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割袍

“林中有刺客!”努尔哈赤一惊,变故仓猝,不及思虑,他狠力一夹马腹,白龙马向前猛冲。树上的刺客见一击不中,急忙抽箭再射,不想努尔哈赤的坐骑神骏异常,骨挺筋健,奔驰若风,四蹄翻飞,早已跑出了半箭之地,又有树林遮掩,射出的羽箭掉在他身后。努尔哈赤驰出林子,与颜布禄等人会齐,向林中查探,林中已没了刺客的人影,射落在地的羽箭也没了踪迹。

李成梁交出兵权,离职回乡,新任总兵麻贵虽是名将,但新来乍到,诸事尚未熟悉,努尔哈赤乘机起兵再征叶赫。他将龙敦斩了祭过大旗,仍旧留下舒尔哈齐与褚英、张一化守卫佛阿拉。

自努尔哈赤离开佛阿拉出征叶赫,舒尔哈齐终日喝酒,与瓜尔佳氏等几个年轻的福晋厮混,阿尔通阿、扎萨克图二人焦急难耐,一起赶到家中劝谏。唢呐嘹亮,鼓乐悦耳,舒尔哈齐斜倚在宽大的木椅上,欣赏着瓜尔佳氏的舞蹈。瓜尔佳氏身穿薄似蝉翼般的缎衣,显出玲珑的身段儿,手持一面铜镜,半裸着纤细雪白的胳膊,舞步妙曼,婀娜多姿,那一头的乌黑长发披散开来,几可垂地,随着身子的转动跳跃,散成千万根丝线,闪着乌亮的光。她的头发先是闻名乌拉,渐渐享誉扈伦四部,后来她来到建州,也是无人能及。但常人所见的都是她云髻高挽的“两把头”,还有头上插满的鲜花、金银翠玉结成的压发簪、珠花簪,雍容华贵,落落大方,哪里见得到她如此狐媚的模样?瓜尔佳氏越舞越快,飘舞的长发飞到了舒尔哈齐的脸上、脖间,痒得舒尔哈齐神魂颠倒,与身边的女人一起大呼小叫,狂饮不止。瓜尔佳氏忽地将铜镜抛给舒尔哈齐,松开系在腰间的小红布兜,叮铃铃一阵脆响,赫然露出一串银铃,那银铃随着腰肢扭动,响个不停。瓜尔佳氏索性将脚上的厚木底的绣花鞋和白袜脱掉,露出一双白嫩的天足,门外的阿尔通阿、扎萨克图也看得痴了,暗自喝彩:“长发美人,金头天足,真是天生的尤物!”二人迈步进来,舒尔哈齐兀自鼓掌不已。

瓜尔佳氏此时跳得香汗淋漓,见了二人,知趣地收住脚步,说道:“贝勒想是有些醉了,你们劝劝他吧!”使个眼色,带着那些女人出去了。

“我没醉,再喝三大杯也不够。”舒尔哈齐晃着手中的金杯大叫。

扎萨克图夺过金杯,不满地说:“每天就知道喝酒,怎么这样没心没肺了?”

阿尔通阿也觉伤心,无奈地叹道:“让他喝吧!还能喝几天呢!等刀架到脖子上,想喝也难了。阿玛哪里想着要趁城内空虚之机起事呢!总有一天,咱们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二人埋头坐下,相顾凄然。

舒尔哈齐翻了个身,睁开朦胧的醉眼,冷笑道:“你们两个胡乱发什么牢骚?跟随我多年,竟还这么太鲁莽了。你大伯父是走了,可他留下了褚英和张一化,对咱们分明是怀有戒心,他既然有了准备,何必中他圈套呢!”

“阿玛原来还没醉?”阿尔通阿暗自思忖,他看到了舒尔哈齐眼中深含的两道精光,问道:“阿玛是说他在试探咱们?”

“不管是不是试探,你们可要小心了,万万不可妄动,露了马脚!上次我曾嘱咐过你们,若不能一举成功杀了他,只要这座空城实在没有一点儿用处!他挥师攻城,我们不是死路一条了?”

