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也算不了什么。”听秋月讲完昨夜的一切;马夫人很宽大地说,“从老太太走了,难得见他有笑脸,能让他乐一乐,说真的,老太太也会高兴。这件事不必再提了,倒是另外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今儿一早季姨娘来跟我说;她的那个丫头,老跟她顶嘴;跟棠官也合不来,想要夏云。你看怎么样?”

秋月大为诧异。第一、顶碧文缺的那个丫头荷香,脾气好,怎说她会跟季姨娘顶嘴;其次,季姨娘何以会想到夏云?以夏云精明而带点泼辣的性情,她驾驭得了吗?

心里这样在想,口中不觉流露:“夏云莫非不会跟她顶嘴?”

“我也这么跟她说,夏云能干是能干,不过脾气不好。老太太在日都说过:‘夏云只有在我这里,才不敢调皮。’你道季姨娘怎么说?你想都想不到;她说:‘果然能干,就是脾气不好,我也服她。’”

“啊!这一说我明白了。季姨娘一定是嫌荷香老实;觉得她无用,故意说荷香跟她顶嘴。”

“这也是有的。”马夫人深深点头,“我也听出来一点意思,她想要个像碧文那样,能帮她的人。夏云也是咱们家顶儿尖儿的人物;只怕她不愿意到季姨娘那里去。你倒先问问她看。”

“是!”秋月随即又问:“震二奶奶怎么说?”

“她是先跟震二奶奶去商量的。震二奶奶说:‘老太太屋子里人,我做不了主。’让她问我。”

“那么,太太到底怎么答应她的呢?”

“我说,要问夏云自己。我又劝她不必强求。她说夏云真的不愿意,也就算了。不过,夏云曾说过一句话,也许会愿意。”

“喔,”秋月问道:“不知道夏云说了一句什么?”

“当时拿碧文许给朱先生的时候,夏云说道:‘碧文一走,苦了棠官’。季姨娘的意思是,夏云看在棠官的份上,作兴肯到她那里去。”

“这——,”秋月摇摇头笑道:“只怕季姨娘一厢情愿。”

“不管它!你去问了再说。”

秋月答应着辞了出来;一路盘算,怎么样也不能想像,一向争强好胜的夏云,会愿意跟季姨娘。

回到萱荣堂,恰好芹官醒来,睡得不够,但已无法入梦;料理他漱洗吃饭,送回双芝仙馆,才得与夏云静悄悄谈话。

出秋月意外的是,知道了季姨娘想罗致她这件事,夏云居然毫无诧异的表情;似乎早有所知了。

秋月心中一动,“是不是季姨娘私下跟你谈过了。”她问。

“没有。不过,我知道她有这个意思。有一次我到邹姨娘那里去,她告诉说:季姨娘直夸你,说比碧文还强;真想你能帮着她。我笑笑没有作声。想不到她真的跟太太提了。”

“那么,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夏云先不答她这句话,反问一句:“太太在等着回话?”

“那倒没有。”

“既不是等着回话,慢慢儿再说好了。”

秋月困惑地问:“你是存心拖一拖,不了了之呢?还是拿不定主意?”

“拿不定主意。”夏云率直答说,“我得静下来,好好儿想一想。”

说要“静下来”,自然就不必多说话,烦扰她了,“好吧,”秋月起身说道:“你一个人好好儿想吧,想停当了告诉我。”

夏云不作声,一个人心神不属地忽起忽坐;冬雪看在眼里不免奇怪,问她何以魂不守舍似地?她摇摇头不答;然后拢一拢头发,往外走了。

“怎么回事?”

“是件新闻——。”

听秋月讲完,冬雪倒真是诧异莫名,“这就奇怪了!”她说,“季姨娘那里,我去的回数比你们多,她从来没有在我面前露过口风。”

“这倒不足为奇。你跟她,比我们都熟;能当着你的面,夸赞夏云,希望她去。你想,你心里是什么味儿?”

冬雪点点头,同意她的解释;丢开自己想夏云,“看意思是有点活动了。”她说:“她倒不怕得罪震二奶奶?”

秋月不做声;她心里也是这样在想,不过不愿说出口。

“夏云这会儿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秋月想一想说,“也许是找什么人商量去了吧?”

“除了咱们,她还能找谁商量?谁又能出她的主意。除非——。”冬雪想了一会说:“也许是找锦儿去了。”

“你猜得不错。等她回来,就有结果。”秋月指着灵桌说,“腊台该收拾了;花也得换一换。”

于是,两人动手收拾灵桌;忙过一阵子,洗了手喝茶,正又要谈夏云,她回来了。

“你知道我的事了没有。”她问冬雪。

“知道了。”冬雪也问:“刚才你是找锦儿去了?”

“不是!我去看了震二奶奶。”

一连串的意外之事,以夏云去看震二奶奶为最不可思议;秋月兀自摇头,“我想不出你有什么话,要跟震二奶奶说,莫非,”她很吃力的说“你跟震二奶奶在表明心迹;不是你想到季姨娘那里去,是季姨娘来找你的。这样避嫌疑,也可以不必!”

“不错!我跟震二奶奶去表表心迹。不过不是什么避嫌疑;大家都知道季姨娘跟震二奶奶不和,你怕有季姨娘找我这回事,震二奶奶对我不高兴,所以要去说说明白,是不是?”

“也可以这么说。”

冬雪接口:“我也是这样子想。”

“你们俩想得都不对。我跟震二奶奶说,我愿意到季姨娘那里去,不为别的;只为季姨娘不识大体,心思糊涂,以致震二奶奶你这位当家人,常为她为难惹闲气。我去了要跟她说明白,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少闹笑话。她如果依我便罢;不依我我也不去。我是为了一家和睦,自甘委屈。”夏云一口气说到这里,略停一停问道:“你们说,我这样做,错了没有?”

“原来你是这样的用心!倒真难得。”秋月问到:“震二奶奶怎么说?”

“震二奶奶自然赞成。她说:‘你说得出这番话,就算是帮我的忙了。你尽管去,以后季姨娘那里有什么事,你先跟我来说;只要大枝儿不错,我总依你就是。’”

听得这话,秋月和冬雪也替她高兴;“不过,”秋月问道:“你是先去看了季姨娘再说呢,还是我就照你的话,跟太太去回?”

“你把我去看震二奶奶的情形,跟太太回明白;如果太太肯放我,就请这样关照季姨娘:你自己去问问夏云的意思。谈得拢最好;谈不拢别勉强。”

秋月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就这么办。”

“夏云,”冬雪以好奇的语气问道:“你愿意到季姨娘那里去,真的是为了一家和睦?”

