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末世 2、为家乡代言

混乱的政治局势下,能做些实事难能可贵。在南京官场上的侯峒曾,不忘六百里外的家乡百姓。

北宋政治家范仲淹说过一句名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几百年来,有责任感的仁人志士这样想,也这样做。

峒曾在南京为官期间,至少做了两件对嘉定意义非凡的事。

第一件事关乎嘉定的每一位读书人。

崇祯皇帝继位后,采取的政策之一是慎重选拔人才,缩减科举取士的名额。各府要按照朝廷的新政令,依据文风高下、钱粮人口多寡的标准,把所辖的县划分为上、中、下三等,不同层次的县学有不同的童生录取名额。童生是指所有未考中秀才(生员)的读书人,所有童生要先通过县里的考试,才能进一步考取秀才,然后才有资格参加院试,进一步获取参加乡试的资格。可以说,每个县童生的录取率,直接关系到每一名读书人的未来。

苏州府经济发达,下辖太仓州和长洲(苏州)、吴县、吴江、昆山、常熟、嘉定和崇明七个县,大多富庶。南直隶督学倪元珙为保证均衡,保留长洲、吴县、吴江、昆山、常熟等大县,把嘉定划为中等县。中等县每次只能录取不到三十名童生,比大县少二十余人。嘉定的读书人愤愤不平,打算联名上书,但迟迟未有行动。

峒曾从家人口中听说了家乡士子的苦恼。当时他初涉官场,资历尚浅,但出于责任,仍然给倪元珙写了一封信。

在信中,他按惯例先说了很多客套话。首先感谢督学倪元珙录取自己的儿子玄演、玄洁为秀才,对他没有录取侄子玄泓表示理解,称他和弟弟岐曾都反对官场好友为玄泓说情。然后,他介绍了自己的家族风气,回顾了曾祖父侯尧封和父亲侯震旸不近名利的处事风格,如今祖先受到乡民的尊重,奉祀在乡贤祠,也给子孙带来无声的教诲。

终于谈及嘉定录取名额一事时,他变得从容不迫。他认为,这件事不仅是一个县的事,更是天下大事。他根据舆情,拿出了三条理由,论证嘉定被划为中等县的不合理之处:一是上中下三等的划分方式本身不合理,中等县与上等县的水平相差不多,而录取名额相差二十人,无法服众,如果划分四等或五等依次递减,更能调节平衡;二是在云南、贵州等边疆的省,五六个大县的实力合起来也比不上江南一个县,而嘉定只能划为中等县,录取名额远少于边疆的大县,太不合理;三是在苏州府,嘉定县缴纳的赋税少于长洲,但多于吴县,结果吴县为上等县,嘉定却为中等县,这于理不合,也可以推知全国各地不止一个需要厘正的案例。

在他的申请和劝说下,倪元珙重新权衡,将嘉定划为大县,每次考试能录取五十余名童生。

第二件事关系到嘉定的每一名百姓。

江南是财赋重地,为国家的运转提供了一大半财力。从明朝开国以来,江南就扛起了沉重的赋税。明朝后期,更有“江南赋役百倍他省”“苏松财赋半天下”“一县可敌江北一大郡”的说法。

嘉定只是江南的偏僻县,每年却要向朝廷缴纳几十种赋税。赋税名目繁多,主要是十余万石稻米,包括熟糯米、糙粳米、熟粳米、白粳米等类型,通过水路运输,称为“漕粮”。除了稻米,还要交小麦、绿豆、绢纱、棉布、料银等。此外,本县每年还要向朝廷输送鸬鹚、香獐、鸡、鹅、猪、茴香、核桃、莲心、木耳等几十种贡品,加起来有上万斤。所有赋税的去向包括北京、南京的皇族和官府,以及分散在山东、河南的四座藩王府,还要就近供应太仓、吴淞、宝山的军队。

赋税全部来自百姓,百姓的负担可想而知。几十年前,在任的嘉定县令慨叹:“东南民力竭矣……天无雨金,地无涌粟,安得不困敝乎?”朝廷只盯住江南的富庶,却不顾百姓的辛苦。

