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新生力量 第一章 父亲腓力

被诸神背弃

希腊北部和中南部的交界线上有一座山,名叫奥林匹斯,高度接近3000米,为希腊半岛最高峰。

顶峰附近云雾缭绕的日子居多。古希腊人相信,那座山上居住着保佑自己的诸神。

然而,这座山没有一点诸神生活的圣地的感觉。正如本书第一卷开头所写的那样,希腊诸神不论善恶都颇为人性化。主神宙斯常常溜出奥林匹斯,沉迷于世间的男欢女爱。其他男神女神也都很人性化,不亚于他们的父亲宙斯。这些神平时都围在宙斯身边聚会,居住在奥林匹斯山上。

诸神与人类十分相像,即使在奥林匹斯山上,他们也会把脸朝向温暖的南方,而不会面朝寒风劲吹的北方。

山的南麓不仅有希腊实力城邦雅典、底比斯、科林斯、斯巴达等,还有因前来接受神谕的人络绎不绝而热闹非凡的德尔斐,以及全希腊的运动员每四年前来一次的奥林匹亚。


马其顿及其周边

马其顿位于奥林匹斯山的北麓,在希腊诸神的背后。

马其顿人在民族上属于希腊人,与希腊人信仰同样的神祇。尽管方言色彩浓厚,但他们使用的语言仍是希腊语。

尽管如此,马其顿300年来都不曾被邀请参加在奥林匹亚举行的希腊人的运动会。

希腊城邦尽管有民主政体和寡头政体之分,但它们都是城邦国家。在这些城邦的人看来,坚持君主制政体的马其顿是一个半野蛮的国度。在政治、军事、经济等一切方面,马其顿一直被认为是落后国家。


公元前480年,波斯国王薛西斯亲率大军入侵希腊,志在必得。当时全体希腊城邦国家拒绝接受波斯国王的最后通牒并建立联军,只有马其顿未被邀请加入。马其顿早早屈服于波斯国王,接受了作为其属国的条件。

这一年发生了第二次希波战争。在公元前480年的萨拉米斯海战和翌年的普拉塔亚战役中,希腊大获全胜,波斯国王逃回了位于美索不达米亚的首都。

不过,此后马其顿首次参加了奥林匹克运动会。

获胜的希腊城邦国家对曾经跟随敌人的马其顿十分宽大。这种宽容并非理性思考的结果,而是战胜方自信的表现。也许雅典人和斯巴达人因为打败波斯而提高了自信,领悟到了“奥林匹克精神”。虽然马其顿人过去依附于敌国波斯,但他们同样是希腊人,一样信仰希腊诸神,一样说希腊语,尽管他们的方言口音很重、很难听懂。

尽管马其顿可以参加在奥林匹亚举行的运动会,也被认可参加其他的运动会,但在后来的120年间,它一直处在被忽视的状态中。马其顿人从来没有在奥林匹亚拿过冠军,因为整个希腊一直处于雅典、斯巴达和底比斯等城邦国家强势的状态。

直到公元前362年,希腊城邦国家之间的内斗让它们迎来了自己的末日,希腊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

这一年,在奥林匹斯诸神背后的马其顿,一个名为腓力的年轻人迎来了自己20岁的生日。

马其顿脱胎换骨

腓力并不是马其顿王位的首选继承人。作为落后国家的马其顿王国,王权制度并不完善。也就是说,有能力的人仍有余地凭实力上位。

公元前382年,腓力出生在首都佩拉。他是国王阿敏塔斯的第三子。12年后他的父王去世,其长兄亚历山大登上王位。

马其顿王族的人都以腓力、亚历山大、佩尔狄卡斯等传统名字起名。腓力正式的称呼是腓力二世。他的儿子是后来被称为“大帝”的亚历山大,其正式称谓是亚历山大三世。

话题回到腓力尚未成为“腓力二世”的马其顿。其长兄亚历山大当上国王仅两年就被一位王族成员杀害。一番动荡之后,登上王位的是其次兄佩尔狄卡斯。在次兄统治时期,弟弟腓力作为人质被送到了底比斯。

虽说是人质,但他完全未被当作囚徒对待。底比斯为了在色萨利称霸,想把北方的马其顿拉到自己一方,便与马其顿建立了友好关系。为保证这种友好关系能延续下去,马其顿国王的弟弟被送到了底比斯。

公元前371年,底比斯在留克特拉战役中一举打败斯巴达,历史由此进入所谓的“底比斯霸权时代”。

腓力在底比斯度过了15岁到19岁的青春岁月。他是重要的人质,所以住在底比斯颇有权势的人物家中。据说因留克特拉战役名震希腊的埃帕米农达斯和佩罗皮达斯都经常造访这户人家。年轻的腓力正值学习能力最强的年纪,住在那里好似在“西点军校”留学一般。


研究者们一致认为,腓力甫登王位便着手进行军事改革,有他在底比斯做人质的经历作为基础。

理应如此。如果他没能利用这个机会学到东西,这个腓力国王一定与之前的马其顿国王们别无二致。

学习有两种,学习别人的长处和吸取他人的教训。


年轻的腓力应该从底比斯很好地学到了如何使用兵团。他一定也了解了底比斯的不足之处。

不管怎么说,底比斯在希腊城邦国家中只拥有中等实力。尽管它是维奥蒂亚地区的霸权国家,但维奥蒂亚在各个方面都很贫乏。底比斯位于农业区,不靠海,从来不是贸易国家。它还没有矿山。这些都造成底比斯人口稀少。

靠着一定要从斯巴达手中夺过霸权的决心,底比斯拥有了一定的实力。埃帕米农达斯也充分地利用了这些力量。但是,为组建“圣队”,他想尽办法也只招到300人。无论每个人多么骁勇善战,300人终究是太少了,力量有限。仅仅9年时间,“底比斯霸权时代”便终结了。

年轻的腓力身在底比斯,一定对局势有过思考。

论领土,马其顿辽阔广大,各地农民组织起来也能形成一支齐整的力量。可以称为封建诸侯的武士阶层也可以组织起来。而且希腊北部有许多矿山,过去都是交给雅典人开发的。

马其顿王国一直没有充分利用它所拥有的力量。那么如何才能充分利用它们呢?

腓力结束在底比斯的人质生涯后,回到了马其顿。4年后,其次兄佩尔狄卡斯在与伊利里亚族的战斗中战死。王位将由他的儿子继承,但他的儿子尚未成年。于是,22岁的腓力成了侄子的监护人,而年幼国王的监护人不止腓力一人。

每次国王去世都要发生家族动荡,这是雅典、斯巴达等希腊城邦国家视马其顿为落后国家的一个重要原因。当时一般只有波斯那样的东方国家才会有托孤摄政王这样的现象。在马其顿,年幼国王的监护人是有可能废黜幼主自己登基的人。腓力有4位这种意义上的竞争对手,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或是王族的亲戚。

22岁的腓力没有浪费时间。首先,他命人在首都佩拉暗杀了一个名声不好的对手。这个人遭到宫廷内外的厌恶,甚至无人把这次暗杀当回事。

接着他对另外两位没有能力但为人不错的对手采用了说服战术,和他们促膝谈心,承诺给他们优厚的经济待遇。于是这两人选择了主动流亡外国。

最后剩下的阿尔格乌斯处置起来颇费周章。阿尔格乌斯跑到雅典,承诺如果雅典在军事上支持他成为国王,他就把安菲波利斯还给雅典。重新占有卡尔息底亚地区的要地安菲波利斯是雅典的夙愿。

腓力对此毫无惧色。他也派出使者前往雅典政府,申明自己登上王位那天的凌晨,归还安菲波利斯就会成为现实,这仅仅是承诺。

此时的雅典已经不是地米斯托克利和伯里克利时代的雅典了,但它仍是人们公认的贤明中不乏狡诈的雅典人的国度。雅典人决定“脚踩两只船”。

雅典政府组织起舰队,载着已经来到雅典的阿尔格乌斯和他那一派的马其顿人,从比雷埃夫斯港出发。在北上的雅典船上,阿尔格乌斯等人对雅典会给予己方军事援助毫不怀疑。然而,船进入马其顿首都佩拉以南40公里的港口时,他们发现自己被雅典出卖了。

他们本认为雅典军队也会在这里登陆,可是实际登陆的只有马其顿人和雅典的佣兵,雅典正规军留下一句祈祷他们幸运的话便迅速离港了。

阿尔格乌斯和他那一派人马被撂在了那里。身在首都的腓力得知情况后并未采取行动。

他在等待害怕爆发内战的空气蔓延到整个首都。实际上,几乎没有马其顿人响应阿尔格乌斯的号召起来反对腓力。

即便这样,阿尔格乌斯还是率领为数很少的同党和雅典佣兵北上,目标直指首都佩拉。

直到这时,腓力才发起行动。他宣布要击溃已公开叛变的阿尔格乌斯一伙,并命令军队南下。

在离首都25公里的地方,阿尔格乌斯一伙被彻底歼灭。等着他们的只有余生苦难的流浪生活。


对雅典人,腓力没有不理不睬。他为负伤的雅典佣兵提供充分的医疗救护,用马其顿的船把他们送回了雅典。这是在告诉雅典:我知道你们在脚踩两只船!