这话问得太率直,有些不大相信夏云似地;秋月怕夏云脸上会挂不住,赶紧代为转圜地说:“当然也是为了棠官。”

“为棠官当然也是一个缘故。”夏云倒也相当坦率,“我还有一个想法,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扶不起的刘阿斗。”

“原来你要借季姨娘显显你的本事——。”

“冬雪,”秋月立即打断,郑重告诫,“你千万不能这么说。”

冬雪也意会到了,这样说法,无异替夏云树敌招忌;吐一吐舌头,表示失言。


“夏云呢?”锦儿问说。

“让季姨娘请了去了。”

“已经去了!”锦儿顿时发楞。

见此光景,秋月自然关切,“怎么?”她说,“这里没有人,你有话尽管跟我说。”

“冬雪呢?”

“陪着夏云一起去了。”

“唉!冬雪不说,你怎么也不劝劝夏云;她怎么会起那种糊涂心思?”

这下是秋月发愣了。仔细玩味锦儿的神态语气,恍然大悟;震二奶奶根本不赞成夏云去帮季姨娘,心里不由得就起反感。

“这倒好!”她哑然失笑地,“夏云说季姨娘‘心思糊涂’;你又说夏云‘糊涂心思’。糊涂人都凑到一块去了。”一听话风不妙,锦儿赶紧分辩:“我可是好意!”她将秋月一拉,并坐在一起,低声问道:“夏云总告诉你了,震二奶奶跟她说些什么?”

“告诉我了,说震二奶奶挺赞成的;还说她以后到了季姨娘那里,有什么事,先跟震二奶奶说,能依的一定依。”

“你信不信这些话?”

这一问,将秋月问住了,怔怔地望着锦儿,心里乱糟糟地很不是滋味。

“大家这么多年了,莫非还不知道她的为人?场面上的事,她那里会输一点点的理?自然冠冕堂皇,满口说好。可是,暗地里呢?”

这是锦儿坦诚相待;若非情分极深,她不必管此闲事;更不必如此泄震二奶奶的底。体会到此,秋月倒是颇为感动,但觉得就情理上来说,夏云果然能处处局住季姨娘,少说些不明事理的话,让震二奶奶少生些闲气,也未尝不是好事。震二奶奶何以又非容不得夏云不可?

当她将这层意思说了出来;锦儿欲言又止,但在秋月炯炯双眸逼视之下,终于开口了。

“你不想想,如果季姨娘明白事理,做的事、说的话,没有什么好批驳的,还能让她一个人独霸天下吗?”

锦儿口中的“她”,自然是指震二奶奶;虽然声音很低,语气平静,但秋月却震动了!有一种大梦初醒,一时不辨身在何地的感觉。

“这可真得好好想一想了!”

“对了!你好好去想,想通了搁在心里,别说出来。”锦儿提了警告以后又说:“我这可是好话。”

“我明白!”秋月深深点头。

“明白就行了。”锦儿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是要辞去的模样。

“慢点!”秋月拉住她说,“夏云怎么样呢?”

锦儿暂不作声,紧闭嘴唇想了一会说:“也不必跟她说得太露骨。劝她别逞强就是了。”话完,脚步就移动了。

秋月默默地留在原处,越想越觉得锦儿的话有道理;也越觉得震二奶奶可畏。这样,也就越替夏云担心。

怎么劝呢?秋月在想,夏云最好逞强;劝她别逞强,便成逆耳的忠言,甚至反而激起她的反感,偏偏要逞一逞强,岂非爱之适足以害之?

回过头来又想,夏云的想法一点不错,为了让震二奶奶一个人显得格外精明,听任季姨娘说糊涂话、做糊涂事,世上那有这样的道理?

于是,秋月知道该怎么劝夏云了!

夏云此行的结果,非常圆满。季姨娘这天说的话,一点都不糊涂;她说:从碧文走了,她才真正知道碧文的好处:想起平时跟碧文呕气,都是自己不对,悔得了不得。不过将来一定不会再后悔了!意思是她绝不会像待碧文那样待夏云,往往将好意误认作恶意。

“夏云提了三件事,季姨娘都答应了。还要我做见证。”冬雪笑道:“看样子,季姨娘倒是真的服夏云。”

于是秋月问道:“季姨娘依了那三件事?”

“第一,她的脾气要改一改。”夏云答说:“我的话很直,她居然听了。”

“你怎么说?”

“我说,季姨娘你心里有鬼,总觉得别人看你不起,要欺侮你;其实没有的事。不过,因为你心里有鬼,先就看别人不顺眼;别人要避你,不愿意跟你淘气,在你看起来就是讨厌你了。”

“她怎么说呢?”

“她说,是有那么一点意思。她会改。”

“怎么改法?”秋月摇摇头,“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不过,至诚可以格天,也许受你的感化,真的能改,亦未可知。”

亏得有后面的那几句话,才不至于使夏云过分泄气,“她不肯改,我会时时刻刻盯住她;这一点,我也跟她说明白了的。”

“喔,这就是你的第二件事?”

“是的。我说:季姨娘你知道的,我性子直。既然你看得起我,要我来帮你;我只要肯来,就是诚心诚意要帮你,说话太直,你不能怪我。不但不能怪我,而且一定要听我。不然……,”夏云笑一笑,“那就不必再说了。”

“她当然懂你的意思?”

“当然懂。她说:一定听,一定听。我不听,你一生气,说不干了,我怎么办?”

秋月不作声;冬雪怕场面冷下来,便说了句:“季姨娘的意思,倒是挺诚恳的。”

秋月点点头,才又问说:“第三件呢?大概是关于于棠官的?”

“一点不错。”夏云答说,“我只有一句话,棠官交给我,我一定照应得好好的;不过,你不能护短。”

“她也答应了?”

“答应了。”夏云又说,“不但答应了,而且还说:要打要骂都随你。”

“是这样吗?”秋月觉得季姨娘的答话,似出常情之外。

“夏云的话没有说清楚。”冬雪补充着说:“季姨娘是这么说的,你就像棠官的大姊一样;棠官真的不服你管教,就骂他两句,打他两下,莫非我还会心疼。不会的;要打要骂,你自然有分寸,我绝不会说一句半句的。”

“那还差不多。”秋月想了一下问道:“你什么时候搬到季姨娘那里去?”

