了,向来亲贵王公差人往各省采买物件,办理私务,都是责成地方官办差供应;久而久之,不免有人招摇撞骗,地方官无从分辨真假,一律奉命唯谨,只求早离辖境,以致歹徒的胆子越来越大,到了康熙五十六年,竟发生了假冒“诚亲王胤祉巡视五省”的惊人骗局。

这个假冒诚亲王的骗子名叫孟光祖,大摇大摆地出了京,自称“奉旨巡视北五省”。沿途文武官员,跪接跪送,供应极其周到;到得山西地方为直隶巡抚赵弘燮手下,看出破绽,于是一面奏闻;一面查拿,孟光祖凌迟处死。

为此,迭有上谕,严禁王府差官,擅赴各省招摇生事;而且定下两条律例,一条是:凡皇子差人外出,督抚奏闻。如无兵部勘合而擅索船马者,即行参究,诈骗者正法。地方官私自供应,革职治罪;督抚隐匿不报,降二级调用。另一条是,皇子差人采买物件,应将差去之人留住,一面将情由声明所指称之皇子,并将物件呈送。

这是为了防止假冒,如果确为皇子所遣差官,自然另作别论。不意苏州府公事公办,要照上谕办理;而凡此治园林、立戏班、雇护院,都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倘或据实上奏,也许天颜震怒,八阿哥胤祀会受严责。所以佛林说苏州府是“开搅”。

巴颜阿赋性平和,拙于交际;只好知难而退,来请教佛林。照佛林的脾气,不是好打发的人,只为离京之前“八阿哥”一再交代:万万不能惹是非!故而忍下这口气,只求让巴颜阿能够交差。

“请放心!”李鼎满口应承,“我一定能让巴大爷圆满交差。擅做砌末的人,现成就有在那里;搭假山要胸有丘壑,六七十年前的好手是嘉兴人张南垣,他有个孙子,能传祖业,我明天就托人去接头;会武的,有点难,苏州府不出这种人材。不过也不要紧,可以到江宁去找。”

“那就重托了!”巴颜阿接口说;站起来抱拳作了个揖。

“言重,言重!交给我就是。”李鼎紧接着问道:“佛四爷,你还记得妙红不?”

提到“妙红”二字,佛林的表情很怪,先呈惊喜之状,渐变踌躇之色,复归平静之态;点点头说:“咱们先说两句私话。”

听得这话,巴颜阿很知趣地站了起来;“我可要洗澡去了!”他说:“失陪,失陪!”

“对了!”佛林说道:“你舒舒服服洗个澡,等着我;回头有你的乐子。”

“是了!我听你的招呼。”巴颜阿向李鼎又说一句:“失陪。”随即转身而去。

佛林看他去远了,方始低声说道:“我在京里听说,你老太爷近年的境况不怎么好?有这话没有?”

李鼎是纨袴子弟,最好虚面子;兼以年轻脸皮薄,一听他这话,脸就红了,含含糊糊地答说:“也不怎么样。”

佛林世故甚深,看出他的心理,正色说道:“你跟我说实话。”

实在是个很好的机会,但李鼎不善于哭穷诉苦;依旧是打肿了脸充胖子的脾气,“自然不比前两年。”他说:“不过,也还过得去而已。”

“既然过得去,我可要老实说了。我这趟差使,你想必已经知道了。八爷有一万两千银子在你老太爷那里,我想支一半。”

听得这话,李鼎既喜又悔!喜的是佛林所求不奢;悔的是自己不说老实话,否则也许三千银子就能打发,而且还的是正项,亦就是拔了一部份债务。这跟为了过关,白垫上四千银子,大有出入。

不过亡羊补牢,亦尚未晚;一转念间,硬着头皮说道:“佛四爷,不瞒你说,情形虽还不错;不过江南是所谓‘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现款调度比较难;家父预备了四千银子在那里,不知道你老能不能先凑付着花?”

“嗐!”佛林微有不满;率直说道:“老弟台,这就是你不对了!我拿你当自己人,请你说老实话;你怎么跟我耍花招呢?”

李鼎惶恐异常,竟讷讷然地无法辩解,只是胀红了脸,连连认错;反倒使佛林自悔言重,不免歉然。

“好了,好了,说过就算了,我就使四千银子吧!不过,”佛林提出条件,也是请托:“你得替我办两件事。”

“是的!”李鼎定定神答说:“只要力所能及,唯命是从。”

“一件公事,一件私事——。”公事就是祀贝勒想买两名侍婢,要貌美如花,要性情柔顺,要礼节娴熟,这都还不难;难的是要天足。否则,不合旗下的规矩,而且小足伶仃,趋走不便,何能当差?

“这怕不容易!”李鼎面有难色,“江南人家女儿,不缠足连找婆家都难;大脚丫头非丑即蠢。而况时间又是如此局促。”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佛林答说:“多花几文,多雇人去找;以苏州人材的出色,我想亦不见得没有。”

“好吧!勉力为之。佛四爷,请你再说私事。”

“私事就要谈妙红了。”佛林率直说道:“我想把她接出去。”

“原来是要为她赎身!”

李鼎心想,这件事也很难办;妙红的假母是勾栏中有名的厉害脚色,欲壑难填,只怕两千银子都办不下来。果然如此,难题又落在自身;因为很显然的,佛林自有那一万两千银子的凭藉;方才承诺“只使四千银子”,无形中有个附带条件,此数能让他了却公私两事。否则,就不是这样好打发了。

转念到此,他已完全了解,只要将他的差使办妥当;复能偿他的藏娇之愿,欠祀贝勒的一万两千银子,纵不能一笔勾销,眼前的这个关,坦然可过。然则佛林的公私两事,亦等于就是他的家事;能省得一文便有一文的好处。

于是李鼎凝神细想了一会说:“佛四爷,你这件私事,我一定替你办妥当。不过你得听我的。”

“好啊!只要你有这句话,我为什么不听你的?”

“我也不是见识、阅历能高过佛四爷去;只是本地的花样,懂得多一点儿而已。”李鼎要言不烦地说:“如今顶要紧的一件事是,你老先不能跟妙红见面。”

“喔!”佛林有些怏怏然的模样了:“你能不能说个道理我听?”

花丛中奥妙无穷,其中的道理要讲清楚了,便等于一部“北里志”。而李鼎又临时起意,打算着先向妙红的假母探探口气;倘或狮子大开口,竟连还价亦无从还起,便要出之以势劫的下策。要这样做,就必须滴水不漏,极其隐秘,所以佛林不宜与妙红见面,免得引起惊疑。

当然,这话一时还不便说破;李鼎只这样答道:“无非怕人家居奇之意。佛四爷若要好事成双,一劳永逸,眼前必得忍一忍。”

“好吧!忍吧!”佛四爷叹口气,“那么,今天干点儿什么呢?”

“只不过不到妙红家,别处还是可以去。”

听这一说,佛林不再那么愁眉苦脸了;当即打发一个跟班去看巴颜阿;如果沐浴已毕,便好一起去寻芳觅醉。


苏州的十里山塘,与秦淮旧院齐名。八十年前,中原残破;而一江之隔却是纸醉金迷的乐土。桃花扇底,烽火不惊;曲院河房,不知有多少名公钜卿的韵事在流传?

当时秦淮的名妓,身价虽高,烦恼亦多,或者为情所累,或者为债所逼,或者恶客仗势嬲缠;每每以十里山塘为逋逃薮,至今土著指点,还能辨识何处是陈圆圆被劫之处;何处是董小宛避债的高楼?

这衣香鬓影飘拂在曲槛回廊中的上塘、下塘,佛林是旧游之地;巴颜阿却还是初次见识。李鼎有意炫耀,多走了几家;每到一处,鸨儿、姑娘无不笑脸相迎,“大爷”长、“大爷”短地令人应接不暇。莺声呖呖的吴侬软语,佛林还听得懂几句;巴颜阿一窍不通,只觉得好听,绽开既厚且宽的嘴唇,笑容没有断过。

走到第五家,迎出来一个鸨儿,约莫三十五六岁,皮肤很黑,但鼻直、口小、眼大,看得出年轻时节是烟视媚行的尤物;招呼过了李鼎,看着佛林问道:“这不是佛四爷吗?”

