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捷

布寨正在砍杀,一颗大木顺坡滚落下来,他急忙一提缰绳,躲闪过了,但那根大木砸在一块巨石上,一下子又高高弹起,撞到坐下战马的后腿上,那马一声悲嘶,登时摔倒,将布寨甩落在山坡上。布寨痛哼一声,正要挣扎起来,不料建州武士吴谈从马上猛扑下来,正好骑在他身上,一刀砍下,硕大的人头滚出多远。他大呼道:“布寨给我杀了,布寨给我杀了!”

努尔哈赤杀了尼堪外兰,犹觉不甘心,时时切齿痛恨李成梁,恨不得打进广宁杀了他,才泄心头之恨;但是看看自己兵马有限,女真各部多未归顺,一时也不敢树敌太多,与他作对。只得一面深自韬晦,向朝廷称臣纳贡,将辽东所产的明珠、人参、黑狐、玄狐、红狐、貂鼠、猞猁狲、虎、豹、海獭、青鼠、黄鼠等贡入京城,求朝廷不要插手女真部族争斗,对李成梁也越发恭顺,百般结好;一面招兵买马,远交近攻,顺者以德服,逆者以兵临,满洲女真苏克苏浒河、浑河、王甲、董鄂、哲陈五部都已归附,相邻的还有扈伦国的乌拉、哈达、叶赫、辉发四部,自恃兵马强盛,不肯降服。

自佟春秀死后,留下三个幼小的孩子无人照看,虽说请了客居辽东的浙江绍兴人龚正陆教他们读习汉字,做了他们的师傅,但毕竟不能伺候他们吃穿,努尔哈赤颇觉不便,接连娶了钮祜禄氏、兆佳氏两个妻子,不料二人不久就有了身孕,顾不上照看三个儿女。正好三爷索长阿的儿子威准暴病而死,妻子富察氏孀居,众人撮合将富察氏娶了。女真本来就有父死妻其后母、兄终纳其寡嫂的风俗,威准是努尔哈赤的堂兄,更没有什么可忌讳的,他见富察氏生得丰腴白皙,就答应下来。富察氏名叫衮代,见努尔哈赤英武高大,远胜原来的丈夫,更是极力侍奉。但努尔哈赤总觉她们难与佟春秀相比,又娶了伊尔根觉罗氏,仍不如愿。额亦都、安费扬古等人私下商议,费英东说:“要说衮代倒是极为勤快,对褚英三人也好,一家人和和美美,贝勒哥哥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额亦都与安费扬古对视一眼,笑道:“兄弟年纪尚轻,自然不会明白其中的奥妙,贝勒哥哥想必是嫌弃新娶的三位嫂嫂不够俊俏,比不上原先的春秀嫂嫂。”

安费扬古点头道:“贝勒哥哥的心意你猜得不错,他每晚还是一个人睡在原先的那条炕上,三个嫂嫂轮流过去陪侍,没有哪个过得了两天的!看来她们三人做不得大福晋。”

“自古盖世英雄须有绝世美人相伴,千古佳话,代不乏人。不然战阵征杀,刀光剑影,若无佳人相伴,纵能笑傲群雄,俾倪天下,只怕也是终生抱憾。贝勒本来就是个至情至性的英雄,身边自然少不得美人。”随着话音,门外进来一个儒服的文士,朝额亦都等人颔首致意。

“原来是龚师傅,咱们建州可找不出这样文绉绉的雅士来!”费英东说着,与众人一起抱拳施礼,招呼着让座。

“褚英与东果怎么没跟龚师傅一起过来?”额亦都问道。

“怎么少得了他们?”龚正陆含笑朝门外叫道:“你们不用站在门外了,到里面见见几位叔叔吧!”

“龚师傅,我阿玛没在么?”门口露出两个小脑袋瓜儿,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见只有额亦都几人,两个粉团似的锦衣儿女一起吵嚷欢叫着跳进来,扑到众人身边。额亦都一把将褚英抱起,连抛几下,放在膝上,笑道:“你这么怕阿玛么?怕不怕龚师傅?”