从外交上讲,雅典政府犯下了重大过失。没有实力还要耍奸,结果形成了如此局面。不过雅典政府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们决定立即派出特命全权大使,以承诺归还安菲波利斯为条件,缔结雅典与马其顿之间的友好条约。

交涉不费吹灰之力就成功了,几个月后的公元前359年年初,腓力正式被确定为年幼国王的唯一监护人。

腓力这个人,一旦开始行动就会做到最后。所谓做到最后,就是废黜年幼的国王,自己登上王位。马其顿国内拥护腓力的气氛逐渐形成。

马其顿改变了它的王权体制,血缘不再是继承王位的绝对条件。国王由实力武将们选举决定。马其顿的强者们做出了判断:只有腓力才配当他们的国王。

第一,腓力是先王的胞弟,血统没有问题。

第二,在与非希腊民族的北方蛮族伊利里亚的战斗中,腓力取得了不错的战果,作为军队的总司令是合格的。

第三,腓力颇具外交手腕,与奥林匹斯山以南的城邦国家中仍具较强实力的雅典维持着友好关系。


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

梵蒂冈美术馆藏(梵蒂冈),© De Agostini Picture Library/A. Dagli Orti/ Bridgeman Images


最后,腓力具有内政手腕,化解了险些发生内战的危机。

在古代希腊,最高领导人无能很容易导致国家灭亡。对于时刻准备统率士兵奔赴战场的人们来说,最高统帅有无能力是一个具体的、关系到切身利益的、严肃的问题。对这类事情具有充分判断力的专业人士最终选择腓力做国王。

公元前359年,23岁的马其顿新任国王登上了王位。

新生的马其顿军队

腓力刚把王位弄到手就立即开始军事上的改革。这个改革的划时代意义反映在主力重装步兵的名称变化上。

在城邦国家时代的希腊,不论雅典还是斯巴达,抑或是底比斯,都把重装步兵称为“Hoplites”。

年轻的国王改革后,马其顿的重装步兵被称为“Phalanx”(马其顿重装步兵方阵)。

同样都是重装步兵,他们有什么不同,又为何不同呢?

腓力首先把征召步兵方阵主力的招兵网撒向农民。

过去,重装步兵在雅典是由所谓第三等的中间等级构成,在底比斯也是由中间等级的公民构成,在斯巴达是由占全体男性不到百分之四的精英公民构成。施行王政的马其顿超越了这些民主政体或寡头政体的城邦国家,转向建立国民军。

马其顿是对公民概念淡漠的王国,这样做起来可能容易一些。

腓力理想中的重装步兵不是数量有限的“精锐”,而是数量充足的“老手”。

因为缺乏史料,对比我们只能想象。我怀疑腓力为了他追求的理想状态,可能把招兵对象的年龄限制在20岁到30岁之间。

要成为他的步兵方阵成员,首先要体力健壮,同时还要动作敏捷。

任何改革彻底完成最少需要10年的时间,更何况这是从零开始把人培养成经验丰富的老手,10年时间是绝对必要的。因此在改革开始阶段将征兵聚焦于年轻农民也是理所当然的。


马其顿重装方阵步兵是新生的马其顿军队的主力,他们必须既健壮又敏捷。这一点的重要性,腓力一定是在底比斯学到的。

四年前,腓力还在底比斯“留学”时,底比斯在留克特拉战役中战胜过斯巴达,而斯巴达以勇猛的希腊最强重装步兵著称。在那次战役中,底比斯敏捷的300人击败了健壮但动作迟缓的700名斯巴达重装步兵。那是埃帕米农达斯研究了战略战术以后把敏捷的作战理念灌输给底比斯士兵的结果。

腓力首先在这个方面模仿了底比斯。虽然斯巴达被底比斯拉下霸权国家的宝座,但腓力对斯巴达重装步兵强大的真正原因看得十分清楚。

重装步兵强大的最大原因是他们可以顶住敌人的攻击不后退一步。在这一点上,斯巴达的重装步兵堪称勇士。

然而,斯巴达却败给了底比斯。虽然只有700人参战是最大的败因,但失败是事实。

腓力希望把斯巴达勇士能顶住敌人攻击而后发挥自身攻击力的特长传授给马其顿的方阵步兵,然后让马其顿重装步兵拥有比斯巴达战士更强的耐力。


手持长矛的马其顿重装步兵

画:畠山莫谷


首先,马其顿士兵的头盔、胸甲、腿甲、盾和剑做得轻了一些。

长矛的长度增加了。在希腊城邦国家中,斯巴达以长矛长度最长而著称,腓力军队的长矛长度接近斯巴达的两倍。

斯巴达重装步兵的长矛有3.5米,而马其顿的加长至6.5米。

这样一来,士兵就不能单手拿长矛了。看一下田径赛中撑杆跳高选手的动作,我们就会知道,士兵必须双手持矛。为防止长矛自然弯曲,还要改为从下方撑起持矛的姿势。

这样的长矛于防御于攻击都无用处。

腓力想出两个办法弥补这个缺陷。

他将接近7米长的矛从中间一分为二,再用金属制的套筒连接起来。


这样可以在相当程度上防止长矛木柄产生自然弯曲。

这样也便于士兵运动。士兵用盾牌上的绳子把盾背在肩上,把一分为二的长矛扛在肩上便可以行进。

到了战场,士兵们只要用金属套筒把长矛连接成一根即可。长矛两端都有锋利的矛头,近战时还可以当两根标枪用。

这种马其顿式长矛称为“sarisa”(马其顿长矛),与“Phalanx”一起成为马其顿重装步兵的象征。


马其顿重装步兵方阵

画:畠山莫谷


腓力的另一个想法是把希腊城邦国家重装步兵的传统密集阵型进一步大型化。

马其顿军队的作战单位是大队(相当于罗马军队的两个军团),横向260个士兵,纵向16排,合计由4160个士兵组成。

仅此一项就会使敌人感到压力。此外,近7米的长矛不都是竖直持握的。

最前面的5排士兵左臂持盾护胸,左右手双手持矛,矛水平朝向前方。

从第6排开始,各排的持矛角度逐排往上加大。也就是说,从平持到直角手持,各排持矛角度都有角度差。

当然,进入战斗后,这个角度会发生变化。马其顿长矛是攻击型武器,光像片树林似的立着是没有用的。

一旦会战打响,敌人看到几个这样的方阵会怎样想呢?他们一定会有像遭到巨大刺猬群进攻似的恐惧。

腓力不追求本国战士个人的精英化,而是追求步兵方阵整体的精锐化。

如果年轻国王的这种改革发生在有悠久传统、公民又很自傲的雅典、斯巴达或底比斯,改革也许不会成功。

这种长矛也许会被讥讽根本不是矛,士兵甚至会拒绝拿在手上。也许因为改造对象是落后国家马其顿的农民,所以改革才能结出果实。有不少传统和习惯之类的东西会成为新生事物的绊脚石。

腓力的改革都颇有新意,要让改革得以落实,下面两件事必不可少。

第一,决定改革的人意志不能动摇,必须坚持下去。

第二,要有人能够正确理解改革者的意图,具备带头协助实现改革的决心和能力。

年轻的国王拥有帕米尼欧这位人物。

帕米尼欧生于公元前400年前后,马其顿贵族出身。他比腓力年长18岁,腓力23岁登上王位那年,帕米尼欧已经41岁。

没有史料记载他用了什么办法把年轻农民培养成老练的重装步兵。

据我的想象,他大概会先让他们观看具体实例,去除他们的恐惧心理。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让两个士兵各站一侧,一个人手持马其顿长矛,另一个人拿着希腊传统的长矛。然后他说道:

“瞧,你拿的马其顿长矛已经刺到敌人胸膛,而敌人的长矛却离你老远。”

让新兵了解密集队形的好处也会帮助他们消除自然存在的恐惧。

“每个士兵都拿着盾保护着自己的左侧身体,而右侧没有保护。如果是密集队形,右侧就可以得到右边战友所持盾牌的保护。”

一旦去除了士兵的恐惧,接下来只要让他们一丝不苟地反复训练,掌握如何使用近7米长的长矛即可。

听说有一次腓力对雅典的使节说:

“雅典还真能选,每年都要选出10位将军,我这里就帕米尼欧一个人。”

当时雅典选出的将军净是些平庸无能之辈。这话是讽刺雅典的,但也表现出腓力对他的这位独一无二的合作者的坦率看法。

马其顿的重装步兵方阵一定是由帕米尼欧统率的。

如果两军在平原上对阵,马其顿一方会用好几个步兵方阵,还会加上骑兵和轻装步兵等,这时由国王腓力指挥全军。帕米尼欧指挥的士兵在数量上占绝大多数。这时存在命令无法正确传达到每个方阵大队的风险,规避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充分了解每个方阵最前排最右端的那个士兵的重要性,然后用好他们。

这个士兵起着乐队指挥的作用,不像足球场上队长的作用,这个士兵直接接受帕米尼欧的命令。

方阵中只有最右端的那一排重装步兵左侧靠自己的盾牌保护,而右侧没有战友。为了保护自己的右侧,他们会朝左边靠。这是人本能的反应。如果放任士兵养成这种习惯,就无法迎击正前方攻来的敌人。必须有人有意识地纠正大家向左靠的动作。这也是“乐队指挥”的工作。

