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无奈的抉择

在大明这面旗帜下战斗了这么多年,对它虽没有什么真感情,但如今就这么玩完了,吴三桂心中总有种说不清的感觉。虽然他也深知朝廷的种种弊病,也想到这个腐朽的皇朝总有一天会倒掉,但农民军如此迅速地就把这个有着二百多年历史的皇朝首都给解决了,这让他感到不可思议。快!太快了!凶悍的清军和他们的君主对这座光辉的帝国之城垂涎多年,都一直未能得到,而那些当年饿极了才造反的农民就这样果断地把它给解决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吴三桂心中有无数个问号。

明朝在,他是大明高贵的平西伯,堂堂的边防军总兵官,皇帝所依赖的支柱。只要他想要的,无论是兵员还是武器、粮饷,皇帝都不会吝啬,而现在这一切都不存在了,什么都得靠自己,自己能撑得住吗?父母大人及三十余口亲人都在北京,生死未明,一点消息都没有。

现在三桂手中唯一的资本就是这天下第一雄关——山海关,及手下四万人的精锐武装力量。他要好好掌握这手中宝贵的资源,但具体怎么用,他现在心中还没有底,但他知道,他吴三桂这三个字是有分量的,无论是清廷还是大顺政权都会对他感兴趣。而在当前对方还没有报价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吴三桂在山海关按兵不动,但对部队却训练得更为勤快,军人唯一的价值就在于能打,他手下的这支部队越是凶悍,潜在的买主就越是舍得出高价。有时吴三桂站在落日余晖斜照的城楼上,望着城下认真操练的士卒,不禁心中暗笑自己,怎么觉得自己如今的心态就像那青楼中的老鸨一般,在逼着姑娘们苦练琴棋书画各种本事,以期待卖个好价钱。要是楼下的士卒们知道自己的主帅竟有这样的想法,不知他们会有何感受?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皇帝死了,明朝完了,边关将士们没有觉得天塌下来,渐渐开始习惯这种没有朝廷和皇帝的生活。吴三桂在等,在等一个合适的价码。

李自成这个人还是有些成色的,他知道山海关的价值,也知道吴三桂的分量。他先前派明朝降将唐通、白广恩率部攻打滦州(河北滦县),就是为夺取山海关做准备,可惜这两员降将让吴三桂轻易地就打败了。山海关距北京仅七百里,与清军又只有一关之隔,吴三桂进可威胁北京,退可投清军。若这两股势力联合起来,将使农民军陷于险境。

李自成将他的忧虑告诉丞相牛金星、军师宋献策,宋献策献计:“山(西)陕(西)、河南、荆襄(湖北)已在掌握之中,大江以南传檄可定,惟山海关吴三桂是一骁将,当招致麾下,而辽东劲敌又使我衽席不安。”对于山海关,无外乎采取两种方式,一是用武力攻取,并一举歼灭吴三桂部,二就是招安。李自成赞同他的意见。他认为作为明政权象征的首都北京已被大顺军攻破,这等于宣告了明朝统治的垮台,人心向着大顺政权,已是大势所趋,原明朝将吏非死即降,吴三桂自然也得走归降这条路。如今给他一个台阶下,对他招安,吴三桂应该心存感激才是。

三月二十一日,农民军入京的第三天,李自成亲切接见了刚刚从明朝大狱中放出的原明朝职方司郎中张若麒等人。张若麒因在明军与清军松山决战中负有战败责任,被下了狱,现在李自成打进来,让他拣了条命。看见新主子对自己还算客气,这厮一扫以往的晦气,极力表现自己,大肆吹嘘自己的督战之功,并拍着胸脯郑重承诺愿意为新主子和新政权效命,如有反悔,全家死光光。这农民领袖李自成还算是个性情中人,他刚当皇帝,还没有见识过封建朝廷无耻官员的经历,他见张若麒刚出狱就想着要如何如何效忠自己,自是受用,当即授他为山海关防御史。

这个所谓的山海关防御史,主要职责就是做好吴三桂的劝降工作。吴三桂和这个张若麒关系较为密切,称其为“老师”。有他出马劝降吴三桂还是能起些作用的,后来吴三桂一度欲降农民军,多少是受了此人的影响。不过后来这两人又一起降了清,只不过这次是反过来,是由吴三桂介绍的。看起来,这两人还都挺义气的。有趣的是张若麒降清后也没见他全家死光光。