“怕!”东果正在炕上吊在安费扬古的脖子上玩耍,听额亦都提及师傅两字,登时滚入安费扬古的怀里,抬起眼睛,一眨一眨地偷看龚正陆。褚英却挺着小腰道:“不怕!师傅已说了让进来,怎敢违抗师命!”仿佛天下只知畏惧阿玛和师傅二人,众人大笑。

额亦都等人心里既诧异又佩服,自佟春秀死后,褚英与东果姐弟俩一时没了调教,极为顽皮,褚英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带着姐姐四处耍闹,满赫图阿拉城只害怕努尔哈赤一人,别人的话再难入耳,可努尔哈赤每日忙于军务,无暇顾及他们,姐弟俩越发顽劣。努尔哈赤心志高远,特地给儿女请了一个汉人秀才龚正陆做师傅,教习汉文。龚正陆本是浙江会稽人氏,流落到辽东。不想这龚正陆做了没几天师傅,竟将这两个小魔头调理得服服贴贴,额亦都等人本来看不起汉人的文弱,可对龚正陆却不由不刮目相看。

安费扬古将东果搂在怀里,点头道:“陆师傅这番提醒,我倒想起当年与贝勒哥哥在抚顺城听书的情形,那日说的是三国中的一段故事……”

“什么故事?快讲给我听!”褚英凑近上来。

“那天我记得是讲的吕布与貂蝉,名字么?叫什么大闹凤仪亭。”

“好不好听?”褚英还在那里歪缠,但听到龚正陆咳了一声,急忙住了口。龚正陆扫了他俩一眼,却未呵斥,只是缓声问道:“可是《三国演义》的第八回《王司徒巧使连环计,董太师大闹凤仪亭》?”

“名字极长,说起来很麻烦,记不得了。反正是讲董卓与吕布爷俩儿争一个美人的事。”安费扬古面色一赧,似是在龚正陆面前怕被取笑一般。

龚正陆看褚英急不可耐,但在自己面前却不敢放肆吵嚷,小孩心性,能有如此的耐力已属难得,说道:“凤仪亭一节乃是司徒王允定下的美人计。东汉末年,董卓专权,有心谋朝篡位。满朝文武,对他又恨又怕,王允不得已设下美人计,将府中歌伎貂蝉许配董卓义子吕布,又奉送给董卓。董卓不知内情,娶了貂蝉,吕布暗恨。一日董卓上朝,忽然不见身后的吕布,心生疑虑,马上赶回府中。他见吕布与貂蝉在后花园凤仪亭内抱在一起,顿时大怒,要杀吕布。啊呀,说得远了。贝勒听了凤仪亭一节,怎么说?”

“贝勒哥哥说吕布英雄盖世,又与貂蝉年貌相当,那董卓老贼却要来胡乱搅扰,生生拆了一对好鸳鸯,可惜了!”

龚正陆道:“贝勒是个心智高远的人,眼下又做了名副其实的建州之主,心雄万夫,也该有个美人相伴才好。只是没有听说咱们建州有什么美貌的女子。”

费英东摇头说道:“龚师傅来辽东几年了?”

“不到两年。”龚正陆不知他问话的用意,看情形似是觉自己来得日子尚少。果然费英东笑道:“龚师傅来了两年,要说日子也不短了,你没有听说过辽东有个叶赫部?”

“听说了,叶赫部离赫图阿拉可要几百里呢!”

“叶赫部可是出美人的地方,龚师傅可听说过东哥?”

“东哥是谁?”龚正陆不解,众人却哈哈大笑起来。

费英东笑过才说:“东哥是满蒙头号的美女,叶赫部布寨贝勒的女儿,模样比貂婵决不差的。”

“这倒奇怪了,明明称呼什么哥,却是女孩的名字。我们汉人断不可如此的。”龚正陆大摇其头,暗自发笑,问道:“此女嫁人没有?”

“不曾嫁人,却收过聘礼了。”

龚正陆叹惋道:“可惜,可惜!恨不相逢未嫁时,如此美貌的女子,竟给贝勒错过了,真是造化弄人!”

