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中少年 三、曹家的靠山倒了

曹腾是梁冀的政治同盟,梁冀是曹氏家族的靠山,无论曹腾自己是否承认,这都是无法掩饰的事实。

但是,这个靠山后来却轰然而倒,原因是梁冀这个人过于跋扈了。

“跋扈”这个词是由刘缵小朋友首创、专门送给梁冀的。一般词典里解释是“专横暴戾”,如果分开来看,“跋”有践踏的意思,引申如“跋山涉水”;“扈”有皇帝身边随从的意思,引申如“随扈”。“跋扈”一词的抽象解释,形象一点说,就是“践踏皇帝身边的随从”。

刘缵指着梁冀鼻子说这话的时候,想到的可能就是后面的意思。梁冀没有辜负这个光荣称号,因为他连皇帝本人都敢践踏,更不要说皇帝跟前的随从了。

梁氏一门前后封侯的有七人,当上皇后的有三人,出过六个贵人,两个大将军,夫人、女儿封了食邑、册为君的有七人,娶公主为妻的有三人,担任过卿、将、尹、校等正、副部长级高官的多达五十七人!

在他们中间,梁冀无疑是个怪才。根据史书记载,梁冀生得外貌丑陋,双肩像鹞鹰耸着,双眼像豺狼般凶光直射。这个丑八怪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嗜饮酒、爱女色、擅赌博,斗鸡走狗、驰马射箭、唱下流小曲没有他不会的。大量证据表明,他和他的老婆孙寿还跟黑社会组织有关,是全国最大的黑社会组织头目,经常干一些绑架、暗杀、打闷棍的勾当。

总之,史书上把梁冀说得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对此我常感到怀疑,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能把满朝文武治得服服帖帖的人,没有两把刷子那肯定不行。在治人拢心方面,梁冀自有独门绝技,他的手段就是黑白兼用、软硬兼施,遇着文人耍流氓,遇到流氓玩招安。

在梁冀大权独揽的日子里,也会时不时跳出一两个不怕死的硬骨头跟他唱对台戏。有个叫吴树的,被任命为宛县令,上任前照例来梁府辞行。梁冀掌握的黑社会组织在宛县有分部,他手下有好多人在那里混世界,梁冀直接告诉吴树某某人要照顾,某某人出了事只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偏偏吴树是个愣头青,到任后专门盯着梁冀说的那些人,一查果然是罪恶累累,于是全部抓起来,一口气杀了几十个。梁冀恼了,但人家办的案子人证物证铁证如山,不好硬来。于是梁冀把吴树调回来,升他做荆州刺史,并在府中为他饯行,结果吴刺史享受了一次质帝刘缵的待遇:被梁冀毒死了。

类似的事史书里还有几件,其原意可能是想说明不管什么时候总会有坚持真理和正义的人。但是,看完这些材料实在很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反抗梁冀的大多是吴树这样的低级官吏,人们不禁要问:李固哪里去了?杜乔哪里去了?

人间已无李、杜。朝里的公卿这时都成了顺民,都仰梁大将军的鼻息。他们要么被梁冀招安成了打手,要么低眉顺眼看梁冀的眼色行事,大气都不敢出。

在梁冀的黑名单上,最有影响力的人名叫陈授,他的级别比较高,担任太史令,是个司局级,也就是本朝的史官,司马迁干过的那个工作。

延熹元年(158年)五月二十九日,洛阳发生了日食。每到这时皇帝都要反省反省自己,听取百官进言,看由于哪些方面做得不好,让老天爷怪罪了下来。这本是一个例行的程序,问问听听,也就拉倒了。

偏巧与这事有点职务关系的陈授也是个吴树那样的愤青,对梁大将军飞扬跋扈早有不满,于是上了道奏折,称这次日食发生的原因全在于梁冀(日食之变咎在大将军)。梁冀大怒,让手下的爪牙找个借口把陈授抓起来,杀死在狱中。

