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段祺瑞政权 第六章 皖系政权的发展与“参战”的纠纷

——皖系始末之二

上篇我们曾提到,在袁世凯死后,他的两位接班人黎元洪、段祺瑞很快地就势成水火,两不相让。二人斗得你死我活之后,终于把个统一的中国,弄得一分为二。骨牌效应,直到今天,还无法复合。话说到底,他二人为什么非斗个你死我活不可呢?为什么他二人斗争后遗症的骨牌效应,又拖得如此深远呢?一般史家都见怪不怪,认为这只是两个军阀的争权夺利,在那无法无天的军阀时代,不管是哪一派军阀,争权夺利都是免不了的,有啥稀奇呢?至于他们斗争的骨牌效应,大家多半也就忽略了,不以为意了。

问题是:军阀时代固然如此,根据我们读史的经验,不特他们的帝制时代的前辈早已如此,他们的国共两党的后辈,在后军阀时代也还是如此啊。试看“甲午战争”(1895)前后的翁李两派,对中日和战的辩论与斗争,和“戊戌变法”(1898)时的帝后两党,他们之间的斗争误国,比黎段二人严重得多呢!

再看后军阀时代,国民党之内的汪蒋之争,蒋李冯阎之争,甚至CC与黄埔之争,相形之下,黎段之争,都是小巫见大巫呢。

效验明时方论定,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20世纪中国,史有明文,国共两党的党史家,如秉笔直书,不为亲者讳,我想这该是绝对否认不了的、绝对的事实吧!哪能专怪“军阀”呢?我们这群“丑陋的中国人”(引一句柏杨名言),尤其是政客、党棍,何以下流至此,这就发人深思了。

不过,朋友们,我们也不能专门迷信柏杨先生,只顾丑化自己同胞。其实所谓先进国家那些不可一世的洋人,也照样丑陋呢。有名的英国绅士,该是民主运动历史上最标准的模式吧!你知道他们唱“虚君实相”这出样板戏,唱了多少年,才唱出点名堂来?从1688年“光荣革命”开始,人家搞虚君实相,搞了好几百年,才搞出一套两造相安的制度来呢!其间闹革命、闹复辟、诛议员、杀大臣,不但丑态百出,更是人头滚滚呢。看人家挑担不重,我们只看人家美丽的结果,不看人家丑陋的开始,就以为我们包办了丑陋了。这是个制度转型必有的现象嘛。从比较史学的角度来看,我们的成绩,尤其是黎段之间的府院之争,还不算太见不得人呢!

因此,要知道转型期中国的政治问题,我们还得搜搜问题的根源在哪里?

近现代中国的两大根本问题

我们要知道,近代中国的根本问题,从宏观史学的角度来看,它有两个重大事项,有待解决:

第一,是现代式的“转型问题”,转个什么型呢?曰,从帝王独裁专制的制度(monarchical totalitarianism),“转”向议会政治的共和制度(parliamentarian republicanism)。我们原不要转型,而终于发生了这个转型运动,实在是西风东渐,受了强大的以夷变夏的外在原因影响的结果,但是要完成这项转型,根据世界历史的纪录,和中国秦汉变法之第一次转型的经验,我们认为至少需时两百年以上才能圆满完成。民国初年的北京政府时代,还停滞在转型的“初期”。这时能维持古老中国安定的专制式的老制度已被彻底破坏,能够维持共和中国安定的、制衡式的新制度还没有实验出来。在此新旧交替,青黄不接之时,国家没个维持安定的制度,社会就无法安定下来了。这不是人的问题,而是制度转型的问题,也是我们常说的所谓“历史三峡”的问题。航行在这个历史三峡之中,我们的船队,到今天的时代,还免不了在洄水中打转,何况当年?想透了根本原因,再把它概念化一下,则民初北京政府中,政治死结之形成就很清楚明白了。

第二,民国初年,也算是时机巧合,正碰上了一个传统式的“改朝换代”的问题也正待解决。因此新旧问题搅在一起,政治社会的病情就更为复杂,更难对症下药了。改朝换代的老问题是什么回事呢?最简单明了、最通俗的历史哲学便是《三国演义》上所说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问题了。毛泽东说:“千载犹行秦制度。”我们这个打破世界政治史纪录的“秦制度”,其兴衰是有其“周期性”的。它通常是只能维持两百年就要来个“改朝换代”了。清末民初,不幸正碰上这个“改朝换代”的周期。此时老朝廷腐烂到底,气数已尽。纵使没个现代的革命党要打倒它,它也要自动地改朝换代了。

洋人研究中国历史,像已故费正清先生的“剑桥学派”,就把这个现象叫作“朝代循环”(dynastic cycles),咱们自己则叫作“改朝换代”。改朝换代的程序,便是罗贯中所说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了。在罗贯中有兴趣的“三国时代”(220~280),这一分合程序,长至六十一年,下一个由分到合的“南北朝时代”,则由于外族入侵、五胡乱华,发生了比较复杂的“以华变夷”的同化过程,这一分合程序竟延长了两百七十余年(317~589)之久,到唐宋之间的“五代十国”,可能是由于内外在情势都比较单纯,所以只“分”了五十三年(907~960),就恢复统一了。

至于这最近的一次,读者诸公婆,您和我所及身而见的“分合”过程,若从袁世凯死亡之年(1916)算起,到“人民政府”宣布成立之年(1949)为止,这段中国历史上,最近的分合过程,虽然是文化转型和朝代更迭,两病齐发,患者更觉痛苦,但是为时也只有三十四年,算是比较短的一次了。当然,海峡两岸,时至今日,也还在“分”裂状态之下。若谈真正的“合”而为一,恐怕还有一段时间要等下去呢。

土郎中乱用西药

综上所述,我们就不难知道,在中国历史上合久必分,是从治世退化到乱世,而分久必合则是拨乱反正,再从乱世恢复到治世。但是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中国传统的“改朝换代”,或洋观察家所说的“朝代循环”,它是从一个崩溃了的帝王专制,经过一番换汤不换药的“分合程序”,再回转到另外一个相同的帝王专制,依样画葫芦,照本宣科,从头来过。新朝的一切设施,都有“前朝”的蓝本可循,新旧两朝之间的循环程序像三国前后,从西汉换成东晋;南北朝前后,由东晋换成隋唐;在五代十国前后,从唐朝换到宋朝。各朝惩前毖后,稍加改进,依样画葫芦,这葫芦,就容易画了。因此一些流氓、无赖,利用农民起义,打平天下做起开国之君来,也可以做得像模像样,不离大谱,照样可以造福生民。

可是,发生在近现代中国的“转型运动”,就不是单纯的改朝换代或朝代循环了。它是立国基本制度的转型,是一个“改朝换制”的运动。我们要从一个东方式的、帝王专制的传统“转”到一个现代化和西方式的民主议会政治上来。这个一转百转的、现代化的、改朝换制的转型运动就千头万绪了。