费英东知道他会错了意,赶忙道:“龚师傅心急了。此女虽接了人家的聘礼,可下聘礼的那人却死在了迎娶的路上,不及将她接到家中。”

“这么说她如今还是待字闺阁?”

“那个下聘礼的人也不是平常之辈,是哈达部的贝勒歹商,他祖父是哈达汗王台。哈达部与叶赫部紧邻,早听说了东哥的芳名,就备下厚礼向布寨贝勒求婚。布寨贝勒允了,请他亲自到叶赫迎娶。谁知走到半路上,却来了一群叶赫的强徒,把歹商杀了。其实这都是布寨一手安排好的,只因当年哈达汉王台受朝廷之命,起兵杀了不听话的叶赫都督褚孔格,褚孔格的两个儿子清佳砮、杨吉砮怀恨在心,常常想替父报仇。王台也觉得对不住人,想法子与叶赫部讲和,情愿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杨吉砮做妻子,谁知杨吉砮却不愿意,娶了一位蒙古夫人。王台丢了面子,发起怒来,仗着自己兵强力壮,要去攻打叶赫部。后来总兵李成梁出了面,两家才不得不罢手。谁知哈达部却暗地厚赂了辽东巡抚李松和总兵李成梁,将清佳砮、杨吉砮、清佳砮子兀孙孛罗、杨吉砮子哈兒哈麻诱到广宁斩杀,叶赫大受挫折。清佳砮的儿子布寨,隐忍多年,一天也未忘记世仇,借嫁女为名,在半路上暗暗埋伏刺客,杀了王台的孙子,也算报了两代的冤仇。”费英东一口气说出了叶赫、哈达两部的恩怨,额亦都等人都已知道其中的原委,龚正陆与褚英、东果初次听说,姐弟二人更是听得津津有味。

龚正陆说:“既然东哥尚未出嫁,快给贝勒聘下不就是了!”

费英东答道:“龚师傅有所不知,那东哥为人十分挑剔高傲,当年她父亲布寨将她许配歹商,不过是为了报仇,才使了这条美人计。东哥也知道内情,因此权且答应,其实他哪里看得上歹商,就是到今日,她也没有一个称心的人。”

“布寨做不了她的主,若要教她嫁人,她必要先看上一眼,她不中意万万不行。”额亦都叹气道:“这个女人眼界太高了。”

“贝勒如此神武的人物,普天下有几个,她还能不中意?”龚正陆不禁诧异万分。

安费扬古摆手说:“贝勒的秉性你还不知?他怎会向一个女人低头,千里迢迢跑去任她选看!”

“是呀!倘若阿玛给人家选不中,岂不是折了脸面?”褚英大睁两眼,拍着小手说:“阿玛要是娶她回来,我也喜欢,她有我额娘好看吗?她会哄我睡觉吧!”

东果却瞪他道:“哄你睡觉就叫她额娘了?你的嘴怎么这样贱!”

众人听他姐弟俩斗嘴,都觉好笑。龚正陆也不管他们,自语道:“请个人提媒也好,说不定东哥一口应下了呢!”

费英东锁眉道:“媒人可是难找,那些油嘴的媒婆早就踢破了东哥家的门槛儿,看门的丫鬟都给叨扰得不耐烦,不用说东哥了,弄不好连她的面儿也见不到。”

此时,褚英给东果骂得大哭起来,东果兀自不依不饶,嘟起小嘴不理睬他,任由他哭,额亦都等人却哄不来。龚正陆伸手拉起褚英道:“不要哭了,我讲吕布给你听。”褚英立时破涕为笑,一蹦一跳地出门去了。

额亦都几人本来是一时心血来潮,不想给龚正陆撺掇起来,竟一起去与努尔哈赤说了。努尔哈赤听说过东哥的美名,心里自然愿意,嘴上却说:“此女极为挑剔,若给她回绝了,哥哥的脸上可不好看,说不定会教他人取笑我痴想了。”

额亦都攥紧拳头道:“既然哥哥中意了她,她若不应,小弟带一彪兵马给哥哥擒来!”