如果梁冀知道后人对他有如此恶劣的评价,甚至连他的长相都要写进史书里糟蹋一番,他一定会后悔杀了陈授这个人。原因很简单:陈授是个史官。

有一段逸事记载在《宋史》里,是讲史官有多牛的。说宋太祖赵匡胤工作之余有个小爱好,喜欢拿弹弓打鸟。有一次,几个大臣宣称有急事求见,宋太祖就召见了,但一听汇报的都是些普通小事,老赵于是很不高兴,批评了几句。其中一个大臣争辩道:“臣以为这些事情不是小事,至少比打鸟更紧急吧。”

老赵一听更恼了,顺手抄起边上的一把斧子,斧柄打到那个人的嘴,打掉了两颗牙。这位老兄既不害怕,也不喊疼,而是弯着腰满地找牙。最后牙还真让他找着了,他揣进怀里。老赵骂道:“你揣个牙想干什么,难道还想保留证据告我不成?”

这位被赵匡胤打得满地找牙的老兄不慌不忙地回答说:“臣不会告陛下,但是我要拿给史官看,史官会把这件事情写进史书。”老赵这才醒过神,赶紧道歉,还赏给他一大堆金银布帛进行安慰。

赵匡胤是宋代第一牛人,其丰功伟绩梁冀十八辈子加在一起也赶不上。但人家是个聪明人,懂得什么是民意,什么是历史,于是老赵修成了“唐宗宋祖”,梁冀成了“跋扈将军”。

对刘志来说,在以后的岁月里他必须伴着这个长相丑陋、说话粗俗又心狠手辣的人,这个人曾经只因一句话就杀了他的前任。在这个人面前,他只是只小蚂蚁,对方却是大象,要弄死他甚至不用抬起脚,只需要吹口气他就找不着北了。

和平元年(150年)初,梁太后因病去世。这一年刘志十八岁,按理说到了可以亲政的年龄,但梁冀似乎没有这个安排。长妹不在了,梁冀也不着急,因为小妹还是帝宫的女主人。又过了九年,这个梁皇后也死了,这一下梁冀慌了神,因为一个重大问题摆在他面前:谁来填补后宫女主人留下来的空位?

这个时候皇帝已经二十七八岁,其身边如果没有了梁家的姑娘,理论上说他这个外戚已经成了“原外戚”或“前外戚”。

梁冀和他老婆孙寿找来找去,最后看中了孙寿舅舅家的女儿,名字叫邓猛。孙寿的舅舅叫梁纪,虽然姓梁,却不是梁冀的同族。梁纪娶了个老婆,史书上说名字叫宣,但不知道是姓还是名,她嫁给梁纪的时候已是二婚,她的前夫叫邓香,早年死了,有两个女儿,长女嫁给了议郎邴尊,次女就是邓猛。

这个邓猛长得很漂亮,梁冀夫妇悄悄把邓猛接到家里,秘密改姓为梁,邓猛就成了梁猛,变身为梁冀的另一个妹妹。这时候邓猛的母亲还健在,她的家住在洛阳城里一个叫延熹里的地方。梁猛被送到宫里,立即引起了刘志的强烈好感,很快两人便如胶似膝,一刻离不开了。梁冀、孙寿暗出了口气,危机总算化解了!接下来,就等着梁猛被封皇后,梁冀继续他的外戚生涯,在梁家的族谱上,可以在皇后榜里添上第四个名字了。

可惜,有一个小人物不想让他们的美梦继续,他们的恶梦就要开始了。

要坏梁家好事的人就是那个叫邴尊的议郎,即梁猛的姐夫。作为梁猛货真价实的娘家人,看到梁冀自作主张给自家人改了姓,邴议郎很不痛快。

邴议郎到梁猛的母亲、自己的岳母那里一顿劝说,岳母也表示反对女儿改姓。这件事让梁冀知道了,他派了个刺客,就把邴议郎给做了。

梁猛的母亲见女婿遭遇不测,吓得够呛,呆在延熹里自己家里不敢出门。

这天夜里,月黑风高,一个人影窜上梁猛母亲家邻居的屋顶,这个人的目标显然是冲着梁猛母亲而来,但却惊扰了邻居。史书说这位邻居叫袁赦,他发觉后立即擂鼓呐喊,将刺客吓跑,梁猛的母亲被吓得半死,不知道该怎么办。