“那要回了太太再说。”

“回太太不过一句话,你自己跟季姨娘商量好了。”

“季姨娘倒说了,拣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好了。”冬雪说道:“是夏云不肯,说要有太太一句话才算数。”

“有了太太的话,还得拣个好日子。”夏云接口说道:“拣日子是假,我得让季姨娘好好想一想;而且今天棠官不在那里,也要让她先跟棠官说明白。等她们母子俩都愿意听我的话,没有一点点懊悔的意思我才能去。”

“这话说得很实在。凡事不必操之过急。”秋月亲自去取了皇历来,翻了翻说道:“后天宜‘出行、会亲、迁居’,大好日子,就是后天吧。”

“后天也差不多了。”冬雪也说。

见她们都这么主张,夏云也就决定了。于是秋月到马夫人那里回对明白,顺道转到震二奶奶那里;却只有锦儿在。

“你们主子呢?”

“让布副都统的太太接了去了。她家大小姐快出阁了,请我们那位在里面帮忙:今天接了去商量正事。”

“那——,”秋月困惑,“人家办喜事那天,震二奶奶穿什么?”

“又不是汉妆得穿大红裙子,带点素也不妨。”

“‘把儿头’怎么办?总不能插红花、拖红穗子吧?”

“别管她了,她总知道该怎么穿着的。”

“那么,我就跟你把‘公事’交代了吧,打后天起,夏云就不算萱荣堂的人了。”

“怎么,定局了?”

“定局了。”秋月将季姨娘找夏云去相谈的经过,细细地告诉了锦儿。

“真正是新闻。”锦儿有种惘惘然如春日梦醒,对眼前的一切,疑真疑幻,全不分明的神情,“碧文会嫁朱师爷,已经想不到了;更想不到夏云肯自己降身分——喔,我想起来了,夏云不在萱荣堂,额外的那份津贴,可就要裁了她的了。”

原来曹府上的丫头,分有等级;但即便是第一等,也还有区分,春夏秋冬四人,额外都有津贴,是从曹老太太的月例中拨付,秋月二两,夏云和冬雪每人一两;后来春雨亦同蒙宠锡。到得曹老太太去世,马夫人交代,这四份津贴,一仍其旧,收归公帐开支。

那都是因为在萱荣堂执役,身分不同之故。如今夏云自贬身分,愿意跟季姨娘,自然另作别论了。

“一两银子是小事,规矩不能不顾。”锦儿又说,“你悄悄跟夏云说明白,从下个月起,要裁她这分津贴;让她自己心里有数。到时候如果她争这一两银子,我们‘那位’一定有番话说;连损带挖苦,谁也受不了。”

“这——,”秋月大感为难,“就是你说的,一两银子是小事,有个面子在里头;按春雨的例,夏云这一两银子,似乎也可以不裁。”

“怎么叫按春雨的例?”

“春雨是因为在双芝仙馆照料芹官,所以也有这分津贴;夏云现在照料棠官,说起来都是老太太的孙子,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咱们倒不必去分彼此。”

“你这话是光明正大。我驳不倒你;我们‘那位’未见得驳不倒你。我是好意,怕夏云自讨没趣;既然你也这么说,那就估量着办吧。”

“我知道,我知道。”秋月紧接着说,“我也是为了大家好。夏云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震二奶奶在这上头放松一步;能以夏云念着她的好处,岂不是挺好的一件事?”

锦儿想了一下说:“你这话也对!我来跟我们那位说。”

“你多说几句好的吧。家和万事兴!”

“正就是这话。不过——”锦儿迟疑了一会,终于说了出来,“我怕季姨娘没有安着好心。”

“这话怎么说?”

“她是要找个得力的帮手,不见得肯事事依着夏云。”锦儿又说:“夏云也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情,到时候季姨娘天天拿软话磨着她;一个摆脱不开,是非就多了。”

话很含蓄,不过也不难体会弦外有音;从曹老太太去世,季姨娘想跟震二奶奶争权,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夏云当然也明白,不会“摆脱不开”。但话又说回来,夏云又有什么理由不帮她的“主子”?

这就自然而然可以想到一种情形了,如果震二奶奶将季姨娘压得太过分,且不说季姨娘会向夏云诉苦;即或不然,以夏云的性情,亦不肯袖手旁观。所以,若要平安无事,全在彼此退让。

可是,秋月怎么样也不能想像,震二奶奶会肯退让季姨娘。

“嗐!”秋月不自觉地说,“倒是你看得对,夏云不该到季姨娘那里去的。”

“喔,你也这么说。”锦儿又惊又喜地问:“你倒告诉我,你是怎么想来的?”


季姨娘像待客人似地敷衍了夏云一天,反倒使得她浑身不自在。到了晚上,陪棠官下了两盘象棋,哄着他去睡了,关起门来抹了身,静坐喝茶,在思量这第一天的感受,季姨娘来了。

“姨娘请坐——。”

“你别起来。”季姨娘不等她话完,便按着她的肩说:“日久天长,没有那么多的客套。”

“不是客套,是规矩。”夏云不肯坐下来,“姨娘,今天是第一天;从明天起,可别再这样子当我客人似地了。”

“不错,不错,今天第一天。”季姨娘看她新换的一件竹布衫,知道她抹过身了,便说:“咱们院子里去坐,凉快些。”

“是了!”夏云反过来按着她的肩说,“你先坐着别动,我告诉她们去端藤椅子。”

说完,抽身便走,指挥小丫头端了藤椅子跟茶几,摆在院子里;又叫燃艾索,拿季姨娘的茶。然后取张小板凳,陪着纳凉。

“我可真是纳福了。”季姨娘笑着说——本是很好的一句话;不道接下来便诉苦:“夏云,多少年来我可没有过一天舒服日子。说起来不愁穿、不愁吃;就是心里总没有宽舒的时候。”

夏云心想,只要问一句“为什么?”季姨娘的苦水便吐不完了;因而迎头拦了过去:“知足常乐。姨娘往宽处去想,自然心里就宽舒了。”

“话是不错。可就是我往宽处去想;别人偏要挤得你透不过气来。譬如,”她举手遥遥一指,“东跨院的那个,昨天下午找了我去,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

所谓“东跨院的那个”,是指震二奶奶;夏云想不搭腔,却又觉得不合适。但季姨娘不必她接口,已自问自答地说了下去。

“她说:照规矩你也不能使老太太屋子里的人;都是看在棠官的分上。给夏云的一两银子津贴照旧,是看老太太的分上;你别想拧了。你看看,把我看得什么人都不如,你说气人不气人?”