开出口来,说得是京腔;李鼎欣然说道:“行了,就这里吧!巴大爷有个可谈的人了。”

接着,李鼎居中指名道姓;鸨儿姓邱,年轻时的花名叫秋雯,现在都称他邱姐。巴颜阿亦是如此称呼。

邱姐经营的这座勾栏,一共有六间房;最大的一间在楼上,已有人定下了。李鼎好面子,要邱姐设法跟原客疏通情让。费了好半天工夫,居然办到了。于是,李鼎面有得色地肃客上楼;在东首一间,前后打通,南北窗户、面东的屏门;此时湘帘高卷,门户全开,晚风满楼,宿汗全消,佛林大为赞赏。

到此自然卸去长衫;邱姐亲自带着人照料,热手巾擦背,冷手巾擦脸;然后奉茶敬果;张罗半天,却始终未见姑娘露面,佛林可有些忍不住了。

“咱们找几个人瞧瞧吧?”他向李鼎说。

“佛四爷,你先歇一会。”邱姐急忙接口,“姑娘都在洗澡、梳头;快来了。”

“先挑定了也好。”李鼎问道:“这屋子是谁的?”

最大的屋子,照例归最红的姑娘住;不过邱姐手下最红的一个姑娘,为徽州巨贾邀到黄山避暑去了。

所以只能报出名来,跟李鼎斟酌了好一会,为佛林与巴颜阿选定了两个姑娘。

不一会,门帘启处,出现了一个娇小玲珑的丽人,进门先笑,笑得极甜;李鼎便先指点:“竹香,这位就是佛四爷。”

竹香叫应了;又请教巴颜阿的姓氏。言语不通;仍须李鼎传译。幸好,为巴颜阿挑定的湘琴也来了;此人貌仅中姿而气度甚好,会说京白。

“三位爷,”邱姐来延客,“开席了!请这面坐。”

走过去一看,是一桌盛馔;佛林便不以为然,“老弟台,你又何必这么客气,”他说:“蹧蹋粮食还其次;人少菜多,吃着也不香。”

“那就再邀几位客来。可是,”李鼎踌躇着说:“邀谁呢?”

“有,有!”邱姐一迭连声地;接着便报了几个名字,供李鼎选择。

原来风月场中,专有些每日必到的“篾片”;鉴貌辨色能言善道,专门为有钱的大爷助兴凑趣。“镶边”白吃以外,有时还可以捞摸几文;如果运气好,有阔客要置产买古董,从中奔走说合,一笔中人钱,足够一年浇裹。遇到乍入花丛,目迷五色的乡下土财主;设局诈骗,坑得人倾家荡产,亦是常有之事。

五、六年前,李鼎便是这批篾片心目中天字第一号的“大少爷”;如今虽非昔比,但邱姐提起来的人,大都熟识,而且几乎无一不曾受过他的好处,请来作陪,一定会把场面绷得热闹有趣。于是随意点了四个,由邱姐派人分头去请。

这些篾片,向来挥之不一定去;招之立刻就来。一个个衣饰华丽,言语便给;礼数之周到自不在话下。寒暄既毕。入席坐定;第一件事自然是叫局。

“写局票”照例是篾片的差使;坐在李鼎旁边,最年轻的小魏,执笔在手,先问主人:“鼎大爷招呼谁?”

“好久没有来了,不知道找谁好?”

“那,我来荐贤。”小魏说道:“李小宝家翠文,大将之才,一定中你的法眼。”说完,自作主张写了局票。

其余诸人,不必小魏询问,各人自己说了名字。局票刚刚发出,来了个不速之客;一进门便说:“鼎大爷,总算让我见到了!”

此人形容丑怪,生了一脸的白癜疯,姓胡,外号叫做“花面狐”,是李鼎以前的风月谋士,而为李煦所深恶痛绝,不准登门。所以他一进门才有那样的话。

李鼎跟他也有三年未见了;一见了面陡然想起一件事,便即说道:“来,来!坐下来,我正有事找你。”

“花面狐”颇有自知之明;一脸丑相为生客所看不惯,所以坚辞不肯就座。只说:“鼎大爷如果有事,就请吩咐,我遵命行事就是。”

李鼎想了一下说:“这样,你先坐下来;等我敬一巡酒,尽了做主人的意思,咱们到那面谈去。”

于是“花面狐”在李鼎身边的空位上坐下来,随即很客气地向佛、巴二人请教姓氏;等李鼎敬过酒,他也一一相敬,杯到口干,面不改色。最后轮到主人,却举杯不饮,说一声:“那面坐吧!”

“好!”李鼎向佛林说道:“佛四爷,你的事,我托他。”

佛林心照不宣,就席间拱拱手说:“拜托,拜托!”

将“花面狐”引到一边;李鼎开门见山地问:“妙红的养母你熟不熟?”

“鼎大爷是说兰桂姐;怎么不熟?熟啊!”

“交情如何?”

“交情有,不过,只好她讲。”花面狐问道:“鼎大爷是什么事,要我跟她去讲交情?”

“看样子,你七八年前还可以跟她讲讲交情。”李鼎笑道:“如今是不行了!”

七八年前花面狐还没有这个不雅的外号时,也是个苏州人说的“小白脸”,而且“小闲”的功夫高人一等;在十里山塘中,足供面首之选。所以李鼎作此调侃。

“七八年前也不行!”花面狐摸着脸说:“不谈这些了。鼎大爷只说什么事吧!有些事不必讲交情,也可以办得通。”

李鼎深深点头,“言之有理!”他问:“妙红的身价,你知道不知道?”

“咦,鼎大爷,你几时看中了妙红;怎么我不知道?”

“不是我。你刚才没有听我跟佛四爷说;他的事,我托你。”

“原来是佛四爷;那就更难了。”

“怎么呢?”

“大概半年前,有个山西客人要替妙红赎身;兰桂姐说:别人五千;嫁到北方要加两千。”

“这又是何道理?”

“她有她的歪理。她说,北方人脾气不好;又怕妙红水土不服,吃不惯面食;过一两年或是被撵了出来,或是下堂求去。到那时候,当然回苏州来找她;她不能不作个预备。把那个‘西客’气得半死。”

李鼎讶然,“世界上有这样不通情理的人?”他说:“都说她厉害;看起来是胡闹?”

“她倒也不是‘不通情理’,更不是‘胡闹’;是根本不愿妙红嫁到北方,所以故意那么说法,好把‘西客’气走。”

“喔,”李鼎越发诧异:“为什么不愿妙红嫁到北方?”

“其中大有奥妙。鼎大爷问到我,算是找对人了;别人真还不知道。”花面狐紧接着说:“我也是听她酒后露真言,半猜半想才弄清楚,这个老骚货存心不良;妙红已经淴过一回浴了,她还想叫她淴一回。一到北方,鞭长莫及,鸽子放是放出去了,未见得飞出来就能飞回她手里。”

“有这样的事!我已仿佛听说过,妙红嫁而复出,原来是‘淴浴!’”

苏州人称洗澡为“淴浴”;这是勾栏中的隐语。有些红姑娘或者由于鸨儿好赌成癖;或者因为本身挥霍无度,以致缠头虽丰,仍然一身是债,于是假作从良,以代偿债务为唯一的条件;所愿既遂,多则一年,少则三月,就会不安于室,终于下堂,重张艳帜。无债一身轻,恰如出浴之初的感受,所以名为淴浴。

这本是迫不得已的下策;但在心黑手辣的鸨儿如兰桂姐,则藉此作为敛财的手法。妙红嫁过湖州一个年已半百的富商;她得假母秘授,床笫之间,别具媚术;富商旦旦而伐,不到半年,百病丛生。富商的胞弟、长子都主张遣去妙红;富商本人也醒悟了,自知有妙红在侧,必不永年;为了保住一条老命,倒也愿意忍痛割爱。

那知兰桂姐教导之下,妙红却哭哭啼啼,难舍难分;一面哭,一面自诉心事,前路茫茫,飘泊无依,是何了局?富商恍然大悟,倒过来跟她说好话,谈条件;三千银子替她赎的身,结果再花三千银子,方得了此一段孽缘。

“鼎大爷你想,一去一来,还我自由,平空得了两笔身价银子;这种好买卖,天下世界那里去找?为此,兰桂姐念念不忘,总还想照样来一回;那里就肯轻易将妙红放走?”

李鼎将他的话从头想了一遍,所觉得不解的是:“妙红是怎么个想法?莫非甘受兰桂姐利用;还是有什么好处,譬如诈骗来的钱可以分一份?”

“这就不大清楚了。不过以兰桂姐的为人,说能分一份给妙红,那就变成新闻了。”

“照这么说,妙红又岂能甘心?”

“不甘心又有什么法子?”花面狐说:“兰桂姐的姘头是吴县的捕快。”

“虎邱不是长洲县该管吗?”

“是的。”

“那就不怕他了!”李鼎压低了声音问:“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把妙红弄出来;倘或要长洲县出面,我可以想法子。”

听得这话,花面狐先不作答,只拿灼灼双眼,盯着李鼎看;脸上的表情,无声地道出了他心里的话:“想不到有身份的大少爷,亦会有此无赖行迳!”

李鼎倒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慌,催促着说:“怎么样,行不行?不行,咱们再想别法。”

“行是行,不过要妙红肯听话。”花面狐又说:“不但要肯听话;而且要她自己心甘情愿,这件事才做得成功。”

“这一层先不去说它;我且问你,如果要做,应该怎么做法?”

