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劫杀

一顶小轿如飞而来,到了巨树跟前停下,轿中出来一个高大的中年汉子,虽是一身的儒服,手中摇着一把乌木折扇,但却凛凛生威。伐树的几个大汉见了,急忙上前躬身施礼,神色极是敬畏。这几个樵夫难道是儒服汉子的家奴?努尔哈赤正觉诧异,儒服汉子冷笑道:“努尔哈赤,皇上赐的御酒、宫膳好吃么?”

努尔哈赤一口气跑了大半日,身上的伤痛,多时的饥渴,使他渐渐恍惚起来,伏在马背上,一任它随意奔走。大青马饶是神骏异常,奔跑了半日,又不见主人呼喝催促,脚程慢了下来,竟离了官道,沿着一条小河缓缓而行。河道上结满了厚厚的冰层,大青马干渴之极,收住脚步,不住地用前蹄刨踢冰面,碎冰而饮。那冰层极厚,刨了多时,只有一丝小小的裂痕,大青马似是极不甘心,奋起前蹄,不料冰面光滑太甚,大青马身子一晃,重重摔倒,将努尔哈赤抛出多远。大青马已将胫骨摔裂,挣扎几下也未站起,仰头迎风长嘶哀鸣。努尔哈赤给寒冰激醒,他头痛欲裂,看这到地难起的大青马,急惊不止,又昏了过去。朦胧之中,他感到浑身燥热不已,伸手想解脱衣裳,却只摸到一层单薄的内衣,似是紧紧箍在身上,撕扯不下,依稀觉得热浪逼人,仿佛有重物压在身上,呼吸艰难,只听得有噼噼剥剥的干柴燃烧爆裂之声。努尔哈赤血脉贲张,大叫一声,悚然而醒,果是埋身在焦热的砂石之中,翻身欲起,浑身却酸软无力。

“好了,撤火吧!”一个身穿玄黑色皮袍的老者搭了搭他的脉搏,点头道:“还算侥幸,他身上的寒毒都已除去。范楠,扶他出来,到火炕上歇息,慢慢给他煮些粥吃。”声音之中似有几分惊喜,在他听来又有几分稔熟,只是脑袋昏昏的,一时想不起来。

一个健壮的童子将努尔哈赤身上温热的砂石小心除去,努尔哈赤这才觉察原来自己被埋在一个硕大的水缸之中,大半缸的砂石埋了腰腹以下的身子,水缸下的木柴兀自暗火红亮。努尔哈赤任由童子半扶半拖到炕上,覆了厚厚的棉被,觉得腰腹以下热不可当,一股热气直透天顶的百会穴,“你们要将我蒸了吃么?”他心中一急,又昏了过去。醒来时,已过晌午,一股粥香飘来,那是煮得稀烂的玉米大碴子粥,努尔哈赤腹中登时一阵蛙鸣,实在是饿了。那童子果然端来一大钵粥来,努尔哈赤一口气喝得精光,抬头看看童子,意犹未尽。那童子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的皓齿,“你想必没有吃够,可师父吩咐了,你多日不曾饮食,不可一餐吃得过多,尚需调理几日,每顿饭只能吃个半饱,以免伤了脾胃。”

“多日不曾饮食?我不是昨日才昏倒在冰上,怎么会是多日?”

童子大笑道:“你已昏睡了三天三夜,若不是遇到我师父,只怕是醒转不来了。”

“我竟昏睡了三天三夜?”

“可不是么?那日师父带我到河上破冰垂钓,见你与一匹高头大马躺在冰上,师父探你还有气息,那马却摔断了后腿的胫骨,怎么也拖不动,只好救了你一个。”

“我梦见似是有人将我埋在砂石中热蒸,可是真的?”

“此事自然有的。那日你浑身伤痕,又在冰上僵卧了多时,寒毒侵体已深,师父怕你身子废了,落下一辈子的病痛,不得已用砂石将你埋在水缸中,架火蒸烤,尽快驱出你体内的寒毒。”

努尔哈赤大惊,挣扎起身道:“尊师是何方高人,请来拜见。”

“你切莫心急,我师父到河边钓鱼去了,天黑才回来。”

努尔哈赤想起老者称呼童子,问道:“小哥可是范楠?”