“叫我就不气。”

季姨娘一楞,忍不住问说:“怎么能不气呢?她是故意要气我嘛!”

“对了!就因为这一层,姨娘才不必气。你不气,笑笑不作声,人家心里是什么味儿?”

季姨娘想了一回,点点头说:“你这话倒也有道理!以后我就照你的法子。”

听季姨娘居然会这么说,夏云大感欣慰,也很得意,趁机又劝一劝:“姨娘,凡事要认命!肯认命,自然心平气和;你看邹姨娘,还不如你,可是过得安安逸逸,脸上总是带着笑,人家也愿意亲近她。”

“那,我可学不来她的假笑。”

“姨娘这话就不对了!从那里看得她是假笑?”

季姨娘语塞;换了句话问:“怎么说,她不如我?”

“姨娘有棠官;她呢?”

“我也就是为这一点。不然还有什么指望。不过,人比人,气死人;你看东跨院的那个对芹官——”

“好了,好了!”夏云忍不住又要抢白,“我刚说过一个人要认命;姨娘就是不肯。一个人总得往宽处去想,不然就是自寻烦恼。就拿芹官来说吧,如果他不知足,成天只在想,怎么我表哥就袭爵当了郡王;为什么我不是?那日子还能过吗?”

“我也知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句话,可就是——,唉,不说了吧。”

“对了!这些话不必去说它;姨娘的后福,要靠自己去挣。将来棠官书念好了,自然会挣一副诰封给你。”

“我也不指望棠官会有多大的出息,只要——,”季姨娘沉吟了一会,突然说道:“夏云,我有句心腹话跟你说。”

看她如此郑重的神气,夏云不免好奇;明知道她那句“心腹话”不见得是什么在理上站得住的事,但还是忍不住答道:“请姨娘说吧!”

“咱们家的这个织造是世袭的不是?”

“是啊。”

“老子死了,是不是该儿子袭?”

听这话,夏云便知季姨娘又犯了糊涂心思;这件事出入很大,如果她把这话漏出去,从“四老爷”那里开始,就会起风波。因此,她将脸色沉了下来。

“姨娘,你如果愿意我跟你在一起,你就千万别去想这些事!”

季姨娘大为诧异,急急问说:“这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能安安静静过日子。”

“我,”季姨娘嗫嚅着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只跟你商量,又不跟别人去说那里就会有是非了。”

“只要你不把这件事丢开,迟早会生是非;而且是非还不小。”夏云忽然觉得不开导开导,她不会死心塌地;当下问说:“姨娘,我倒请问你,四老爷这个织造是怎么来的?”

季姨娘一下子答不上来;迟疑了好一会才说:“原是二老爷没有儿子,才传给四老爷的。”

“二老爷怎么没有儿子,不过那时候还没有出生而已。四老爷这个织造,说一句老实话,不过暂时顶一顶名儿;将来还得还给芹官。”说到这里,夏云突然想起一个说法:“姨娘,我倒请问,四老爷对这件事怎么说?”

“哼!”季姨娘撇一撇嘴,“他把侄儿看得比自己骨血还要亲;真是少见。”

“少见、多见不去说;四老爷是一家之主,又是读多了书的老古板,既然他定了主意将来织造要芹官当,姨娘还有什么好想的?”夏云又说:“照我看,读书上进,说不定点个状元,那比当织造强万万倍。”

季姨娘想了一会,叹口气说:“我原是跟你商量。”

“不必商量。”夏云兜头泼她的冷水,“根本是办不到的事!就办得到,我也不能替姨娘办这件事。”

话一出口,夏云便想到“言多必失”这句俗语;果然,季姨娘立即说道:“咱们只当聊闲天,说说也不要紧。”

“办不到!万万办不到。先打四老爷这里就通不过。”

“就因为他这里通不过,所以我才跟你商量的。”

“商量也无用。”夏云灵机一动,“就算四老爷这里通得过,京里也通不过。姨娘,你倒想,姑太太跟小王爷,是帮芹官还是帮棠官?”

听得这一说,季姨娘立刻就泄气了,“唉!”她摇摇头,“弄不过人家。”

看到季姨娘阴沉脸色,默不作声,只是使劲挥扇;夏云也觉得气闷难受。为了打开僵局,她替季姨娘茶碗中续了水;又将她正在学着抽的旱烟袋取了来,亲自为她装满一袋关东老烟叶,拿纸煤点了火;然后又是香瓜,又是冰镇百合汤地,摆满了一茶几。这使得季姨娘大有受宠若惊之感;碧文都没有这样对她好过。

这就使得季姨娘又忍不住了,“夏云,我还有件要紧事跟你商量。”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看夏云的脸色。

看样子又是一件麻烦事!夏云本想把她的话堵住;转念一想,不让她开口,就不知道她是件什么麻烦事,又怎么来劝她或者替她出主意?

“好!姨娘你说。”

“就为了老太太的祭田。”季姨娘脸上有着掩抑不住的兴奋:“二太太说的话,你总知道了?”

去世的曹颙行二,所以季姨娘称他“二老爷”;马夫人便是“二太太”。夏云当然知道这回事?心中大起警惕,果然是件极麻烦的事,姑且听她说完了,再作道理。

“我听说过这回事;说置祭田这件事,等四老爷回来了来办。”夏云又加一句:“怎么样?”

“四老爷回来了,可也不能自己到处去问;总也要有人告诉他,那里有合适的田、价钱怎么样?这阵子有好些人来跟我提,要我跟四老爷说;说成了,自然有我的一份好处,少不得也有你一份。”

“谢谢姨娘。”夏云提出警告,“这件事怕不容易。”

“怎么不容易呢?”

“又要地方合适、又要价钱便宜,难得找到合意的。”

“你怎么见得来跟我提的那几块田,地方不合适、价钱不便宜?”

夏云语塞,只好这样说:“姨娘倒说给我听听,是那几处地方?”

“一共有三处——。”

三处田都在江宁近郊;三个来头:一个是穿珠花的杨四姑;一个是带发修行的王二奶奶;再有一个是隆官。

夏云大感意外,“是后街的隆官?”她问。

“对啊!名字不叫曹世隆吗?”

“我不知道他名叫什么?反正住在后街的隆官姓曹,那就对了。”

夏云紧接下来问说:“隆官一向巴结震二奶奶;这件事他倒不去求她。”

“怎么没有?去过了;碰了个钉子。”

“呃,震二奶奶怎么说?”