不等努尔哈赤说话,费英东调笑道:“二哥若是抢了东哥回来,做了咱们的新嫂嫂,那时嫂嫂生了你的气,要想进这大门可是不易了,就是跪下哀求,也要给人家骂的。”

“骂什么?她见了哥哥英武的模样,必定欢喜得紧,怕是还要谢我呢!”额亦都抓着乱蓬蓬的胡须,大不以为然。

众人赞道:“都说二哥粗豪,没想到今日却心细如发,嘴上抹了蜜一般的甜,不动声色地将贝勒哥哥夸耀了一番,令人好生佩服。”额亦都听了,得意大笑。

一连几日,努尔哈赤想着派什么人去提亲,不料消息却给龙敦传到了叶赫部,贝勒布寨与福晋商量说:“努尔哈赤倒是一条好汉,最近又统一了建州,他的原配妻子死了,东哥嫁过去便做福晋,就替她应下了吧!”

那福晋却啐的一声,骂道:“天下哪里有你这样的阿玛!身为一部之长,守着如花似玉的女儿,四方提亲保媒的不断,却硬要给她嫁个这样的人家,给人家做填房!我的女儿哪一点儿不如人了,我不答应!”

布寨冷笑道:“你真是妇人之见!努尔哈赤也是富贵之家,他的家世在辽东没有几个比得上的。他如今又做了建州之主,荣华富贵是可眼见的,放着这样的人家不嫁,找那些白脸的后生能依靠么?说不得咱们还要时常贴补她呢!有咱俩在世,时常给她些财物倒没什么,总不能照看她一辈子吧!”

福晋给他说得有些心动,但嘴上仍不敢答应,推说道:“女儿眼高,还是由她拿些主意为好,以免勉强了她,嫁过门去还使性子,若是二人不能相合,整日吵闹不休,那时才没了主意呢!”起身到了女儿房内,东哥给母亲请了安,福晋看着俊俏的女儿,越看越爱,叹气道:“东哥,额娘的好女儿!额娘真舍不得你离家。”

东哥未语先笑,露出一排整洁的皓齿,她用一双美目睃着额娘道:“女儿就这么陪伴着额娘,哪里也不去!”

“瞎说!”福晋含笑道:“你是女儿身,终归要嫁人的,额娘怎好留你?你忘了老辈人常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额娘要留你一辈子,你可要恨死额娘了。”

东哥咯咯一阵银铃似的娇笑,拉着福晋的手说:“女儿嫁到哪里,就接额娘去住,不也是陪伴额娘么?”

“你这丫头!额娘还以为你真的不想嫁呢!看你终日给媒人脸色,冷言冷语的,我要是媒人呀,一辈子再不踏入你家门槛儿。”

“还不是额娘生了个美貌的女儿,教他们看得个个眼红,朝思暮想的?”

“你知道就好,可婚事也总不能老是这么拖着,你今年也十七岁了,额娘在你这个年纪已生下你哥哥了。”福晋慈爱地抚摸着东哥乌黑的长发,说道:“听说建州贝勒努尔哈赤要娶你,他可是了不起的豪杰,以十三副遗甲起兵复仇,杀了尼堪外兰……”

“额娘,女儿听说过了,你还絮叨个没完!”东哥打断福晋的话,低头拨弄着辫梢道:“他什么时候来下聘礼?”

“他、他……那倒还没有说,想他是建州之主,必是派人来的。”

“不行!女儿早就定了规矩,哪个想娶我,必要先教我选看,若不中意,怎能随便嫁人?努尔哈赤的名字虽然听说了,可他的模样哪个见过?女儿可不愿找个只知打仗不懂风情的邋遢男人。他要有心娶我,就要亲身赶来,不然……哼!倒像是我上赶着嫁他!”

福晋附和道:“那是自然的。我的女儿想求的人家可多呢!只愁挑选得麻烦,还愁什么嫁人!”