恢复《民元约法》的政治经纬

现在言归正传,再看看黎段二人在吵些啥子?袁死之后,北京政府由他二位来接班。他二人,一个是总统(黎);一个是总理(段),二人的工作关系如何界定,就只有依靠所谓《民元约法》之中的几十个字了。读者如不惮烦,为明了他二人之间的所谓府院纠纷,我们还得把袁世凯时代所遗留下来的宪法问题,稍事温习一下,才能说得清楚。

原来在武昌起义之后,革命派试行组织共和政府时,他们本来决定以美国政府为蓝本,实行“总统制”。等到后来中山决定让总统大位于袁时,为防止袁氏独裁专制,党人乃又决定放弃美国的总统制,改采法国式的“责任内阁制”。因此以宋教仁为首的法制委员会,乃由宋氏执笔,于一夜之间草拟了一部具有宪法效力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草案》。旋经参议院三读通过,并由临时大总统孙文于民国元年3月11日,明令颁布施行,是为中华民国的第一部基本大法。这就是中国制宪史上赫赫有名的《民元约法》。

当袁世凯接替中山为第二任“临时大总统”时,这部《民元约法》也是他就任总统的法律基础。按约法规定,中华民国中央政府是一种“责任内阁制”,总统只是个荣誉职位。可是这项革命党人试图限制袁氏独裁的设计,很快地便被袁氏所逆转了。当时中华民国的第一任内阁总理,袁的老友、国民党的新党员,和孙中山的小同乡、新朋友—唐绍仪,曾认真地加以推行。但是他只做了两个月责任内阁的阁揆就挂冠而去,继任者就变成袁总统的鹰犬了。

迨民国的第一个国会在民国二年(1913)之初正式诞生,新成立的国民党,在选举中大胜,成了国会中的多数党,年方三十三岁的多数党魁、野心勃勃的宋教仁,正预备按他自己主稿的《民元约法》,来组织“责任内阁”,想不到他竟因此而招致杀身之祸。其后在“宋案”的骨牌效应之下,孙袁双方都不依法行事,自此枪杆出政权,新成立的中华民国也就再无法统之可言了。

孙中山的“二次革命”(1913),被袁氏削平之后,袁当上了正式大总统,经过一番手脚,便废除了那个实行“内阁制”的《民元约法》,而于民国三年(1914)5月1日,另行颁布一套实行“总统制”的“新约法”了,故事复杂,事详前篇,此地就不须多赘了。

迨袁氏暴毙之后,南北统一,全国称庆,南方的护国派乃联络继任大总统黎元洪,坚持恢复《民元约法》和“民元老国会”为南北恢复统一的主要条件。所幸当时身任国务总理的段祺瑞,对新旧约法之选择并无成见,盖按“新约法”主政,则直承袁世凯之衣钵,虽是段之所望,然改依“旧约法”主政,实行“责任内阁制”,亦正是现任内阁总理的段氏之所好也。因此在黎的坚持、段的支持之下,黎段的新政府就废除了袁氏的新约法,而改行旧的《民元约法》了。

既非“内阁制”,也非“总统制”

按《民元约法》,北京政府原是实行“内阁制”的,但是在黎段联合当政时期,这个北京政府却变成个既非“内阁制”,也非“总统制”的非牛非马的政府。这也就是当时北京政府之内,派系斗争的最大的乱源所在了,何以如此呢?原来按政党政治之常规,实行内阁制的政府,理应由国会中的多数党的党魁,来组织所谓“政党内阁”。可叹的是,这次恢复了权力的国会,原已残破不堪,却没个多数党可以组阁,更没个可以代替段祺瑞来出任内阁总理的党魁。

更可叹的是,段祺瑞这位现成的阁揆,在国会内也没个他自己的政党。国会之内虽也有极少数,有心拥段以自重的小派系,甘心作为段的御用鹰犬,但是这些自称“中和系”的小党派拥段原属借势,影响力太渺小了,造不成气候,因此段要组阁,就非向其他党派,尤其是人才济济的国民党借材不可了。

再者,按约法,黎总统虽是个“虚君”,但是按挥之不去的中国传统,中国历史上除汉献帝和刘阿斗之外,有几个国家元首真是虚君呢?黎元洪这位开国元勋,又怎能甘心作汉献帝和刘阿斗呢?他不但自视是段的上级,那些拥有军政实力的南方的革命派和护国派群雄,也都要利用他来和北洋系争权。有了这些南方的实力派作后盾,他就更不是虚君了。

更可笑的是,段祺瑞这个封建传统出身的老藩镇,也没有把自己上司真正当成虚君的习惯,他也认为黎元洪是他的上级,是应该享有若干实权的大总统。因此段系人物中只有个精明强干、有现代头脑,而自视过高的政客徐树铮,真把《民元约法》当成护身符,而敢于去黎的总统府替段总理背黑锅,不时地颐指气使一番。因此,他这位秘书长也就变成反段派的众矢之的。黎大总统和黎系人物,非把他赶出国务院不可。这也就是拙著前篇所说的徐孙(洪伊)之争的关键所在了。

总之,这个转型期的北京政府,实在是个黎段共治的两头马车。黎认为段祺瑞是由他特派的部属,组阁时阁员的遴选,他也是责无旁贷的。因此,黎的心腹股肱—孙洪伊,也就应运出任段内阁中炙手可热的内务总长了。段虽视孙为背上之芒,段派中的徐树铮更视之为眼中之刺,亦无可如何也。

再者,在黎段的联合汲引之下,带有国民党籍的伍廷芳、陈锦涛和程璧光就分别出任段内阁的外交总长、财政总长和海军总长了。因此这个段总理,如真的负起“责任”来主持国家大政,如参加欧战、举借外债、发行公债、废督裁兵,乃至一般的内政外交政策,而与阁员发生了龃龉之时,这些有举足轻重地位的阁员,由于不同党派,而闹出双重忠诚(double loyalty)的政治问题,来个联合杯葛或辞职,段总理就要变成孤家寡人,一个人单独到国务院去上其独人班了。

笔者作此事实的叙述,一般读者看来,可能认为是在说故事、讲笑话,来奚落我们的段总理,其实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您怎能相信,在后来“参战案”的高潮期,国民党籍和黎系阁员联合辞职,真逼得我们这位个性倔强、不善周旋,而又刚愎自用的段老总,真的一个人到国务院去办公,而上其独人班呢?黎总统就因为这位老军阀的国务院内只剩他一个人了,乃一不做、二不休地,下令把他“撤职”。这一下才引起北洋系督军的联合造反、溥仪复辟,一大串的政潮来,迫使他向外国使馆逃难,最后还要恭请老政敌—段前总理,回来收拾残局的荒唐故事。到时再详叙吧。

长话短说,在北洋军阀集团里,黎段二人都还算是正人君子,有节操、识大体而清廉可风的、难得的政治军事领袖,而民国政局最后崩溃到底,其骨牌效应至今未息者,他二人也是始作俑者。何以如此呢?说穿了,实在是那时适当转型初期,中国中央政府还未能转出个可行的制度来。这个非牛非马的中央政府,就非出纰漏不可了。