“说她管不着这档子事;叫隆官来求我。”

夏云不作声,心里觉得事有蹊跷。震二奶奶一向揽权;遇到这样的事,不会袖手。即或一时懒得管,亦绝不会指点隆官来求季姨娘。总之,这话不像是震二奶奶说的。

暗地里这样在琢磨,自然还不到出口的时候;只问:“隆官怎么说?”

“他说:田一共两百多亩,分成三块;每一块都差不多大小,全买或者买一块、两块都行。价钱分两种——。”

“怎么叫分两种?”夏云插进去问说。

“一个是实价,一个是虚价。实价十二两银子一亩,有我一两银子的好处;虚价就不一定了,看‘戴帽子’戴多少?反正一人一半,譬如说二十五两银子,我就能落下三两半。”

“他胆子倒真大!”夏云笑道:“就不怕你告诉四老爷?”

“我告诉四老爷干什么?”季姨娘愕然相问。

更觉愕然的是夏云;季姨娘怎么问得出这样的话?看来她的心思糊涂,竟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了。

这件事关系极重,夏云觉得绝不能默然以息。而且此刻就应该跟她说明白;因为她如果仍旧糊涂,随时可以犯下无法补救的错误。

于是夏云定定神,仔细想了一下,开口问道:“姨娘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戴帽子’的话先不必谈;将来如果能够成功,一两半的回扣可不行。”

“还好;总算还好!”夏云略略松了一口气。

“怎么啦?”季姨娘大惑不解,“我说错了什么?”

“就因为姨娘没有说错,所以我说还好;不过,姨娘你的想法,可是大错特错。”

“喔,那里错了?”

“我先请问姨娘,隆官跟你说的话,你如何能不告诉四老爷?”夏云接下来问:“倘或四老爷知道了,问到你;你怎么交代?”

“他怎么会知道?”

“莫非没有人告诉他?”

“谁呢?”季姨娘困惑地问:“总不会是隆官自己吧?”

“隆官不会。但有人会问隆官。”

“这个人又是谁?”

“嗐!”夏云可真忍不住了。“姨娘,你真糊涂!”她用手指了一下。

季姨娘一惊:“你是说东跨院的那个?”她急急问说。

“对了。”

“她怎么会去问隆官呢?”

“为什么不会?姨娘,你真是老实得可怜了!”夏云话到口边,无法自制,索性说个清楚,“你想她是那么大方的人,自己不管,叫隆官来问你?我再提醒姨娘,‘戴帽子’的话,什九是她教的;做好一个圈套让你去钻。只要你说错一句话,譬如说‘戴帽子’的钱应该四六、或者三七分帐;就算落下了把柄了!”

这番话说得季姨娘目瞪口呆,怔怔地好半天开不得口;不过脸上终于露出领悟的神色。

“夏云,”季姨娘用嘶哑的嗓子问道:“你说,是怎么样的一个把柄落在她手里?”

“她不会故意露出一句话去:季姨娘如何如何?这句话不消一天半天,就会传到四老爷耳朵里;那时候一定来问姨娘,有这回事没有?请问怎么办?就算姨娘赖掉了,四老爷多古板的人,为避嫌疑,凡是姨娘所提的几处地方,一处都不会用。好,那一下竹篮子捞水,一场空!”

“哎呀!”季姨娘敲敲自己的太阳穴,“我简直是大梦方醒。”接着,怒气勃发地说,“怪不得说隆官跟她有一腿——。”

听得这句话,将夏云的脸都吓黄了,“姨娘,姨娘!”她是懊恼万分的神色,“我真正怕了你了!也不管这话是真是假,说得说不得,敞着口儿倒。”

季姨娘顿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跟夏云同样地懊悔。

在难堪的沉默中,季姨娘到底又开口了,“夏云,”她的嗓子更为嘶哑,但显得极为慎重,“这话说得说不得一回事;不过,话绝不假,我没有冤枉她。”

“这种事真假谁知道?莫非亲眼目睹了?”

“这种事我从那里去亲眼目睹?你也说得太离谱了。夏云,我跟你说吧,我得来的消息是靠得住的;你如不信,我明天找个人来告诉你。”

“得了,得了!姨娘你饶了我吧!”

“夏云,”季姨娘有些忍不住要发作的模样,“我拿你当亲人,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你不能连听都懒得听。”

“我那敢懒得听;我是怕姨娘闯祸。”

“姑娘,我就是怕闯祸,才请你来帮我拿主意的。”

这倒也是实话,夏云不能不改变态度;不过,这时候她觉得心乱如麻,无法细听,便这样答说:“好了!我懂姨娘的意思了,赶明儿个等我心静下来,你再告诉我。”

获此让步,季姨娘的情绪也平伏了;点点头说:“我今儿也说得太多了。好在日子长得很呢!慢慢儿告诉你;等你替我好好拿个主意。”

最后这句话,使得夏云的心境更不平静了;直到第二天一觉睡醒,回想昨夜的情形,才发觉自己确是走错了一步——不——一动不如一静这句话,丝毫不错。

于是等料理了棠官上学;把这天该交代小丫头做的事都交代了,看看时候还很宽裕,便又回到了萱荣堂。

“怎么样?”秋月迎上来问道:“跟季姨娘处得来吧?”

“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冬雪走来恰好听见,诧异地问:“才去了一天,已经一言难尽?”

“不但一言难尽,而且说来话长。”夏云想了一下说道:“以后只怕都是提心吊胆的日子。”

冬雪、秋月无不大吃一惊,面面相觑,谁也开不出口。

夏云觉得话说得过分了;便又冲淡语气,“反正总要多防着一点。”她说,“季姨娘的话太多。”

“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冬雪松了一口气,“虽说祸从口出;若是口舌上的祸,到底不是什么大了不得的事。”

“一句话说错,家破人亡的都有。”夏云说到这里,蓦地里省悟,自己不正也犯了“祸从口出”之戒?一惊之余,就不再说下去了。

不过,她也只是顾忌着冬雪;对于秋月,连曹老太太都托以腹心,自然是可以信任的。一则为了独享秘密是沉重的负担;再则也需要有人来替她出主意,所以夏云决定等待一个能跟秋月促膝倾谈的机会。

一直闲谈到快开饭了,冬雪始终在一起;这个机会只有另找了!夏云这样想着,渐渐地起身辞去。

“喔,你等等,我检出来好些东西是你的。”

多年姊妹,日常衣物有时不分彼此;听冬雪这一说,夏云便即答道:“我那里也有你几样东西。”

“我的,你随便几时替我带来;你的,你今天顺手带了回去。”

等冬雪掉身一走;夏云心想:这不是机会来了!于是毫不迟疑地低声说道:“秋月,我有件要紧事,只能跟你一个人说。怎么办?”