“当然先要拿长洲县上上下下打通。然后,妙红找个理由去告状,譬如说养母虐待之类。县官判了准她择配,那时当堂把她领了出来;愿嫁谁嫁谁,那个也不能干预。”

李鼎盘算了一会问道:“譬如说,有人替姑娘赎身,鸨母狮子大开口,不准她从良,这能不能告呢?”

“这当然可以。只要县官成全,很可以援用逼良为娼的法例去办,不过,为了稳当,妙红应该另有一套说法。”

“怎么说?”

“要说兰桂姐指使她去淴浴;她不肯做这桩坏事,所以兰桂姐有意狮子大开口,想把人家吓退。”花面狐又说:“如果兰桂姐不就范,就把已经淴过一次浴这件事抖出来;教她吃不了,兜着走!”

“这个办法好!”李鼎由衷赞成,“可收可放,容易操纵。”

“办法多得很;只要妙红听话,始终不会改口,怎么办都可以。如果妙红心向着鸨儿,那就神仙也没法子。”

“好!这一层我来弄它清楚。”李鼎又问:“如果妙红肯倒肯,胆小不敢出头,能不能把她接出来,远走高飞?”

“这话就很难说了。兰桂姐当然会递状子。告她卷逃,告——。”花面狐突然缩口。

“你是说告我?”李鼎问说:“告我什么?”

“自然是告鼎大爷仗势强抢。”花面狐提醒他说:“这个名声很难听噢!”

李鼎知道,不但名声难听,罪名也很重,就不再说下去!另外换了件事谈,想买两个面目姣好,却须天足的女子,带进京去作朱门的侍婢。

这是个很可以捞摸几文的机会,花面狐不觉精神一振;但听李鼎说事须迅速,须在十天、半个月之内办成,不觉又冷了心。

“这很难,要慢慢去访,心急不得。”

“那就请你多托几个人去找。”李鼎想起佛林的话,便又说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找到了,我另外送两百银子。”

两百银子在平常五口之家,足供一年的用度;花面狐福至心灵,随即说道:“鼎大爷,我如果出个主意,办成了,你赏不赏?”

“只要办得成,我一定照送。”

“好!”花面狐说:“这要托令亲江宁曹家。”

“你是说曹家的‘家生女儿’?”李鼎大为摇头:“我家也多得很;长得稍为整齐些,没有不裹脚的。”

“不是,不是!另有说法。”

花面狐的说法是,江宁有“将军”驻防,旗人比苏州多得多。曹家原是汉人,又在江宁多年,起居习惯与江南的汉人相差无几;但旗营中地地道道的满洲人很多,与旗营接近的一班土著,沾染了满洲的风俗,生女颇有未缠足的,细加访求,不难觅得美人。

“啊,啊,”李鼎不待他词毕,已心领神会:“不错,不错!若说访求,自然要托舍亲。”


笙歌嗷嘈地直到三更方罢。巴颜阿不解浅酌低唱的情趣,同主人率直表示,这夜不想回萃春园了。勾栏中亦分三等九级;像邱姐这里的姑娘,绝无初见便留客的道理。李鼎只好托小魏去商量;邱姐肯了,湘琴却不肯。最后还是李鼎说好说歹,哄得湘琴点了头,许了巴颜阿“借干铺”。

“是干是湿,咱们管不着了。”李鼎向佛林说道:“我陪佛四爷回去,还有话要奉告。”

要告诉他的,就是他跟花面狐所谈的一切。关键是在妙红本人;佛林颇有把握地答说:“我拿得住她。不要紧!”

“不是你老拿得住、拿不住的事。要她心甘情愿跟你回京里去;稍有勉强,说不定就会节外生枝。其中的道理,一时也说不尽。”

“不必说!她一定情愿跟我。”

“佛四爷,”李鼎提醒他说:“姑娘枕边的话,只好听个两三分。”

“我自然有拿得住她的本事。”

“喔,”李鼎不免诧异。“能不能说个道理我听?”

佛林作了个诡秘的笑容,“俗语说的是:‘没有金刚钻,不搅碎磁器’;老弟,扬州有匹有名的‘瘦马’,外号儿叫做‘三蹶头’,你听说过没有?”

李鼎点点头说:“佛四爷跟她较量过?”

“对了!别人让她屁股蹶不到三下,就得掉下马来;遇见我,三十下也不行,只好乖乖儿听我的。”佛林得意地说:“妙红总不能强过‘三蹶头’去吧!”

“原来如此!”李鼎心想,倘或如此,事情便好办了;当下默默盘算了一会,开口再问一句:“佛四爷,你真的有把握,让妙红干什么,她就会干什么;事先不会泄漏秘密?”

“一点不错。”

“那好!明儿我把妙红弄出来跟你见面;你跟她约好日子,带她回京。岂不干脆?”

干脆倒是干脆,似乎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佛林踌躇着说:“她养母不会闹吗?”

“怎么闹法?她根本不知道妙红是跟你走了;至多到县衙门递张状子,说是走失了这么一名女口,请县官派差人访查下落。如此而已!”李鼎略停一下又说:“当然也不能让尊宠成了回不得苏州的‘黑人’;等事情冷一冷,我找人跟她养母去说,给个一、二吊银子,把她卖身契赎了出来,不就一了百了?”

佛林听罢,深深点头;定神想了一会,忽又不以为然,“还是不行!”他说:“妙红有亲娘在木渎镇;她养母一定会找上门去闹;说她把女儿藏起来了。”

“这怕什么?证据在那里?我派人帮她亲娘打官司;不但可以反控她诬告,还可以跟她要女儿。官司输不了!”

“这么说,还得跟妙红交代清楚;她的去向,连她亲娘面前都得瞒着?”

“对了!”李鼎接着说:“不过,叫妙红放心好了,她亲娘那里,我会看情形去悄悄通知;还得替你送一笔钱,作为安家银两。”

“这样办,就很妥当了!”佛林拱手道谢:“费心,费心!”

“自己人不必客气。还有件事,佛四爷听了也一定高兴——”

李鼎将花面狐献议,到江宁去觅貌美而又大脚的女子的话,细细告诉了他。

“言之有理!”佛林很高兴地说:“既这么着,我自己上江宁去一趟就是。反正巴老大的差使,也得到江宁才有着落。”

“也好!”

李鼎心里倒有些懊悔,此事应该只做不说,因为买那样两个女孩子,至多千把银子,可以报一千银子的花账;一说,机会就失去了。

话还不能不交代,“佛四爷预备那天动身?”他说:“我先送两千银子过来。”

“明天再说吧!”佛林答道:“把这里的事情办妥了,我就走。”


李鼎经手的事务,都交出去了。李煦派出两个人,拨出四千银子,对佛林与巴颜阿,无论公私便都有了初步的交代。

这两个人,一个是“甜似蜜”,带两千银子陪着佛、巴二人转往江宁,去觅天足貌美的侍婢与“年轻有真功夫的好手”。一个是温世隆,也是带两千银子去替佛林谋娶妙红。至于“善搭假山的老先生”,找到了张南垣的一个族孙;“善做砌末的司务”是由琴宝举荐他的一个表叔承乏,都在李府中领了盘缠,托了便人先带到京里去了。

为了军前的差使要紧,丝棉袄虽已装船运出,李绅仍不敢多事逗留;定期西行。前一天,李煦广延亲友,张宴为侄子饯行;动身当天的午间,特设家宴也还有许多心腹言语,郑重叮咛。

家厨精制的筵席,仍旧设在水榭;李煦父子以外,二姨娘与四姨娘亦都同席。本推李绅上坐;他坚辞不允,仍按家人之礼,李煦坐了首席,左面是李绅、李鼎;右面是二姨娘、四姨娘。

首先敬酒的是李鼎,“绅哥,”他举杯说道:“万里之行始于今。虔祝顺风。”

李绅欣然接受,“小鼎真有长进了!”他向李煦说:“看得出很用功。”

“喔,”李鼎问道:“何以见得?”

“华阳国志:蜀使费袆聘吴,武侯在成都南门外饯别,费袆自道‘万里之行始于此’;以后那座桥就叫万里桥。小鼎刚才那句话,套用成语,脱口而出,所以知道他长进了。”

“要长进才好!”李煦又高兴,又感叹地:“我们李曹两家,从国初至今,三世巴结,才有今天这么个局面。不过,这十年来,连番挫折,打击不可说不重;从曹家父子接踵下世,几乎只有我一个人在撑着!望七老翁,不知道还有几年?承先启后,重振家声,要靠你们这一辈了!”说着,忍不住流下泪来。

“你也是!”四姨娘急忙以埋怨作慰劝:“一个人的运气,总有好有坏;如今眼看家运又要转了,老爷正该高兴,好端端地,又伤什么心?缙之动身的好日子,你也不嫌忌讳?”