赋税沉重还在其次,让每一名嘉定百姓头疼的是,本地明明不产稻米,每年却要上缴大量稻米。

江南是全国的稻米主产区,但不代表各地都种水稻,嘉定就是个例外。嘉定建县仅四百余年,本是海水冲积而成的沙地,松软的地层下埋藏着远古时代的贝壳和龟壳。沙质土壤盐碱化严重,不适合种水稻。乡下农民大多因地制宜,广泛种植棉花,或者将棉花和水稻轮种,相沿成俗。每天夜幕降临时,家家户户的妇女忙于织布,随处可听到纺车的札札机杼声。柔软实用的棉布、麻布、纱布、斜纹布、药斑布、棋花布,成为嘉定的特色产品,畅销全国。自宋朝以来,嘉定和邻近的昆山、松江一直是全国的棉纺织中心。

可是,嘉定引以为豪的棉纺织业,每次赶上朝廷征收稻米时,就会出现尴尬的一幕:农民先去镇上卖掉棉布,换成银子,再拿着银子购买稻米,然后运到县里,上交国家。

嘉定的镇上聚集着大批商贩和来自“牙行”的中间人,他们从本地人手中收购棉布,再从别处贩来稻米,卖给本地人。他们垄断了市场,不准农民私下交易。收购棉布时,他们联手压低棉布的收购价;贩卖稻米时,他们又一致抬高稻米的售价,中间夹杂着强买强卖、私下扣税、索要折扣、偷用成色不足的银钱等伎俩。农民心知有诈,却无可奈何。辗转运输的结果是,农民每上缴一石稻米,相当于花了两石稻米的钱。官府在城隍庙前立碑发布告示,禁止商贩和中间人的投机活动,但没有太大成效。

嘉定百姓大多受过商贩和中间人的欺凌,叫苦不迭,一直希望能“岁漕改折”,也就是把每年要缴纳的稻米折合成相应的银两缴纳。

百姓无力发声,只能求助于有身份有文化的士绅。土生土长的读书人,怀着对一方水土的感情,自从考中功名、出人头地的那天起,就背上了“为民请命”的义务。

侯峒曾的祖先正是这样的士绅,见证并参与了嘉定每一次折漕历程。

万历八年(1580年),在百姓的请求下,嘉定各镇的粮长联名上书,请求县令向朝廷申请“漕粮永折”,得到了朝廷“准速行”的答复。然而折漕四年后才实行,且只实行了一年。县令继续申请,每一次都有赖于乡绅相助,寻求苏州府、巡按御史、兵粮道、户部的层层批复。

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鉴于嘉定官民多次申请,户部经过勘查,答应嘉定“漕粮永折”,每石粮食按市场价折合七钱银子,成为定制。嘉定官民获得了胜利。峒曾的曾祖父侯尧封参与了整件事。当时的峒曾还年幼,对长辈们的努力一知半解。

到了天启四年(1624年),东北战事吃紧,户部下令嘉定重新缴纳稻米。正值大旱,米价飞涨,征收稻米的消息震动了全县。峒曾的父亲侯震旸刚到吏部任职,他聚集长者商议,集体凑钱,请县令上疏朝廷。最终,朝廷中止了嘉定县的赋税变动。侯震旸去世后,嘉定百姓建祠立碑,纪念他的功德。当时,峒曾正埋头准备会试。父亲为民请愿的举动,让他敬佩。

现在,崇祯十年(1637年),又一次“漕粮折银”的困境摆在嘉定百姓面前。辽东的战事空前急迫,军饷出现巨大空缺,朝廷向富庶的江南加派粮饷。按新规定,嘉定要上缴的稻米数额没有变化,但稻米兑换银两的比率上涨了。每石稻米折合的银子由七钱涨至一两,意味着全县每年要多交三万两银子。

百姓哗然一片,涌向县衙。县令好言安抚百姓,提议暂且答应一年,等第二年再向朝廷上疏请求。善良的百姓相信了县令的话,陆续散去。峒曾听说后,明白县令只是在敷衍,拖下去只会不了了之,他决定立刻反对。

他写信给掌管漕粮的南京户部侍郎程国祥,希望他为嘉定百姓请命。程国祥是徽州人,刚升任北京户部尚书。峒曾与他相熟,嘱托他上疏北京朝廷,收回成命。他先后给程国祥写了两封信,讲述嘉定地瘠民贫,农民大多种植棉花,上缴稻米实在困难云云。他自己则凑集资金,带领部分嘉定士绅去南京户部请命。最终,嘉定每石稻米的折银价格降低了一钱。降低一钱,意味着为全县百姓节省了一万两银子。

峒曾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嘉定的“漕粮折银”不会一劳永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