“下午我找你去。”

“不行!不能让季姨娘知道。也不能——。”夏云往里指一指,明人不消细说。

“好吧!”秋月点点头,“我自有道理。”

她编造了一个说法,说清理萱荣堂的杂用帐目,有好些地方接不上头;得要跟夏云从头清查。这是琐碎而费时的一件事;因而邀夏云回去住一晚,尽半夜工夫,理出一个头绪来。

这一说不但季姨娘不会想到别有作用;连冬雪亦被瞒过了。秋月与夏云也做得很像,煞有介事地拨算盘、对帐目;等冬雪打呵欠辞去,方始一面隔灯低语;一面吃零食点饥。

但等夏云开口说不到三、五句话,秋月便将半截云片糕丢在一旁,打断她的话说:“等一等!”

她是格外慎重,深怕有人无意中得闻秘辛;所以出房门前后走了一圈,但见灯烛俱灭,声息不闻,方始放心。

“秋月,”将季姨娘所说震二奶奶与曹世隆有暧昧情事的话说完,夏云问道:“你说会不会有这种事?”

“这很难说。我倒——..。”秋月突然住口。

“怎么?”夏云说道:“我可是把什么话都告诉你了。”

听得这话,秋月大为不安;同时也发觉自己缩口不语,实在也是多余的顾虑,“我跟你谈这件事;就像你跟我说的事一样,大家都搁在心里。”她说:“三年前,震二奶奶把她的一个小丫头收作干女儿,后来许给杭州孙织造那里一个笔帖式的儿子,好好陪了一份嫁妆,你记得这回事吗?”

“怎么不记得?那个小丫头叫阿招;为了震二奶奶一场病,阿招伺候得格外尽心,才收了她做干女儿。”夏云忽然想到,“你现在提这件事,莫非另有说法?”

“对了!另外有说法。据说,有一天震二奶奶理箱子,检出一条爷儿们用的汗巾;阿招脱口说了句:‘那不是鼎大爷的汗巾吗?’当时——。”

“怎么?”夏云双眼睁得极大,“她跟李家的鼎大爷也有一腿?”

“谁知道呢?你别打岔,听我说!”

“好,对!当时怎么样?”

当时震二奶奶双眉一竖,反手一巴掌;宝石戒指的棱角将阿招的脸都划破了。

阿招知道这句话闯了祸,吓得魂不附体,浑身发抖;不道震二奶奶突然换了一副脸色,“你看错了,是二爷的汗巾。”她拉过阿招来,怜爱地问:“打疼了没有?我看看你脸上。”

“二奶奶,”阿招那里还顾得到自己脸上,只是告饶:“我不是——。”

“你别说了。一个人总有说错话的时候;圣人说的:知过能改。以后说话先想一想。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懂我的意思不?”

震二奶奶用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心思灵巧的;一听这话,恍然领悟,重重地答一个字:“懂!”

“懂就好。”震二奶奶问道:“别人问你,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小心,碰在一个铁钉上,划了一道口子。”

震二奶奶点点头,“对了!”她说:“这才像话。”

于是一切照常,就像根本没有那回事似地。不多几天,震二奶奶得了痢疾,病中肝火极旺;阿招因为做错了一件事,惴惴然地唯恐震二奶奶看她不顺眼,借题发挥,所以格外巴结,震二奶奶替换亵衣,都是她不嫌污秽,亲自料理。晚上在震二奶奶床前打地铺,一闻响动,立即惊醒。所以震二奶奶一半感动,一半笼络,病一好就说,要将阿招收作干女儿;然后很快地替她物色女婿,风风光光地嫁了出去。

“原来还有这段内幕。”夏云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秋月迟疑了一下,方始开口:“我索性跟你说了吧!这件事以前只有两个人知道;现在可是加了一个了。”

“加的一个是我,一共三个。你放心,始终只有三个。不过,那两个除你以外,还有一个是谁?”

“你倒猜一猜。”

“锦儿?”

“不错。”

“那么,”夏云好奇心大起,很起劲地问:“你总问过锦儿,到底有没有那回事?”

“我没有问。”

夏云大失所望,不由得就说:“你为什么不问?”

“不问的好!知道得太多,不是一件好事。”

这话在夏云恰有同感,“是啊!”她说,“我现在心里嘀咕的就是这个;只怕季姨娘闯出祸来,把我都拖累在里面。秋月,我可真得请你当军师了。”

“你要问我什么?”秋月答说,“你既劝过季姨娘;自己又谨慎。如果季姨娘自己不小心,闹出是非来,与你何干?当然也就谈不到拖累。”

“我说的拖累不是这个意思。我既然在她那里,闹出事来,我不能不管;要管如何管法,那时候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这倒也是实话。”秋月沉吟着。

“我在想,这件事先要弄清楚,是真是假。如果是谣言,我得好好儿跟季姨娘说一说。倘或真有其事——,”夏云将双手一摊,“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怎么叫‘不知道该怎么办?’事不关己,只劝季姨娘多吃饭,少说话,更别管闲事,就尽到了你的责任。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第二个办法?”

夏云不作声,心里在默默盘算。那神情显得有些诡秘,因而使秋月怀疑不安了。

夏云确是另有打算,本不愿透露,禁不住秋月一再催逼,也就无法守住方寸间的一点私衷了。

“我在想,”她用一种很平静,很从容的语气说:“人跟人要和睦相处的法子很多,但不一定每一种法子,每一个都合用。有的是吃软不吃硬,从此客气,拿面子拘着,不好意思发作;有的是吃硬不吃软,你凶过他的头,他反倒服你了。最怕是软硬两不吃,那就除了躲开他,再无别法!”

“你在说什么呀?”秋月不由得皱眉,“没来由发这么一阵议论。”

“话不说不明,你要我说;我就得说透澈一点儿。说不透澈,你误会我的意思就不好了。”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的意思,从那里去误会?”

“你别急,慢慢儿你就明白了。季姨娘大致吃硬不吃软,比较好对付;不过硬要硬得有道理,她才会服,一味硬压,就泥人也有个土性;何况季姨娘又是小气没见识的人。”

秋月听出点意味来了,“你是说震二奶奶把季姨娘压得太狠了,是不是?”她问。

“对了!这么下去,迟早会大吵一场。”夏云答说,“当然,我一定会从中劝解。不过做和事佬的人,总也要有个可以立足之处;不然,谁来听你的?”