袁赦说:要不然我给你找个地方先躲躲吧,那里最安全。

袁赦领梁猛母亲去的地方果然很安全,因为那里是皇宫。原来,袁赦是个宦官,在他的安排下,梁猛的母亲不仅顺利进了宫,而且当天晚上便见到了她的另外一个女婿:当今天子刘志。刘志让人秘密把梁猛找来,母女见面抱头痛哭,一番诉说,刘志全明白了。

刘志怒不可遏,他已经无法再忍受,决定向梁冀集团发起挑战。后宫里到处都是梁家的人,他身边只有一个叫唐衡的宦官,平时看着还比较可靠。

刘志找来唐衡,问他有没有可靠的帮手。唐衡告诉他,中常侍单超、徐璜,黄门令具瑗,小黄门史左,平时都痛恨梁家人放肆蛮横,只是敢怒不敢言。

刘志让唐衡把这几个人叫到厕所里,召开秘密会议。皇宫里的厕所十分豪华、宽敞,而且有个最大的好处是隐秘,大家可以装着一块来方便,开个秘密集会,不容易引起外人的注意。刘志对这五个宦官说:“梁氏一家专横霸权,三公九卿以下都听他们指使,我打算除掉他们,你们几位意下如何?”

如果眼前这五个人里有一个是梁家安插的卧底,刘志恐怕就活不到明天了。幸运的是,这五个兄弟平时早就对梁家人看不顺眼,对梁家安插在宫里的那些同僚更是心中不愤,总想取而代之。现在机会来了,跟着皇上干,就当赌一把了!

于是大家纷纷表态愿意跟着陛下干。想到事情一旦成功,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众人一时间更是情绪激昂。刘志觉得这个时候最好搞点什么仪式才显得悲壮,他一把扯过中常侍单超的胳膊,在上面咬了一口。因为不是自己的胳膊,这一口咬得就比较果断,血一下子流了出来。刘志带头用手指沾了点儿血,其他几个人也都跟着学。六个人竖起滴着血的手指,在厕所阴暗的灯光下,用低沉的声音来了个歃血盟誓。

单超兄弟的血没有白流,几天后,他们几个都将成为万户侯,因为在这次事件中他比别人多出了一口血,胜利后其他人得到的食邑都是一万户,而他得到了两万户。

八月十日晚上,由具瑗带队,对宫中亲梁冀的宦官进行了秘密抓捕。之后,刘志亲自来到设在宫中的朝廷秘书处(尚书台),召集朝廷秘书长(尚书令)尹勋以下所有人员,正式宣布实施政变计划。

尚书令尹勋立即表态忠于皇上。单超他们弄来一批武器,把尚书台的笔杆子们临时武装起来,他们的职责是保护天子的符节、印信,因为下面所有的命令都将从这里发出。

刘志签发的第一道诏令是撤消梁冀的一切职务,改封比景乡侯。诏令得到了光禄勋袁盱、司隶校尉张彪等人的支持。当天夜里虎贡、羽林等武士一千多人包围了大将军府。由于事发突然,驻扎在洛阳城几十里外的北军各营还没有得到消息,梁冀的嫡系大都在这里。

眼看家里被层层包围,梁冀知道末日到了。北军虽然强大,但是在他们到来之前自己的人头肯定已经落地。比景乡是个什么鬼地方他根本没心思去想,他知道二十多年来自己作恶多端,即使天子本人肯放过他,在这个世界上他也断然没有活的可能了。

于是大将军梁冀和老婆孙寿双双自杀。

梁冀自杀的消息传到北军各营处,五营的将士知道天下已变,就把在此统兵的梁让、梁忠、梁戟等梁家人抓起来送交司隶校尉处。桓帝下诏,梁氏、孙氏五服以内的男人,无论长幼一律斩杀,尸体扔到市场外示众。

被杀的人中,担任朝廷高官的不在少数,品秩在二千石以上的就多达数十人。至此,政变计划大获全胜,貌似强大的梁氏帝国一天之内便土崩瓦解。

对于洛阳城的百姓和百官来讲,这件事实在有点太突然,以至于他们都感到不太适应。据《后汉书》记载: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来回传令的人跑来奔去(使者交驰),朝中的公卿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该怎么办,从官府到市井,到处人声鼎沸,好几天才稳定下来。之后,百姓无不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