“对,对!”李煦抹去眼泪,“想想实在没有什么好愁的。缙之,有件正事,我要跟你商量。”

“是!”李绅点点头,放下酒杯倾听。

“从前吴三桂开府昆明,自己可以任官;号称‘西选’,那当然是侵夺朝廷的权柄。不过,十四爷的情形不同,我记得前三年有上谕:‘朕曾有旨,此次大兵在外,如遇章京、并护军校、骁骑校缺出,令大将军即行补授。’这章京自然是指‘梅勒章京’,也就是副都统;正二品的武官,十四爷都有权调补,那么,四品以下的文官,也就不用说了。”

“大致如此。”李绅答说:“川陕、云贵两总督;陕西、甘肃、四川、云南、贵州五省巡抚,都在恂郡王节制之下,又有上谕,自然可以便宜行事。不过,为了尊重吏部的职权,总是一面先派署理,一面咨部;只是部里无行不准就是!”

“这就行了!”李煦大为起劲,拿起银镶牙筷,点着云南大理石的桌面说:“缙之,我为你借箸代谋。军功不论出身,你是大将军的谋主,委你署理一个道员,无须要有别的资格;这一层,只要你肯开口,十四爷无有不准之理。是吗?”

“是!不过——。”

“你不必往下说,听我的。”李煦有力地挥着牙箸,“十四爷不吝禄位之赐,不过,不肯放你离他身边。那时候,你就有一番说词了!”

“平逆大功,告成在即;军务上的参赞,是无所谓的事了。如今十四爷要收物望,要寄耳目;东南人文荟萃,财赋雄区,关系极大。你所可报答十四爷的,就是到江南来替他干这些差使。这话,一定能打动十四爷;到那时候,我到京里去走一趟。吏部张运青、外清内浑,我跟他有交情;再有十四爷的关照,我替你把老杨的缺弄过来!”

“老杨!”四姨娘又插了一句嘴:“谁是老杨啊!”

李煦指的是苏松粮储道,正黄旗汉军杨本植。江苏全省七府一州,总督、巡抚分治;江苏巡抚下辖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而这四府皆归苏松粮储道所管,权势赫赫,足与“三大宪”相颉颃,如果李绅能做这个官,在座的人谁也无法想像那是如何热闹有面子的一件事。

“什么叫衣锦还乡?缙之,这就是!”李煦兴奋得满脸发红。

听他说得起劲,连李绅都不觉神往。二姨娘、四姨娘更是全力怂恿;终于将李绅的功名心,鼓荡得热了起来。

因此,这一席离筵,竟不见丝毫惜别之意。欢饮已足,乘兴登船;李煦亲自送到阊门外南新桥码头,再三叮咛,明年一定要归娶。直到一棒锣声,官船启椗,才坐轿回城。


温世隆接手料理佛林的事,照李鼎的交代,仍然以花面狐为谋主;假名叫局,将妙红召来,开门见山地告诉她,佛林想娶她为妾,问她的意思如何?等妙红表示乐从;花面狐方始问她:如果兰桂姐恃以为奇货,勒索钜额身价,妙红是不是愿意悄然随佛林北上?

妙红答得很坦率,她说从“淴浴”以后复归旧巢,即是自由之身;但虽无卖身纸或代替卖身纸的借据之类的契约在兰桂姐手里,却有个口头约定,依傍兰桂姐的门户,以四年为期;期前从良,须纳银四千。这是个很苛刻的条件,但因兰桂为她设计“淴浴”之时,便扣住了她的两只箱子;风尘中几年的积蓄,都在里面,首饰皮货,约值五六千银子。所以不得不受恶鸨的挟制。妙红表示,只要有办法能把她那只箱子原封不动收回来;她不必佛林破费分文,就可以跟他走。

花面狐心生一计,能把妙红的箱子要回来,两千银子就可中饱。但巧取不成,便须豪夺,经官动府,须温世隆有担当,才可放手办事。

“你说经官动府是,”温世隆问道:“是怕会告到长洲县!”

“是啊!虎邱归长洲县辖管。”

“那就不要紧了!长洲县蒋大老爷跟我们府里是有交情的。”

“这样说,温二爷你有担当?”

“只要不是人命案子,没有什么担当不下来。”

“行!”花面狐欣然说道:“我有条计策,温二爷,包管你叫好。”

等他压低了声音,说了他的那条计策,果然,温世隆翘起大拇指说:“妙极!我看用不着经官动府,马到成功。”

“但愿如此。”

温世隆想了一下,觉得有句话不能不问:“我们先小人后君子,大家先说明白,事情办成功了,怎么谢你?”

“不要你谢。”花面狐答得非常爽脆。

温世隆大出意料,“那么,”他迟疑地问:“我倒请问,老大哥这样子费心费力,所为何来?而况,就算你老大哥讲义气;可是皇帝不差饿兵,长洲县班房里的那两位朋友怎么办?”

花面狐笑一笑不答;过了一会才说:“世界上‘七十鸟’就没有好东西;兰桂姐尤其坏。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温世隆憬然有悟,花面狐勾结长洲县的捕快,另有敲诈之法。事情做得过分,就会出纰漏;他心里倒不免嘀咕了。

花面狐看穿了他的心事,深怕他打退堂鼓,赶紧安慰他说:“温二爷,你请放心;这件事可收可放,操纵由心;到时候见机行事,不会让你担当不了。”

“好罢!”温世隆格外叮嘱:“凡事大家先商量好;脚步站稳,自然不怕。”

“对!谋定后动,我决不会冒失。”

于是将花面狐的计谋,从头检点;温世隆很仔细地考量了每一个细节,直待有了十分把握,才化名叫局,将妙红找了来有话要问。

“妙姑娘,”温世隆说:“你说,只要把你寄放在兰桂姐那里的一只箱子取了回来,你马上就跟佛四爷走。这话算不算数?”

“怎么不算数?”妙红斩钉截铁般坚决,“一定!”

“那就是一言为定。我倒问你,你箱子里有些什么东西?”

妙红不明他的用意,迟疑着答说:“东西很多,一时也记不起。”

“自己心爱的东西,没有记不起的道理。你慢慢想!”说着,温世隆打开墨盒,取张纸铺在桌上;好整以暇地,显得十分从容。

“怎么?”妙红越发困惑,“温二爷,你要开单子?”

“对!我替你开张清单。为什么呢?”温世隆自问自答:“单子开出来看,从宽估一估,看值多少钱?如果箱子拿不回来,照样赔你一份,不就如你的意了吗?”

是这样的作用!妙红大为兴奋,“温二爷,”她故意笑着问:“你不是拿我开胃,弄个空心汤圆给我吃吧?”

“妙姑娘,这叫什么话?”温世隆很认真地,有些怫然不悦的模样,“你把我们织造府这个钦差衙门看成什么地方了。”

“喔,喔,我错,我错!”妙红急忙赔罪,“我是一句笑话,温二爷别生气。”

温世隆把脸色放缓和了说道:“妙姑娘,我索性告诉你吧,这只箱子不出三天就可以拿回来;一到手你马上就得动身,你趁早预备预备。这会儿,你说吧,有些什么东西?说得越清楚越好。”

妙红收敛笑容,凝神细想了一会说道:“珍珠头面一副;金镯子两对,一对重四两八钱——。”

一面想,一面报,费了半个时辰才报完?温世隆问道:“还有没有?”

“值钱的首饰、皮货都在上面了。还有些零碎东西,一时也想不起,就不管它了。”

温世隆点点头,收起单子,很郑重地告诫:“妙姑娘,这件事你泄漏不得一点点;只好一个人放在肚子里。”

“我知道。”

“还有,这两天你不管遇见什么事,不必惊慌;实话直说,包你称心如意。”

“温二爷,”妙红不免惴然,“你说,这两天会出什么事啊?是——?”

“不要问!”温世隆截断她的话,“我替佛四爷办事,还能害你吗?自然一切都是为你好;你只记住我的话,包管错不了。”


连宵苦热,加以有事在心,妙红每天都要到后半夜清凉如水之时,方能入梦;这一觉自然要睡到近午时分,方能醒来。

这天上午好梦方酣,突然惊醒;只听隔院人声嘈杂,侧耳细听,有句话很清楚:“有什么事,到了衙门里再说!”

衙门!妙红一惊;不由得就想起了温世隆的警告。翻身下床,开房门出去,只影皆无,大概都到隔院去了。妙红重新回房,换了件衣服,拢一拢头发,拿冷手巾擦一擦脸,也想赶了去探个究竟。但就这么片刻耽搁,人声已由近而远;同院的姐妹亦都回来了。

“刚才闹什么?出了什么事?”