“嗯!”童子点头,却无自报家门之意,努尔哈赤也不好追问,穿衣起来道:“躺卧太久,烦闷之极,小哥陪我去寻尊师如何?”

童子答应着,与努尔哈赤一起出了屋门。小屋不大,处在河边的树林之中。林木经过严冬,变得疏朗干枯,风吹枝条,呜咽作响。午后正是一天最为温暖的时光,旷野郊外却无一点儿暖意,二人迤逦向河边而行,河堤不高,远远就见一个黑袍人坐在河冰之上,独钓寒江。四周衰草连天,凄清孤寂,越发显得似是出世高蹈的仙人,任意往来,不惹半点红尘。黑袍人嘴里反复吟哦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继而摇头道:“无舟无蓑无笠,却与诗境不合了。”努尔哈赤轻轻上前跪了,叩头道:“多谢救命,师父大恩,没齿不忘。”

黑袍人缓缓转过身来,放下鱼钩说:“小罕子,想不到我们竟会在此见面。”

“张先生——”努尔哈赤惊愕不已,“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原来此人他早已见过,乃是在抚顺结识的一个忘年之交,名唤张一化,本是河北大名府人氏,蹉跎多年,好歹中了举人,打算凑些银子,捐个出身,却因得罪了大名知府,反被革去了功名。大名府待不下去,辗转流落到了辽东,在抚顺设馆授徒。关外地处偏僻,文风不盛,收不得几个学生,设馆的束修又少,免不了受冻挨饿。他看书极为驳杂,经史子集以外,占卜星象阴阳风水并发奇门……无所不观,有时在酒楼茶肆谈古论今,努尔哈赤喜欢听他讲述历代兴亡掌故,尤其是《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小说中用兵打仗的故事,便要跟他学习兵法。张一化见努尔哈赤识字不多,自然读不懂《孙子兵法》等武经七书,每日教他读一回《三国演义》。努尔哈赤聪慧异常,终日请益,不到半年的工夫竟将一本《三国演义》背得烂熟,后来他结识了五个异姓兄弟,每日舞弄枪棒弓箭,与张一化见面便稀少了许多。

“一言难尽呀!”张一化长叹一声,命范楠收起鱼竿鱼篓,一起回家。他边走边说道:“李成梁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占卜算卦的名声,请我到广宁为他看看前程。我生性耿介,据实直说,不想得罪了他。李成梁果然是枭雄本色,当时他并未有什么不快,如数奉上程仪,那知他早已知会抚顺游击李永芳,我一回到抚顺,便将我押入大牢,说我妖言惑众,诽谤朝廷命官。好在你那五个兄弟听说了,四下打点,才将我赎了出来。抚顺是待不下去了,我只得四处游走躲避。”

“师父何时收了这个徒弟?”

“范楠乃是我好友沈阳卫指挥同知范沉之子,他祖上是北宋名相范文正公,世居江西,太祖高皇帝时,获罪谪迁沈阳。范沉锐意功名,教他随我学习时文制艺。”

三人回到小屋,努尔哈赤便将独闯广宁的前后细说了一遍,张一化听得唏嘘不已,范楠大睁着两眼,极为钦佩地看着他。

“小罕子,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张一化问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一拳击在火炕上,闷声道:“还能怎样打算?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早晚我还要去广宁,拼着一死也要杀了李成梁。”

“你想公然与朝廷为敌么?”

“那倒不是,我心里只恨李成梁,京城的皇帝倒是丝毫不恨的。”

“在关外李成梁就是朝廷,二者并无分别。”

努尔哈赤不解道:“如此岂非动不得他了?”

“你何必一定急于向他发难?还有更要紧的事该做。”

“那报仇之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放一放,一味想着报仇,无异以卵击石,伤不到分毫的。”张一化见他心有不甘,问道:“你有多少人马?”