腓力的改革之一就是让帕米尼欧发出的命令准确而迅速地传达到这个所谓“中层管理者”的士兵那里。这样马其顿的重装步兵团在相当程度上避免了会战时的混乱。这是他们强大的原因之一,只要每个士兵都明确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没有人会被不安袭扰。

统一的指挥系统是取胜的最大因素。腓力让自己的命令通过帕米尼欧和各步兵大队的队长在全军得到贯彻。

马其顿军队除重装步兵以外也有轻装步兵。他们是弓箭兵、抛石兵和投枪手。投枪手使用的枪比马其顿长矛短很多。腓力只把他们作为主力重装步兵的辅助。这种用兵方法在他儿子那里得到了出色的运用。

对骑兵的巧妙使用也有待于他儿子亚历山大的出场。

腓力并非不知道骑兵的优点。他对占领色萨利地区表现出异常的有兴趣。色萨利紧靠奥林匹斯山南麓,适合养马,那里是骑兵的家园。

古代人还不知马镫为何物,他们不能在马上固定住脚。骑兵要在这样的状态下用矛去刺杀敌人,还要向敌人投出标枪。

要在脚蹬不住的状态下发挥攻击力,如果不从幼年就开始骑马是做不到的。骑兵往往出身于社会地位高、经济状况好的等级。在雅典及后来的罗马都有所谓“骑士等级”便说明了这一点。

色萨利地区多马,熟练的骑兵也多,这是极其自然之事。

但彻底而充分地使用骑兵有待亚历山大出场。

也许腓力已经在相当程度上超越了城邦国家时代的希腊,但与他的儿子相比,他还没有完全超越这个时代。

近邻政策

腓力登上王位即将3年。这期间马其顿重装步兵在一步一个脚印地成长。

他们不缺少通过实践促进改良的机会。帕米尼欧经常率领“巨大的刺猬”部队奔赴北方,击退伊利里亚人。

伊利里亚族被视为蛮族并不仅仅因为他们不讲希腊语,还因为他们做事只追求眼前利益。一旦天气不好作物歉收,他们不去研究如何改良农耕方法,提高第二年的产量,而是侵入邻国进行掠夺。

他们不与邻近诸国建立友好关系或同盟关系,因为有了这层关系他们就不能侵略、掠夺邻国了。

伊利里亚面向亚得里亚海,人们靠渔业也过得下去。可他们却更愿意当海盗。

伊利里亚族的这种作风长期以来丝毫不加收敛,直到罗马帝国初期他们被彻底剿灭。学者们经常说这是他们的独立自主精神使然,但实际上他们不过是认为当山贼或海盗利益来得快而已。

不知道什么原因,蛮族的目标总是指向南方,马其顿即位于伊利里亚人栖息地的南方。所以马其顿要向东面的色雷斯和奥林匹斯山南方扩张,首先要狠狠打击伊利里亚人,遏制他们的侵略。


公元前356年,腓力26岁。这是他登上王位的第四个年头,也是佳报频传的一年。

他首先接到了去打击伊利里亚人的帕米尼欧发来的捷报。在“巨大的刺猬”方阵面前,伊利里亚人的尸体堆成山。于是,眼下这段时间暂时不需要担心北方了。

接着腓力收到王后奥林匹娅斯诞下一个男婴的喜讯。奥林匹娅斯那年17岁,是腓力的第三个妻子。这位妻子与之前的女人相比有着决然不同的重要性。她是马其顿西邻伊庇鲁斯的公主。这是一场政治婚姻。腓力是这样一个统治者,他既会用武力解决与蛮族的问题,也会通过结姻亲把文明国家拉到自己这一边来。奥林匹娅斯是他真正意义上的正妻。

刚刚诞生的男孩取名亚历山大,这也是马其顿王族的传统名字。从母亲的重要程度看,对腓力而言,这个婴儿才是他第一个嫡出的男性后代。

接着传来的消息也令腓力狂喜不已。在奥林匹亚召开的运动会上,马其顿选手第一次获得了冠军。

这个冠军不是标枪或铁饼项目上的冠军,是比赛最后一天在观众全体起立欢呼中进行的四马战车赛的冠军。驾驭四马战车,头戴月桂冠,这是希腊男子能获得的最高荣誉。


庆祝在运动会上获得冠军的马其顿金币

菲茨威廉博物馆藏(剑桥)© Fitzwilliam Museum, Unifersity of Cambridge, UK/ Bridgeman Images


奥林匹亚每四年召开一次运动会,但300年间马其顿没有受到过一次邀请。被允许参加比赛以来经历了120年,在此期间,马其顿人的头上从未有过月桂冠的光芒。

被邀请去奥林匹亚意味着马其顿人被承认是希腊民族的一员。这次他们又得了冠军。这证明马其顿人已经成为希腊民族的出色一员。

腓力只为比赛提供了马匹和战车,驾驭它们获胜的是别的马其顿人。不过,奥林匹亚的四马战车赛不但奖励驾驭者,还表彰马匹和战车的提供者,如同现代的汽车拉力赛中法拉利、梅赛德斯等厂家会和赛车手一起获得冠军奖杯一样。

对于长久以来一直被视为半蛮族的马其顿人来说,与传统的希腊人平起平坐是他们的夙愿。26岁的马其顿国王因这项冠军而获得的巨大喜悦不亚于嫡子诞生带来的欣喜。


但腓力是马其顿的国王,他不能只想着高兴的事不考虑其他。虽然他发起的军事改革得到帕米尼欧的协助,正不断取得成果,但当时的马其顿只是一个普通的农业国家,就算为了维持国民军的存在,也必需找到可靠的财源。

提高经济实力

如果腓力是一个平庸的国王,大概会用榨取农民血汗这个最快捷的办法获得资金。但腓力不是一个平凡的领袖。

他把农民打造成士兵,转身又去榨取他们的家庭收入,这太不合逻辑。年轻的马其顿国王不能指望速成,他选择了提高农业效率的方法。


敌人为蛮族的好处之一是他们没有明确的国家边界,打赢了就可以把他们的土地纳入自己的领土。腓力统治初期集中向北进攻,直接扩大了马其顿的版图。

年轻的国王把进攻获取的土地和马其顿既有领土合起来加以规划,再分给农民。他还为农民搞了灌溉工程。于是马其顿的自耕农一时大增。如果明确了土地归自己所有,农民自然热心于农田维护和改良农耕技术的工作。有些现代学者甚至认为腓力的这项政策是土地改革。

年轻的马其顿国王也没有忘记为通商制定政策。鼓励经济发展最重要的条件是国内政治稳定。确立优良货币也是不亚于此的重要事项。若商人不能放心接受“良币”,无论统治者怎样鼓励,物产也不会流通。

我收藏了一些马其顿金币,它们都是良币,产自材料价值和面额不一致便不算良币的时代,在现代的古钱币市场上也是有保证的“良币”。它的质地以及模仿阿波罗神侧脸的铸造技术,不亚于同时代的经济大国迦太基的货币和技术。

当时东地中海地区的国际货币是波斯的大流克和雅典的德拉克马。腓力率领马其顿一举跨入发行国际货币的国家行列。

与此同时,腓力还积极建立据点。他在首都佩拉之外建设了一个用自己名字冠名的新城市,叫作“菲利波波利”。

这座城市不是随便选点建设的。人们只要看一下地图就会明白他的意图。

新城市建在潘盖翁山东侧色雷斯地区远近闻名的富矿旁边。潘盖翁山西侧有安菲波利斯城。伯里克利时代这里曾是雅典的领土,重新占有安菲波利斯是雅典的夙愿。

腓力打算把曾经集中了雅典富裕等级海外资产的色雷斯矿山弄到手。对各个方面都在大胆改革的马其顿来说,没有比用好矿山更能确保财源滚滚。

色雷斯是王国,很像腓力成为国王前的马其顿,政治上不稳定。正因如此,雅典人很早就深入其境了。现在,腓力也不断将侵略之手伸向这里。


马其顿及其周边

如此一来,马其顿自然会与雅典发生利害冲突。

公元前4世纪中叶,雅典虽然仍是民主政体国家,但已经不是地米斯托克利和伯里克利时代的雅典了。

雅典没有目光长远且一以贯之的政略,每年选出10位将军,却没有一个人有觉悟承担责任,所有决定都扔给公民大会去做,到了施行阶段,责任人又不明确,拖沓现象更为严重。

这源于事事都需民主决定的传统,但它失去了过去的灵活性。民主政治用得好会有许多益处,但它毕竟只是一种政治体系而已。这种政治后来演变为似乎绝对美好而独一无二的“民主主义”。

过去的雅典人具备灵活性,面对重大事件时,有时会临时让“民主”让步。

公元前480年,不得不迎击波斯大军的地米斯托克利就任总司令(strategos autokrator)。在一年任期内,他不需要同其他9位将军达成一致。他可以一个人决定、一个人实施。