“他觉察出了什么?我们可是小心提防,从未大意过的。”扎萨克图见父亲如此谨慎,大觉不快,父亲毕竟老了,不再有当年的锐气果敢。

舒尔哈齐摇头道:“那倒不会,你大伯父的秉性我知道,最不能容忍亲近的人有二心。他若是发觉了蛛丝马迹,就不会只杀龙敦一人祭旗了。”

“那咱们就死了这条心不成?阿玛既不甘心,又一味畏缩不前,终日沉湎酒色,闷闷不乐,这样下去,身子如何打熬得住!”阿尔通阿又忧虑又焦急,不知如何说动父亲。

舒尔哈齐诡秘地一笑,说道:“你们以为我愿意束手待毙?我这样声色犬马地胡闹,是为什么?是给你大伯父看的,不然他怎么会放心于我。”

“孩儿明白了,阿玛原来是学三国刘皇叔的法子。”阿尔通阿、扎萨克图恍然大悟。

舒尔哈齐叹道:“敌强我弱,不得不如此了。假作不知而实知,假作不为而实不可为,或将有所为。当其机未发时,静候似痴。这是假痴不癫一计的要诀。当年刘备寄身曹操门下,每日饮酒种菜,不问世事,才成就了日后的大事。若他还没有什么准备,就暴露了心迹,怎会存活在世上。”

“那阿玛打算怎么办?”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你们明白这话的意思么?”

扎萨克图抢着说道:“俗话说:蛇打七寸,打了七寸,蛇头再也无力伸缩,这条蛇也就完了。阿玛,何时动手?我有些等不及了。”

“做大事要耐得住性子,不可急躁。你大伯父与张一化早年有师徒之情,张一化刚刚病故,灵柩暂放在城南的大觉寺,他回到佛阿拉,必会前去吊唁……”舒尔哈齐听到一阵急急的脚步声,赶忙住了口,歪倒在椅子上,连呼痛快,阿尔通阿、扎萨克图二人也取杯在手。

进来的却是一个守在府门外的亲兵,他气喘吁吁地禀报道:“大贝勒大捷而回,离佛阿拉城还有二十里的路程,大阿哥请二贝勒一起出城迎接。”

“知道了。”舒尔哈齐略摆一下手。阿尔通阿、扎萨克图扶他起来,舒尔哈齐将桌上的一大杯烧酒洒在身上,让兄弟二人搀扶着上了马,摇摇晃晃地出了城。大阿哥褚英已抢先一步,接到了努尔哈赤。努尔哈赤问了佛阿拉的情形,知道一切平安,一颗空悬多日的心终于放下,发现来迎的人群中少了张一化,褚英说:“张军师几天前病故了,灵柩停在城南的大觉寺,等着阿玛回来再发丧。”

努尔哈赤叹息良久,满身酒气的舒尔哈齐这才赶来道贺,醉醺醺地说道:“东、东哥在哪、哪里?怎么没、没带她回来?”

努尔哈赤听说了这些天他沉湎酒色,见他身上龌龊不堪,酒气熏人,沉着脸说:“老三,你又喝酒了?误了守城,可是要罚的!”

舒尔哈齐嘻笑着摇手说:“有大、大哥在,谁、谁敢打咱们建州的主、主意?敢是活得不、不耐烦了。”

努尔哈赤淡淡一笑,由众人簇拥着入城,打算先到张一化灵前祭奠一番,想到大觉寺在南城以外,只好回到了木栅城,褚英、舒尔哈齐等人重新拜贺,摆酒庆功。

次日一早,努尔哈赤带着颜布禄几个贴身侍卫赶往大觉寺。大觉寺离城不到十里,处在龟背山脚下,是佛阿拉惟一的一所寺庙。寺院正殿为大雄宝殿,供奉释迦牟尼佛祖。在殿后的高台之上,另建有东配殿,供奉地藏王菩萨,西配殿供奉观世音菩萨。东西配殿之后,便是斋堂。寺庙的住持和尚听说努尔哈赤来了,慌忙迎接出来,让到净室歇息,努尔哈赤道:“大和尚请自便,我只是来祭奠张军师。”