“我阿玛一死,手下人马多数奔散,各寻其主,剩不下几人了。就是留下不走的,也都是些老弱病残无处可投奔的人。”

“军械、马匹、粮草有多少?”

“只有阿玛留下的十三副铠甲……”努尔哈赤心头异常沉重,一种近乎绝望之情油然而生。

张一化拈须道:“这些人马不用说李成梁,就是他手下的抚顺游击将军李永芳,你能抗拒得了么?”

“李永芳手下有一千多号人马,自然难于抗衡。”

“是呀!抚顺离赫图阿拉不过几十里的路程,你在李永芳的鼻子底下,有什么风吹草动能躲得过他的眼睛?如今之计,是万万不可再妄兴什么报仇的念头了。”

“先生以为该怎么办?”努尔哈赤渐渐冷静下来,听他鞭辟入里,暗自佩服。

张一化沉吟道:“三十六计之中第十计,我以为大可运用。”

“那是什么计策?”

“笑里藏刀。”一旁的范楠插嘴道。

“不错。信而安之,阴以图之。备而后动,勿使有变。刚中柔外也。古人说:辞卑而益备者,进也;无约而请和者,谋也。你可还记得关羽为何败走麦城?”

努尔哈赤点头道:“陆逊为夺取荆州,给关羽写了封书信,极力夸耀关羽功高威重,可与晋文公、韩信齐名。自称介书生,年纪太轻,难担大任,还要关羽多加指教。关羽为人,骄傲自负,目中无人,读罢陆逊的信,仰天大笑,说道:无虑江东矣。亲率大部人马,一心攻打樊城。陆逊暗中向曹操通风报信,约定双方夹击关羽。孙权派吕蒙袭取南郡。关羽回师,为时已晚,孙权大军已占领荆州,他只得败走麦城。”

“陆逊为何不在信中名言攻取荆州?”

“如此关羽势必全力戒备,荆州攻取就难了。”

“以智取不以力拼,正是陆逊的高明之处。你要报仇,其实也属人之常情,但暗自韬晦,卧薪尝胆,避人耳目,对李成梁恭谨从命,常言道:口里喊哥哥,手里摸家伙,这样才是上策,千万不能泄露给人,引其警觉,非但报不了仇,反而会自取其祸,自招败亡。你独闯总兵府,誓死寻仇,必定已打草惊蛇,李成梁视你为心腹大患,岂会放过你?一旦大兵压境,建州各部势必灰飞烟灭,元气大伤了。”

努尔哈赤脸色一赧,低头道:“我一时气愤之极,本没想这许多,实在鲁莽了。”他深知此事极为重大,关系女真各部存亡,想到因自己一时之愤,招来弥天大祸,族人难免惨遭杀戮,神情愀然,悔恨不已。

张一化劝解道:“此事也并非没办法化解,若想逃过此厄,必要借重朝廷。”

“如何借重朝廷?朝廷在关门之内,千里以外,远水难解近渴。”

“其水虽远,不失妙用。朝廷上权相张江陵病亡,万历皇帝亲操权柄,乾纲独断,他是个喜好名声的人,首辅申时行柄政宽大,若是厚备财物,进京朝贡,纳物称臣,对朝廷言明忠顺守边,讨要封号,得了朝廷敕书,李成梁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了。此事最为紧要,不可拖延。”

“好!我回去即刻派人四处采买特产,准备进京朝贡。还有一事求先生恩允。”

“直说无妨。”

“我想请先生到赫图阿拉助我。”

张一化看了范楠一眼,踌躇道:“那岂不是辜负了朋友所托?我要先去抚顺一趟,不敢一口应承下来。”

范楠少年心性,对行兵打仗颇为神往,慨然道:“我若中不了进士,便要到赫图阿拉找你,骑马射箭,你可愿意?”