三月底,李自成派唐通率所部,携银四万两,前往山海关赏赐吴三桂部。同时又特授明朝降官左懋泰为兵政府左侍郎与唐通协守山海关,又派出将吏各一人携白银万两、黄金千两、锦币千端赏三桂,另有敕书一通,封吴三桂为侯。

吴三桂的父亲在北京破城后便让农民军给逮了起来,李自成命他给吴三桂写了封劝降信:

汝以皇恩特简耑阃,非真累战功历年岁也,不过为强敌在前,非有异恩激劝不足诱致英士。此管子所以行素赏之令,而汉高(祖)一见韩(信)、彭(越)而予重任也。今尔徒饰军容,巽懦观望,使李兵长驱深入,既无批亢捣虚之谋,复无形格势禁之力,事机已失,天命难回,吾君已矣,尔父须臾。呜呼!识时事者可以知变计矣。昔徐元直弃汉归魏,不为不忠;子胥违楚适吴,不为不孝。然以二者揆之,为子胥难,为元直易。我为尔计,及今早降,不失通侯之赏,而犹全孝子之名。万一徒恃骄愤,全无节制,主客之势既殊,众寡之形不敌,顿甲坚城,一朝歼尽,使尔父无辜并受僇辱,身名俱丧,臣子均失,不亦大可痛哉!语云:知子莫若父。吾不能为赵奢耳,尔殆有疑(赵)括也。

吴三桂收到父亲来信,看完后便发现问题——此信文笔极好,且博引典故,知父莫如子,吴三桂知道自己父亲虽不是没有文化的大老粗,但还不至于有如此文采,且以往父子间的家信,父亲也从没有用过如此的语气。但细看之下,字迹又非父亲莫属,吴三桂估计此信是李自成身边谋士起草,然后让父亲又照抄了一遍。不管此信是否体现了父亲的本意,但毕竟通过此信可以看出父亲还健在,这让吴三桂多少松了口气。

同皇太极一样,李自成在劝降吴三桂这件事上是很上心的,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吴三桂的价值,吴三桂甚至因此在内心小小得意了一把。

不久李自成便派特使专门来到山海关商谈招安之事。特使到来后,吴三桂以礼相待,当晚安排好特使后,吴三桂秘密召集众部将商议此事。其时吴三桂对李自成招降已是动了心的,以往虽然从政治上来说,农民军与他是死敌,但如今形势已发生根本变化,明王朝已经完蛋,很显然李自成的大顺政权将取而代之,对于他这样的军阀来说,重新换个挂靠的大树是最合算也是最安全的。且现在这个新政权也显得较为有诚意,面子、里子都给了。目前父母及亲属的性命又都在新政权手上捏着,投了他们,似乎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了。更何况现在自己的队伍缺饷严重,已一年多未发饷,再这样下去,难保不出乱子。而一旦投了新政权,粮饷补给马上就会有。吴三桂心想目前的局势部将们应该都明白,所以这次开会,他的心倒并不是太沉重。不过按照他一贯谨慎的做事风格,还是准备先试探下部下的反应。

会上,吴三桂一本正经地询问众将:“都城失守,先帝宾天,三桂受国厚恩,宜以死报国。然非藉将士力不能以破敌,今将若之何?”让吴三桂意外的一幕发生了,众将皆默默无语,吴三桂一连问了三次,还是如此。吴三桂故意咳嗽了两声,扫视整个会场。从众将的脸上,他能感受到气氛的紧张。沉默片刻,他叹了口气道:“闯王势大,唐通、姜瓖皆降,我孤军不能自立。”说到这,他顿了顿,然后一拍桌子道:“今闯王使至,其斩之乎,抑迎之乎?”

众将望了望吴三桂,又互相看了看,似乎都想从对方脸上读出答案,但就是没有一个人出声。吴三桂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此时方才有职务较高的部将答道:“今日死生惟将军命!”说来也怪,有了这第一个人开口,下面其他人都开始表态起来,纷纷表示拥护吴三桂做出的任何决定。吴三桂的脸由阴转晴,由怒变喜,阳光灿烂地笑道:“我没看错大家,都是我的好兄弟。既然大家都是这么个意思,那我们就另投新主吧!良禽择木而栖,天意不可违啊!”