善于学习希腊的罗马人创造了一个“独裁官”的职位,地位相当于危机管理内阁的首脑,任期为6个月。在这期间,“独裁官”可以决定任何事情,并由他带领实施。

一旦设立了“独裁官”,常设的两位执政官就不能再行使他们的否决权。这无外乎是要统一指挥系统。

在罗马,公元前367年制订的《李锡尼法》为国内贵族与平民之间的斗争打上了休止符。仅仅11年后罗马便产生了最早的平民出身的“独裁官”,证明斗争已被化解。这种情况在腓力当上国王后的第3年便开始在马其顿出现。


时代在变迁,不仅在地中海的东方,西方亦然。然而,斯巴达坚持寡头政体未能做出改变,雅典同样固守着民主政体而未能改变。

而腓力是王国之主,可以一人决策,实施也靠他一人。马其顿与雅典发生冲突时,腓力攻击雅典的主要着眼点就是其僵化的体制。

正如2300年后的现代研究者所写的那样:“与其他城邦相比,雅典在腓力扩张领土的过程中帮了他很多忙,尽管雅典人并不愿意这样做。”


由于事关矿山利权,雅典没有轻易退缩。

但事实上,腓力以安菲波利斯为诱饵展开外交战,雅典已被玩弄于他的股掌之中。为阻止年轻的马其顿国王侵略色雷斯,希腊甚至试图与伊利里亚人和佩奥尼亚人那样的蛮族结盟,尽管那些蛮族连结盟的概念都还没有。

最终,潘盖翁矿山的开采权落到了腓力手里。

腓力没有欺骗雅典。雅典人满脑子只想着重新占有安菲波利斯,应对决策出台艰难,露出了破绽。年轻的国王只是钻了这个空子而已。不过,雅典这时表现出的“狼狈相”更为严重。

见马其顿国王没有停止侵略色雷斯王国南部的势头,和雅典有同盟关系的拜占庭、希俄斯岛、罗德岛等纷纷表示要退出同盟。就连赫勒斯滂海峡沿岸以塞斯托斯为首的一系列港口城市也表现出追随之意。这是雅典面临的重大事态。


小麦是雅典人的主食,其进口依赖于黑海周边地区。雅典的船队满载着从那里采购的小麦,通过拜占庭(今伊斯坦布尔)进入马尔马拉海,在塞斯托斯靠港后穿过达达尼尔海峡进入爱琴海。船队进入比雷埃夫斯港之前,少不得要在希俄斯岛停靠。对船员来说,踏上陆地补给新鲜饮用水必不可少。

所以对雅典来说,确保这条航线畅通就是“保障食品供应安全”。

为了阻止这些城市和岛屿叛离,雅典决定派遣海军。

这时的雅典海军已经不是伯里克利所说的由雅典公民组成的“熟练技工集团”了。大半水手都是别国的佣兵,只有司令官是雅典公民。逃避兵役的想法在雅典公民中不断扩散,雇佣佣兵实属无奈。但是这样做有两个致命缺陷。

第一,佣兵对雅典并无忠心,一旦战况不利他们立即逃走。

第二,在佣兵制度下,受雇的经常是团队而非个人,佣兵由队长率领。雅典的司令官向这些队长下的命令往往不能顺利下传。

如此勉强派出的海军只有不过60艘船。即便不去想伯里克利时代常备200艘战船的情况,人们也会有今不如昔之感。

这仗不打还好,打了雅典损失更大。它不但没能阻止那些城邦和岛屿退出同盟,还不得不公开承认拜占庭、希俄斯岛和罗德岛退出同盟。此外,从黑海周边港口城市到莱斯沃斯岛都断绝了与雅典之间的友好关系,雅典不得不吞下这颗苦果。

因为用了很多佣兵,此战耗费了雅典1000塔兰特。毫不夸张地说,城邦国家雅典的国库空虚了。而雅典依靠增税来填补国库,这就带来了问题。


这期间,腓力又在干什么呢?

他在静观局势,静观雅典日渐迷失。此外,他把帕米尼欧率领的重装步兵派往北方和东方,不懈地扩张着势力。

此时腓力不到30岁却聪颖狡诈过人。他没有把侵略占领的地区正式并入马其顿王国,而把它们划为“马其顿王国影响下的地区”。当地居民都是希腊人,这样做当然是为了不过分刺激希腊其他城邦国家。

这个“马其顿王国影响下的地区”,就是曾为雅典繁荣基础的“提洛同盟”的北方部分。因此,反腓力的情绪首先在雅典高涨起来也是很正常的。

挺进奥林匹斯南麓

好机会终于降临,这位马其顿国王要挺进奥林匹斯山南面,即希腊中南部了。

希腊城邦国家之间爆发了史称“神圣战争”的内斗。这是一场由毫无神圣之处的低级问题引起的争斗。

这场争斗围绕希腊人奉为圣地的德尔斐展开,因而被称为“神圣战争”。


奉献给阿波罗的神殿位于德尔斐,它建于何时已不可考。自远古时起,这里就成了希腊人信仰的圣地。不仅对希腊人如此,对居住在地中海世界的人们而言,德尔斐都是最著名的圣地。

阿波罗神的神谕通过侍奉他的女祭司传达给人们,其很高的“灵验率”有着很好的口碑。

真实情况是,女祭司口中说出的话意思含混,需要通过神官翻译传达,但仍有很多人相信。地米斯托克利和伯里克利时代的雅典在国家层面上不接受神谕,罗马也无此做法。但在斯巴达,不少国家政治事务要在接受神谕之后才做决定。个人前往德尔斐参拜就更加稀松平常了。

于是,一年到头都有很多人来德尔斐接受神谕,这里热闹非凡。德尔斐就此成了情报集散地。人们甚至说,去了德尔斐便可知道地中海世界发生的所有事情。

此外,位于德尔斐的阿波罗神殿还有一个存在理由。

对希腊人来说,神殿起着存款金库的作用。人们认为没有人会在神祇的眼皮底下偷盗。确实,没有史料记载德尔斐神殿里的金钱曾经被盗。

果若如此,那就没有比德尔斐的神殿更安全的“金库”了。虽然没有相关史料,但神殿方面一定会让存款人支付金库的使用费。不少史实显示,德尔斐居民有相当好的经济头脑。

就这样,德尔斐靠着灵验的神谕和保证安全的金库保管业成为一块富裕之地。以阿波罗神殿为中心的广阔区域没有用于耕种,而作为“圣城”保留了自然风貌。

然而德尔斐居民中出现了一些人,他们不满足于依靠神谕以及金库赚钱。他们要耕种“圣城”的土地。这引发了“神圣战争”。

底比斯响起了一片谴责声,称这是玷污阿波罗神殿的不敬行为。底比斯迅速与色萨利地区结成同盟,取名“捍卫阿波罗神及其神谕之神圣的同盟”,并起诉德尔斐所在的福西亚地区。我们不知道他们告到了哪里,总之他们提起了诉讼,要求福西亚为玷污“圣城”的行为支付罚金。

被告方福西亚认为这是希腊人的事,他们根本不想支付罚金。他们向喜好德尔斐神谕的斯巴达请求派遣援军对抗底比斯。

自公元前371年在留克特拉战役中完败给底比斯,斯巴达不仅从霸权国家的地位上跌落下来,而且已经回到希波战争前不干涉别国内政的一国和平主义路线上了。不过,斯巴达有很多个人对德尔斐信仰笃深,国王阿希达穆斯就是其中一位,他自掏腰包寄去了15塔兰特。

尽管福西亚也向雅典请求派遣援军,但雅典正在色雷斯与腓力苦斗,没有余力回应,也没有人自掏腰包捐款。

尽管如此,福西亚极不情愿把摇钱树德尔斐交给底比斯,它接受了底比斯的宣战。当时除马其顿以外,希腊世界已进入佣兵时代,只要筹到钱就会有战斗力。福西亚很快募集到5000人的兵力,不久这个数字接近了1万。

底比斯是东边与福西亚接壤的维奥蒂亚地区的强国,福西亚这点儿兵力对底比斯来说应该不在话下。然而实际并非如此。

底比斯在公元前371年战胜斯巴达,进入“底比斯霸权时代”,9年后即因曼丁尼亚战役失去了霸权国家的地位。

可是天下只有底比斯人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底比斯在曼丁尼亚打赢了斯巴达,不过因为总司令埃帕米农达斯战死而以平局结束战斗而已。所以,自己还是希腊的一个强国。

因为总司令战死而没有明确分出胜负,这是事实。但埃帕米农达斯死后底比斯已经没有力量继续当霸权国家,这才是“底比斯霸权时代”仅持续9年便完结的真正原因。底比斯人没有意识到这个严峻的现实,也未意识到佩罗皮达斯和埃帕米农达斯两位俊杰死后,底比斯已经又回到了中等城邦国家的水平。