“我就在赫图阿拉等你。”努尔哈赤哈哈大笑,点头答应。

努尔哈赤回到赫图阿拉,只字不提前往广宁之事,暗里命人加紧采买名贵珍稀之物,不到一个月的工夫置办齐整,张一化也从抚顺赶来,又添办了不少物品,计有虎皮十张,豹皮十张,熊掌十对,鹿皮三十张,黑貂皮二十张,人参二百斤,鹿茸一百架,名马十匹,珍珠五十斤,还有榛子、松子、干蘑菇各若干斤。时节已到四月下旬,二人带了十个侍卫护送财物,启程上路。众人一路奔波,到了山海关前。山海关被誉为天下第一雄关,北倚燕山,峰峦叠翠;南临渤海,波涛汹涌。城楼九脊重檐,城门四座:东为镇东门,南为望洋门,西为迎恩门,北为威远门。东门最为伟拔高耸,高大的城门上矗立着四丈多高的箭楼,楼分两层,檐下高悬着一块白底黑字的巨匾,镌刻着“天下第一关”五个行楷大字,笔力沉雄顿挫,凝重遒劲,乃是当地名士肖显所书。整个城池与万里长城相连,以城为关。枕山襟海,峭壁洪涛,地势险要,壁垒森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素有京师屏翰、辽左咽喉之称。努尔哈赤究心征战,对山川要塞尤为留意,而山海关乃是今后南下中原的必经之路,又与一般关隘不同,于是贿赂了守关的将领,登关眺望,北面山峦重叠,万里长城如一条昂首的巨龙,蜿蜒起伏在崇山峻岭之中,气势磅礴,景色异常壮观;极目而南,一望无际的渤海波涛汹涌、云水苍茫,那长城与大海交汇之处,碧海金沙,水天相接,令人有天开海岳、雄襟万里之感,豪气顿生,暗暗思忖道:“有朝一日能用弓箭、铁骑冲破此关,南下牧马,逐鹿中原,大快我心!”

张一化见他面色阴晴不定,只顾出神地四下观望,担心守关将士起疑,忙劝他下关赶路,努尔哈赤兀自恋恋不舍。

过了山海关,离京城还有六百里的路程,都是平坦宽阔的官道,极为好走。努尔哈赤平生第一次入关,关内的山川、景色,以至行人衣著、言谈笑语,无不觉得新奇有趣,赞叹道:“天子脚下,到底与咱关外不同!”

张一化应道:“咱们入关所见,并没有什么稀奇。关内受圣人教化,千年有余,人文风物自然与四方蛮夷迥异。中原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一是位置要紧,二是天下人文渊薮,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比如魏、蜀、吴三国,莫不如此。中原的精粹一在北京,皇城根下,天璜贵胄,气派自然无处可比;一在长江之南,杏花春雨,莺啼梅黄,风月无二,以致当年金主完颜亮听得‘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句,顿有投鞭南下之意。”

努尔哈赤听他赞不绝口,问道:“北京比辽阳如何?”

“辽阳可是没法比了。北京城分外城、内城、皇城、紫禁城四层。外城、皇城各有七座城门,内城周长四十五里,城门九座,用途各不相同,最为讲究,哪座城门通行什么样的车辆,都有定死的规矩,决不可乱来。正南的城门叫正阳门,专走皇帝龙车,宣武门走囚车,东边的朝阳门走粮车,东直门走木材车,西边的阜城门走煤车,西直门走御水车,北边的德胜门走兵车……规模宏大,人丁辐辏远远盛过辽阳。那皇帝居住的紫禁城,更是天下少见的美苑仙阆,那好处我一时也难说尽,过几日就可看见了,你自去体会。”

“噢!原来如此。”努尔哈赤出乎意外,又觉甚是烦琐,问道:“那我们从哪个城门进去?”