试看段祺瑞这位所谓“责任内阁”的内阁总理,在古今中外的议会政治史上,哪有个责任内阁之内,负责内政、外交、财政和海军的重要阁员,都由反对派(opposition)的政客来充当呢?有之,则只有段总理一人了,真是打破金氏纪录。因此,在这个既非内阁制,也非总统制的荒谬情况之下,谁也弄不上轨道。形势比人强,史家就不能厚责于两位还是相当可敬的老军阀了。

四无的总理,粗心的总统

事情之更有滑稽者,段祺瑞既然在议会政治上如此无知和窝囊(naive),那为什么这个总理位子非他出任不可?这我们就得说清楚段氏政治实力的根源所在了。段的政治力量,是建筑在他对当时北洋系所把持的地方藩镇的影响之上。这些藩镇老爷的现代名称,便叫作“地方军阀”了。我们读史者,不是动不动就说民国初年那个时代是“军阀时代”吗?的确,那时中国的政权是落在军阀之手,他们并且有个松散的组织叫作“督军团”。而这个督军团内,手握重兵的督军们,大半都是段祺瑞的门生故吏。他们为着群龙无首的实际需要,也是由于所谓旧道德,或封建道德的心理作用,促使他们都以段总理、段老师马首是瞻,这就是段的潜势力所在了。

其实段祺瑞本人倒是个四无的总理,他一无直辖的军队;二无可以盘踞的地盘(像张作霖在东北,阎锡山在山西,岑春煊在两广那样);三无固定的经济收入,除由英国人所控制的若干“关余”之外,段内阁没个固定的财源—它初成立时连维持北京治安的军警、府院国会人员的薪饷,都无法按时发放,要靠有国民党籍的财政总长陈锦涛去四处张罗(见下节);四无一个固定外国势力可以倚靠(像国共两党最初之联俄,国民党后来之联美),皖系直承袁世凯衣钵,原有其反日之传统的。段祺瑞其时之力主“参战”,而日本尽力加以阻扰,便是段要抵制日本对山东的掠夺,皖系后来之终为日本所利用,而日本又反而支持中国参战者,那是日本在“西原借款”阴谋得逞以后的事(详下节)。

从表面上看来,段在北京政府之内的政治基础,既然如此脆弱,以黎元洪为首的反段派,对他难免就有其过分轻视的心理了。黎元洪的错误,便是他得意忘形,眼看段老总在北京政府之内变成个孤家寡人了,就居然把他“撤职”,这一下他就触动了一个极大的马蜂窝,群蜂齐出,督军叛变,黎老总招架不了,就只有逃之夭夭。这一来,再经过一番“张勋复辟”的闹剧,此后在“安福系”控制中的北京政府,才真正地成为皖系的天下。此是后话。

绝对服从vs依法分工

皖系的政权既然靠的是地方军阀的支持,这些地方军阀又是什么回事呢?这儿也有稍事澄清一下的必要。

在上节我们不是提到传统中国有个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周期”问题吗?合久必分就必然会出现王纲解纽、法统扫地、藩镇跋扈的老现象。这一现象发生在近现代中国,就是所谓“军阀横行”了。

我们要知道,一个正常运作的国家,不论帝制或民治,总得有个维持社会安定的法统。老实说,当代中国所谓“转型运动”,也可说是从一个老的、不合理的维持社会安定的旧法统“转”到一个新的、现代化的、比较合理的新法统。

秦始皇以后,两千年来,在传统中国里,维持社会安定的旧法统是什么回事呢?引用一句《毛语录》里明确记载过的老话,那就是“下级服从上级,全国服从中央”这十二字真言了。那是毛主席从共产党闹革命,闹出来的经验之谈。

我们作为转型最后的目标,是现代化的民主政治,不是谁服从谁的制度。把它翻译成中文也有个十八字诀,那就是:“上下各有职守,彼此分工合作,大家依法行事。”在先进的民主法制国家里,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的关系便是如此的,这就和中国式的“下级服从上级……”那十八个字,在制度上完全不一样了。可是,这一套所谓“民主法制”,是完全与我们政治传统相违背的洋东西。我们要把它全部学会而掌握之,非数百年不为功也。民国时代一时学不到,大家搞起议会政治来,其结果反变成既不分工,又不合作,更不依法(例详下节)。哪能不打他个头破血流,弄得“民国不如大清”呢?

因此,朋友,上述的老制度、老法统,不论是如何地封建反动和不合理,它却是在中国一行两千年、有效率的制度。我们既然搞不出个新制度来代替它,弄得无法无天,全国大乱,那就反不如保留这个有效率的老制度为佳了。这也就是民国初年的老百姓,抱怨“民国不如大清”,当前大陆上某些保守的中国人,还在怀念“毛主席时代”的道理了。这也是“历史三峡”中,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时时都要发生“洄水”最主要的原因了。这也就是民初的黎段交恶的症结所在了。在他二人之间的政治运作,没个制度可以遵循,维持旧中国安定的下级服从上级的“老制度”已经不存在了;依法分工合作的“新制度”还没有建立起来,他二人之间一旦发生了疙瘩,不论是大是小,不论为公为私,都无法和平解决了。把话说清了,则黎段之间的问题不得解决就没什么费解了。

王纲解纽、藩镇跋扈的现代版

在拙著《袁氏当国》中,我们曾提到民国元、二年之间,袁世凯和国民党之争的问题也在此,那个原有的“老制度”没有了,按议会政治的规则来解决政治纠纷的“新制度”,孙袁两方都还不谙此道,对之置若罔闻,不愿遵守,大家就搞起“枪杆出政权”了。孙的枪杆被袁的枪杆打败了,孙袁双方就都要恢复秦始皇的老办法了。孙在野,只能口说;袁在朝,就真的搞起上述的十八字真言了。在袁氏搞帝制运动之前,他也的确做到了,中国在表面上也真的恢复了短期的安定,革命党人不投降的,就只好到股票市场去打打股票的主意,以了余生了。

袁之胡涂是他得意忘形,要穿龙袍、做皇帝。他如有他后辈蒋介石等一样的聪明和机警,只搞搞“于右任(余又任)”、“吴三连(吾三连)”,做做终身总统,朋友!袁还是个治世之能臣呢。不幸他聪明一世,胡涂一时,要自己来搞黄袍加身,历史三峡,就要发生洄水倒流的现象,前功尽弃,言之可叹。

袁死黎继,上述三句真言就一句也没有了。下级既不服从上级,全国也不服从中央,中央也不服从一人了。这在中国古代的政治史里面,便叫作“王纲解纽”。在一个有两千年习惯于“国家强于社会”的国度里,一旦王纲解纽,便全国瘫痪,一瘫到底,法纪荡然,就变成藩镇跋扈、军阀横行了。