过了几日,建州果然派了媒人来提亲,东哥命侍女传话给努尔哈赤,有结好之意,十日后亲身前来,不然再也休想。努尔哈赤又气又怒,暗想:这东哥出落得如何天姿国色,这样的不近情理,竟要相看男人?我堂堂一个建州贝勒,难道还要走四百多里的路程上门么?想到要顾惜脸面,又忍不住思念她娇美的模样,踌躇不决。额亦都等人担心布寨生出什么计谋,不放心他孤身去叶赫,努尔哈赤也怕重蹈歹商的覆辙,只好将一腔热情放下。

东哥等了十天,也没见到努尔哈赤的影子,十分气恼。她自长大成人以来,看见的都是低声下气求婚的人,向来千依百顺,如今努尔哈赤非但不听自己的话,反而没了音信,分明是不把自己放在心上,瞧在眼里,心里发狠道:努尔哈赤,你这般得罪我,我自有苦头给你吃。你如此冷落我,小看叶赫部,今后就是后悔了来求我,也不会轻饶了你,定教人将你斩成肉酱,扔到深山里喂了狼吃。一时气苦,却又无从发泄,铁了心要及早嫁人,好令努尔哈赤愿望落空。正好乌拉部贝勒满泰派人给弟弟布占泰提亲,东哥竟一口答应下来,并将消息传到赫图阿拉。努尔哈赤暗觉可惜,心便凉了,将娶妻一事暂且放下。东哥见努尔哈赤不加理会,不住哭闹,定要布寨给她出气。布寨只有她一个女儿,自幼视如掌上明珠,从未疾言厉色地训斥过,遑论打骂?见女儿哭得两眼红肿泪水汪汪,乱了方寸,命人到东城请来堂弟纳林布禄商议。

纳林布禄的东城与布寨所居的西城相距数里,他进了堂兄的家中,见布寨拧着眉头闷声弯腰在炕上独坐,便问有什么事情吩咐。布寨叹口气说:“还不是为你那不知好歹的侄女!”一边叹气,一边将努尔哈赤提亲、东哥发怒的始末说了一遍。

纳林布禄与布寨一样,自幼失去了父兄,时刻想着报仇,受不得他人一点儿的怨气,叶赫邻近开原,控制贡道,得天独厚,二人处心积虑经营多年,叶赫部又强大起来,称雄扈伦四部,自然目空一切,一见堂兄面色沉郁,并不劝解开导,却说:“这有什么难的!将纳努尔哈赤责罚一顿,哄侄女开心就是了。”

“这话说来容易,只是咱们与建州素来没有什么恩怨,单为东哥这点儿琐碎小事,若要发兵争斗,实在师出无名,不免遭人议论。”

纳林布禄思忖片刻道:“打架靠的是拳头,本来就用不着什么理由!哥哥非要找个借口也容易,小弟派两个信使给她传个话就行了。”

“传什么话?”

“教他让出点儿土地给咱们,他统一了建州五部,数年之间,所辖的土地多了几倍,西起辽东都司边墙,东至鸭绿江,北与咱们扈伦的哈达、辉发二部为邻。他凭什么占这么大的地盘儿?当年只靠着十三副遗甲起兵,却换来了这么多的土地,做的可真是没本儿的买卖,天下还有这样便宜的事儿?都说见者有份,总不能有了好处,他一人独吞,教大伙儿看着眼馋吧!”

“他能给吗?”平白无故地向人讨要土地,布寨心下有些难为情。

纳林布禄一拍炕桌道:“他不答应,咱们也有借口攻打他。此时他虽统一建州,但羽翼终究尚未丰满,不趁此时机给他点儿颜色,他哪里还知道天高地厚!”他略微停顿一下,语气和缓下来,“若是他识相给了,就将那些土地送给侄女做陪嫁,侄女毕竟是孩子心性,占点儿便宜,气就消了。”