张一化道:“按规矩,我们要从东直门进城,先到礼部禀报,然后由礼部堂官禀明皇帝,皇帝若有意召见,我们就可抬着贡盒,进入紫禁城,朝觐皇帝,然后领赏赴宴。”

努尔哈赤一时难以记住如此繁缛的礼仪,也想象不出皇城如何壮丽堂皇,一心等着进城仔细观看,路上的景致再难入眼,什么燕京八景的卢沟晓月,尽管张一化旁征博引,说得天花乱坠,他并未数对那桥上雕刻精美的石头狮子。过了五日,将近黄昏时分,远远望见了北京的城楼,落日熔金,雁阵北归,墙垣高大、绵延数十里的京城,整个笼罩在暮霭之中,越发显得神奇缥缈,气势非凡。努尔哈赤终于目睹了天下帝王之都,惊得挢舌难下,想不到世间竟有这样宏伟壮丽的都城,果然是辽阳不可攀比的,脱口赞叹道:“好大的一座城池!”及至进了城里,正是上灯时分,街上行人依然络绎不绝,夜市酒楼,瓦肆勾栏,更是熙熙攘攘,笑语喧哗,家家户户街门两旁插着不知名的树条草叶,门楣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图画,往来的女人和孩子胸前背后挂着五彩丝线编织的穗条,努尔哈赤十分好奇,问道:“京师每日里都这般热闹?”

“平日也是这样,不过看今天的情形,想必端阳节要到了。端阳节又称端午节、女儿节、天中节、地腊节,乃是一年中较大的节日。每到端阳,家家街门旁都要插苍蒲、艾草,门楣上要贴钟馗、张天师等镇宅神像,驱邪逐祟。那天午时,要饮朱砂、雄黄、菖蒲酒、吃粽子。你看街上的妇人和孩子身上也挂了用丝线将樱桃、桑椹、茄子、秦椒、白菜、豆角等蔬果串成的长命缕。若是赶上皇帝高兴,还要在西苑斗龙舟、划船,与诸大臣宴乐呢!”张一化多年避仇居住关外,也是多年不见了如此繁华的景象,一边给努尔哈赤解说,一边暗自叹惋。

女真人在京城极是罕见,努尔哈赤一行人身穿关外服饰,紧衣箭袖,样式极为怪异,一时引得街上众人纷纷驻足侧目,交头接耳道:“他们是哪里来的?可是当年的、三宝公公带来的西洋人种?”

“想是给皇上进贡方物,送什么宝贝的。”

努尔哈赤在众人的议论声中,找了一家客栈歇息。次日天明,一早赶到礼部。礼部衙门在紫禁城午门以外的棋盘街,承天门至大明门之间,用石板铺成供皇帝出入的中心御道,两侧建有连檐通脊长两排朝房,东接长安左门,西接长安右门,俗称千步廊,围以朱红色宫墙,礼部与吏部、户部、工部、宗人府、钦天监等都在东宫墙的外边,西宫墙外为五军都督府、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武职衙门。礼部的主客司,掌管附属诸蕃朝贡接待赏赐,努尔哈赤、张一化进了会同馆,一个主事大剌剌翘着二郎腿,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所贡都是些什么物品?”

努尔哈赤按照张一化讲解的礼仪,躬身道:“建州努尔哈赤给大人请安。我们此次进贡的有虎皮、豹皮、熊掌、黑貂皮、鹿皮、人参、鹿茸、名马、珍珠,还有榛子、松子……”

那主事一翻眼皮,打断道:“按照规矩,这些贡物还要挑选才能登记在册,不必费什么口舌了,将东西抬上来吧!”

努尔哈赤见他冷眼相待,心中愤愤不平,好不容易千挑万选地置办了贡品,还要再经他挑选,这分明是有意刁难人么?但见张一化在一旁不住使眼色,隐忍着命人抬入大厅。那主事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拨弄着虎皮,揪下几根兽毛,嘴里啧啧怪道:“刚刚贡来就这样脱毛,等献给了皇上,还不剩下一张光皮子了。皇上怪罪下来,哪个敢担待?不行不行,回去另选好的送来。这熊掌一看便不是阴干的,还有些潮呢,存入内府发了霉,我可吃罪不起,快快收了……”

经他一番挑拣,许多的贡物竟剩不下多少,努尔哈赤脸色大变,不知如何应付,张一化却不着急,知道这是此人意在索要贿银,他一个区区六品的小京官,那点儿俸禄只够勉强度日,要想手头宽裕,也没有别的法子。等他验看过了,取出一张银票递上,赔笑道:“我们那里是小地方,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让大人见笑了。急切之间,没有什么好孝敬大人的,这几两银子求大人笑纳,权当是喝茶钱。”