他正式宣布,众将明日参拜来使,宣誓效忠大顺政权。

特使见吴三桂归附,自然高兴,自己这回可是立了个天大的功劳,他忙命随从派出快马向北京传回消息。李自成得报后,很是得意,乘势给明将高杰、左良玉、刘泽清写去劝降信:“大顺国应运龙兴,豪杰响附,吴三桂、唐通、左光先等知天命有在,回面革心,朕嘉其志,俱赐彩缎、黄金,所将兵卒给四月军粮,俟立功日升赏。”

虽然已经降了大顺政权,可考虑周全的吴三桂觉得面子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少点人骂总归是好的。更何况一支部队不能总搞重赏之下出勇夫的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教育也是缺不得的。三月二十八日,吴三桂为崇祯帝及其部分皇室成员治丧,全军缟素举哀。追悼哀思会上,他表现得挺难过,还流了泪,历数明朝廷多年来对他们家的一片恩情。普通士卒总是单纯的,这些大多十七八九岁的兵们,打心眼里尊敬、佩服他们的大帅,觉得他真是有情有义的好将领,觉得能在这样的统帅手下当兵打仗真是太幸福了。

办完丧事,就该办正事了,吴三桂将山海关正式移交给唐通,自己率所部进京谒见李自成。四月初,大军行至永平(河北卢龙县),吴三桂心血来潮,觉得现如今归顺了大顺政权,自己怎么也得算是人民的军队了,于是命人广张告示:本镇率所部朝见新主,所过秋毫无犯,尔民不必惊恐。

四日,到达永平西沙河驿,吴三桂意外地遇到一个从北京逃出的家丁,吴三桂忙问家中的情况,家丁禀告:吴父早就被抓走了。对此他并不感到意外,说:“此胁我降耳,何患!”接着又打听自己的爱妾陈圆圆,家丁看着他,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吴三桂的心不禁揪了起来,连忙追问,家丁只好如实相告:陈圆圆已被李自成的大将刘宗敏掠去。吴三桂大惊,父亲被扣为人质,他早有预料,并且他相信新政权只是限制了父亲的自由而已,不会真的为难他。但听说自己的女人都让刘宗敏抢了去,这让他大为不解,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一方面表示出很大的诚意要招安我,一方面又抢老子的女人,这让他很摸不着头脑。

看着面前的家丁,他心生疑惑,想起当年清军就是用了离间之计,让崇祯误以为袁崇焕通敌,最后杀了他。眼前这个家丁会不会已被清军收买,从而故意提供虚假的消息给自己?各种念头在吴三桂的脑中激烈地冲突着,他稳了稳自己的思绪,觉得在目前无法肯定形势的情况下还是先观察观察为好,于是命部队暂缓前进,就地扎营。与此同时,吴三桂派出得力亲信潜入北京进行打探。带回来的消息让他非常吃惊,农民军在北京捉拿大批勋戚文武大臣,拷掠追银,吴襄也在其中。并且陈圆圆被掠,确有其事。

吴三桂听后深感奇耻大辱,觉得大顺政权实在是太下作了,一方面虚假地表示出诚意招安自己,一方面又虐待自己老子,打劫自家银子,更可恨的是还抢自己的女人。看来现在的情形已毫无疑问,什么招安全是假的,明摆着是想把自己骗回去再杀。他勃然大怒,咬牙切齿道:“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何面见人耶!”当即下令拔营,掉转方向,全速向山海关方向进发。同时他还把自己的愤怒发泄到当地的民众身上,你们不是都做了大顺政权的顺民吗?那好,既然如此,你们就是我吴某人的敌人,吴三桂的部队一改“秋毫无犯”的保证,一路“纵掠”,部队好久没发饷,抢得好不快活,也再一次体会到自己大帅的英明神武。

其实李自成招安吴三桂并不是假的,他倒是真心实意想让吴三桂认他做老大,跟着他打天下。之所以出现吴三桂老子被虐待,女人被抢的情况,还得从农民军打进北京城后采取的一项重大措施说起。出于筹措军费及对前统治者报复的需要,大顺政权对京中明朝各级官吏实行所谓的追赃派饷,从三月二十日开始,农民军“遍街提士大夫”,以大册登记姓名,每一百人为一组,由八名骑兵武装押送到各营拘禁,从早到晚,“冤号之声不绝于耳”。