公元前362年,底比斯因曼丁尼亚战役从霸权国家的地位上跌落下来。从那年起到公元前353年为止的9年间,“神圣战争”的小规模拉锯战反复发生,总也无法彻底解决问题。

这给马其顿国王腓力提供了准备南进的时间。历史学家把这9年称作“神圣战争的第一阶段”。

就在第二阶段尚未开始的公元前352年,30岁的腓力开始行动,他终于向奥林匹斯山南麓的色萨利进军了。

30岁的马其顿国王不关心谁会把德尔斐的阿波罗神殿弄到手。他的脑子里只想向南挺进。为此,他利用了“神圣战争”。


只有雅典人知道这位腓力相当危险。为了对付腓力,雅典积极拉拢遥远的波斯国王,但并无成果。雅典只想着夺回被腓力抢走的海港城市,只要用这个做诱饵,雅典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上前去。

在雅典等希腊城邦国家尚未采取实质性行动时,腓力已经把色萨利收入了自己囊中。

公元前352年,腓力开始率军南进,当年夏天便控制了色萨利。“群龙无首”的希腊已经没有任何城邦国家能够阻挡腓力了。


30岁的腓力再次出征。他率领着2万多步兵和300名骑兵。这支军队最终抵达了温泉关。

温泉关是窄道蜿蜒的隘口。从这个时期前溯128年,公元前480年斯巴达国王列奥尼达接受了迎击波斯国王的任务,面对20万大军压境,国王仅率领300名部下,在此阻滞了波斯大军的前进步伐长达一周之久。这段历史希腊妇孺皆知。

波斯国王阿尔塔·薛西斯放出话来,只要斯巴达人交出武器,就准他们所有人安全回国。列奥尼达回答说:“你来取吧!”他与300勇士一起战斗到最后。虽然勇士们全部牺牲,但这个故事至今还会令希腊人热血沸腾。

波斯国王付出己方士兵战死一成、两个王弟战死的代价,但他仍执着地想要突破温泉关,因为越过这个隘口便是希腊所有实力城邦:底比斯、科林斯、雅典、斯巴达……

一百多年过去了,除了隐退状态的斯巴达,其他城邦都向温泉关派去了军队,合起来的规模似乎略小于马其顿军队。

腓力也明白温泉关的意义。他没有在这里强攻,而是选择撤退。他以适合战斗的季节行将结束为由撤兵。他不只退兵,还打道回府回到了马其顿。

我真想写腓力也懂得等待,但我认为他喜欢的是等待本身。

事实是他又回到了起点。不过,年仅30岁的他还有的是时间。另外,马其顿在色萨利地区的统治还需要巩固。

色萨利是良马的产地,因此也是骑兵之国。腓力想要把马其顿军队的300名骑兵扩大到10倍的规模。

“忧国之士”狄摩西尼

这一时期的雅典被年轻的马其顿国王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时有人站出来告诉大家不能这样下去了。

他就是狄摩西尼(Demosthenes),后世赞誉他为“敢于起来反抗暴君的自由旗手”。

狄摩西尼将腓力直呼为“暴君”,他比腓力大两岁,两人属同时代人。声讨“暴君”的“自由旗手”言辞尖锐而充满能量,他不断执着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

马其顿国王在自己的国家里都未压制过言论,更未谴责过雅典的民主政体,然而却被说成“暴君”。

不过,腓力好像并未介意。也许他知道狄摩西尼对雅典公民的影响力也没多大。


安放在大英博物馆和梵蒂冈的狄摩西尼像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表情都显得很沉痛。据说他老后与年轻时的区别只是皱纹和白发的数量,给人的印象是一样的。他的一生是忧国的一生。为了使雅典避免被咄咄逼人的“暴君”吞噬,狄摩西尼请求公民大会采取以下政策。

一、把雅典海军的常备战舰增加到300艘。

二、全力以赴真正修复对陆上防御有用的要塞、桥梁和道路。

三、整编管理雅典国库的公务员,准确掌握国库的实际收入情况。

四、研究国内物产交流和对外贸易两方面的鼓励政策,尽早付诸实行。

五、除了敌人来袭时,平时也必须保障新鲜水的供应。为此要重启水渠的完善工程。

这项工程曾经实施过,后因资金不足而中断。

这些论点全部正确。年轻的狄摩西尼的观点一言以蔽之,就是要回归到伯里克利时代。

然而,所有外部环境都已经与伯里克利时代不同了。问题在于去哪里找实现这些政策的资金。


狄摩西尼

罗马时代雕塑仿制品,梵蒂冈美术馆藏(梵蒂冈),© Erin Babnic/ Alamy Stock Photo


狄摩西尼主张,所需资金可以通过重新制定雅典的社会福利政策来获得。这与他回归伯里克利时代的主张相互矛盾。于是,公民与他渐行渐远。

民主雅典的社会福利政策叫作“theorikon”。这是伯里克利考虑并制定的政策,目的是让第四等人——每天工作养活家庭的人,亦即罗马时代的“无产者”——从事军务而无后顾之忧,或可放心地从事公务员工作。

伯里克利时代的这个政策仅限于从事军务或公务活动的人,他们不能从事本职工作期间,由政府为他们提供经济保障。

克里昂是伯罗奔尼撒战争后在雅典横行一时的煽动家之一。为讨好大众,他把这项政策改成了恒常的福利制度。雅典公民即使不再作为桨手和轻装步兵从事军务,即使不再根据抽签去做国家的行政工作,国家也向他支付比原来工作所挣略少的保障金。改变后的制度已经持续半个世纪之久。

哲学家柏拉图在世时批评伯里克利的这个政策把雅典公民变成了一群乞讨者。我想不如说他批判的是克里昂以后的福利制度。

如果是那样,柏拉图的批判是正确的。光领钱不工作,这是欺骗国家。

这种福利制度也是雅典人逃避兵役成为常态的主要原因。当然会是这样!无论是否服兵役,都会有同样的金钱进到口袋。

然而,这种福利对雅典下层民众来说已经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了,不管是战事迫在眉睫需要出动军船,还是确保水供应的工程,他们都不允许触动福利制度。

在公民大会上,人数占多数的第四等人会声嘶力竭地喊叫:“不要动福利制度,要让第三等人以上的有资产者付钱!”

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失败后,雅典经常国库空虚,每到这时都是通过临时增税的措施来填空的。

资产在当时就是不动产。雅典不允许外国人拥有不动产,租给他们住房为雅典中产阶级带来收入。

对此所课的税金属于直接税。这在征收间接税的古代免不了给人重税的印象。

海外资产是上流阶层的财富来源。但如今提洛同盟已成为过去,跨入了马其顿不断侵蚀雅典势力范围的时代,雅典人的这部分财源也在不断缩水。也就是说,雅典公民中所有阶层的经济状况都在恶化。


古代人根深蒂固地认为从事军务活动相当于支付直接税。因此,直接税的别名又叫“血税”。所以上流社会出骑兵,中产阶层出重装步兵,人们去为自己的国家打仗。

第四等人逃避兵役的主要原因在于扩大解释了福利制度。逃避兵役还蔓延到上面的等级。这也是很自然的。已经让他们支付过直接税,再让他们付“血税”,他们当然会认为这是双重征税。

就这样,雅典越来越依赖佣兵,通过增加税收来筹集佣兵经费也成为常态,其结果只能是国防力量的恶化和经济实力的衰退。


尽管忧国之士狄摩西尼极尽辩才,但他的提案一个都未能通过。

他也从未当选过每年的10位将军之一。

也许是对同胞的冷淡感到绝望,狄摩西尼没有成为以公民大会为舞台的政治家,而成了一位面向广大公民发声的言论家。

他撰写并发表了Philippika。这个标题用他的思想解释的话可意译为《反腓力辞》。

有四篇《反腓力辞》流传至今,篇篇锦秀,字字玑珠,可谓把希腊人的修辞用到了极致。

狄摩西尼与政治家伯里克利、历史家修昔底德和哲学家柏拉图,都是在语言表现力方面让外国人望尘莫及的雅典人。他们即便是写谴责文章,也要发挥出卓越的创作力。

第一篇《反腓力辞》发表于公元前351年,也就是腓力抵达温泉关又撤军的第二年。

狄摩西尼在这篇文章中强烈地告诫雅典人,面对不断扩大势力范围的马其顿国王,只有拿起武器战斗这一条路可走。

然而这位忧国之士的呼吁没有引起任何反响。雅典公民没有奋起反抗马其顿,反而选择与马其顿和解。

第二篇《反腓力辞》发表于7年后的公元前344年。狄摩西尼已经40岁,但笔力不减,这一篇反而比第一篇更为尖锐。

他坚决反对雅典两年前与马其顿缔结的媾和条约,强烈主张废止该条约。因为腓力“尊重”雅典权益的条件是雅典承认色萨利以北的希腊全境为马其顿领土。

此外,伯罗奔尼撒半岛出现了反斯巴达的动向,腓力出手援助这些反斯巴达的城邦。对此,狄摩西尼也敲响了警钟,认为这只会有利于“暴君”。

他还指名道姓地抨击反狄摩西尼派的重要人物、主张与马其顿和解的埃斯基涅斯,说他是叛徒。

然而,这第二次声讨也成为哑炮。

第三篇《反腓力辞》发表于3年后的公元前341年。

这篇给人的感觉是作者不能用行动表达的思想全都在文章中迸发出来,悲观情绪越来越浓。

狄摩西尼并不只是叹息悲伤。他对小自己两岁的腓力的力量有着正确的认识。他一直在观察希腊城邦国家相对于马其顿在政治和军事方面的凋落,从未挪开自己的目光。他甚至说,现在希腊人深陷的苦境就像是神对人类的无情攻击。

尽管如此,狄摩西尼没有沉沦于绝望,他让自己悲痛的心情彻底爆发。他说:“我宁愿死去千回,也不会跪在腓力面前!”