那主事精于此道,瞥了一眼,已知是一百两银子,见张一化出手大方,心里早应允了,嘴上却说:“兄弟这样做也是怕验看不周,皇上怪罪,连累了两位。其实你们千里迢迢,不用说东西如何地好,单就这份儿忠君之心,兄弟也是万分佩服的。来来来,先坐下吃杯茶,等登记好了,再给二位摆酒接风。”努尔哈赤见他改称兄弟,忽然十分亲热起来,心下暗自瞧他不起。张一化见他前倨后恭,转换竟极是自然,全无生硬之嫌,也觉大开眼界。

万历皇帝刚刚罢黜了司礼监大太监冯保,又追夺了已故权相张居正的敕封,大权独揽,有意振作,听说女真进贡方物,竟破例召见。努尔哈赤自东华门进了紫禁城,随着小太监七拐八绕,左右前后是一座座巍峨壮丽的宫阙,最后停在一座宫殿前,小太监进去功夫不大,出来喊道:“那太监急忙站起来,走到殿外台阶上,喊道:‘皇爷有旨,宣努尔哈赤上殿——’”努尔哈赤手捧礼单,小心进了大殿。殿里静悄悄的,并无什么文武大臣,正中的御案后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金冠黄袍,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努尔哈赤急忙跪下,连嗑了几个头,将礼单高擎头顶,说道:“建州左都督塔世克之子努尔哈赤叩谢皇上天恩庇护,特来朝贡方物,愿吾皇万万岁!”御前太监接过礼单,呈到御案上,万历皇帝略略看了一遍,颔首道:“那建州寒冷荒凉,乃是不毛之地,女真人骑马射猎,置办这些方物实在不易。前些日子,辽东巡抚报说建州都督得暴病死了,可是真的?”

“不错,小臣此次朝贡,有心继承父业,接着替皇上保守天朝边陲地界,忠顺朝廷。”努尔哈赤心里一阵酸楚,爷爷、阿玛的沉冤怕是难以昭雪了。

万历皇帝命太监将虎皮铺在脚下,怀里拥着黑貂皮,微笑道:“子承父业,也是常理。难得你对朝廷一片忠心,朕准你。你路上也辛苦了,朕赐你御酒五坛,宫膳十碗,回馆舍歇息吧!”

努尔哈赤出了宫门,咫尺天颜,本想大明皇帝该是何等的睿智神武,不料却是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却要向他叩头下跪,心里隐隐觉得上天不公,正自思想,张一化迎上来,本要询问,见他面色如常,便忍住了。二人走在京城的大街上,努尔哈赤回望宫阙,说道:“赫图阿拉太狭小了,不然我们多养牛羊,多猎些兽皮,多换些银子,仿着这宫阙的样子,也建一个小紫禁城。”

张一化一惊,急声道:“京城是天下的重地,厂卫横行,若给他们侦知,可是死罪。千万说话小心,以免坏了大事。”回头看看四周无人,放心下来,接着说道:“你有此心,取而代之,足见气魄。这紫禁城可不是一般的所在,从它的名称也可领略一二。”

“紫禁城还有什么深意?”

“深意倒也不难领会,不过法天取象而已。紫微星垣,高居中天,永恒不移,中星环绕,名为紫宫,乃是天帝的居所,皇帝自称天地之子,便以紫宫来象征其居所,皇帝的居所本属禁地,戒备森严,故称紫禁城。它处在皇城、内外城的层层拱卫之中,周围建有天、地、日、月四坛,有房屋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宫殿庄严瑰丽,御苑精巧秀美,穷天下财物,历经数代的扩建修缮,才有今天的规模。千万两银子堆起来座座宫阙,仅供皇帝一人居住,实在奢侈之极。”

努尔哈赤望着午门上飞翘的五座个楼阁,说道:“即是人间帝王所居,他人若做了帝王,自然可以造个新的来住,这事恐怕也不能一味地爱惜民力。”