“你的意思是,震二奶奶应该给你一点面子,好让你在季姨娘面前能说得响?”

“不完全是这个意思。”夏云想了一下说,“是要震二奶奶稍为收敛一点儿,我才容易说话。”

“你预备怎么说?”

“我预备跟季姨娘说,震二奶奶不是不讲理的人,你只要能替她做当家人的难处想一想,她自然也会客客气气待你。如果震二奶奶确是如此,季姨娘自然就会听我劝;就算有时候我硬压一压,她也肯委屈。倘或季姨娘是做到了;震二奶奶旧是一张始终瞧不起人的脸。那时候,我还能说什么?”

秋月深深点头,“原来你是这么一番意思,不能说没有道理。”她接下来又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震二奶奶也不知为什么,打心眼里就瞧不起季姨娘。对别人,震二奶奶既吃软,也吃硬,只要在分寸上;唯独对季姨娘,倒只怕真的是软硬两不吃。”

“你到底说到我心里来了!”夏云极其欣慰地,“这样,我的话就好说了。秋月,如果是这么一个局面,既不能两下不见面,又不能彼此不交口,你说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秋月摇摇头,“我想除了疏通以外,不会有别的法子。”

“我倒有一个。这个法子专治软硬两不吃!”夏云一面说,一面展露了诡秘的微笑。

夏云肚子里大有丘壑,是从曹老太太去世以后,才逐渐为秋月所知的。夏云刚挑进来时,只有十二岁,虽生得一脸聪明相,但这些见识手腕,却是从到了萱荣堂以后,耳濡目染,逐渐领悟而得;其中自以获自震二奶奶的启示居多。不过,秋月却怎么样也不能相信,夏云会有制服震二奶奶的手段。

她还怕自己没有弄得清楚,特意问一句:“你说你的专治软硬两不吃;意思是专治震二奶奶?”

“我不敢这么说。不过,我能让震二奶奶比较好说话。”

“那也就是治她的法子。你说吧,是什么?”

“拿住她的短处,不就行了吗?”

“亏你说!”秋月不觉失笑,“你也要拿得住她的短处才行;再说,是不是拿住了她的短处,就一定能让她买帐,也还成疑问。”

“只要拿住了,一定能让她买帐;就怕拿不住。”

说到这里,秋月蓦然意会,顿时脸色大变,“夏云,”她的神情是少见的惊惶,“你疯了!怎么转到这个念头?我看你不想活了。”

夏云大为沮丧。谈得相当投机;不过最后还是南辕北辙。不过,想想也难怪;任何一个谨慎的人,都会觉得她的念头只有疯子才有。

而这一点也正是夏云所不能承认的,她鼓起勇气来说:“这个法子做起来不容易,是真的;若说根本做不成,或者做成了没有用,这话我可不信。”

“唉!妹子,妹子!”秋月叹口气:“你还是执迷不悟!你有没有想过,你怀着这个念头,就等于想造反。只要稍为动一动,还能逃出人家的掌心?那时候治得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就悔之已晚了。”

话是好话,但不免说得过分了些;夏云很不服气,只是歧见如此之深,她实在也没有勇气再多说一句。

秋月却觉得事态严重,非开导得她死心塌地抛了这个念头不可;所以继续又说:“做这件事,也就像造反一样,断断乎不是一个人做得起来;你总要找帮手,找谁?季姨娘?”

“怎么能找她做帮手?那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不结了!你还能找谁做帮手?”

问到这一句,夏云喉头真是痒得难受;“找你”二字,好不容易才咽了回去。

秋月却已瞧出来了;“你是打算找我,是不是?”她紧接着说:“我没有那么大胆子;就有那个胆子,也是枉然。”

“怎么呢?”

“帮不上你的忙,光有胆子有什么用?”

“只要你愿意帮忙,自然帮得上;此刻就能帮。”

“胡说。”

“一点都不是胡说。譬如说跟鼎大爷的事,你一定知道;你跟我说,就是帮我的忙。”

“哼!”秋月冷笑,“那不是帮你的忙,是害你,也害我自己。”

“照这么说,是真有其事了!”夏云不容她开口,很快地说了下去:“如果是谣言,锦儿一定会告诉你,决无此事;你也一定要替震二奶奶极力洗刷。因为道理上一定是这样的。譬如说:有人说我看上了谁;你一定要替我辩白,决没有这回事。咱们天天在一起,一举一动,谁也瞒不过谁,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绝不能说不知道,如果这样说,就等于说有这回事,不过话不必一定要出口才明白,你想是不是呢?”

这咭咭呱呱一大套,说得秋月胆颤心惊!到这时候她才知道,夏云的精灵泼辣,真不输于震二奶奶;但火候不到家,这份精灵泼辣,会闯大祸。心里恼她胡乱逞能,不由得在脸上就出现了罕见的怒容。

“你看你,还有点羞耻之心没有?什么你看上了谁的话,都说得出口;居然一点儿都不害臊——。”

“害什么臊?”夏云索性老起脸色抢白,“我不像你,我可要嫁人的。不但嫁人,还生孩子;生一大堆——。”

说到这里,自己都支持不住了;笑着扑倒在秋月身上,将一张羞得通红的脸,只在秋月胸前揉着。

夏云的嗓音,一向清脆爽亮,又当万籁俱寂之时;萱荣堂的围墙高,墙外可能听不见,墙内却有些人从梦中惊醒,其中便有冬雪。

她已一觉睡醒,听得笑语喧哗,自然不肯再睡;起床走向秋月的卧室,手一推,房门“呀”然,倒将屋子里的人吓一跳。

“你怎么睡了又起来?”夏云问说。

“你问我,我还问你呐;半夜里干嘛发疯?”冬雪兴味盎然地问:“你们在说什么有趣的事,让我也听听。”

秋月含笑说道:“夏云说——。”

“不准!”夏云笑着大吼一声;一伸手便来捂秋月的嘴。

秋月是坐在床沿上,往内一缩;同时笑着说:“她说她要生——。”

这一下夏云真是急了,扑上来不依不饶;冬雪也赶了上去,拼命要拉开夏云的手。三个人在床上滚作一团;只听得冬雪在催:“说啊,快说!”夏云胁着:“你若说了,我再不理你!”而秋月却是又笑又喘,语不成声。

于是有打杂的老婆子,赶来探望,而且不止一个;秋月便说:“把她们都惊动了,不能再闹了!”