布寨一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计策,就派了两位使者宜尔当、阿摆斯汉去往建州。二人来到赫图阿拉,见城里一片兴盛的景象,连接东北南三门的一条丁字大街,两侧牌匾林立,商号旗幡飘扬,茶馆、酒肆、皮张店、马具店、鱼庄、米店、满药铺、绸缎庄、丝棉店、铁匠铺、杂货铺、马市……鳞次栉比,热闹非凡。肩扛担挑,马拉牛驮,都是松籽、蘑菇、山梨、山里红、榛子、核桃等野山货,还有虎、豹、狐狸等皮毛,往来商贩熙熙攘攘,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来到都督的府门,几个带刀侍卫在门前不停巡视,府门高大,甚是威严。侍卫通禀过后,二人随着进了厅堂,努尔哈赤居中坐在一把宽大的黑木椅上,身穿五彩龙衣,带刀侍卫站立两旁,威风凛凛,气势非凡。二人以为他不过是故意做出的样子,自恃叶赫强大无比,大喇喇地上前略施一礼,说道:“我俩奉叶赫部纳林布禄大贝勒的差遣,前来有话相告。”

努尔哈赤也不请他们坐下,乜斜着两眼说:“我这建州卫都督可是朝廷敕封的,朝廷给我三十道敕书,赐我金顶大帽服色,只有朝廷的旨意,我才遵奉,你们叶赫部有什么话给我?”

宜尔当听他动辄以朝廷压人,不愿听他吹嘘,冷冷说道:“天高皇帝远,在咱们关东,谁的人马多谁是老大。朝廷的旨意自然要遵奉,可关东首领的话也不可不听。”

阿摆斯汉直一直身子,高声说:“我们大贝勒说了,乌拉、哈达、叶赫、辉发等扈伦四部与你们建州,言语相通,相邻又近,就该合五为一,怎能有五个首领?现在你们建州占地极多,我们人马众多,所占的地盘却少,可把你们的额尔敏、扎库木两个地方,任选一个送给我们。”

努尔哈赤冷哼一声,厉声说:“我们是建州,你们是扈伦,早就划定了地界,多少年来,一直不曾变动。若是叶赫的地域广大,我不该向你们讨要;我们建州领土再多,也不容你们强取豪夺!何况土地自有其一定之数,比不得牛马牲畜,岂有随便分给别人的道理!你们二人都是叶赫部的管事大臣,纳林布禄如此无礼,你们却不尽一份臣子的职责,不加谏阻,听任他败坏德行,反而厚着脸皮来到这儿说三道四,岂不是为虎作伥么!”

“我们只知忠于主子,主子的话不敢不从!”

努尔哈赤哈哈大笑,讥讽道:“主子要的可不全是听话摇尾巴的狗!要的是明辨是非的刚直奴才。建州地盘再大,也是我们不畏刀林箭雨,拼着性命打下的,岂是像叫花子一般讨要来的?回去告知纳林布禄,若再无礼,休怪我翻脸不讲情面。滚!”喝令左右侍卫,将他们驱赶出去,宜尔当、阿摆斯汉二人抱头鼠窜而去。

纳林布禄暗自得意,又派尼喀里、图尔德带着哈达部孟格布禄派遣使者岱穆布、辉发部拜音达里派遣使者阿拉敏比来到建州,努尔哈赤与张一化商议一番,哈达、辉发并无过节,不好轻易得罪,以免树敌过多,于是设宴款待。尼喀里、图尔德二人会错了意,以为努尔哈赤怕了,洋洋得意,神情极是跋扈张狂。一杯酒才下肚,图尔德起身说道:“我们大贝勒有话要传给贝勒,不知贝勒想不想听,有没有不生气的海量?奴才先请谢罪。”

努尔哈赤摸着虬髯,含笑道:“有话尽管说出,你不过转述你们主子的话,我不会为难责怪你的。”

“奴才这厢谢过了。我家主子说本来打算要你们建州一块地盘儿,额尔敏、扎库木两处任选一地都行,你们却不愿割让。我家主子动了怒,一旦大兵压境,后悔可还不及了。奴才不忍心建州生灵遭此涂炭,劝下了主子。奴才想贝勒也不是那不识时务的莽汉子,轻重自然分得出来。赫图阿拉城若是不保,要那些土地又有什么用处?贝勒要是能退上一步,大伙儿平安相处,共享康泰,岂不是好事?”