不受国家法令管束的“军阀”

既然在军阀横行之下过日子,我们也就可以把“军阀”二字慢慢来下个定义了。什么叫作“军阀”呢?“军阀”便是在王纲解纽、法纪荡然、制度瘫痪的情况之下,政府体制中以统率军队为职业的人,据其部队为私有,下级不服从上级,全体不服从中央,中央不服从一人,这种完全不受国家法令约束,或对国家法令阳奉阴违,而习于自由行动的武装军官,不论大小就是军阀了。

笔者记忆中,幼年时,曾知道我乡的农村小镇里,出了个诨名叫作“魏三闹”的“魏督办”,他拥有枪兵二十余人,为一镇之长。他在当时的政治体制中,原是一个低级的民团(美国今日叫作militia)小队长。想不到一次军阀混战中,他的上级都不见了,他就变成我们这一镇的“督办”了。他可以随意征夫、抽税以自给。我们全镇也仰赖他防盗、防溃兵,而予以由衷的拥护。后来政治秩序恢复了,新建的地方政权,动摇不定,对他既不敢、也不愿强加管束。因此他这个督办,仍然是我行我素,做其颇有生杀之权的小土皇帝。这就是笔者幼年所亲见的一个军阀细胞了。

从这些小细胞开始,大到一县、一省,最大的军阀像张勋、曹锟、吴佩孚、张作霖,可以拥兵数十万,踞地数省,做其督军、省长、护军使、巡按使,甚至把持中央政府,做其大元帅、大总统。那些没有地皮可踞的游离军阀,像孙殿英、冯玉祥,或由孙中山所招揽的一些失去地盘的滇军、桂军、川军、湘军,则四处就食,随意倒戈,但他们既不服从上级,也不服从中央,更不受法令约束,而自得其乐,则本性不改也。

这种大至曹锟,小至魏三闹的,大小不同类型的军阀,据当时研究军阀有成绩的专著,和笔者个人的计算,在十二年之内(1916~1928),大致在三千人左右,他们所统率的枪兵,总共不下百余万。可怜的中国,就在他们这三千多个大小军阀的混战之下,而没有亡国灭种,也真是个奇迹(参见《孤军杂志政党专号》;文公直著,《最近三十年中国军事史》;以及章伯锋、李宗一主编,《北洋军阀(1912~1928)》,第一卷,页1~166)。

因此本篇所谓“皖系政权”,也就是漂浮在这种军阀混战的大湖之上的一只由段祺瑞掌舵的破船,可是如上节所述,作为这个中央政府实际领袖的段祺瑞本人,却没个直属的部队和直辖的地盘。他和冯国璋二人都是北洋系的元老,他们下面的省级军阀,分别依附在他二人的旗号之下,逐渐变成党同伐异的两大派系,这就是后来的“皖系”和“直系”军阀的来源了。因为段是安徽(皖)人;冯则是直隶(今河北)产也(两系名称亦另有说法)。因此他们直皖两系所控制的北京政府是什么个东西,也就不言可喻了。

府院和国会的三头马车

邓公如果是个史学教授,上台讲授早年中华民国政治史,他那套“三个政府论”就完全正确了。袁世凯之所以要做皇帝,就是要把那行不通的三个政府变成一个政府。后来皖直奉三系政客把个北京政府搞得一团糟,也是因为那“三个政府”的制度,在中国实在行不通之所致。

事有更可悲者,则是西方民主政府的三头马车,原是行政、立法和司法之三权分立也。“院”指的是“法院”,而不是“国务院”。因此我们民国初年所搞的,事实上只是“两头马车”—“府院”和国会,或行政与立法分立而已。他们把“法院”一直当成个冷衙门,被遗忘得一干二净。因此在民国初年,中国所搞的只是个两头马车,已搞得乱成一团,真正地搞起三头马车来,哪还得了?甚矣,议会政治之难学也。

据说台湾今日弄得水深火热,也有人要劝陈水扁“总统”去掉点祸水,并改名陈太平,那也是台湾搞西方式的三个政府搞出了毛病的结果。今日尚且如此,一百年前的民国初年,那还用说吗?历史发展形势如此,夫复何言!

所以议会政治行之于中国,直到目前为止,实在真是三个政府,一点也不错。邓子名言,只是言其在中国施行的特色而已,原无大错也。根据历史的经验,老江的话,亦未始没有道理也。不信我们试看本篇所谈的黎段之争,其关键便是这“三个政府论”,在中国无法实行的实例,形势比人强,非两个老军阀的二“人”之过也。

从“无法无天”到“法令如毛”

前节已言之,黎段二人的工作关系如何界定,就只有依靠《民元约法》上的几十个字了。一旦他们府院两造,对这几十个字的意义,发生了疑问,由谁来解释(释宪)才算正确呢?纵使另有权威(大理院)解释清楚了,有谁能来强迫两造服从(司法)呢?两造纵使都愿意服从国家的法律,则每项政治设施和处理,都得有其特定的法规(行政法)呀!这样一来,岂不是法令如毛了?

老实说,朋友,任何先进的法治国家,都是讼棍如林、法令如毛的。那些都是几十年,乃至几百年积存的成就,不可一蹴而几也。从这样一个无法的落后国家要转变成法令如毛的现代化法制国家,就非一朝一夕之功了。法令不全,则贪官污吏、高干子弟,就要钻其法律漏洞来化公产为私产了……

在民国初年,军阀政府的无法无天虽略胜一筹,但是当时中国的法令也没有几部,大家谈“法治(制)”,大半也都是搞不清楚的瞎扯淡(例如作为黎大总统喉舌的饶汉祥,就不懂啥叫“法人”,他以为法人就是“公务员”,因而自称“汉祥法人”。为此,他也就有了个外国诨名,叫作“巴黎人”了)。

虽然那时政府之内,也有许多“了不起的人物”(胡适语),像梁启超、王宠惠、顾维钧等人,但是他们只是九牛一毛,一毛要牵动九牛,那就是幻想了。这些洋东西,直到20世纪,60年代、70年代都还不能掌握,民国初年的政客、官僚和社会大众,就更是花岗石头脑了。花岗石中所保存的就只有所说的“下级服从上级,全国服从中央”了。读者贤达,您千万不能以“现时观念”来厚责古人啦!思想转型是有其强烈的阶段性呢。一切都是黑猫白猫慢慢地摸索出来的,慢慢地培养出来的,哪能一索即得呢?明乎此,我们就知道,黎段两个老军阀,把个府院之争,闹得水深火热,就更不难理解了。

在老黎心目中,乃至在他身边,为他撰写文告的“巴黎人”饶汉祥先生的忠告里,他是一国元首,下级服从上级的最高上级,掌握着“印把子”,号令全国,怎能做橡皮图章,只盖印不管事呢?