看到两个老婆子略显惊惶的脸色,夏云便即笑道:“没有什么,我们闹着玩;不想吵了你们的觉,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姐妹感情好,”有个胡妈很会说话,“才不过隔了一两天,已经亲热得这个样子了。我们看着也高兴。”

夏云笑笑不答;冬雪等那两个老婆子走了,复又问道:“到底是一句什么话;说给我听听也不要紧。”

“今晚上不能跟你说了;说了又是又笑又闹,那可真的不成话了。”秋月一面收拾帐簿;一面说道:“咱们安安静静聊一会儿,也该睡了。”

“肚子倒是有点儿饿了。”冬雪看着桌上的零食说,“不过,我可不爱吃这些干巴巴的东西。”

“这会儿还能有什么东西吃?”秋月劝道:“算了吧,你就将就一点儿吧!”

“我倒也想点有汤有水的东西吃。”夏云接口说道:“这么样,咱们吃烫饭好了。”

“那还得生火——。”

“不必!”夏云打断冬雪的话说,“我自有道理。你把火盆上用的铁架子去找来;烫饭就吃得成了。”

“我倒要看看。”秋月好奇心起,“怎么有了铁架子就吃得成烫饭。”

“你别管!只把烫饭的沙锅端来;看我变戏法。”

于是分头动手,秋月将剩饭剩菜和在一起,兑上几碗水;冬雪去找来铁架子,放在秋月卧室后窗下,将沙锅坐好,只看夏云如何变戏法,将这锅饭烫热。

不一会,夏云笑嘻嘻提来一个篮子,里面是好几枝三、四寸长的残烛——曹老太太灵前摆一副特大号的“锡五供”,插的素蠋,粗如儿臂;两枝并燃,火力甚强,足以供炊。

“夏云想的主意真绝。”冬雪笑道:“季姨娘的想法有时也很绝;两个绝人,凑到一块,我真不知道会出什么花样来?”

听这一说,秋月深深看了夏云一眼;她怕露马脚,急忙乱以他语:“我是听芹官说的,金山寺的和尚偷荤吃素,拿新溺壶做坛子肉,点的就仅是这些半截的蜡烛;所以我才想了起来。”

“芹官怎么会知道?”冬雪问道,“他又没有去过金山寺。”

“那总是从什么笔记上看来的。”秋月又说,“至于笔记上靠得住、靠不住就不知道了。”

“喔,”夏云突然说道,“我听说春雨喝了她表姐的喜酒回来,知道咱们那晚上替芹官补生日,很说了芹官几句。”

“说什么?”冬雪问道,“总不会芹官胡闹吧?”

“那不会!说芹官胡闹,不就等于说咱们胡闹?她是说芹官不该喝得大醉。”

秋月说道:“她没有说是咱们把芹官灌醉的?”

“这就不知道了。”

“我想春雨会说。”冬雪停了一下说:“打老太太一去世,春雨就有点不大对劲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她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嗯!”夏云深深一点头,“我也有这么一点感觉。”

“好了!”秋月不愿讲是非,“烫饭快好了,摆碗筷去吧。”

吃完烫饭,收拾残局;为了消食,不能马上去睡,冬雪便问夏云跟季姨娘相处如何?话题一扯开来;夏云想到关于震二奶奶的秘闻,固须瞒住冬雪,但有件事不妨提出来商量。

“从太太说了替老太太置祭田的事,要等四老爷来作主;就有好些人走季姨娘的门路。现在有三处地方在谈。季姨娘问我该怎么个办法?你们倒说说,该怎么办?”

“我看,”冬雪立即答说:“你劝季姨娘省点精神吧,四老爷不会听她的。再说震二奶奶能容她插手吗?”

“话不是这么说。”秋月不以她的话为然,“季姨娘要找夏云,自然是想帮她办成一两件事。震二奶奶也不见得会硬插手;因为已说了归四老爷做主。季姨娘日子过得不怎么宽舒,能从中赚几文中人钱,亦不为过。只是务必先公后私,把脚步站稳。”

“若说季姨娘日子过得不怎么宽舒,邹姨娘也是一样。如果有好处,应该均分才是。”

“这话不错!”夏云深深点头,“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季姨娘要想挺得起腰,就得多找肯跟她站在一起的人;理当跟邹姨娘和好才是。”

“和好不错,但不必是为了季姨娘挺得起腰。只要行事光明正大,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小看她了。”秋月看着夏云问:“你觉得我这话如何?”

秋月是看出她有一番“雄图”,打算把邹姨娘拉在一起,合力来对付震二奶奶。这与当初为了调和季姨娘与震二奶奶之间的感情,才愿屈就的原意不符。所以特为语重心长地提出警告。夏云懂这层意思,却踌躇着不知如何作答。

冬雪听不出她们彼此含蓄的弦外之音,颇感乏味;同时她对震二奶奶的估计极高,始终认为季姨娘想跟她争一日之短长,是自不量力;而夏云帮着“主子”对付震二奶奶,会自讨苦吃,所以此时打个呵欠说:“我的瞌睡虫可又来了。你们聊吧!不过,夏云,我劝你也省点儿精神;争权夺利的事,麻烦多多,别惹一肚子闲气。”说完,不等答话,便就走了。

“咱们也睡吧!”秋月也打个呵欠,“不是什么急如星火的事,慢慢儿商量,事缓则圆。”

于是两人解衣上床,作一头睡下;秋月很快地闭上了眼,夏云却在微茫的灯火中,眼睁睁地望着帐顶,毫无睡意。

“秋月!”

“干嘛?”秋月懒懒地答一句。

“你先别睡,我再跟你说几句话。原来我是想替季姨娘跟震二奶奶化解开来,岂非一件好事?震二奶奶也说得很好,仿佛很赞成我到季姨娘那里去,这些你是知道的。我在想震二奶奶的手段实在太厉害,譬如叫隆官跟季姨娘谈买田的事,出个‘戴帽子’的主意,简直是坑人。明天我想去试一试,如果震二奶奶心口如一,也是愿意化解,那自然最好;不然,我可得想想法子了。”

“你想什么法子?”秋月问说,“什么事要你想法子?”

“自然是想法子帮季姨娘——。”

“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说。”秋月打断了她的话,“我也说不止一回了;不管怎么样,你总先要让季姨娘能把脚步站稳。现在我再说一句:你帮季姨娘是应该的,不过要量力而行,更不必多事。”

“量力而行这话不错。不过,也许省不了事。”

神思困倦的秋月,没有心思去细想;只告诫着说了一句俗语:“无事是福!”随即翻个身背对着夏云,表示不想跟她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