三月二十三日,李自成发现一翰林家中藏有巨金,便下了一道命令:无论新旧翰林官,每人派饷银万两以上。其后,明各级官吏“被刑拷”,追赃银,向农民军助饷,即由此而起。二十七日开始,大顺政权规定:不论留用或不留用的前明朝官吏,皆派饷,其中留用的,派饷数目可以少些,不留用的,摊派的数目多,任何有犹豫的,立即用夹棍严刑拷打,直至交出所规定的数目为止。自刘宗敏寓所以下,各处兵营、勋戚名官之家,甚至在路旁街边,“人人皆得用刑,处处皆可用刑”。派饷的具体数目,按等追缴:原首辅、大学士一级的官,须出白银十万两,各部院、京堂、锦衣官为七万或五万、三万,科道吏部官为五万、三万,翰林官多则为三万、二万,少则为一万,各部属员以下的,均以千计。至于皇室勋戚之家“无定数,人财两尽而已”。

至四月一日,追赃刑拷扩大化,“各处搜求渐宏,贩鬻之家稍有赀产,则逮而夹之,老稚冤号,彻于衢路。”刘宗敏所居府邸有三个大院,每院落被夹的有百余人。这三百余人中,缙绅占十分之一二,绝大部分是史馆办事、卫幕杂流、指挥千百户、各衙门办事人员,及各部书办等基层小官。他们被夹,有哀号的,有不能哀号的,“惨状不忍见闻”。凡已被夹死的,皆用绳子拽出去,“不啻千余”。夹棍是一种很残酷的刑具,它是农民军进京后才发明的,夹棍皆有棱,且用铁钉相连,用此棍夹人,无不骨碎立死。京中原明朝各官凡受此刑者,很少有活命的。

吴襄作为吴三桂的父亲自然与其他人不太一样,李自成留着他有大用处,只不过在他儿子进京归降前,还不能把他放出来。一方面李自成这人大大咧咧有些马虎,另一方面他又过高估计了自己部下的政治眼光与智商,他把吴襄交给刘宗敏看管,但压根没想到刘宗敏会蠢到这种地步,那刘宗敏只知道吴襄是个大官,有油水,得好好榨榨,所以让老吴结结实实挨了一顿好揍。

刘宗敏虽说也是劳动人民苦出身,可这厮一点也不朴实,他除了向吴家敲竹杠,还勒令吴家交出陈圆圆。此时的农民军已基本腐化,抢女人已是公开的秘密。农民军打入北京后,一方面大肆弄钱,一方面抢夺美色为妾。李自成作为领袖起了很坏的带头作用,一进北京,他就住进了皇宫,“即唤娼妇小唱梨园数十人入内”,将宫中掌书宫女杜氏、陈氏、窦氏、张氏占有,而窦氏尤受宠爱,号曰“窦妃”。他还把宫女集中起来,分赐给随来诸将,每将各三十人,如牛金星、宋献策等要人都各得数人。他批准将戚畹家妇女分给各队营长,按册配给,不拘老少,有子女的也一并随养。农民军的各级将领、官员们一进入北京,便被都市的繁华弄得晕晕乎乎,追求起曾被他们批判并视为敌对目标的封建帝王将相的生活。老大李自成入住皇宫,各将帅则“分居百官第”,刘宗敏占都督田弘遇府第,田见秀据曹驸马府,李过占都督袁祐府第,李岩占嘉定伯府、谷可成占万驸马府,等等。“其余多踞富民巨室”,有的甚至还“占其妻子、子女玉帛尽供其用”。田弘遇家的媳妇有的被刘宗敏霸占,有的被营队长及其部属分占。有的明朝官员为逃脱助饷、保全身家性命,不得已以赠送美女来收买农民军领导人和其下属,如明礼部侍郎杨汝成被用刑一天,就献出美婢、金壶、玉杯等物,随后很快便被释放。农民军已与土匪无甚区别,北京城如今成了人间地狱,在夜间,“兵丁斩门而入,掠金银奴女,民始苦之”。