可是在段的眼光里,乃至在他不可须臾离的秘书长徐树铮的认知中,中国当时实行《民元约法》是责任内阁制,他段总理才是全国的最高行政长官呢。黎总统只是个花瓶,哪能遇事干扰国务院的行政呢?所以徐秘书长对总统府就颐指气使了。

他两造原来是各有道理,在一个现代化的民主国家里,他府院两方的正常关系,应该是彼此分工合作,大家依法行事。可是行之于中国,双方的关系就纠缠不清了。长话短说,他们的关系就变成不分工,不合作,不依法行事。事实上,也无法可依。所以他们的府院之争,也就永远无法和平解决了。其骨牌效应,至今未已。

老国会是怎样恢复的

再谈谈三头马车之一的国会吧。袁死段继之间,那时各派政客和南方军阀,争得最厉害的,便是恢复《民元约法》和“民元老国会”,两者在当时都是神圣无比的,但是读者知否?所谓民元老国会,也是我国近现代史上,第一个只结不散的,没个固定任期的万年国会也。这个国会的上下两院,共有议员八百七十余人。他们是在民国元、二年之间,经各省“选”出的代表,在民国二年(1913)4月8日正式就职开议的。在这民国史上号称“第一个正式国会”里,国民党原是第一大党,宋教仁便是想运用此第一大党来组织责任内阁,而招致杀身之祸的。

由“宋案”而引起的“二次革命”(1913年夏季),虽然导致孙袁决裂,但袁世凯对国会中第一大党的国民党却曲予优容,因为他要利用当时的国会,来选他做中华民国第一任正式大总统。袁氏当选了之后,于10月10日正式就职。国会正在进行制宪,并曾推出中华民国制宪史上“第一部宪法”,所谓《天坛宪法》。可是这部宪法还有待政府正式公布施行时,袁就在国会中找个借口来驱除国民党议员了。结果有四百三十八名国民党议员的议员证,于同年11月5日被袁勒令吊销,国会失去了开会的法定人数,这个所谓“民元老国会”就被解散了。其后在外籍宪法顾问的鼓励之下,袁就炮制出一套适合他理想的“新约法”,并于1914年5月1日公布施行。

袁死之后,由于南方护国派的坚持、段的同意,“新约法”再度被废除,《民元约法》和“民元老国会”也就随之于民国五年(1916)6月底8月初,相继恢复了。

早年国会的特点

笔者曾一再强调,“议会政府”(parliamentary government)原是我国近现代史上,政治转型运动的终极目标。不幸在转型初期,这个议会却是个无法躐等施行的体制,一个可笑的大衙门和政治盲肠。它那八百罗汉的议员也是颇为社会舆论所诟病的、生活腐化的高级官僚,何以如此呢?

首先是这八百罗汉之中,却没一个罗汉,是由中国老百姓真正投票选出来的。他们原是各省区之内,对革命有功的革命派和立宪派(老保皇党),甚或是一些特地为竞选议员而组织的各种社团的头头,相互斗争和协调,再经过各省县的咨议局或省议会(也不是民选的),和各省都督,分别指派出来的,他们没有选民。严格地说,他们也不代表老几。他们之中当然不乏才智之士,如胡适所说的“了不起的人物”。可是当时北京的政治环境,尤其是这个罗汉庙,却是个逐渐腐烂的政治酱缸。任何才智之士(包括梁启超),一旦投入,为时不久,就会变成一个党同伐异、争吵不休的北京特产的帮闲政客。

更可嫌的是他们人多势大,而位尊禄厚。他们个体的年薪,平均为六千银元。以当时购买力来计算,足够购买至少一千担华南的稻谷,或相同数量的华北大麦。这在当时饿殍遍地的中国之任何一省,都是个特大号地主的收入。另外,国会每次会议时,与会者更享有“出席费”的高额补贴。至于山珍海味的宴会,花酒、鸦片、赌博的酬酢,就更是家常便饭了。这与当时彻底破产的中国社会中亿万民众的贫富差距,未免太大了。他们事实上,与当时贪污腐化的军阀官僚,是一丘之貉。但却是统治阶层中,最大的一个官僚集团,哪能算是人民的代表呢?

再者,民初的议员也没有多少人,懂得什么叫作“议事规则”。在正常集会时,除吵闹不休之外,往往是会而不议,议而不决。因为会议时法定人数,时有不足故也。当时很多议员个人生活也非常糜烂。吃喝嫖赌,拉关系,走后门,都视为当然。当年北京的红灯区,住满高级公娼的“八大胡同”,便是国会议员最爱光顾的游憩之所。社会人士也见怪不怪。君不见,当时清望所钟的北京大学的文科学长(文学院长)陈独秀教授,不也是八大胡同的常客?那是近代中国政治社会文化转型运动的初期嘛。社会舆论不以为异呢。且用个今日大陆上的口语,八大胡同“你不逛白不逛”呢(关于当年国会之不得民心,参见张玉法著,《民国初年的政党》,1985年台北版,所引媒体的报导和评论,页450~451)。

或问:议会政治,在今日先进的民主国家里,都是全民景仰的体制,何以行之于中国,就糟乱若此呢?答曰:在先进的民主国家里,这种议会制度,都是数百年不断地实践,慢慢地一级一级发展起来的结果。我们来个速成班,搞东施效颦,一步登天,哪有这么容易呢?百年回首,时至今日,21世纪了,且看台湾的议会政治,是否还有待改进呢?大陆至今对它还视为毒蛇猛兽,望而生畏,碰也不敢碰一下呢。

总之,咱中国佬,要想掌握这套本领,恐怕至少还要半个世纪的苦苦磨炼呢。近百年前,我们的老辈政客,看人家挑担不重,画虎不成,就出笑话了。

附注:我的好友,当代治民初国会和政党历史的权威张玉法、张朋园两教授,都相信书面史料,认为民初国会议员真的是当时具有选民资格(约占全人口百分之一)的选民选举出来的(见张著前书,第四章,第三节)。在下比两位张教授痴长半代,舍下亲友老辈,颇有当年国会中人。根据笔者个人幼年期所听到的“口述历史”,就没有一个所谓议员真是经过选民票选的。这也就是我个人所深信,“口述历史”往往可以弥补著述历史之不足的缘故。

再者,抗战后,我自己也具有选民资格了。在1947至1948年,所亲眼看到的立监国大代,也绝少是真正选民票选出来的。参选的候选人,其主要竞选的地区,不在他们参选的省县,而是在南京四处请托。当时大陆上最现代化的选区,上海、南京应该是模范了。可是我在先岳吴开先先生逝世后,一次和上海区选出的立委马树礼博士闲谈,马公就告诉我说,当年在上海参加选举,“没有开公点头,是不可能当选的”。其所以然者,是当时立监国大代的名额的分配,已由国民党各派系,和民社、青年两党议定了。竞选者只能在各该党派中和自己的同志去竞选,与社会上的一般选民,关系不大也。吴开先先生当时是执政党、CC系驻上海监管选务的要员。没吴氏点头,任何竞选者,都难得冒进了。上海尚且如此,其他落后地区,尤其是民国初年,那就更不用谈了。