张一化听他说得斩钉截铁,附和道:“你志向远大,决不是久居人下之辈。只是北京数代都城,地形之固、关隘之险、人才之聚、经济之富,陪都金陵以外,非他处可比,若能得了天下,还是定都此城最善。”

二人回到馆驿,静等圣旨敕书。努尔哈赤每日与张一化在京城四下游玩,查看帝京风物民情,中土商贾往来、物产丰沛,张一化又讲了北京历代的兴衰,努尔哈赤边听边看,大觉震动。万历皇帝倒也没有食言,三天过后,努尔哈赤接到了圣旨,随即启程回赫图阿拉。原道返回,轻车熟路,加上努尔哈赤归心似箭,一行人走得极快,不几天出山海关到了锦州地界,转入一段山间小路。此山名医巫闾山,满语的意思为翠绿之山,山岭重叠,回环掩抱,竟有六重之多,山路崎岖难行,好在没了来时的贡物,只人匹马,走来容易得多。山上古木苍苍,鸟鸣啾啾,关内春事已尽,此处地势高峻,兀自百花盛开,各种花香随风飘来,努尔哈赤等人赶路走得一身热汗,精神为之一爽,劳乏也减轻了许多。张一化毕竟是熟读经史的饱学之士,见山间碑碣、摩崖题刻随处可见,随手摩挲。转过一个山坳,道路更为狭窄,众人小心牵马缓行,忽听前面传来哐哐的伐木之声,就见几个大汉挥着巨斧在路旁伐着一棵大松树,那松树拔地而起,势可参天,刚刚吐绿的丫杈虬曲盘旋,遮挡了山路上方的天空,张一化想起《庄子》书中那棵大椿,暗自嗟叹,替那巨树惋惜,不知历经多少岁月才长得如此高大。几个大汉对努尔哈赤等人恍若不见,挥斧猛砍,那松树已给伐得过半,那些大汉肩抗手推,只听嘎吱吱的声音刚过,那巨树缓缓倒下,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终于倒落地上,霎时枝条、石块四处飞溅,那巨树横在山路之上,堵得严严实实。饶是努尔哈赤等人早有防备,紧紧扣住缰绳,那些坐骑也惊得昂头嘶叫。为首那大汉喊道:“想过去的快过来帮忙搬开,不然耽误了你们回赫图阿拉,咱心里也是不忍的。”

努尔哈赤听了,顿生疑窦,暗想:我们建州女真在关外并不罕见,居处又极分散,这些人怎么知道我们要回赫图阿拉?回身与张一化对视一眼,见他也正朝自己看来,便要暗令侍卫们小心戒备,却见一顶小轿如飞而来,到了巨树跟前停下,轿中出来一个高大的中年汉子,虽是一身的儒服,手中摇着一把乌木折扇,但却凛凛生威。伐树的几个大汉见了,急忙上前躬身施礼,神色极是敬畏。这几个樵夫难道是儒服汉子的家奴?努尔哈赤正觉诧异,儒服汉子冷笑道:“努尔哈赤,皇上赐的御酒、宫膳好吃么?”

努尔哈赤见他言词之中有一股慑人的气魄,惊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进京了?”

“朝中阁老王锡爵大人早有书信寄来,京中的事情有什么能逃过我阿玛的耳目?”儒服汉子面皮上堆着笑容,嘲讽道:“你真好记性!才数十天的工夫竟忘了我是谁?想是以为受了皇封,便有些自觉了不起了,哼!一个小小的建州卫都督佥事,在我看来比眼前的一只蚊子大不了多少!还想着与我们作对么?广宁城的总兵府等着你再去闯呢!可惜再也不会有人发善心放你逃了。”

努尔哈赤登时想起此人就是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大公子李如松,锦州地界离广宁不远,也是辽东总兵的辖区,方才那几个大汉,偏偏将巨树砍倒拦住去路,可知他们蓄谋已久,早已布好了陷阱。想到无辜死去的爷爷、阿玛,悲愤不已,恨恨说道:“你们父子在关外横行多年,无恶不作,辽东百姓恨不得吃你们的肉,喝你们的血,但凡有一点儿天良的,哪个愿意替你们卖命?”