住持和尚亲自引领他来到斋堂后面的一间空闲屋子前,说道:“张施主修养精纯,若是入我教门,必能悟道得法,炼得舍利。”

“张先生解脱成佛去了。他今世苦其身,尽其心,来世定能生个好地方,享享人间的福禄……”努尔哈赤拈香在手,半是祭拜,半是答话,但见了那红漆的棺材,心里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含泪连拜几下,守灵的孝子大礼回拜了,他又问了张一化死时的情形,才蹙身出来,上马回城。

佛阿拉与大觉寺之间,有一片茂密的槐树林。正是深秋季节,槐树叶子已有些发黄,但枝叶依然繁密,亭亭如盖。努尔哈赤尚未从悲伤中脱离出来,打马如飞,一个人跑在前头,颜布禄等人在后面紧紧追赶。进了树林不远,突然听到弓弦的响声,努尔哈赤久经征战,猛地将头向外一偏,拧腰收腹,伏在马背上,“嗖嗖”两只狼牙大箭,贴着鬓边背后飞过,黑貂皮帽子竟给射落在地。

“林中有刺客!”努尔哈赤一惊,变故仓猝,不及思虑,他狠力一夹马腹,白龙马向前猛冲。树上的刺客见一击不中,急忙抽箭再射,不想努尔哈赤的坐骑神骏异常,骨挺筋健,奔驰若风,四蹄翻飞,早已跑出了半箭之地,又有树林遮掩,射出的羽箭掉在他身后。努尔哈赤驰出林子,与颜布禄等人会齐,向林中查探,林中已没了刺客的人影,射落在地的羽箭也没了踪迹。

颜布禄等人跪倒请罪道:“奴才们虑事不周,让大贝勒受惊了。”

努尔哈赤抬手命他们起来,抚慰道:“刺客早有准备,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自然不好防备。好在上天保佑,我们没有损伤一人,回城后此事不准向他人提起,若有人打听,速速禀报我!”众侍卫连声答应。

努尔哈赤回到木栅城,召来何合礼、费英东、褚英、代善,还特地请来龚正陆,商讨被刺一事。众人听说此事,各自吃惊。褚英眉头深锁,不解道:“如今扈伦四部只剩下叶赫一部,孤立无援,还有谁有这样的胆子?”

“我飞马奔驰,那刺客却能既快且准地认出我来,可见不是外人。再说若是外人,必不熟悉地形,更不会在眨眼之间,逃得无影无踪了,必是内奸无疑!”说道最后,努尔哈赤的语气变得异常冰冷,眼里那两道慑人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慄。

龚正陆颔首道:“大贝勒说得极是。那些刺客想必就在佛阿拉。”他目光深窈地看着众人,张一化已死,军师之位正虚,初次参与机要,不免要显出高人一筹的见识。

褚英问道:“龚师傅怎么知道?”

龚正陆见努尔哈赤不动声色,越发觉得推断不误,答道:“大阿哥,你看刺客背后主使的人是谁?”

“这……”褚英挠头道:“必是与我阿玛有深仇的人。”

“扈伦三部已归建州,东起日本海,西迄松花江,南达摩阔崴湾,濒临图门江口,北抵鄂伦河,再也无人可与大贝勒抗衡,那些仇人大多灰飞烟灭,谁还有如此深仇?”

“那会是谁呢?总不是咱们自家人吧!”

“正是咱们自家人。”努尔哈赤面色阴沉,一字一顿地说:“此人就是你的三叔舒尔哈齐。”

“怎么会是二贝勒?”众人惊得挢舌难下,脸色大变。

努尔哈赤缓声道:“龚师傅,你讲与大伙儿听听。”

“其实二贝勒对大贝勒怀恨已久了。当年初建佛阿拉城,以木栅城为中心,大贝勒与福晋、小阿哥们居住,二贝勒居住在此外的内城。二贝勒极为不满,唆使心腹将领常书向大贝勒进言,二贝勒也该居住在木栅城里,不该与其他兄弟一样住在内城。大贝勒接待朝鲜使臣,坐在中厅的黑漆椅上,二贝勒与其他将领佩剑侍立两旁,他同样怨恨不服,在他眼里只有兄弟,没有尊卑。”