第四篇也是最后一篇《反腓力辞》很快于第二年发表。

文章内容一如以往,对马其顿国王扩大势力范围敲响警钟,要求雅典人奋起反抗。倡导与波斯结盟是这篇文章的唯一新意。

他主张,雅典应该与东方大国波斯联手阻止马其顿扩张。

这种思想与最受雅典人尊重的伊索克拉底的想法完全相反。86岁的伊索克拉底认为,希腊的未来只能在马其顿。


十多年来,腓力屡屡被指名道姓地抨击,他会如何对付这位与自己同辈的雅典言论家呢?

他没有做任何应对。他知道狄摩西尼就在到访马其顿首都佩拉的雅典使节团里,却没有表现出刁难的态度,更不用说扣押他了。

现代的研究者怀疑马其顿国王是不是没有读过《反腓力辞》。

狄摩西尼的声讨书也许是希腊修辞的杰作,强而有力,传递出愤怒的感情,但没有一点讽刺和幽默,读着让人感到窒息。我知道那是忧国之书,但若论有无使人有兴趣读完的力量,我只能说没有。腓力大概没读完就把书扔到一边了吧。

不,也许这四篇腓力全都精读过。

因为《反腓力书》生动地描写了公元前4世纪后半叶以来希腊各城邦一盘散沙的情形。

狄摩西尼不再发表声讨书,但他仍然反对腓力,没有停止反马其顿的言行。

腓力被暗杀时,他对暗杀者大加赞赏。不仅如此,腓力的儿子亚历山大继承王位后,他甚至明确站在马其顿体制内反对派重臣一边。

他憎恨马其顿,而且一以贯之。但是,腓力没把他当作对手,他的儿子也没有。他一辈子都只是一位忧国之士。

狄摩西尼死于公元前322年,死因是自杀。

那一年作为一个独立的城邦国家的雅典最终灭亡,于是他选择了自杀。

“暴君”和他的儿子都放了雅典一马,雅典这才得以苟延残喘。大帝死后,他的将军们不再姑息,希腊被收归其中一名将军统治的马其顿王国,城邦国家的时代就此终结。

这位狄摩西尼留名后世,是因为他拥有罗马的西塞罗这样的崇拜者。

狄摩西尼自杀278年后的公元前44年,罗马的最高统治者尤利乌斯·凯撒遭到暗杀。凯撒曾经治理好的内乱再度爆发。

这一年开始的内乱是第二次内乱,对峙双方是暗杀凯撒的布鲁图及其同党,以及明确表示要继承凯撒遗志的安东尼(因以与克娄帕特拉恋爱而闻名)和屋大维(后来的奥古斯都)一派。

西塞罗与暗杀没有直接关系,但他被认为是布鲁图的思想导师。对西塞罗来说,凯撒被暗杀后罗马与他希望的样子越来越不一样了。

布鲁图及其同党逃到了希腊,罗马成了凯撒派的天下。

哲学家兼政治家西塞罗对此发出了抗议之声,他接二连三地发表了共计14篇“声讨书”。

他把这些文章也定名为《反腓力辞》,像是狄摩西尼《反腓力辞》的续篇。他大概也认为狄摩西尼是“敢于起来反抗暴君的自由旗手”。

西塞罗的《反腓力辞》内容多为中伤和低级的个人攻击,缺乏品味。这大概是因为他做过法庭辩护人。

被点名声讨的安东尼没有放过他。

安东尼、屋大维和雷必达的三头同盟甫一成立,西塞罗就被列在肃清名单之首。

63岁的罗马首屈一指的言论家,在位于福尔米亚的别墅被三头同盟派来的士兵所杀。

一年以后的希腊,在马其顿国王腓力建立的城市近郊,反凯撒派和凯撒派开战,布鲁图得知自己的军队战败后自杀。

11年之后的公元前31年,接踵而来的安东尼与屋大维之间的对抗也宣告结束。第二年,33岁的屋大维改称奥古斯都,原本只存在于凯撒头脑中的罗马帝政起步。这距离罗马的忧国之士发声仅过了14个年头。

由此上溯三百多年回到希腊,自狄摩西尼发表第一篇声讨腓力的文章起,到腓力把希腊全境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也是14年的时间。但这只是单纯的数字上的一致,过程大相径庭。

马其顿国王腓力是一个等着敌手出错的玩家。在希腊,围绕圣地德尔斐的“神圣战争”再度开战。

这次开战和之前的数次战争一样也缘于一些小事。据说控制着德尔斐的福西亚人挪用了存在阿波罗神殿里的钱。福西亚筹集佣兵费用黔驴技穷,就对神殿里的宝物和金库里的钱下了手。对此感到愤慨的底比斯和其他城邦开始向德尔斐进军。

福西亚再次向斯巴达求援,斯巴达派出3000名士兵北上。

福西亚军队的对手底比斯派出4000名步兵和500名骑兵。

希腊中南部到了战争一触即发的状态,波斯的介入使这种状态恶化。

这时,城邦国家时代已经进入末期,希腊人已经把鼎盛时期努力自助的精神抛弃殆尽。


斯巴达能够打赢伯罗奔尼撒战争是因为有波斯的资金援助。于是,对斯巴达出兵3000人抱有危机感的底比斯人此时也在琢磨,自己何不也向波斯请求资金援助呢?

令人不可置信的是波斯国王居然接受了这个请求,立即送300塔兰特。

波斯国王的真正用意不是帮助底比斯。底比斯人声称自己是德尔斐神殿的守护者,而波斯是信奉拜火教的国家,它的国王对希腊人信仰的神祇并不关心。

波斯国王只关心一件事,就是只要希腊城邦的争斗持续下去,与希腊本土隔爱琴海相望的小亚细亚西部的城邦和岛屿就能一直处在波斯的统治之下。

先是斯巴达,现在又是底比斯,瞄着波斯金主的希腊城邦国家层出不穷。


这种混乱持续了3年。为德尔斐而战的两派并未决战,一直小打小闹。似乎阿波罗神对此也感震怒,让一场地震袭击了这一带。两派只在余震不断的这段时间放下了武器。

在这段时间,年过三十的马其顿国王并非无所事事,他继续蚕食曾经在雅典势力范围内的色雷斯。

雅典人也在拼命抵抗,即使耳畔已经没有了狄摩西尼的训诫。因为这不仅关系到色雷斯矿山的权益,还关系到来自黑海的小麦的进口路径。

有时会发生满载小麦的整个帆船队都被马其顿人捕获的事件。对粮食依赖进口的雅典而言,这可是要让市场断粮的大事件。要阻止马其顿的这种行动,雅典只有出动海军明确表示捍卫本国粮食安全才行。然而,狄摩西尼主张的300艘三层桨战船的常备军力,对公元前4世纪中叶的雅典而言只是梦想。

总之,腓力很清楚雅典虽有商船但战船奇缺的现状,他立即撤走部队,但派了一队士兵在雅典领土阿提卡地区的马拉松登陆。

马拉松是近代奥林匹克运动项目马拉松的词源。那里是沿海平原,第一次希波战争时,在此登陆的波斯军队与前来迎击的雅典军队在这里展开了激战。马其顿士兵在这里登陆说明他们离雅典已不足全程一个马拉松赛程的距离了。

“神圣战争”还在拖沓地继续着,雅典与马其顿之间的军事和外交战也在无止境的拖延中。虽说事关粮食大事,但雅典只是不断向马其顿首都佩拉派遣了媾和谈判团,狄摩西尼也是其中一员。

“忧国之士”在外交场合也起不了作用。谈判团由10人组成,只有他总是发表强硬观点,别人不接受他的意见。

内部分裂会被对手看透。囊括雅典全部实力人物的谈判团被30来岁的腓力玩弄于股掌之间。有时谈判团到了马其顿首都佩拉,要等上50天才能见到国王,理由是恰好国王出征色雷斯。雅典谈判团来的目的之一就是保护自己在这个地区的权益,对他们来说,这种傻等是何滋味?

谈判团中最能忍耐的菲洛克拉特斯的努力发挥了作用,公元前346年马其顿与雅典成功媾和。媾和只维持了数年,雅典从中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呢?