笔者本人在离开大陆之前,也曾在我母省安徽当过一阵编辑和记者,个人所见所闻的选举故事,也是笔难尽述的。此处谈点个人的观察,绝无意低贬前贤老辈,我只是觉得“形势比人强”的历史古训。我们近现代中国的政治社会文化转型运动,是分阶段前进的。时代未到,新体制不但是无法躐等推行,甚至不断地在洄水中倒退,而且愈退愈远。

且看民初国会议员,在国会内曾享有许多独立行动的自由,包括拒贿和秘密收贿的自由(像曹锟贿选)。在国民党时代,虽然许多自由都没有了,但是竞选者如认为选举不公平,还有抬棺材抗议的自由……这就是历史三峡中的洄水,把躐等引进的政治社会体制回冲得愈来愈远的实例之一啊。

不是议会政治,是帮会政治

这也是转型期所避免不了的现象吧,这种不新不旧的政客,他们所表现的新旧之长,往往远不如他们所保存的新旧之短。前篇已言之,这种政客,在民初所组织的各种大小政党就不下三百余个之多,参众两院的议员,往往身兼数党,而且朝秦暮楚,为着一己政治利害,而变换无穷。

在袁世凯时代,所谓政党内阁,曾盛极一时。为着争取“入阁”,甚或“组阁”,小党派成员乃纷纷结盟,毁党造党,分别形成了亲孙的“国民党”和拥袁的“进步党”,事详《袁氏当国》。在两党之间发生了争执之时,不用说“肢体抗争”之激烈,不下于今日台湾之“立法院”。斯时去古未远,议员们所使用的文具,都还限于毛笔和砚台。在辩论激烈时,往往笔砚横飞,墨汁四溅,当之者就头破血流不成个人形了。所以后来国会之中数百只的石制砚台,都被钉牢在办公桌上,动摇不得了。笔者述史,为何连个小小的砚台,也不放过?无他,搞微观史学,从小看大耳。

我们要知道,台北今日所实行的议会政治中,一些肢体抗争的现象,只是大陆当年搞议会政治的遗传而已。一脉相承,没啥稀奇也。今日台湾,李“前总统”,和吕“副总统”,都不要做中国人了。但是他们政治血液的因子,还是地道的国产嘛,想做真正的日本人,也就很不容易了。大陆上,今日之所以坚决否定议会政治者,朋友,您看看博物馆中,民初国会中的砚台,和今日台湾闹选举的乱象,您或许也会同情他的恐惧的。大陆太大,乱不得也。

以上所说的,还只是民国初年,搞议会政治问题的冰山之一角。至于他们如何搞实际政治,则明暗、大小就各异其趣了。在袁世凯时代,他们要参加选举总统,组织内阁,场面大矣哉。所以要毁党造党,从小变大,庶几人多势大,进而掌握大政。可是到黎段当政时,总统和内阁人选早定,搞政治变成搞小圈圈,以便争取实权、实利,搞大党就不如搞小派运用之方便了。因此政客之间的兴趣,就集中于组织小派系,和组织小而收获大的政治俱乐部了。

在老国会恢复之初,首先老的“国民党”和“进步党”都萎缩了。前者的骨干乃另组其“宪政商榷会”和“政学会”(后来南京国民党政权中“政学系”的始祖)一类的小组织,以便在当时最热门的政治事件中,实际参加,并发生影响。一些沧海遗珠的国民党员,则仍然株守于其老巢,什么“客庐派”、“韬园派”和“丙辰俱乐部”一类的小组织。总之,原来号称“国会中第一大党”的“国民党”,是被一些亲孙、离孙乃至叛孙的小组织代替了。

至于老的“进步党”,它也以相同的道理分裂了。其骨干精英,在梁启超等人领导之下,与袁世凯时代就存在的老的“研究系”(以梁启超为首),和“交通系”(原来以梁士诒“财神”为首,把持了财政部、交通银行和铁道运输的亲袁老官僚的无形政团)联合,也组织了一个实力雄厚的“宪法研究会”。因此,这个恢复了的“民元老国会”,就变成两个以研究宪法为名的政团短兵相接的战场了(参见一卒著,《中国政党小史》节录,载上引《北洋军阀(1912~1928)》,第一卷,页213~230)。

可叹的是,他两方倾轧,重点不在福国利民,而是以各该系的本身的利益为主。因为两系都不是“选民”选出来的,没有对选民负责的问题。所以他们既不代表任何社会阶级,也不代表任何社会团体。因此他们争吵的内容,就纯粹以各该系政客最狭隘的私利为出发点了。这也就把最高级的“议会政治”,低贬成最低级的“帮会政治”了。事实上,上述所诟病的,不是英美式的议会政治,而是画虎不成,走了样的中国式、走火入魔的“帮会政治”。

在宏观史学的远景之前,议会政治盖为将来中国必有的客观实在。但是它在早年的中华民国,和现在,都还可望而不可即,一般人民和当国者,都被帮会政治(像“文革”时期,“四人帮”那样的政治)吓昏了头,便错把“帮会政治”,当成“议会政治”了。

顾维钧vs唐绍仪

经验丰富、观察入微的当年的国务总理顾维钧先生,就曾经告诉我一则他亲身经历的,和他岳父唐绍仪龃龉的小故事:

据顾氏回忆,在他第一次出使华府时,适逢袁死段继。国库枯竭,官府薪饷不继,财政总长陈锦涛,乃连电顾使在美国试举外债,以渡难关。顾氏奉命之后,乃使尽浑身解数,在美国银行界寻觅不带政治条件之放款。并尽量避免旧有借外债之陋规,压低利息,为中国举债六百万美元,以济北京政府的燃眉之急。交涉完满解决,北京大乐,优电褒奖。顾亦私心自庆,斯为中国政府举借外债以来,条件之合理与优越,均为前所未有之创举。殊不知正在此欢庆期间,顾家突然收到岳丈大人、前国务总理唐绍仪拍来的急电。严嘱顾氏停止此项交涉,注销此项外债。顾氏接电之后,夫妇皆为之惊诧不已。顾如遵岳丈之嘱,一通电话,便可立刻中止此一外债之签署,则北京政府便立刻陷入经济危机,段内阁即有倒阁之虞,国家势必再遭动乱,前途可能也就不堪设想。

当顾氏告诉我这段秘史时,我问:唐前总理此时退休在沪,何以忽然静极思动,起而干涉朝政呢?顾说:唐绍仪是国民党员,此时他显然是奉中山之命行事也。我问顾氏,在此公私两难的夹缝中,您自己何以自处呢?顾说,他身为国家驻外使节,一切当以国家利益为重。此时国家的安定问题要紧,他们自己私人间的翁婿之情,就不应该越分了。我再问,当时国家统一,国民党也是支持北京政府的嘛,财政总长陈锦涛,不也是国民党员参加内阁的吗?何以唐绍仪还要乘危捣乱,制造政潮呢?顾说,正是这话,他复电岳父,也就说这次举外债,是奉财政总长之命行事的。唐绍仪接到女婿抗命的复电,当然也是气恼不已。当顾公告诉我这段他们翁婿之间不快的故事时,他也向我感叹,那时反对党之反对政府,都是遇事必反,不谈原则,不择手段的。这就与先进国家反对党的作用,迥然不同了。所以当时中国政局之糟乱,亦不能专责于军阀政府也(参见《顾维钧回忆录》,中文翻译版,第一册,页144~147)。