“好事!那是天大的好事!”尼喀里拍手称颂。

努尔哈赤目光如刀,刺向图尔德说:“是不是我给你们一块土地,你们就不再有什么非份之想了?”此话一出,额亦都、安费扬古、费英东等人脸色一变,各自伸手按住刀柄。

“这、这……我家主子的心思深不可测,奴才不好断言。”

努尔哈赤霍地站起身来,拔出佩刀向下一挥,众人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咔嚓一声,将桌案砍断,大怒道:“你们的主子兄弟二人,依仗的不过是祖宗留下的基业,可有一寸土地是他们统兵与强敌交战争来的?过去哈达部与叶赫部不相上下,但哈达部的孟格布禄、歹商叔侄相互争斗,你们的主子乘其内乱才称雄扈伦,我可不是孟格布禄、歹商,岂会如他们那样容易对付!我若领兵攻打你们叶赫,建州铁骑纵横往来,如入无人之境,你们有谁能够阻挡?你们的主子没有什么本事,只知道口出大话。我父、祖被官军误杀,我以十三副遗甲起兵,往返千里追捕仇人,杀了尼堪外兰,朝廷给我敕书三十道,马三十匹,还送回我父、祖的灵柩,授给我都督敕书,每年照例赏银八百两,赏给蟒缎十五匹。你们主子的父亲兄弟也被官军杀了,可他们的尸首至今不知下落,布寨、纳林布禄二人也不敢到广宁寻找,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清佳砮、杨吉砮没有了后人,放着父兄的大仇不报,却妄想夺取我建州的土地,向女真本族示威发狠,真叫人齿冷心寒!”

尼喀里、图尔德羞得满脸涨红,呆呆听着,无言以对,灰溜溜地退出大厅。院外的空地上,早已站满了手持兵器的军士,额亦都带领环刀军,安费扬古带领铁锤军,扈尔汉带领串赤军,鄂尔果尼、洛科二人带领能射军,数千兵马,军容整壮,三部落的使者吓得面无人色,仓惶而去。努尔哈赤怒气不息,将这些羞辱的话语写成书信,派巴克什阿林察送往叶赫。纳林布禄闻知,也动了真火,与布寨一起召集哈达部贝勒孟格布禄、乌拉部贝勒满泰之弟布占泰、辉发部贝勒拜音达里,还有蒙古科尔沁部的瓮刚代、莽古思、明安三位贝勒,长白山朱舍里部的裕楞额、讷殷部的搜稳、塞克什,锡伯、卦尔察两部,总共九部联军,合兵三万,分作三路,向建州杀来。

努尔哈赤与军师张一化、大将额亦都、安费扬古等人商讨迎敌对策,放出三拨哨探,昼夜不息轮番报告敌情,头一拨哨探报说联军自扎喀尖向东进发,二拨哨探报说联军已抵达浑河北岸,三拨哨探报说联军已越过沙济岭,正向古勒山而来。努尔哈赤听了,不慌不忙地说:“古勒山在苏子河南岸,头道关隘扎喀关西南,苏子河贴其背下流,水势至此甚大,山路纵横,四面断崖峭壁,南北两山对峙,中间一条狭路,地势十分险要。此为联军必经之路,可在两边道旁埋伏精兵;在高阳崖岭上,安放滚木擂石;在沿河狭路上,设置横木障碍,迎击他们。”

张一化点头道:“用兵之道,无论什么计谋不外乎天时、地利、人和三事,兵法上说:‘夫地形者,兵之助也。’古勒山天然形胜,易守难攻,在此伏击,事半功倍。”

布置好了人马,夜已深了,努尔哈赤命众人回去歇息,然后倒头便睡。衮代知道三万大军将要杀到,心里惊慌不已,一丝睡意也没有,却听努尔哈赤酣声大起,以为他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忙推醒他,埋怨说:“大军即将压境,你竟然这样沉睡,是急晕了头,还是吓破了胆?”