首先,一项具体的收获是被马其顿俘虏的雅典公民终于可以回国。

马其顿国王按照谈判团的要求,让这些人在守护女神雅典娜的祭奠日以前回国了。

马其顿承认色雷斯矿山的开采权一如既往归雅典人所有,但所有权归马其顿国王。我猜测收益可能会由两国按比例分掉。雅典与马其顿可能类似现代的石油公司与产油国的关系。

此外,双方明确约定,马其顿尊重雅典在其粮食补给线路上的活动,马其顿对此不设置任何阻碍,并会配合打击出没于这片海域的海盗。

作为交换,雅典最终失去了念念不忘想要重新占有的安菲波利斯城,正式承认安菲波利斯归马其顿国王所有。这个城市在伯里克利时代由雅典开发并一直是其在色雷斯地区的据点。

安菲波利斯归了马其顿,就等于色雷斯地区南部,以及从那里到爱琴海像三叉戟一样突出去的卡尔息底亚地区全都成为了马其顿的领土。

雅典在80年前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中失去了安菲波利斯。80年来雅典人一直祈愿收复安菲波利斯,这让人感觉他们没有读懂时代的动向。

雅典人为实现这个夙愿牺牲了很多,结果却是全面放弃。

斯巴达未能顺应时代做出改变,在囿于过去未能改变这一点上,雅典也一样。

研究马其顿国王与雅典人的谈判时,有一点让我感到有趣,那就是年仅35岁的马其顿国王似乎买到了雅典人的经营能力。

国王把安菲波利斯弄到了手,但完全承认雅典人在以安菲波利斯为中心的整个色雷斯和卡尔息底亚地区有开展经济活动的自由。

腓力懂得提高经济实力的重要性。

他似乎还知道发展文化的重要性。3年后,他把在柏拉图学院学习过20年之久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聘来做儿子亚历山大的家庭教师。

也许,90岁的伊索克拉底的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雅典的未来在于并入马其顿,在那里发挥自己拥有的能力。用今天的话说,大约就是依靠软实力生存。

不过,当时的雅典人好像还没横下这条心。

谈判团完成与马其顿的媾和回国后,公民们鼓掌欢迎。公民们认为,能避免与马其顿发生战争就不错了。

拒绝了狄摩西尼的强硬要求、与马其顿达成妥协的菲洛克拉特斯也很满意。当人们问到他与狄摩西尼意见冲突的原因时,他这样说:

“我与他之间的意见不可能一致,因为我喜欢葡萄酒,而他只喝水。”

多数雅典人喝酒,他们不会彻底信任只喝水的人。


然而,腓力显示出他并非一个简单的30岁男人。他让军队再次南下,直指温泉关。

雅典人只能以苦涩的心情回味墨汁未干的媾和条约,那里面没有一项条款禁止马其顿南下。

没有人知道底比斯是何时请求马其顿介入的。但请求介入这事是肯定有的,也许底比斯人痛感波斯国王经常拖延资金援助,“神圣战争”前途未卜,因而急于打开局面。

腓力没有明确表示站在底比斯一边,他选择了中间人的立场。

福西亚也同样烦透了没完没了的战争。马其顿的介入受到战争双方的欢迎。

不过腓力的真实意图是借帮助结束“神圣战争”正式进入希腊中南部。

这时,只有一个人早早看透了这一点。他总是一副痛苦的表情,只喝水而不断发表声讨书《反腓力辞》,他就是狄摩西尼。

腓力虽然抵达了温泉关,但此后行动谨慎。他没有直接向希腊中部展开军事行动。

马其顿与雅典媾和后差不多一直处在友好状态。

他已没有必要把龟缩在伯罗奔尼撒半岛南端的斯巴达当成问题。

他甚至与遥远的波斯缔结了互不侵犯条约。

他向希腊中小城邦表明了捍卫圣地德尔斐的意志,博取他们的好感。

希腊人相信了这一切,他们推举腓力担任德尔斐运动会的主持人。


自古以来,希腊有四种只有希腊人才能参加的运动会。

在奥林匹亚举行的献给主神宙斯的运动会最为著名。

其次是在德尔斐举行的献给阿波罗神的运动会。

还有在科林斯举行的献给海神波塞冬的运动会。

在伯罗奔尼撒半岛尼米亚还有一场献给宙斯的运动会。

这些运动会都是每4年举行一次。希腊人会中断战斗前来参加。受托主办这些运动会是非常荣耀的事。

腓力的祖国马其顿长期被视为半蛮族国度,作为国王他一直热衷于马其顿的希腊化。所以担任运动会主持人无疑是一个令他喜悦的礼物,尽管他内心明白这是他实现野心的一个手段。

这个时期,还有更多令他高兴的礼物。“神圣战争”开始向终结的方向发展。与其说是腓力的外交战奏效了,不如说是为德尔斐而争斗的双方都不愿意再继续下去。底比斯与福西亚决定双双放手,把德尔斐神殿的运营全部交予马其顿国王。

腓力甚至得到了德尔斐神殿守护者的地位,而这个神殿一直被视为希腊人信仰的第一神殿。

从马其顿军队抵达温泉关又撤回的那年算起,已过去了十多年。行事谨慎的腓力已年届四旬。

此前腓力在奥林匹斯山南面一直处于所向无敌的状态。然而这时反马其顿势力开始在斯巴达和雅典抬头。

斯巴达的反马其顿情绪仅仅是因为不认可马其顿崛起而对其产生厌恶,而雅典的反马其顿现象牵扯到实际利益,不仅是厌恶。

在此之前,腓力虽然一直行事谨慎,但他忘记了雅典不仅有爱琴海,还有地中海西部这个市场。

腓力向位于科林斯湾出口处的诺帕克图斯派兵,占领了那里。对此,与马其顿缔结过媾和协议的雅典认为马其顿背叛了自己。

诺帕克图斯(后世的黎凡特)是雅典进出地中海的中转基地,是一直起着重要作用的海港城市,雅典的商路畅通和市场繁荣都仰仗于此。

上述情况使反马其顿情绪高涨的斯巴达和雅典抵制由腓力主办的德尔斐运动会。

这是因政治原因抵制希腊运动会的第一个案例。希腊运动会的惯例是哪怕两国正在交战也要暂时放下武器,搁置争议,同场竞技。

还真是这么回事。

希腊人既能创造民主政治,也能创造独裁政治。

既能实现全体公民投票,也能搞投票舞弊。

既能发明奥林匹克运动会,也能抵制奥林匹克运动会。

因为创造了某个事物,就要创造出它的反面。这里叫“欧罗巴”,那里就要命名为“亚细亚”。自此开始,生活在后世的人们无论好坏,很多事情上都有赖于生活在古代的希腊人的创造。


德尔斐及其周边

始于希腊的不仅仅有哲学、科学和艺术。

希腊人历史的循环往复也让人钦佩和惊愕。


在公元前4世纪中叶的雅典,仅仅抵制奥林匹克运动会平息不了公民的怒火。表面上看这是对不断声讨腓力的狄摩西尼思想的继承,但实际上事情没有朝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首先,成功与马其顿媾和的菲洛克拉特斯成了牺牲品。他被人告发上了审判庭,后来选择了自行逃亡得以免除死刑。

雅典人没有认识到,通过强化自身军事力量与马其顿正面对决,才是狄摩西尼的一贯主张。雅典选择联合底比斯,共同对付马其顿。

底比斯拥有把斯巴达拉下霸权国家地位的胜利经验。雅典选择依靠底比斯的军事力量,而不是依靠自己复兴。

与雅典人一样,底比斯人也对马其顿的崛起忿忿不平。

“底比斯双雄”佩罗皮达斯和埃帕米农达斯活跃时该国就在觊觎色雷斯地区。

色雷斯紧靠底比斯所在的维奥蒂亚地区的北面。

“双雄”在世时,底比斯的梦想是合并维奥蒂亚和色雷斯,建成希腊中部的最大强国。

如今色雷斯被马其顿国王腓力纳入麾下。

就这样,希腊中部的强国雅典和底比斯迅速接近。

组建大规模军队需要时间。希腊中部阴云密布,转眼两年过去了。

成为希腊霸主

这两年对即将44岁的腓力来说是不断思考的两年。

他面临登上马其顿王位22年以来的第一次正式会战。

人们都说,有雅典才有希腊。腓力的对手是雅典以及底比斯,前者全盛时期持续很久,后者曾经打败战胜过雅典的斯巴达。

底比斯和雅典后面还跟着科林斯等弱小城邦。

这意味着,马其顿要与斯巴达以外的希腊中南部所有城邦国家为敌。

腓力过去的战争对手只是居住在巴尔干半岛内陆地区的非希腊蛮族,或是希腊政治体制不完备的色雷斯王国和色萨利地区。马其顿与历史悠久的城邦国家,如雅典、斯巴达、底比斯、科林斯等从未在战场上照过面。

腓力一向行事谨慎,没有发动战争也走到了今天的程度。这也造成他没有与先进国家打仗的经验。

不止最高司令官腓力没有经验,“巨大刺猬”一般的重装步兵方阵以及率领重装步兵的帕米尼欧同样没有经验。

由腓力创立、帕米尼欧培养出来的“马其顿重装步兵方阵”是第一次与希腊实力城邦国家进行会战。

如果在这里撤退,就等于退回奥林匹斯山北面去了。

但局势对全无经验的马其顿军队而言也有两点有利之处。

第一,很多城邦国家一起组建的联军中有用钱雇来的佣兵。而马其顿的军队可谓国民军,军队是一个团结的整体。

第二,因为马其顿军没有任何经验,所以他们不会像对手那样被过去的成功经验束缚。

不过就腓力个人而言,他也许没有清醒地认识到第二点好处。

总之,喀罗尼亚之战是马其顿与希腊城邦国家联盟之间的冲突,是20年前还被视为落后国家的新兴国家与先进国家之间的正面对决。


公元前338年夏,从北方南下的马其顿军与北上的希腊城邦国家联军,在德尔斐以东30公里外的喀罗尼亚平原对阵。

城邦国家联军以底比斯和雅典为主力,以科林斯、墨伽拉为首的中小城邦亦来参战,外加5000名佣兵,共计35000人。

马其顿军有3万名步兵和2000名骑兵,共计32000人,都是纯粹的马其顿士兵。

腓力登上王位开始军事改革时,马其顿只有1万名步兵和600名骑兵。20年以后其兵力已经发展到之前的3倍。腓力辛苦吞并的色雷斯和色萨利,对强化马其顿军队实力也做出了贡献。