“那何至于动了杀机?”褚英两次留守佛阿拉,与舒尔哈齐交往最多,他心里仍是有些迷惑,说道:“三叔这人本性不算坏,是不是他手下的那几个将领偷偷干的?这些日子他终日酗酒,声色犬马的,好像没多大的野心。”

龚正陆道:“这正是最可怀疑的地方。二贝勒的才智过人,却要示人以愚,他想什么怕什么?不过是想让大贝勒少了戒心罢了。大阿哥说他没有什么野心,那却未必。乌碣岩大战时,他带领五百人马,同常书、纳奇布等止于山下,畏缩不前。大贝勒要将常书、纳奇布处死,他却请求代他们受罚,大贝勒无奈,只罚了常书白银一百两,撤去纳奇布牛录一职。足见二贝勒与他们情逾骨肉,如此重大的事情,那些手下不经他点头,决不敢妄动。他如今手中没有了兵权,知道难以与大贝勒抗衡,自然处处隐忍,不敢有丝毫的破绽。那日他与大阿哥一起出城迎接大贝勒回来,浑身的酒气,可眼里不时闪出怨恨之光,不是醉酒的常态,分明是装出来的。”

何合礼思忖着说道:“龚师傅这样说,我倒想起十多年前的一件事来。那年朝鲜特使申忠一来到建州交好,二贝勒想要宴请他,我陪着一起到二贝勒家里赴宴。席间,二贝勒乘着酒兴对申忠一说:‘我们兄弟俩一样请你吃酒,你们朝鲜国给我们兄弟俩的礼物却不一样,是何道理?我们兄弟俩一母同胞,原不应该有高下之分,朝廷承认我们兄弟俩的身份都是建州都督,你们却要不依朝廷么?’吓得申忠一连声说不敢。当时,我只以为他权位与财物不能与大贝勒平分秋色,心存怨气,借机发作而已,并没有多想。”

努尔哈赤神色黯然,声音低沉道:“我与三弟、四弟早早没了额娘,阿玛又抽不出工夫教导,父母的关爱抚养极少,因此我对他俩宽容过多,管束不够,他们难免骄横一些。这是我们家中的私事,我倒不想教大伙儿与我一样地宽容他,只想不要因他的骄横得罪了大伙儿,冷了大伙儿的心。”

“大贝勒,自古帝王无私事,所谓家事既是国事,此次行刺不论二贝勒知与不知,都不可听之任之。”龚正陆急声说道:“自古兄弟阋于墙,争权夺利,互相残杀,代有其事。唐朝初年,李世民兄弟三人争夺帝位,李世民预先发难,玄武门之变,两死一存,才得以龙飞九五,不然哪里会有唐太宗,哪会有贞观之治?”

努尔哈赤沉吟半晌,叹口气说道:“李世民是被逼得万般无奈,才不得不反击,我与三弟还没有势同水火,不致于动刀拿枪的。如今建州初定,正是用人之际,三弟颇有才智,我不忍心伤他。他实在不愿住在佛阿拉,就另选个地方,做了一城之主,他的火气自然就消了。”

龚正陆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大贝勒此计高明之极。二贝勒择地另居,倒是个好法子,但不可再教那几个心腹将领跟在身边,应该趁此时机,除掉他的羽翼,他人单势孤,想图大事也不容易了。”

一直沉默的费英东说道:“二贝勒离开佛阿拉,自然少了顾忌,不必这样夹着尾巴了,离得虽说远了,却更容易监视了。若是查出什么谋反的凭据,看他如何狡辩?”