李自成当年造反的时候,是以不缴税,不纳粮为口号,而获得广泛支持的。他士卒的军饷,全靠抄掠明室宗亲、勋戚,以及富豪、官僚的家产来维持。打进北京后,又继续查抄官宦之家和没收宫中储藏金银来获得财政来源。因此士兵“皆资掳掠,其囊中多者五六百金,少者亦二三百金”。农民军如此极端的做法,一方面是出于对他们的敌人,官僚地主阶级给予沉重打击的需要,另一方面是农民军打入北京后,看到明朝官员奢侈腐化的生活,其心态开始变得极其不平衡,觉得都是人,凭什么以前自己得过得这么苦,很自然地产生一股强烈的报复怒火。冲动是魔鬼,能毁灭敌人,也能毁灭你自己,最终这种冲动毁掉了他们的大顺政权。

吴家遭此打击,吴三桂心中充满了羞耻与愤怒,他发誓要让李自成、刘宗敏这帮泥腿子付出沉重的代价,四月四日率部队逼近山海关向唐通部发起猛攻。唐通因曾经受李自成的命令给吴三桂写过劝降信,此后又由他亲率部队接替山海关的防务,所以现在自认为是福将的这位倒霉蛋正在城内的帅府中做着美梦。听闻手下禀报吴大将军又打回来了,他立刻有种云里雾里的感觉,咬了咬手指方才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做梦。他根本没想到会有这种奇怪的事情发生,他的部队也是毫无斗志,象征性地打了打,除了被打死的,其他的大多数都降了。唐通因不知道吴三桂为何突然反水,不敢像大头兵们那样随便投降,带着几名亲随狼狈逃回了北京。

吴三桂顺利重回山海关,城内的民众面对这一极富戏剧性的事件感到十分不安,中国人历来事事求稳,普通大众的胆子早就变得跟兔子差不多,稍有风吹草动都足够让草民们吓得心惊胆战。吴三桂的重归带来的震撼无疑是爆炸性的,有个叫佘一元的酸乡绅,忍不住手痒还写了首诗以记录当时的真实情况:

吴帅旋关日,

文武尽辞行。

士女争骇窜,

农商互震惊。

二三绅儒辈,

早晚共趋迎。

吴三桂回城后不久,觉得今后的路将异常艰险,应该搞个什么仪式,激励激励军民士气,也是为自己打打气。此时的他是满肚子的怨气与怒气,但杀气却并不那么充足,毕竟他的力量和李自成相比太过悬殊。中国人总是舍得在形式上花精力,吴三桂也不例外,要搞就搞最好的、最大的。他的阅兵誓师大会非常隆重,在会上吴三桂面对军民百姓庄严宣誓,誓与李闯血战到底,保护所有富人和穷人的财产与妻妾。吴三桂的举动得到了当地民众的大力欢迎,李自成部队在京城的所作所为早先便传到了这里,大家对那个政权的恐惧是真诚而又发自内心的,他们“饷以牛酒”慰劳吴三桂部。

阅兵后的午宴上吴三桂问众乡绅:“我兵何如?”众乡绅道:“真天兵也!”吴三桂又问:“可杀李贼否?”此时全场无声,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席间李自成派来的两名使臣,这两人一叫李甲,为巡抚;一叫陈乙,是兵备道。两人此行的目的是劝降,他们此时也感觉到现场的气氛不大对劲。不过他们估计吴三桂此番作为也无非是想宣示下自己的实力,好为自己再次归降李自成争取更多的筹码,所以二人倒也显得颇为镇静。吴三桂冷冷地扫视众人,忽然冷笑起来,笑得众人毛骨悚然。就在众人揣摩吴三桂用意时,只见吴三桂将酒杯重重摔到地上,大喝道:“来人啊!将此两贼拖出去,一人割下首级祭旗;一人割耳,放其回京,给李闯传话,就说让李贼自送头来!”

帐外的刀斧手听得吴三桂命令,迅速将两人拖到帐外,不过由于吴三桂未明说将谁杀头而将谁留头割耳,所以具体怎么执行,就考验起这帮人的智商来啦。这些人跟随吴三桂多年,知道大帅的脾气,要是为这种小事屁颠屁颠地再重新跑进去请示,肯定是一顿臭骂,说不定还得吃顿板子。既然大帅未明说,自是把自由裁量权交给他们,爱怎么执行就怎么执行。李甲、陈乙此时也知道是大祸临头,不过这二位不愧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官油子,不约而同奋力为争取被割耳朵而努力。有钱能使鬼推磨,二人纷纷掏出钱来行贿。李甲拿出一张五千两的银票,陈乙比起他来可怜的多,摸遍全身也才找出一个小小的金元宝和几块碎银子。李甲看着陈乙的金子如释重负,心想总算保住条命。陈乙看着李甲的银票,心想这回完了,差点尿了裤子。