“兰桂姐闯了大祸。”有个花名小珍的姑娘说,“捉了去了!”

“谁来捉?闯的什么祸?”

“自然是县衙门里的差人来捉,地保领了来的。说兰桂姐做强盗!”

妙红始而大惊,继而失笑,“这不是活见鬼的事!”她说:“兰桂姐做强盗抢了那一家?说这种话的人,简直没脑子。”

“他们这么在说,我那里知道?”小珍嘟着嘴说,“反正把兰桂姐捉了去了,这件事总不假。”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有的是靠山;如今就要看她靠山的力量了。”

说这话的另一个姑娘,是幸灾乐祸的口吻。妙红心知其故;兰桂姐做人忒嫌精明,仗着姘夫是吴县捕快,当作一座靠山,有时还不免打几句不该打的官腔,譬如“送你到班里,请你吃一顿‘皮巴掌’。”之类。如今她自己到了班房,可不知道会不会吃“皮巴掌”?

这样想着,不由得脱口问道:“潘三爷知不知道这里出了事?”

“相帮已经去通知了。我看没有用!人家长洲县衙门,管他吴县屁事?”

话虽如此,到底同在苏州城;彼此在公事上是有联络的。妙红心想,有潘三在,兰桂姐多少有些倚靠;长洲县的捕快,看在潘三分上,亦不致于太难为她。这样想着,倒替兰桂姐略感宽慰。但想到温世隆的话,心里不免嘀咕,不知道此事可与己有关?因而匆匆漱洗,决定亲自进城去打听一番。

正在换出客的衣服时,恰好她房间里的娘姨阿宝由外面进来,见了便问:“小姐要出门?”

“我想进城。”

“这样的太阳,又是日中;有什么要紧事等不得?”

妙红想了一下说:“我不放心兰桂姐的官司,想进城去打听打听。”

“小姐,你发疯了!”阿宝神色凛然地将她的袖子一拉,并坐在床沿上,低声说道:“兰桂姐的闲事管不得!你不要惹火烧身。”

“怎么?”妙红困惑地,“莫非真的做强盗?那里会有这种事!”

“你当做强盗一定要杀人放火?”阿宝紧接着说:“她是强盗的窝家。”

妙红大惊失色,“有这样的事?”她说:“倒看不出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阿宝又说:“不是有句老话,‘补快贼出身?’潘三恐怕靠不住;如果她真是窝家,一定是由潘三这条线上来的。‘贼咬一口,入骨三分’,碰上这种事,避嫌疑赶紧躲开还怕来不及;小姐,你怎么好鞋去踩臭狗屎呢?”

“嗯,嗯!”妙红将一件簇新的藕色纱衫抛在床上,连连点头:“亏得你提醒我!”

进城作罢,打听还得打听。昼长无事;炎暑正盛亦不会有寻芳客上门,姑娘们三三两两找个荫凉之处,一面磕瓜子,一面聊闲天,都在谈这件事;不时有人带来新的消息,所以妙红坐在那里就能打听到许多新闻。

谁知最后是妙红本人出了新闻。“赶快,赶快!”有人来报:“妙红,你也要进班房了!”

“瞎说八道!”妙红又惊又气,“我犯了什么王法,要进班房?”

“你看,地保都来了!”

其时地保已经带着公差来了。公差共有六名,皂衣皂帽,脚上是薄底快靴,身中所持,不是链子,便是手铐,再不然就是两尺来长的铁尺,挺胸突肚,眼珠凸出,四处乱转,一副捉拿江洋大盗的架势,吓得妙红心惊胆战,面无人色。

“妙红姑娘,来,来,你别怕!没事。”地保开出口来,异常温和,“马上到县衙门里转一转,还来得及回来吃夜饭。快去换衣服。”

话太中听,反而令人不易置信;妙红怯怯地问道:“地保大爷,你的话是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如果我说话不当话,人家不会叫我‘王老实’了!”

她仿佛听人说过,本坊的地保外号“王老实”。这一记起,放了一半的心,但仍有句话要问:“要问我什么话?”

“那就不知道了。只说是句与你不相干的话;问完马上放你回来。快,快,马车在等。”

于是妙红回自己屋子里去换衣服。心中却仍有疑问,如果只是来传唤她到县;何用六名公差?隔不多时,她的疑问,有了解答;只听隔院喧哗,杂有哭声,细辨是兰桂姐不知跟谁生的一个十二岁女儿小兰在哭——娘姨来报,六名公差在搜兰桂姐的房间,查她所窝藏的贼赃;小兰胆大,居然抗议,不准公差搬她母亲的箱笼,被揍了一巴掌,所以哭了。

“小姐,”娘姨突然忧形于色地,“抄了去的箱子,有一只好像是你寄放在兰桂姐那里的。”

就这一句话,使得惊魂甫定的妙红,五中如焚,也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湿透了她刚换上身的那件藕色纱衫;一头黑发经汗水浸润,又光又滑倒像缎子。

见此光景,娘姨自悔鲁莽,“小姐,小姐,”她赶紧安慰着说:“不要急,不要急,白是白,黑是黑;一定分辨得清楚的。”

“我怎么能不急?千辛万苦,积下来一点东西,后半辈子都要靠它,现在没到官里;就算分辨清楚,不是贼赃,也不过不吃官司,东西要拿回来,不知那年那月。就算能拿得回来,你倒想想还能剩下什么?”说着,眼泪已忍不住滚滚而下。

她说的是市井之中人人皆知的实情,娘姨只好叹口气说:“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好去了再说。”

“你陪我去一趟。”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娘姨点点头,换了衣服,陪着妙红一起进城。


各省州县衙门的规制是一样的,一进朝南的大门,沿着甬道,两排平房,东面是吏、户、礼三房;西面是兵、刑、工三房,宛然朝廷的六部。差役统隶于三班,皂班是内勤,县官升堂,站班执勤的衙役,与管监狱的“牢头禁子”,都归这一班。北班、快班是外勤,名为一管拘捕;一管侦缉,其实混而为一,总称“捕快”;两班的头脑名为“都快”,俗称“捕头”,是一县之中最威风的人物之一,那怕缙绅先生见了他,都不免假以词色;客气的称呼是一个“头”字,姓王的叫“王头”;姓李的叫“李头”。长洲县的捕头姓余,自然就叫“余头”。

“班房”就是三班治公之地,通常都紧挨着刑房;人犯到案,先羁押在班房。倘是盗案、窃案,先由捕头问;再由刑房书办问,这两道关要过得去,就得好好花一笔钱。但兰桂姐未曾花钱,亦未吃苦头;表面上看起来是潘三来打了招呼,放他一个交情,其实另有算计,故意放松一步。

妙红是被传来作证的,所以不坐班房;衙前衙后的大街小巷中,多的是茶店,专供打官司的人歇脚、约会、说合。地保“王老实”受命将妙红带到一家字号,名叫“六顺”的茶店,坐定下来,开口说道:“妙红姑娘,你城里有没有熟人?”

妙红一楞,不知所答;想了一下答道:“地保大爷,你知道的,我吃这碗饭,熟客很多。不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问这句话?”

“恐怕要找保——。”

“什么?”妙红急急问说:“地保大爷,你不是说,问完话就让我走,怎么还要交保。”

“不保你的人。”

“那么保什么呢?”

这地保对“余头”玩的把戏,还不甚了解;觉得有些有出入的话,还是保留为妙,所以含含糊糊地答一声:“也许不要,回头再说。总而言之,没事!”

“那里会没事?”妙红愁眉苦脸地说:“刚才抄去的箱子,有一只是我的;当贼赃没到官里,真正天大的冤枉。”

话还没有说完,她突然觉得眼前一亮;赶紧定睛细看,没有弄错,是温世隆带了个小厮正走了进来。

“温二爷,温二爷!”她离座大喊。

“你来了!”温世隆走过来平静地看看地保问妙红:“这位是?”

“我们那里的地保大爷王老实。”妙红辨出温世隆“你来了”那短短三字的味道,忍不住张口就问:“温二爷,兰桂姐吃官司的事,你知道了?”

“我也刚听说。”

“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我带来问话。还有,从兰桂姐那里抄去的——。”

“你不要管她。”温世隆很快地打断了她的话,“不管打什么官司,说老实话总不错!”说完,他转身要走了。

“慢慢!温二爷,还有件事。”妙红伸手拉住他说:“回头恐怕要找熟人做个保,请温二爷帮我的忙。”

“这是谁跟你说的?”

“喏,这位地保大爷。”

“喔,”温世隆转脸问地保:“请问,老兄怎么知道她要交保?”

“是余头手下的人告诉我的,说妙红姑娘来了,只要问两句话,就可以饬回。不过要备个保在那里。”

“是人保,还是铺保?”