“不错,查查那日出城的人,或许有所收获。”代善附和道。

褚英咬牙说:“若真三叔有什么不轨,那就乘机除了他!他先无情,也不能怪咱们无义!不然留下什么后患,反会遭了他的算计。”

“那要看他自家的心地,能不能悔过自新了。”努尔哈赤摇头叹气不止,对何合礼道:“你去告知老三一声,看他选什么地方?”然后留下褚英与代善,命他二人去查问此案。

舒尔哈齐得知没有伤及努尔哈赤,望着跪在地上的常书、纳奇布,怅然若失,良久恨恨地说:“你们起来,此次不成,再找其他机会。我们在他左右,我不相信老虎没有打盹的时候?”

阿尔通阿道:“离得近有好处,也有坏处。时候一长,难免不露出什么破绽,给人发觉,就危急了。”

“那就先忍几日,看看风声再说。”舒尔哈齐扫视众人一眼,说道:“这几日不要四处走动,各自好生在家里歇着!”

“阿玛,大伯父不是有意要咱们搬出佛阿拉么?那咱们正好躲得远远的,省得如此提心吊胆。孩儿知道有个地方叫黑扯木,那里山高林密,距叶赫不远,也好暗中与他们联络一下。”

“哼!阿尔通阿,你以为你大伯父怀着什么好心么?他是要拆散咱们,各个击破呀!看来他果真起了疑心。”

常书、纳奇布一起说道:“我们俩誓死追随贝勒!”

“我何尝不想如此,哪里舍得你们走呢!”舒尔哈齐面色悲伤。

阿尔通阿说:“这并不难,等阿玛到了黑扯木,你们两人可向大伯父辞行,离开建州不就行了。”

舒尔哈齐道:“只好如此了。你俩在建州可要当心啊!”他留下长子阿尔通阿、次子阿敏和心腹武尔坤,带着三子扎萨克图、常书、纳奇布等人搬到黑扯木。

褚英、代善二人换了便衣,到城门询问了守门的兵卒,可见骑马背着弓箭的城内将领出去,兵卒们都说没有见到,褚英、代善颇觉失望,垂头丧气地往回走,龚正陆骑马迎面赶来,兄弟二人拜见说:“龚师傅要出城么?”

“正是。你们可查出头绪?”

代善无奈地说:“守门的兵卒说没见过城内的将领出城。”

龚正陆下马,与他们进了城门街边的一家小店,坐下喝着奶茶,问道:“你们想那刺客可会大摇大摆地出城?”

褚英、代善二人对视一眼,摇头说:“不会。”

“那守门兵卒如何能见?”

“这……”二人支吾着,无言以对。

龚正陆说道:“刺客所为最忌讳明目张胆,必然不会骑马背弓出城,而是要将人、马、弓箭分散偷运出去。你们先问问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带着马匹、弓箭出城。”

不多时,二人无精打采地回来说:“每日带弓箭出城打猎的人极多,兵卒们哪里辨认得过来!”

“马匹呢?”

“我们没再询问。”

龚正陆暗自摇头,他俩虽是自己的学生,但毕竟是身份尊贵的阿哥,不好出言申斥,淡淡地说:“没问也罢,咱们出城到密林中走一趟。探案讲究实地勘察,四处走访,不能闭门造车,在家里胡乱猜想。夜半行窃,僻巷杀人,路上行刺,都是愚夫俗士之行,非谋士之所为,必有破绽之处。只要用心,不难查出。”

“龚师傅原来是特地帮咱俩的。”褚英一拍代善的手臂,“走,我们出城。”

三人骑马来到城南的槐树林中,细心搜寻,几乎找遍了每棵树上树下,没有一点儿线索,褚英、代善看着龚正陆,一时没了主意。龚正陆深锁眉头,找到努尔哈赤遇刺的几棵槐树周围,信马漫走,忽然看到路旁的槐树给人砍伐了不少,四下散落着不少干枯的枝条,几处还留着半人高的树桩,回身问褚英道:“大阿哥,这些树木给人砍去做什么?”

“烧饭取火。”

“嗯!那问什么留下这半截的树桩,散落的这些枝条也不屑拾取?”

“想是车上装不下了。”

龚正陆摇头道:“此事大可怀疑。砍柴人好像十分匆忙,心思也不在这些木柴上,想必是以此掩盖什么。”

代善醒悟道:“是那些刺客在此踩盘子?”