制宪、参战,两大政治皮球

上面的例子还只是唐氏以亲戚身份,私人干政;国会就不同了,它是中央政府中三个分权单位之一。它如遇事必反,把政府所制定的政策,当成政治皮球,在议会中踢来踢去,这个中央政府便要搁浅了。今日台北政坛的混乱,多少也似乎与这个传统有关。

从大处说,当年黎段当政时代的国会里,就有两大皮球被踢来踢去,最后闹垮了段祺瑞内阁,引起轩然大波,使尚在襁褓之中的议会政治瘫痪到底,天下大乱,至今还令人谈虎色变。这两大皮球,第一是“制宪”,第二便是“参战”。

先谈谈制宪,前文曾说过,当年搞政党政治的政客们,最高的理想,和最大的兴趣,便是制定宪法。他们认为,只有实行三权分立的宪法,才能约束独裁,防制寡头。让政党党魁组织责任内阁,使政党政治发生实效,才是解决中国政治问题的根本办法。他们这一理想,在袁世凯时代,被老袁彻底地粉碎了。如今到黎段时代,他们就企图重振旗鼓了。因此,在老国会恢复之后,国民党的精英都集中到一个新组织的“宪政商榷会”去了。进步党的精英则热衷于他们的“宪法研究会”。两党的本身,对他们活动分子来说,似乎都是次要的了。

一百年快过去了,今日我们回头看去,所谓宪政运动,在民初中国,似乎只是笑话一场。这就叫作“文章不与政事同”了。但是在当年的国会里,他们却搞得煞有介事。黎总统当时对政党政治就表示支持,段总理,尤其是段之下的省级军阀和政客,对他们就存有戒心,而要加以压制了。

但是国会毕竟是人多势大的机构,段系只是一些旧式军人和政客,他们一不会组党来以毒攻毒,二不会发动革命群众来助纣为虐。他们只能利用便衣军警拿零星小钱,来雇用街头失业游民,甚或乞丐妓女,来组织所谓“公民团”,以最可笑的方式来包围国会,作其下流的反击。反击无效,他们就动刀动枪来对付国会了。秀才遇到兵,这“民元老国会”,终于被张勋的枪杆解散了。

“参战案”是怎样开始的

第二个更严重的政治皮球,就是“参战案”了。

所谓“参战案”者,便是1914年7月,欧洲的德奥与英法两帮帝国主义之间,忽然爆发了一场国际战争,后来演变成“第一次世界大战”。这一战争虽然发生在欧洲,因为战争双方都是白色帝国主义,它就必然牵涉交战各国在亚非拉澳四洲的殖民地了。中国那时正是交战两方的次殖民地和半殖民地,而日本其时则是英国的同盟国,因而日本也就学模学样的,做了个外黄内白的“香蕉帝国主义”,加入了英法一帮的协约国,对德宣战。日军既然不能远赴欧洲去参战,他就向在我国山东半岛的德国租借地开战了。他不但占领了胶州湾和青岛的德国租借地,他甚至把中国整个的山东半岛,也给霸占了。并乘欧洲列强无暇东顾之时,向中国政府提出“二十一条要求”,要把中国干脆变成日本的殖民地,事详《袁氏当国》。

就在欧战正酣之时,我国朝野,尤其是对欧战有“研究”兴趣的知识分子和政客,也就发生了中国应否像日本一样地去“参战”的问题了。就在这研究中和辩论的当口,欧战转剧,德国于1917年2月,宣布了他在世界五大洋,各公海中,为封锁协约国的海上物资供应,而实行其所谓“无限制潜艇政策”。这一来就直接影响了美国的对外贸易了。

这时美国的对欧政策,本是偏向于支持协约国的。只因国内德裔公民阻力太大,一时尚需维持中立。迨德国的无限制潜艇政策一宣布,尤其是美国邮轮被袭击之后,美国便于1917年4月6日,向德国宣战了。美国既然参战了,美总统威尔逊也就有各种理由,邀约中国一同参战。美国对中国的邀请书一旦发出,中国政府如何响应呢?这在北京政府之中,和全国舆论之上,就发生中国参战与否的现实问题了。

参战利弊大辩论

当时主张参战最力的是国务总理段祺瑞,和他的“北洋系”的全班人马,这批“北洋军阀”之热衷于参战,其动机显然就不像段氏之单纯了。其时以梁启超、汤化龙为首而拥段的原进步党和研究系等有影响力的政客,也全力附和。他们认为参战对中国,有百利无一害。理由甚多:

首先是美国参战以后,协约国在欧战中的最后胜利已十分明显,因此中国应该参加协约国,庶几在将来的国际和会上,有争取胜利果实的权利。

中国的着眼点则集中在山东半岛,因为日本志在战后,承继德国在山东的殖民地而扩大之。中国要抵制日本,收回山东半岛,就非参加战后和会不可。要参加将来的和会,目前参战而成为战胜国,实为必需也。

再者,中国参战之后,不特可以立刻收回德奥等国在中国的所有租借地和一切财产,停付对德奥等国的庚子赔款;还可以参战为借口,要求缓付对协约国英法美意等国的庚子赔款,其年均总数皆在两千万元以上。由缓付开始,战后中国,更可乘机要求全部停付一切赔款。前途无限,利莫大焉。

抑有进者,在段党看来,中国参战还得有其参战军。段政府正可乘机扩大国防军,增加北京政府在国内外的军事力量。为着扩军,政府还得整顿税收,交涉外债。总之,对段政府而言,参加世界大战,对中国是有百利无一害的,所以段氏主张接受美国邀请,立刻参战。事实上,段氏为着参战,几乎废寝忘餐,全力以赴。其刚愎自用的个性,在参战政潮上也表露无遗。

反参战也另有理由

可是黎元洪何以反对参战呢?说穿了,黎与段至此已是势成水火的政敌。凡敌之所好,我必反之,已成为转型期中国政坛的公式(包括国共两党当政时期)。更重要的还是,黎此时是一位徒拥虚名的政治领袖,但他却有其被利用的政治价值。这时刚刚恢复建制的老国会,和国会之中的多数党(老国民党各派系),和他们现时在野的老党魁孙中山,以及当时盘踞西南数省的实力派,像原护国军首脑、现任云南督军的唐继尧、广西督军岑春煊、广东督军陆荣廷,也都声明反对参战。在他们的影响之下,京沪各大都市中一些商学团体也反对参战,并在北京政府中公开表示拥黎反段。这一来,中国是否应该参战的问题,黎段两派,就旗鼓相当,政府也就随之一分为二了。那位原无政治实力的黎大总统,在各实力派一致拥护之下,也就顶起了“反参战”的半边天了(关于参战辩论和舆论的原始文件,上引《北洋军阀(1912~1928)》,第三卷,颇有选录,见页56~199)。

反参战的理由何在呢?说来也是大可理解的。就以孙中山先生来说吧,站在一个民族革命家的立场来看,第一次世界大战,原来就是一场白色帝国主义抢夺殖民地的战争。我们这个深受帝国主义之害的中国,有什么理由来参加他们帝国主义之间的分赃战争呢?