“没有说。”

“没有说,就只要人保。我来找!”温世隆回身跟他的小厮说:“阿利,你跟着王地保;有事你到小脚张那里来找我。”

等温世隆一走,随即又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是差役,姓田;女的是个中年妇人,生一双锐利得令人生畏的眼睛。地保急忙起身招呼;管她叫“姚二娘”。

妙红知道,这必是官媒,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姚二娘请坐!”随手又递了一杯茶过来。

“多谢,多谢!”姚二娘拉着她的手称赞:“真正标致人才。”

话很客气,那双眼睛却肆无忌惮地将她从头看到底;妙红不免心慌,把个头低了下去,心里思量,何用搬个官媒出来,莫非其中另有花样?

这是她过虑,传唤妇女,照例要用官媒照料;姚二娘是特意来献殷勤的,“姑娘,”她说:“马上要传你去问了。你们鸨儿娘的这件案子很重;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我那里知道?”妙红乱摇着双手说:“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兰桂姐会是强盗的窝家!”

“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不知道不要紧;不过‘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回头你的口供要当心,说错不得一句。不然,证人变成被告,可有苦头吃了。”

“是的,是的。”妙红又上了心事,“不知道会问我什么话?要怎么说才不错?”

“只要心定下来,话就不会说错。妙姑娘,我教你一个秘诀:不问不开口,话要说得少。一句话可以说尽的,千万不要用两句。”

“嗯,嗯!”妙红有些领悟了,“我只顾我自己,该说什么说什么。”

“对!不过到了里头,心里会慌,神智就不清楚了。你不要怕,有我在你旁边壮你的胆,包你不吃亏。”

“是的。多谢姚二娘。”妙红着实感谢;对她那双眼睛,也不觉得可怕了。

“俗语说的:公门里面好修行。我婆婆常跟我说:你待人家十分,人家不会还你八分。不要当人家傻瓜,人家是懂好歹的。”一面说,一面眼角不断瞟到妙红手上。

妙红恍然大悟,“你老人家的话一点不错!一个不懂好歹,不变了畜生?”说着,取下指上的一只蓝宝石戒指,拉过姚二娘的手来,将戒指套入她手指。

“不要,不要!”姚二娘直待戒指套好了,才装腔作势地辞谢。

“小意思!”妙红捏住她那只去勒戒指的手,“你老人家不赏脸,就是看我不起。”

姚二娘还待谦让,故意装作不见的地保王老实却忍不住发话,“好了,好了,姚二娘!”他说:“自己人,用不着再说客气话。”

“王大哥这么说,我就老实了。”姚二娘紧接着说:“老田,我看就过去吧,这样热的天,早早完了事,他们两位好回去。”

“不忙!”姓田的差役说:“这里风凉,坐一会再走也不迟。”

话风似乎不妙,地保王老实转脸去看妙红时,恰好碰上姚二娘抛过来的眼色,心里越发雪亮。妙红当然也能意会,所以等地保一站起来,立即跟了过去。

“到了庙里不能拣菩萨烧香。”他轻声说道:“男的也要打发。”

“不是给过‘草鞋钱’了吗?”

“那是上门的时候;不算数。”地保又说:“这回给了,下回还要给。总而言之,‘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碰上了,只有认倒霉。”

妙红无奈,只好问说:“要多少呢?我又没有带钱。”

“没有带钱倒不要紧,只要说定了就行了。我看,起码得送二两银子。”

“二两就二两!”妙红叹口气,“最好一辈子不要进衙门。”


同在班房,待遇不同。兰桂姐在里间,跟监狱一样的铁窗、栅门;空宕宕地除了一领破草席,一只没有盖子的马桶以外,一无所有。

妙红是在外间,有门而不闭,而且还有条凳可坐;刚刚坐定,铁窗上立刻出现了一张首如飞蓬,形容困顿的脸,急促地喊着:“妙红,妙红!”

“兰桂姐!”妙红一面回答,一面起身,待奔了去相会时,却让姚二娘一把拉住了。

“不要去!”她低声叮嘱。

“姚二娘,”妙红央求着:“我跟她说两句话就回来。”

看在宝石戒指的分上,姚二娘板不起脸来,想了一下,神色严重地说:“不是防你跟她串供;是防她从你嘴里打听消息。你跟她碰碰头可以,有关你的话,一句不能说。你不要忘记你自己说过的话,你只管你自己就好。”

“我懂。”

“她一定要问你,家里怎么样,你就说平安无事!千万不可告诉她,到她那里去搜查过。”

“我知道了。”

于是隔着铁窗,泪眼相对;兰桂姐的神气完全变过了!平时老练沉着,喜愠不形于颜色;此时狼狈软弱,说话无一字不是带着哭声。

“你看,作的什么孽?叫化子都不如!”她回身指着破草席说:“还说是看老潘的面子,不然要拿链子锁在马桶旁边。这还不去说它;有件事真下作,说出去羞杀、气杀;让人家笑杀。”

“是——?”妙红知道她必是受辱;却不知如何受辱?

“你看,统统都是窗子,一点遮蔽都没有;我要解手,倒说不准我出去,有现成的马桶在这里。等我一坐上马桶,窗子外面七八张面孔,又说又笑;说是屁股雪白粉嫩,不像快四十岁的人。我真恨不得端起马桶,朝窗子摔了过去;想想——,唉!”兰桂姐失声而哭。

这一哭出声来,姚二娘立刻上前干涉:“好了,好了!你回来。”她一把拉开妙红;然后向兰桂姐瞪眼骂道:“哭什么?你是大户人家的太太、少奶奶?屁股不能让人看的?”

这一骂,使得兰桂姐愈感委屈;但却只能饮泣了。妙红自然也是伤心惨目,只好强作不见;找一个兰桂姐所望不见的角落,垂首而坐,默然不语。

“带人!”门外有人在喊。

妙红一惊;抬眼看时,视线恰好碰上姚二娘,“不忙!”她说:“先问鸨儿娘;再问你。”

“喔,”妙红突然想起,“姚二娘,见了县大老爷,我要怎么说?”

“不是县大老爷问。如果是要县大老爷来问,你就糟糕了!”

“那么,是谁问呢?”

“我们头儿。”姚二娘说:“回头你客气一点,称他一声余大爷!”


由于已问过一次,有了经验,兰桂姐不但不如第一次受余捕头盘诘那么害怕;而且还抱着满怀的希望,认为这一回问过,很可能就此无事,释放回家。

她是这么在想,潘三在吴县虽非捕头,但也是班房里的“老大哥”。两县同城,长洲在东,吴县在西;西城比东城热闹,茶坊酒肆,鱼龙混杂,所以长洲县的捕快办案,出现在西城的时候居多,自然要求教吴县捕快。道前街臬司衙门附近,有个“茶会”,是两县捕头每日必到之地;而道前街就是在吴县地界。既然如此,潘三要出面来说个情,余捕头不会不卖帐。不然就是光棍打话,“你做初一、我做初二”;余捕头到了吴县,就“强龙难压地头蛇”了。

再有一想是看到妙红才引起来的。长洲县班房何以要传妙红,她不知道;不过看到妙红所受的待遇,不是犯人而是证人,所要求证的,自然是问妙红,她曾否窝藏过贼赃?她相信证人会说实话,为她洗刷清白。

因此,一见了余捕头,她先开口说道:“余头,你们把妙红找了来,再好不过。妙红跟我在一起七年多,我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她,倒问她看,我那年那月那日,做过窝家。”

“当然要问的,不然找她来干什么?”余捕头把搁在桌上的脚放了下来,喊一声:“小黄!”

小黄是个又瘦又小的后生,穿一件夏布大褂,脸色苍白,像个穷酸书生;手里捧着一个卷夹,站在余捕头旁边,一言不发。

“兰桂姐,你知道不知道,你窝藏的贼赃,人家详详细细招供了,我们开了单子在这里。”

兰桂姐一听这话,疑惑多于惊讶,毫不迟疑地答说:“我倒不知道。居然还有单子。”

“小黄,”余捕头呶一呶嘴,“不到黄河心不死!你念给她听。”

于是小黄从卷夹中取出来一张纸,捧起就念,珍珠头面一副,大珠多少、小珠多少;金戒指几个,每个重几钱几分,念得很快,兰桂姐连想都来不及想。不过,信心却是越来越强了;心里不断在说:我那里有那些东西,完全胡说!

等念到“西洋美女金表一只”,兰桂姐恍然大悟:“不要念了,不要念了!”她乱摇着手说,“我知道了。”

小黄自然停了下来;余捕头不慌不忙地说了句:“你管你说。”

“单子上这些东西是有的,在我那里。不过不是贼赃,是人家辛辛苦苦挣了来,寄放在我这里的。”

“喔,谁寄放的?”