褚英道:“砍去树木,或许是为便于瞭望射箭。”

龚正陆不置可否,打马回城,路上一言不发。进了城门,才对褚英、代善道:“你俩去问问守门的兵卒,大贝勒遇刺的前几日可有砍柴的牛车出入?”

不多时,褚英、代善二人赶上来,满脸喜色,褚英问道:“师傅怎么知道三叔家会有人赶着牛车出城砍柴?”

“那刺客要将人、马、弓箭分散出城而不引人注意,只有夹带在来往运货的车辆之中,二贝勒何等尊贵,家中还少得了几捆木柴?赶牛车出城砍柴,必是别有所图。”

代善佩服道:“师傅料事如神,那个守门的牛录额真还说不知是谁骑了两匹极为神骏的战马出城,看着好像阿尔通阿和武尔坤的坐骑。”

“那么多马匹,他如何一眼分辨出来?”

代善答道:“那牛录额真说当年曾在阿尔通阿和武尔坤营中效力,因此熟悉。”

龚正陆催马说:“回去禀明大贝勒,将阿尔通阿和武尔坤捉来审问。”

努尔哈赤听了褚英、代善的禀报,面色一寒,久久无言。莽古尔泰一掌击在桌案上,骂道:“不用费那些口舌了。他们做下这等狂逆的事,早已有了必死之心,还能问出话来?”

褚英见他鲁莽,提醒道:“五弟,若这样杀了他俩,三叔有什么阴谋就无从知晓了。”

“杀了他们,你三叔更是不会回头醒悟了。”努尔哈赤一脸茫然,心下似是极为酸楚,本来以为舒尔哈齐不会如此不顾手足之情,心里不愿坐实,如今证据俱在,再难躲避了。他缓缓站起身来,说道:“我要亲自审问,看着两个贼子如何答话?”

努尔哈赤带着三个儿子进了关押阿尔通阿的屋子,阿尔通阿已被五花大绑地捆在木桩上,他见努尔哈赤等人进来,鼻子冷哼一声,闭目不语。努尔哈赤坐下道:“我只问你一句话,那天在槐林中是不是你?”

阿尔通阿睁开眼睛,咬牙切齿道:“可惜我的箭法不精,不能替阿玛出了这口恶气。”

“我与你父亲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你为什么这样恨我?”

阿尔通阿讥讽道:“你们还是兄弟,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若把我阿玛当作兄弟,怎么会夺了他的兵权?可怜他每日长吁短叹,借酒浇愁,你不心疼,我们做儿子的还心疼呢!”他伤心之极,满脸流泪。

“我自信对得起你阿玛,没有亏待他。”

“没有亏待?他还不如你那几个异性兄弟呢!乌碣岩大战,我阿玛只带五百人马,你却逼着他与布占泰厮杀,我的两个妹妹都嫁给了布占泰,怎么动得了手?那不是要他亲手杀了两个女儿么?你怎么竟狠得下这样的心肠?回到佛阿拉,你借口畏敌不前,不再派阿玛领兵,趁机剥夺了他的兵权。其实哪里是什么畏敌不前,你是害怕我阿玛与乌拉联手,你如此猜忌他,哪里什么兄弟之情?”

努尔哈赤沉下脸说:“我与你阿玛怎样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有什么话该由你阿玛来对我说。我俩之间,仇也罢恨也罢,并没有什么争斗,你却动手来刺杀我,存心犯上,罪不可恕!”

“既然仇怨深不可解,不先发制人,还要束手待毙吗?当真可笑!”

褚英上前骂道:“你这胆大的奴才,父辈就是有什么恩怨,你也不该起下这样猪狗不如的心肠!”

“哥哥,若是换成了你,该怎样做?以你的心胸早就当场拼命了,还要等到今日么!”