再者,在一个革命家看来,中国问题之彻底解决,是个革命成功与否的问题。不幸的是辛亥革命半途流产,革命果实被北洋军阀拦路打劫去了。现在“革命尚未成功”(中山口头语),弄得民国不如大清。目前中国的当务之急,是打倒军阀,完成革命。如今袁去段来,军阀盘踞如旧,全国上下,还要拥护军阀,乘势壮大,去参加欧战,岂非舍本逐末?所以孙中山就反对参战了。孙中山当时在国内是颇享清望的,在他的号召之下,商学各界,就深受影响了。

至于西南各省的军头,为何也反对参战呢?那就更不难理解了。他们所反的事实上却是北洋系这一政治实体,而非“参战案”这个政策。因为时仅一年之前,在反袁世凯帝制的“护国战争”期间(1916年春季),他们初次摆脱了北洋系的控制,颇尝南北分治的政治甜头。如今袁去段来,北京政府虽然少了个皇帝,然北洋系控制北京政府的本质,却是换汤未换药也。加以他们原来又都和革命派甚为接近,虽然无爱于国民党,但是他们原和黎元洪一样,也都以民国的缔造者自居,对北洋系的军阀,忌嫉与憎恨兼而有之。如今眼见段派北洋系以参战自肥,他们以反参战为借口,而达其拥黎反段的目的,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若论部分国会议员之反参战,其所反者,实际上亦系北洋系之专政,非参战之政策也。中国参战与否,对他们实在非关宏旨。若在任何情况之下,能使北洋系政府垮台,由国会议员来组织责任内阁,则参战与否,原不在话下也。

一言以蔽之,这也就是“转型期”政治现象的可悲之处了。各实力派都要利用响亮的政策问题为借口,来大踢其与政策无关的政治皮球,从事权力斗争而已。还是李宗仁先生的话说得好:“在大家斗到白热化的时候,哪还想到什么国家民族啰。”

幕后的经济暗盘

以上所述都还限于中国政坛上冠冕堂皇的表面文章呢,历史家如揭开他们舞台后面的帏幕,看看他们台后的运作,就与台前颇有不同了。因为在民国政治史中的政争,和其他历史上的政争,也只是大同小异的,那就是政治背后往往还有其经济暗盘也。首先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也是国际关系史上所谓秘密外交的高潮期。表面的公开外交是一套,暗盘中的秘密外交又是另一套。一次大战期间,也是世界历史上国际间秘密条约最为茂盛的时代。君不见,我们轰轰烈烈的爱国“五四运动”,不就是因为中日之间的密约曝光,而爆发出来的?从秘密条约搞起,对本国或异国当权派,和有影响力的政客军阀作经济之贿赂,那就更是不在话下了。

在参战案初起之时,欧洲战场中对立的协约和同盟两集团,对中国的参战与否,都极为重视。对协约国的英法来说,日本既已参加了协约国对德作战了,中国再随之加入,德奥在亚洲的势力,不用说就全部扫地出门了。中国虽是个老大无用之国,她却有无限的人力资源、廉价劳工、原料和市场,能补协约国之不足。还有就是日本,乘欧战方殷,在东亚浑水摸鱼,已势不可遏。日本曾为英国在远东的贸易之劲敌,为久长之计,制衡日本,为战后重返亚洲着想,英法两国都有强拉中国入伙参战之必要。

对同盟国的德奥来说,中国一旦对德奥宣战,不用说他们在中国数十年来所享有的一切外交特权、租借地和所有的经济设施,立刻就化为乌有。他们留在中国的所有商人、官吏和情报人员,全部都要被作为战俘而失去自由。所以柏林也就使出全身解数,派出最资深专家和有影响力的外交家,挟大批马克,来华活动,并暗中资助(事实上也就是贿赂了)反参战人士反参战到底。口头工作效率不够,双方对中国各实力集团,就用美金、马克作重赀贿赂了。

孙中山也受贿百万马克

那时交战双方对中国所使用的金元外交,和银弹攻势,从公开借款和半公开的酬劳、佣金、手续费用等等,到干脆的秘密贿赂,是千奇百怪的。历史本来比小说有趣,我们如把它详细地记录下来,其故事之惊心动魄,就不下于福尔摩斯侦探案了。最难想象的是,连“一代圣贤”的孙中山先生,也变成他们帝国主义者银弹攻势下的受害人。为着“反参战”,他老人家也曾接收过德国政府秘密奉送的两百万马克的酬劳。虽然他实际上只收到一百万马克,另外一百万,被何人打劫了,或中饱了,至今还是个天大的疑案。

为着“反参战”,中山接受了德国的大量酬劳,在当时是早有蛛丝马迹的,国民党的党史家,对此也微有所述。但是数目多寡,两方授受的详细情况,却是个不解之谜。一直到二战后,德国国家档案被全部公开,再经过精通德语的资深华裔史家李国祁博士,对该项档卷的细心翻阅,始案情大白的。

李博士二战后留学德国,返国后曾任台湾南港“中央研究院”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所长有年,接触广泛,著述丰盛,中外咸钦。关于此项发现,李教授在著述之余,也曾在南港“近史所”和台北“国史馆”都做过公开报告。笔者有幸亦曾亲往旁听。“国史馆”主持人,当时是曾经孙国父耳提面命的党国元老黄季陆先生。黄公也公开认为此项报告乃十分难得的一手史料。既是可靠史料,就该认真处理。

有的读者,读拙著至此,不免心有难安。认为“国父一代圣贤”,怎能收受外国的贿赂呢?须知中山是一位不治私产的革命者。孔门弟子不是也说过,只要大德无亏,小德出入可也。他们那时搞革命的人,往往也认为革命无道德,以成功为道德。为着争取革命的成功,则何事不可为?这一概念,对伦理学家来说,可能有保留余地。但是近现代革命家,很多都是奉为圭臬的。当然它也不会有伤于中山先生的日月之明也。

当时马克的国际汇率,仅略低于美元。百万之数,在当时中国是吓坏人的巨款。它对其后的中国内战,所谓“护法战争”,是有其决定性影响的。我们势将继续讨论下去。留待后文再说吧。

2001年10月8日于北美洲

原载于台北《传记文学》第七十九卷第五、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