“喏?﹒”兰桂姐举手向外一指:“就是妙红。”

“是妙红寄放在你这里的?”

“不错!”兰桂姐答说:“马上可以叫她来问。”

余捕头不理她,管自己问:“妙红寄放在你这里,有多少东西?”

“我不知道。箱子她自己上了锁的。只知道有一只表,后面盖子打开来,里面有张画,画的是赤身裸体的西洋美女。”

“就是一只箱子?”

“一只。”

余捕头点点头,转脸吩咐:“都抬过来!”

抬来三只箱子,两只是朱漆描金的皮箱,一只樟木箱。自己的东西,兰桂姐自然认得,气急败坏地简直要跳开了。

“是我自己的东西,怎么说是贼赃?怎么好这么冤好人;有报应的!”

最后一句话惹恼了余捕头,将桌子一拍,站起身来瞪眼戟指骂道:“娘卖X,你说点啥?你当你轧了潘老三这个姘头,有了靠山了!老子倒不相信,偏要扳一扳你的靠山。来,先料理了妙红的这只箱子再说!”

兰桂姐知道一句话闯祸了,急忙赔不是,已难消余捕头的新仇旧恨。原来吴县捕快,自恃大县,平日在茶坊酒肆,遇到长洲县的同行,言语神气之间,总不免多少带出一种身分高人一等的意味;潘三心粗气浮,开罪于人,更是常事。余捕头积忿于心,已非一日;所以这一次听部下撺掇,根据花面狐的献计,预备栽赃陷害兰桂姐,好好敲她一笔时,先还有些踌躇,及至听说兰桂姐仗姘夫潘三之势,刻薄姑娘,才下定决心,照部下献议行事。

不过,他的本意,亦无非因为兰桂姐所聚的不义之财甚多,弄她两口皮箱的东西,也就罢了。所以虽在她的皮箱中搜出潘三玩法舞弊的一些证据,亦并不想在这上头掀起风波,此时由于兰桂姐语出不逊,“报应”二字触犯此辈的大忌,恨之刺骨,故而翻然变计,预备好好掀一掀老案。

当然,先得料理妙红之事。一声吩咐,即刻传到,妙红已如吃了“定心丸”,态度从容得很。进来盈盈含笑,深深下拜;恭恭敬敬地说一声:“余头,你老人家好!”

“你叫妙红?”余头问说。

“是,花名妙红。”

“你在那个鸨儿家?”

“喏,”妙红指着瑟缩在一旁的兰桂姐说:“在兰桂姐那里多年了。”

“我告诉你,有个太湖强盗供出来,有三只箱子窝藏在兰桂姐那里,今天起出来了。本来因为你在她那里多年,想问问你,平时有没有鬼头鬼脑,行迹可疑的人,在她那里进出,如果有,是什么样子。现在,”余捕头重重地说:“不必了!”

这“不必了”三字,入耳有异,带着些负气的意味;妙红不明白是何道理?只能谨慎地答一声:“是。”

“兰桂姐说,这三只箱子不是贼赃,两只是她自己的,一只是你寄放在她那里的。所以传你来问;你看,那只箱子是你的?”

“这一只。”妙红毫不迟疑地指出来。

“你不会认错?”

“自己的箱子,怎么会弄不清楚。”

“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余捕头沉下脸来说:“如果箱子里的东西你说得不符,你跟她一样要吃官司。”

“这——,”妙红急忙声明:“东西太多,总有些记不起来,或者记错了的。”

“这不要紧。十样记得七八样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那一定记得。”

“好!你说。”余捕头转脸叮嘱:“小黄,你听仔细。”

于是,妙红静静心,将箱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报出来;叫小黄的那个后生细细检点,始终不曾开口。

报了有十几样,余捕头挥一挥手说:“好了,打开箱子来看。”

开箱检点,妙红所报,件件都有着落。余捕头吩咐不必再看,照旧将箱子关好。

“这只箱子是你的,你具结领了回去。”余捕头说:“你有没有保?”

妙红喜出望外,连连答应:“有,有!”她笑颜逐开地说:“余头,我真正感激不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老人家?”

“用不着你感激。我是公事公办。带下去!”

妙红复又深深下拜,称谢不止,然后随着箱子走了出去,找地保王老实替她料理一切。

“现在要轮到你了!”余捕头说:“照方吃炒肉,只要你说得不错,我公事公办,照样发还。”

听得这话,兰桂姐心头一宽;点点头说:“等我好好想一想。”

这时已走来两名捕快,先将皮箱抬到中间;兰桂姐一大串钥匙是坐卧不离的,正从钮扣上解下钥匙圈要找寻时,有个捕快,已“当”地一下,用手中的铁尺把锁敲掉了。

“你一样一样说。”

“是!”兰桂姐就想得起的先说:“翡翠金镶镯子一只;珍珠——。”

“你慌什么!”敲锁的那个捕快暴声呵斥:“头儿不是关照过,叫你一样一样说?等找到镯子再说第二样。”

兰桂姐只好不作声。那两个捕快打开箱盖,一阵乱翻,找到一只碧绿的金镶玉镯,举以相示。

“是不是这个?”

“是!”

“好!说第二样。”

那捕快像抛弃废物似地,看都不看,将玉镯往砖地上一丢;只听“呛啷啷”一阵响,玉镯碎成七八段。

兰桂姐心痛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怒火烧得她脸红如火,汗出如浆,不过她到底是积世的老虔婆,知道自己无意中闯了大祸,倘或稍欠沉着,不知会有什么不测之变,所以强自保持镇静。

识得厉害的兰桂姐,心里在想,大不了受人作践,蹧蹋了两箱子的衣饰,也就无事了。所以将心一横,只是想一样,报一样;随那两名捕快在箱子里乱翻乱摔,视如不见。

等她再也想不到,报不出,两只箱子里,都还剩下小半箱的衣物;动手的捕快便将摔得满地的东西踢到一边,空出一片地,举起箱子翻过来向下一倒,然后随手一捡,拾起一本皮护书;此物入目,兰桂姐立刻记起物主,不过她觉得是不相干的东西,不必急急于表明,且看一看再说。

那知余捕头不问他物,偏偏就注意这本护书:“那是什么?”他转脸说道:“小黄,你拿过来看看。”

小黄一看,本无表情的脸,忽然变得紧张了;双眼乱眨,仿佛很困惑似地,然后走到余捕头身边,耳语了一会。

他是有了新的发现;余捕头却是故意做作。这本护书里面有些什么东西,他已经看过;本想马虎了事,只为兰桂姐出言不逊,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抓紧把柄,掀起一场风波来。

“你怎么会有这本护书?”余捕头问。

兰桂姐不能不说实话了,“是潘三的东西。”她说:“有一次忘记在我那里,我随手替他收了起来的。”

“那个潘三?”余捕头明知故问。

“就是吴县班房里的。”兰桂姐特意点他一句:“他也常跟余头在道前街吃茶的。”

“是他!不错,我跟他在茶会里常常碰头。不过,我想不到他是这么样一个人?”余捕头又转脸交代:“小黄,录供。”

兰桂姐也听潘三谈过衙门里办案的情形,一看要录供,便知事态严重,不由得就有些发抖了。“你不要怕,只要你说实话;该杀该剐没有你的事!”

语气很温和,却比暴跳如雷更来得令人胆战心惊——居然要杀要剐,潘三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兰桂姐惊悸之余,也不免困惑。

“你认不认得字?”余捕头问。

“只认识数目字。”

“倒巧!”余捕头说:“这兄弟两个的名字,正好是数目字。”

余捕头将护书中取出来的一张纸;指点给小黄,让他拿给兰桂姐看。

“你认!”小黄指着问:“什么字?”

“廿一、廿二。”

“不错,张廿一、张廿二。”余捕头问:“这两个人你认识不认识?”

“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你是实话?”

“一个字都不假。”

“潘三呢,有没有跟你谈过这两个人?”

“没有。”兰桂姐摇摇头,“我罚咒,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两个人的名字。”

“那么,有个名字,你总听见过;朱三太子?”