“你讲的是什么屁话!换了我又怎样,还是老老实实做本份的事,不该有什么非份之想。三叔总想着与我阿玛分庭抗礼,那不是痴人妄想么!我阿玛是兄长,自然该敬重,又是敕封的建州都督、龙虎将军,这岂是任由什么人来做的?若不是我阿玛,你们三房怎能有这样的荣华富贵?你们不知饮水思源,尽忠报效,也就罢了。却贪心都督权位,谋害尊长,留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小人何用!”

代善也说道:“上次三叔与龙敦勾结,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八弟皇太极早已禀了阿玛。阿玛隐忍不发,只杀了龙敦一人,难道不是顾念兄弟之情?到了今日,你还嘴硬,反咬一口,这般丧心病狂,我容不得你!”拔刀欲砍。

努尔哈赤阻拦道:“不必心急,听他还有什么话说。”

莽古尔泰早已按耐不住,劈面一掌,喝道:“好小子,原来真的是你下得毒手!咱们自幼一起长大,平日里哥哥弟弟地叫得亲热,如今却胆大包天来害我阿玛!我没有你这样的兄弟!”

阿尔通阿平日与莽古尔泰交情最密,二人自幼一起玩耍,吃酒玩乐,想到以前快活的光景,低头伤感道:“我恨大伯父,但心里一直将你看作兄弟,不想因此而伤及咱们多年相交相知的情谊。我既然走出了这一步,也不后悔。我死后,你若能有时能想起我来,不以为我对不住兄弟,就不枉咱们交往一场了。”说完,低声悲泣,泪水涟涟。莽古尔泰也觉辛酸,悒悒不乐地退到一旁。

努尔哈赤上前说道:“本来做儿女的要替父母分忧,也是份内之事,只是你做过了头,没有了是非善恶之分。我再问你,是不是你阿玛让你刺杀我的?你给我句明白话儿!”说到后面的话,他想起早死的额娘,想到兄弟三人被迫离家,心里一酸,声音颤抖起来。

阿尔通阿冷笑道:“你是不是要对我阿玛下手了?你要真有此心,也用不着审问了。反正你手下兵马极多,小小一个黑扯木还能攻不破么?你想杀他,本来不需找什么借口,何必要知道他与此事有没有瓜葛?”

“好一张利嘴!佛阿拉城寨太小,真委屈你了!我也不杀你,你自己慢慢说吧!看你什么时候住口。来人,把他吊起来!”努尔哈赤知道他已不可理喻,再问下去也是无用,看着两个侍卫把阿尔通阿吊在院中的大槐树上,转身而去。阿尔通阿声嘶力竭地叫喊道:“你杀了我吧!我不愿有你这样残暴、阴险、毒辣的伯父!不愿看到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

努尔哈赤回头看他在树上挣扎,叹气说:“舒尔哈齐怎么生出这样一个目无尊长的畜牲!吊上他三天三夜,看他知不知道悔悟。”

努尔哈赤满肚子的怒气无从发泄,走进关押武尔坤的屋子,命人将他吊起来,脚下堆满一堆干柴。努尔哈赤将一支火把在武尔坤眼前不住晃动,狞笑着问道:“你为什么刺杀我,是哪个主使的?”

武尔坤脸上一阵灼热,转过头去,一言不发。

“好!我看你忍到几时?”努尔哈赤将手中的火把扔到柴堆上,早已风干的木柴登时燃烧起来,霎那间,火焰熊熊,舔噬着武尔坤的双脚、双腿。武尔坤本能地将两脚缩高一尺,那火焰却升高了两尺,烧着了他的衣服、须发……武尔坤大骂道:“努尔哈赤!你残害忠良,不得好死!我就是死了,也要化作厉鬼,取你性命!”