李如松厉声道:“哼,梨花那个贱妇,若不是阿玛宠着她,我早一刀将她砍了,少了后患,也不用今天这样大费周折。努尔哈赤,你躲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你的死期到了,看今天可还有哪个贱妇来救你!”

“你们把梨花夫人怎样了?”努尔哈赤一惊。

“哈哈哈哈……”李如松仰头狂笑,“那样一个千人骑万人跨的娼妇,你还心疼么?若不是我阿玛老糊涂了,喜欢她的颜色,花了大把的银子给她赎身,我怎容这等低贱的人玷污家声?如今好了,她放你逃了,阿玛醒来大怒,责打了她,没想到她竟受不得半点儿委屈,一根白绫吊死了。除去了我的眼中钉,本该谢你,可你我势同水火,断难相容,再说梨花也不会放过你,怕是要向你讨命呢!”一挥掌中的折扇,喝道:“给我拿下!”

那几个大汉早已在树丛中、山石后取出了暗藏的兵器,闻声一起向努尔哈赤围上来,十个随行的侍卫不等努尔哈赤下令,也拔出腰刀,与他们混战成一团。张一化怕努尔哈赤一心想着报仇,拼命厮杀,快步上前低声道:“此地离广宁不远,他们又早有准备,不知带了多少人手,若拖延太久,势必危急,走为上计,不可恋战。”

努尔哈赤随即醒悟,呼哨一声,飞身上马。李如松见他要跑,身形纵起,跃过树身,一扬手中折扇,劈面拍下。努尔哈赤急用剑挡,哪知李如松见他招式已老,蓦的一翻手腕,向他左肩扫来。李如松武功高出努尔哈赤许多,瞬间变招,努尔哈赤猜想不出,躲闪已是不及,扇柄扫到肩胛之上,虽有箭囊略减轻了力道,努尔哈赤依然觉得痛入骨髓。李如松一击得手,身形下坠之际,收腹拧腰,一脚踢在他的马背上,那马负痛,一声哀鸣,腾空而起,堪堪跃过树障,不想李如松暗中用上了上乘的内功,一脚之力似有千钧,早将马的脊骨震裂,那马竟从空中直摔下来,眼看就要坠在树干之上,那树丫杈甚多,犹如耸立的长枪利剑,若给它碰到,非死即伤。努尔哈赤忙扔了缰绳,双脚甩离了马镫,双手在马背上一按,往旁边跃下,立足未稳,李如松的折扇又已点到,闪身躲避,不想踩到一粒石块,脚下一滑,仰身摔倒,就地滚翻,躲过了李如松致命一击。那边的张一化等人恶斗也酣,张一化一介书生,本不懂什么武功,左躲右避饶是侍卫们前后掩护,也几处挂彩,神情极为狼狈。那几个大汉都是挑选的顶尖高手,擒下几个功夫平常的侍卫自然不难,无奈侍卫们招招舍命相拼,心中顿生忌惮,丝毫讨不到半点儿便宜,只是时候一长,侍卫们拼命打法极为耗损体力,渐渐刀法迟缓杂乱,防身尚可,却已无力进攻,大汉们招式一紧,立时险象环生。努尔哈赤大急,想要取下弓箭相助,李如松知道女真人的弓箭极为犀利,既已抢得先机,岂肯给他半点儿喘息的机会,一招一式,好似长江大河,连绵不绝,努尔哈赤忙于招架,自顾不暇,抽手不出,眼看侍卫们纷纷中刀,血染衣袍。正在危急,不远的山坡上有人高声问道:“下面可是罕子哥哥么?”树丛之中,出来五个手持钢叉、身背弓箭的大汉,沿着山坡飞奔而来。努尔哈赤见了,大喜道:“兄弟,快来助我!”张一化和侍卫们见有援军到了,顿时精神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