“余头,没有比你老人家再明白的。吃我们这碗饭的,那里晓得什么朱三太子?只晓得天官坊的朱三公子是个脾气好,肯花钱的好户头。再说,我也不识字,只当潘三这本护书里头装的是什么地契借据,值钱的东西,所以代他收了起来。好在潘三天天在吴县衙门当差;请余头把他叫了来一问就都清楚了。”

余捕头没有料到,搬出朱三太子都没有能将她吓倒;听她这一番话,理路清楚,态度泰然,看来再拿话吓她,亦无用处。不过她要想脱身事外,却没有那么便宜。想一想,只有一个藉口可以把她关起来。

“当然,”他说:“公事公办。潘三虽是熟人,案子太大,那个也担待不起。不过,潘三也是懂公事的人,像这种身家性命出入的要紧东西,他为什么不老早毁掉,免得留个把柄;又不好好收起来,随随便便丢在你那里?情理上太说不通了。”

“这我就不明白了,要问潘三自己。”

“不错!要问潘三。等他来了,三对六面弄清楚;如果你确是不知情,我替你在书办大爷、刑名师爷;跟大老爷面前说好话,放你回去。”

兰桂姐一听这话,心都凉了;央求着说:“不与我相干的事;余头,请你做做好事,先放我回去;我一定随传随到。”

“不行!案子太大,我做不得主。”

“那么,”兰桂姐急出一句话:“我寻保人。”

“算了吧!你不要痴心妄想。这件案子,不是什么钱债官司,保人大不了赔钱;谋反大逆的案子,那个肯保你?‘好鞋不踩臭狗屎。’”

这两句话却真把兰桂姐吓倒了。哭哭啼啼地重回班房。妙红还在等保,隔窗相望,欲语无由;倒是妙红还念着香火之情,等温世隆替她找好了保,领了自己的箱子出衙门,急着要想法子救兰桂姐。

“你有什么法子救她?”温世隆说:“你不要傻,难得自己跳出火坑,去管人家的闲事干什么?走,走,我送你上船。”

“我的随身衣服还在虎邱——。”

“算了!算了!随身衣服算得了什么?到了南京,曹织造那里的绸缎,比我们苏州的还好,宁绸、宁缎,佛四爷替你去要几十匹来,新衣服让你一辈子都穿不完。”


张廿一、张廿二兄弟,跟朱三太子一案有关。当年缉捕这两个人的案子,就是潘三办的。余捕头打算诬告他曾受张廿一、张廿二的贿。但要翻这笔老账,光靠余捕头的力量,是翻不起来的。捕快上面有刑房书办;刑房书办上面有刑名师爷,不打通这两关,无能为力。

打通刑房书办容易;因为书办跟捕快都是吏,父死子继,形同世袭,不但几代渊源,关系深厚;而且如狼如狈,利害相共。不过,刑书懂律例、识利害,见识毕竟要高些;长洲县刑房的毕书办,听得余捕头细说了经过,神色上显得不甚起劲。

“老余,十几年的老案子,翻起来恐怕很吃力。”

“我晓得。”余捕头说:“潘三的那个姘头,实在可恶。我话已经说出去了,没有几分颜色给她看,我这个台坍不起。老毕,你无论如何要撑我的腰。”

“我当然撑你的腰。就是赵师爷那里过不了门,有什么办法。”毕书办紧接着说:“其实,你不过要收拾那个老鸨;犯不着花那么大的气力。”

“那老鸨的靠山是潘三;要扳倒潘三,只有翻这件案子。”

“错了,错了!”毕书办打断他的话说:“我教你个敲山震虎的法子。”

他教余捕头将潘三受贿的证据,做个誊本;然后私下将潘三约出来,先恫吓,后示惠,保潘三无事,但亦不必过问兰桂姐的官司。

“对那个老鸨,你只要说潘三根本不承认有这回事;问她东西到底是那里来的?这一下,不就要怎么收拾她,就怎么收拾她了。”

“话是不错。”余捕头问:“如果她一定要潘三到案对质呢?”

“你跟她说:潘三是你的老相好,你家里人来送牢饭的时候,带个信去,叫潘三来洗刷你的清白。你要衙门里去传潘三,没有这个规矩!不能光凭你一句话就出‘火签’。如果你说这本护书是我们长洲县大少爷到你那里吃花酒,失落在你那里的,莫非我们无凭无据,也能够把大少爷弄来跟你对质?”

“有道理!”余捕头心领神会地,“我跟潘三说清楚,如果他姘头带信叫他,不必理睬!倘或冒冒失失到案,要帮忙也帮不上,就是他自己找倒霉了。”

“一点不错!”毕书办嘉许地说:“你算是懂了!”

这个打算看来很厉害,但却低估了潘三。道前街的茶坊酒肆,都知他是兰桂姐的靠山;靠山靠不住,已觉颜面无光;若说自己出了事,缩头不出,反倒推到兰桂姐身上,那就一文不值,吴县衙门里的这碗公事饭,也就不用再想吃下去了。

这就可想而知了,当余捕头派人跟潘三去谈时,他不但不会领情;而且觉得长洲县捕快的做法“伤道”,是不会有好嘴脸给人看的。

“‘兔子不吃窝边草’,吴长两县,说起来都是苏州;自己人装神弄鬼,算那一出?先说兰桂姐是窝家;抓不住真赃实犯,下不得台,索性弄到我头上来了。”潘三冷笑一声:“请余头眼睛放亮些,我不吃这一套。”

来人是余头的一个得力伙计,警告他说:“老兄倒回去好好想一想,十几年前那桩大案,你奉命差遣,脚步是不是站得很稳?”

“站得不稳,老早跌倒了。你说是件大案,有本事你们翻翻看!大家都是吃了几十年公事饭的人,这种话最好收起来,去吓唬乡下人。”

话不投机,不欢而散。那伙计回去,自然加枝添叶,将潘三不卖账的态度,大大渲染了一番。余捕头气得脸色铁青,放了一句话下来:“我余某人跟这姓潘的,对头做定了!”

话是这么说,却拿潘三无可如何;因为毕书办就只有“敲山震虎”这么一计;敲山不能震得老虎害怕,反而张牙舞爪,作势欲噬,如果不能使出打虎的手段来,就只好赶快遁走。

“我看没有法子了。老余,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大家都晓得我跟潘三较上劲了,如果扳不倒他,吴县地界的案子,我就办不动了,只好辞差。”

“何必呢?”毕书办劝他:“动闲气要‘掼纱帽’,说出去给人笑话。”

“不是笑话!”余捕头脸扳得像从来就没有笑过似地,“老毕,你不想法子,我明天告假。”

毕书办看他如此认真,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到上头去一趟。你挑我碰个钉子,我只好去碰。”说着,懒洋洋地站起身来。

“不是什么碰钉子不碰钉子!”余捕头一把拉住他说,“我不管你碰不碰钉子;我现在是谈公事!”

这是以倦勤为要挟;但明明是意气与私利之争,偏说不能整治潘三,便于办案有妨碍。毕书办只好去跟赵师爷商量。

“你的公事饭吃到那里去了!”幕友的职责是所谓“佐官检吏”,所以对书办可用严厉的词色训斥;赵师爷迎头给他一个钉子,“这种案子怎么能翻?你知道这个案子?这是总督、巡抚都顶不住的谋反案子,但愿无事,上上大吉。倒说十几年前,已经结了的案子,为一个捕快来翻老账!你是老米饭吃腻了是不是?”

这一顿排揎,使得毕书办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好不自在;不过想到余捕头的神情,无法就此退了出去。想一想只有苦词软磨。

“师爷,没有你老人家体察不到的下情。捕快在外头,就靠一个面子;不然寸步难行。现在正有两件窃案,要余捕头上紧去查,如果气一泄下来,于破案亦有妨碍。”毕书办紧接着说:“现在不谈公事,就当余捕头吃了人家的亏,请你老人家看自己人分上,替他出个主意出口气。”

赵师爷拈着两撇鼠须,沉吟了好一会说:“只有一个法子;不过要等机会。‘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你叫他先忍一口气再说。”

赵师爷的打算是,将潘三曾经受贿的证据,交给本县县官;吴长两县常有酬酢,找个机会把东西交了给吴县知县,表示关照之意。同时不妨暗示,潘三可恶,应该有所惩罚。吴县知县定能默喻,也一定会顾交情。

这个法子差强人意,余捕头的气平了些。当然,兰桂姐不能不释放,箱子也不能不发还;打烂的东西,当然也决无赔偿之理。

过不了十天,道前街茶馆中传出消息,潘三挨了二十板;看来是余捕头占了上风,那知不旋踵间,又传消息,余捕头突然因病辞役,长洲县捕头,另外补了人。

这太突兀了!少不得有人去打听内幕;据说潘三认为余捕头无端讹诈,栽赃陷害,又惊动县官,借势欺压,无一样行为不是“伤道”,邀出江湖前辈“吃讲茶”评理,一致认定余捕头理亏,逼他告退,闭门思过。

从兰桂姐被捕时起,茶坊酒肆中就都在谈这件事;内幕愈出愈奇,传闻愈来愈广,将兰桂姐被捕的起因亦挖了出来。众口相传,花面狐受李鼎所托,设局骗出妙红,送与京里来的一个大官作妾。李鼎不费分文,送了一个大人情。

于是有人感叹:李家不比从前了!在从前,李家上千银子买女子送人是常事;如今外强中干,送不起人情,只能出此下策。这些议论一传十,十传百,愈传愈不堪;终于传到了李煦的耳中,气得生了一场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