“我等你,不识时务的狗奴才!”努尔哈赤不住冷笑,眼看武尔坤化作了一缕青烟,变成了一具焦枯的骷髅。

阿尔通阿也没有吊到三天三夜,次日夜里,他竟咬舌自尽了。努尔哈赤怒不可遏,命代善领五千兵马,攻破黑扯木,把舒尔哈齐捉到了佛阿拉。舒尔哈齐被关押到了一间狭小的屋子里,无门无窗,只记得是从屋顶的一个小孔扔落到了屋里。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暴怒着用拳脚踢打着屋子的四壁,只听到砰砰的几声闷响,触及之处柔软异常,他用手仔细地摸了一遍,原来屋子竟是用整张牛皮缝制的,无床无桌无椅无凳,想要求死也难,他怒吼道:“努尔哈赤,你在哪里?快来见我!”反复叫了几十遍,也没人答应,他翻身跌坐在屋内,大口地喘着粗气。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屋角见了一丝亮光,原来那里竟是一个小小的铁门,仅有半尺见方,送进了两个饽饽和一碗炖菜,上面竟有几块肉片。舒尔哈齐大叫道:“我不想吃饭,只想见努尔哈赤,快给我叫他来!”

外面的人却不答话,将小铁门牢牢关上。舒尔哈齐好不容易听到人声,怕他走了,呼喊道:“你不要走,我要拉屎!”

砰的一声,另一处屋角打开一扇小铁门,送进一个小木盆来,不等他取过,铁门随即关上。舒尔哈齐和衣躺下,两眼看着依稀透过一丝光亮的两孔小洞,自己一个堂堂的二贝勒,竟落到如此的地步,城破家亡,幽居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小屋子里,求生不易,求死不能,还不知苦熬到几时,不禁悲从中来,失声痛哭。

努尔哈赤心里也忐忑不安,舒尔哈齐已然囚禁在佛阿拉,但如何处置他,实在难以决断。他毕竟是患难与共的亲兄弟,是终生囚禁,留他一条性命,还是一了百了,不留后患?努尔哈赤想了半夜,也狠不下心来,朦胧之中,听到舒尔哈齐大喊道:“努尔哈赤,你在哪里?快来见我!”

他翻身起来,带了颜布禄等人,进了西跨院。颜布禄在前面提着灯笼,努尔哈赤走到院中牛皮房子前,说道:“舒尔哈齐,你想见我,我却不想见你。”

“努尔哈赤,你为什么派人抓我来佛阿拉?”

“你我本是亲兄弟,你为什么一心要杀我?”

“是你逼的!”

“我何尝逼你?”

“灭了哈达以后,你独断专行,眼里就没有了我这个兄弟,我算什么?我连你手下的那些心腹将领都不如!平日里带兵打仗,只给几百兵马;稍有不满,便横加训斥。恨乌及屋,对我手下的那几员将领,百般刁难,多有偏心。我搬到黑扯木,不想你吊死阿尔通阿,烧死武尔坤,又将关押在这黑屋子里,你心肠也太狠了!你把哈达的孟格布禄、乌拉的布占泰都放回本部去了,怎么却容不得我,硬要置我于死地呢?”

“舒尔哈齐,他人背叛我都可宽恕,兄弟反目却不能饶!”

“难道兄弟还不如那些异姓的敌人?”

“那些敌人怎样对我都行,我容不得兄弟背后插我一刀!”

“你要杀了我?难道不怕背上兄弟相残的骂名,给天下人耻笑?”

“自家兄弟竟恨不得一刀杀了我,那我宁愿不要你这个兄弟!”努尔哈赤拔刀在手,撩起前襟,嗤的一声,割下一尺多长的袍角,抛到地上说道:“舒尔哈齐,如今我们俩各不相欠了。你不用记着我的恩,我也不用记着你的义,就只当是从未做过兄弟最好!天下人若想评说,任由他们说去!”

次日,颜布禄端了一壶烧酒、一盘牛肉,从小铁门中送进,说道:“大贝勒命我打发二贝勒上路。”

“哈哈哈哈……”舒尔哈齐一阵狂笑,“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早想死了,只是他有心折磨我,好看着我向他屈膝请罪,想不到我不怕死……哈哈哈……努尔哈赤,你好!你好狠!”

舒尔哈齐端起酒壶一饮而尽,抓起牛肉大嚼起来,不多时,他突然痛呼一声,双手紧紧捂住了肚子,鲜血先是顺着嘴角流出,随即狂喷而出,和着烧酒、牛肉,将牛皮屋内染得一片猩红,舒尔哈齐缓缓地躺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