刀斧手的头子仔细看了看银票,又咬了咬金子,然后做出一个让两人都没想到的举动,他恭敬地向李甲抱拳道:“对不住了,李大人请您先上路。”李甲吃惊地大叫:“你可看清楚,我这可是五千两的银票啊,比他的多多了。”刀斧手头目笑道:“我虽是粗人,银票倒还认识,大人的银票数目确实不少,可我也知道这银票在我们这儿是兑换不了的,得等我们打进关内,找个钱庄才能换,我们这些当兵的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饭吃,谁知道还能不能活到那天,这眼下还是陈大人的金子实惠些。当然我们也不会辜负了您老一片心意,这银票暂且收下,我们要有福气活到那个时候,换了银子也不枉大人一片美意。这割耳朵也是个遭罪的事儿,大人是当大官的,该享的福怕是都享遍了,您这一辈子也不算冤,我保准给大人来个痛快,绝不遭罪,还能给大人留个全尸。祭旗的事我随便弄个死囚的头就结了,免的大人死后再受辱。陈大人这点散碎银子我们就不要了,给大人置副薄棺,也好让大人入土为安,您家人要有孝心,等以后这天下太平了,自会前来给您重新入殓。”

李甲就这么给砍了,陈乙被割耳朵前,靠着那些金银少受了些罪。割耳朵前刀斧手给他就着高粱酒喂了一颗东汉著名医学专家华佗先生发明的麻沸散,靠着这神奇的药丸及酒精与恐惧造成的麻木,以及侥幸活下来的狂喜,他并没有觉得特别痛。割完耳后又给上了最好的金创药,在城内好好养了些日子。刀斧手们倒也不怕让吴三桂知道自己对敌人这么仁慈,原本大帅就是准备留个活人回京城传信的,让他活着回到京城便是件极为要紧及正确的事。

吴三桂杀人头、割人耳的壮举在军中赢得了美誉一片,众将士惊呼:“吾帅忠孝人也!”

此后,吴三桂出于做给其他人看,及想保全家人的目的,给父亲吴襄写了一封断绝父子关系的信:

不肖男三桂泣血百拜,上父亲大人膝下:儿以父荫,熟闻义训,得待罪戎行,日夜励志,冀得一当以酬圣眷。属边警方急,宁远巨镇为国门户,沦陷几尽。儿方力图恢复,以为李贼猖獗,不久便当扑灭,恐往复道路,两失事机,故暂羁时日。不意我国无人,望风而靡。吾父督理御营,势非小弱,巍巍百雉,何致一二日内便已失坠?使儿卷甲赴关,事己后期,可悲可恨!

侧闻圣主晏驾,臣民戮辱,不胜眦裂!犹忆吾父素负忠义,大势虽去,犹当奋椎一击,誓不俱生。不则刎颈阙下,以殉国难,使儿素绱号恸,仗甲复仇;不济则以死继之,岂非忠孝媲美乎!何乃隐忍偷生,甘心非义,既无孝宽御寇之才,复愧平原骂贼之勇。夫元直荏苒,为母罪人;王陵、赵苞二公,并著英烈。我父唶宿将,矫矫王臣,反愧巾帼女子。父既不能为忠臣,儿亦安能为孝子乎?儿与父诀,请自今日。父不早图,贼虽置父鼎俎之旁以诱三桂不顾也。男三桂再百拜。

吴三桂的这封信话里有话,表面上看是针对他老爹,实际上是在骂李自成等农民军头领。他直斥父亲贪生怕死投降,并宣布自写信之日起与父亲断绝任何关系,以后即使李自成将他老爹置于油锅、菜板之上,他也无所谓。这封信不仅仅是断绝父子关系的宣言,也是对农民军的宣战书。

李自成四月六日得到其使臣被处死的消息,九日又得到吴三桂给父亲的书信,一方面让他很懊恼,埋怨刘宗敏不该为难吴三桂的家人,甚至还悄悄把吴襄从狱中放出来,并宴请“厚加抚慰”,以示笼络,希望还有回旋的余地。但另一方面传来的情报显示,吴三桂已经在积极而有效地做好备战准备,两军开打已是不可回避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