努尔哈赤勉强布满血丝的双眼,翻身坐起来说:“你说的当真好笑,害怕的人还能如此安睡?敌兵既来,腿长在他们身上,哪个也阻拦不住,我就在这里等他们,看他们如何攻破我的城寨!”说完掉头呼呼大睡。

次日清晨,吃过早饭,努尔哈赤率领众将祭奠了堂子,然后披挂整齐,统帅兵马出征,口衔枚,马勒口,立险扼要,以逸待劳,埋伏在古勒山上。哨探报说叶赫兵于辰时进入建州地界,先围了扎克城,未能攻下,改攻黑济格城,两军互有伤亡,僵持不下。努尔哈赤命额亦都统领精锐骑兵百人前去挑战,将联军引上山来。此时,联军正在拼力攻城,无奈攻城比不得结阵野战,人多势众却不能一起冲杀,好似狮子搏兔,未免笨手笨脚,大队人马聚集在城下,城上箭如雨发,士卒损伤甚众。布寨心急,害怕挫伤了士气,得知建州出兵挑战,便一马当先,率兵迎击。他见额亦都手下不过百人,手舞大刀,放心大胆地与额亦都战成一团。几个回合过去,额亦都佯败而走,布寨拍马追赶。为他观阵的纳林布禄,以为建州兵败,一挥大刀,率领联军随后追杀,一直赶到古勒山下。到了山下,布寨、纳林布禄才发觉山道崎岖狭窄,大队人马拥挤在一处,阵形大乱,急忙喝令兵士向山坡杀来,二人奋勇冲在前面,其余各部兵马呐喊着蜂拥而上,山上山下都处是厮杀的人马,呐喊之声,惊天动地。

努尔哈赤见敌兵势大,若是攻上山坡,短兵相接,自己在人数上就处了下风,急忙下令扔放滚木擂石。建州军卒,居高临下,奋力推抛,霎时之间,木石俱下。布寨正在砍杀,一颗大木顺坡滚落下来,他急忙一提缰绳,躲闪过了,但那根大木砸在一块巨石上,一下子又高高弹起,撞到坐下战马的后腿上,那马一声悲嘶,登时摔倒,将布寨甩落在山坡上。布寨痛哼一声,正要挣扎起来,不料建州武士吴谈从马上猛扑下来,正好骑在他身上,一刀砍下,硕大的人头滚出多远。他大呼道:“布寨给我杀了,布寨给我杀了!”

纳林布禄早已看见,惊呼一声,昏厥坠马。左右亲兵侍卫急忙将他救起,向山下败退。叶赫兵见主子一个被杀,一个昏倒,无心恋战,夺路而逃。联军群龙无首,登时没了斗志,各自奔散。

努尔哈赤纵兵追杀,势如猛虎下山。可怜三万联军,拥挤在狭小的山谷小路上,首尾不能相顾,被杀得七零八落,遍地是尸首、刀枪,没了主人的战马或四下奔逃,或围着死去的主人不住悲鸣。努尔哈赤在山下抓住一个溃逃的兵卒,命道:“回去告知纳林布禄,快将东哥送到建州,不然我要踏平叶赫,将东、西二城夷为废墟!”

那兵卒吓得浑身抖个不住,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点头。纳林布禄逃回叶赫,已是惊弓之鸟,听了兵卒的报告,忙请来东哥过来商量,哪知话刚出口,东哥横眉发狠道:“努尔哈赤是杀父仇人,我怎能忘了不共戴天的大仇,屈身事贼!叔叔,你转告他,这辈子就死了这贼心,我宁肯嫁给那些贩夫走卒,也决不会嫁给他!”

纳林布禄知道她脾气本来就大,又新逢丧父之痛,不敢强逼,想到努尔哈赤咄咄逼人,心里颇觉为难,不由连声长叹。正在踌躇,屋内施施然走出一个秀丽的女子,搂住东哥道:“好侄女,不要使性子了。努尔哈赤真要杀来,咱们叶赫男女老少可是几千条人命呢!你狠得下心?”

东哥咬着银牙道:“姑姑不要劝我,要嫁你自去嫁,我是决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