希腊军的惯例是主力部署在右翼。这种部署别名叫“荣誉部署”,最高司令官也在右翼。

有12000人参战的底比斯军组成了城邦联军的右翼,指挥是底比斯人特阿根尼。

雅典有9000人参战,在左翼布阵。科林斯等中小城邦派来的士兵共计9000人为中路。佣兵5000,一分为二,分别部署在右翼和左翼的后方。

中路、左翼加上佣兵超过2万人。这部分部队交给雅典人卡瑞斯和吕西克列斯指挥,其理由有二。

第一,囿于民主决策的雅典公民大会讨厌将军队交给某个人指挥。

第二,雅典已经没有一位武将值得信赖并可以委以重任了。

与这支城邦联军对阵的马其顿军没有因袭右翼、中路、左翼这种希腊传统的布阵方式。

重装步兵及轻装步兵共3万人被一分为二,右路由国王腓力指挥,周围环绕着近卫军,左路交给帕米尼欧指挥。

2000名骑兵部署在马其顿军的最左翼,由刚满18岁的亚历山大指挥。来自色萨利的骑兵也在其中,纯粹的马其顿骑兵大概不足1000人。


在希腊,20岁是开始服兵役的年龄。征召18岁的未成年人入伍仅限于十万火急的时候或多面开战、兵力不足的情况。

从喀罗尼亚战役-1图所示开战前的布阵可知,腓力并没有把左翼完全交给儿子。

研究者也认为亚历山大是被当作预备队使用。也就是说,18岁的亚历山大被视为板凳队员。

实际上,父亲已经严命儿子没有命令不得行动。

这样做理所当然,喀罗尼亚战役是亚历山大首次上阵。


喀罗尼亚战役-1

公元前338年8月2日,喀罗尼亚平原成为战役的战场。地形有利于城邦联军。

左面是低矮的丘陵,右面有蜿蜒的河流,3公里见方的平原夹在其中。城邦联军北上而来,自然按照地形布阵,形成左翼雅典军从高处向低处进攻的态势。部署在右翼的底比斯军受河流保护,可以免受敌军左翼骑兵团的攻击。

底比斯军的最右翼是号称不败的300人“圣队”,33年前他们在留克特拉战役中一举把斯巴达从霸权国家的地位上推了下去。

尽管雅典军占据由高向低进攻的优势,但不得不面对马其顿“巨大的刺猬”。较之雅典军,底比斯军的防卫可谓铜墙铁壁。


喀罗尼亚战役-2

44岁的腓力率军南下,他不得不在明显不利的地形上布阵。国王思考着对策。

战斗在公元前338年8月2日打响。(见喀罗尼亚战役-2)

腓力命令自己率领的右翼后退,保持刺猬队形不变。队伍一点点地后退,像是经不住敌人的攻击。

后退时,士兵用右手和穿过内环持着盾牌的左手手持近7米长的长矛,保持着规定角度。重装士兵们经过长达20年的训练和实战,个个都是老手。马其顿方阵很好地执行着国王的命令。

雅典军指挥官看到马其顿方阵后提高了嗓门,大声激励将士:“一口气把敌人赶回马其顿!”

然而,雅典军中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已经从高处下到了低处。


喀罗尼亚战役-3

这时,腓力发出了命令:“停止后退!”马其顿方阵立即停止后退进入近战,长矛发挥出了威力。(喀罗尼亚战役-3)

城邦联军的左翼与马其顿军的右翼(应该是右翼的右半部)展开了激战。

大约是受到马其顿方阵后退的刺激,城邦联军的中路也加入到激战中。

研究者说,直到这个阶段,两军都相信自己会获胜。

此时部署在城邦联军右翼的底比斯军尚未采取行动,帕米尼欧率领的马其顿方阵的另一半也未行动。

在布阵图上画出右翼、中路和左翼只是为了让人容易看懂。

我们现代人去画阵型实际并不能分得很清楚。双方相距数公里布阵,各队之间虽有间隔,但在战斗开始前看上去只是一条横线。

用肉眼去观察,只要两军距离超过1公里,人们便搞不清敌军的右翼到哪里为止,中路又从哪里开始。

腓力后退和雅典军顺势前进使人们看清了对方布阵的情况。这时,退到最左翼的亚历山大率领的马其顿骑兵团与对面的底比斯军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也就是说,随着两军距离缩短,他们逐渐看清对阵情况。

战斗开始后,原先看上去是一条横线的敌军阵型分出了右翼、中路和左翼。因为战斗一开始,士兵们会靠向自己所属的队伍。

18岁的亚历山大没有放过这个时机。(见喀罗尼亚战役-4)

他没有放过出现突破口的时机。

但是父王尚未下令。亚历山大面对获胜的机会恐怕早已把父亲的话忘到了脑后。

根本不需要叫“跟上”。马其顿骑兵紧紧跟在冲锋在前的亚历山大身后,色萨利的骑兵也跟了上来。

2000名骑兵斜刺过战场,穿过城邦联军右翼与中路之间狭窄的缝隙,绕到镇守右翼的底比斯军背后。


在不知马镫为何物的古代,骑兵骑马的姿势不能像现代赛马选手那样保持前倾,他们在马背上只能挺直身体、让双脚下垂,那姿势就像美国电影中的印第安人。


喀罗尼亚战役-4

骑兵要用这样的姿势穿过战场,接近敌人,全力投枪,这是只有习惯骑马的人才能做的攻击。

2000名骑兵抱团突击不可能不对其他士兵产生影响。

帕米尼欧指挥的方阵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腓力率领的方阵在你推我搡的近战中行动越发活跃。整个喀罗尼亚战场一下子陷入了激战。

18岁的亚历山大一直在快攻,马其顿骑兵紧随其后。他们绕到底比斯军背后并未停下,直接冲进了部署在底比斯军最右翼的“圣队”。

这支战绩辉煌的精锐部队30年来一直享有不败的威名,此时竟全军覆没。根据史书的记载,300人全部被标枪贯穿胸膛而死。


公元前338年8月2日的这场喀罗尼亚战役以马其顿大获全胜告终。

底比斯军有12000人参战,生还者不过十分之一。

9000人的雅典军中1000人战死,2000多人被俘。

没有史料记载马其顿方面的死伤人数。很多时候,史书不会记录那些不会影响事件结果的数字。

不论如何,在几乎以所有希腊城邦国家为敌的战斗中,马其顿取得了完胜。

腓力陶醉于胜利的美酒,但他的内心难道不会五味杂陈吗?

如果按腓力的战术将战斗坚持到最后,喀罗尼亚战役还是会以马其顿方面的胜利告终吧。

因为双方在士兵素质与指挥系统明确化方面的差距已经很明显。

但要按腓力的战术打,一定会拖长战斗时间,敌方乃至己方牺牲者的数量会大大增加。

是亚历山大的冲锋陷阵让战况为之一变。

快攻会缩短战斗时间。缩短战斗时间,战死者的人数就会减少。而且这次快攻的结果是大获全胜。

这就好比比赛中教练还未下令,一个新球员,还是板凳队员,径自跳上场连进三球助球队获胜。这让教练情何以堪。腓力的心情不就跟这教练一样吗?

在日本,这叫作“子胜于父”。

腓力不是平庸的父亲。正因为不平庸,他看到了刚刚起飞尚显稚嫩的儿子的威力。

己方损失轻微,这实际上是一个重大优势。

每个士兵都会认为自己不必无为而死。

想到自己不会像狗一样死去,军中士气高涨。

腓力不是平庸的领袖,他不会不懂这些。

可腓力是马其顿国王,他使落后的马其顿获得如此成就,他很自负。

作为父亲,他该为初次上阵便显露才华的儿子感到骄傲。

但是,他才44岁。他现在是希腊最有权势的人物,在喀罗尼亚他又是最高司令官。于是,他先公布了对亚历山大的处罚。

父对子的处罚方式

无视最高司令官的严格命令擅自冲锋,按军规这是要严惩的。

可是,马其顿军的每个士兵都知道,是亚历山大抓住战机打了胜仗。

44岁的父亲用以下方式处罚了18岁的儿子。

他让亚历山大带着骨灰罐前往雅典,里面装着战死者火葬后的骨灰,说是奉国王之命交给雅典政府。18岁的儿子当即领命。

这段时间,雅典正担心在喀罗尼亚获胜的马其顿军会立即进攻雅典,城里弥漫着一股杀气。

而父亲派给儿子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任务。

父亲命令说,你可以带一队士兵前去雅典,但你必须一个人走进城门。你可以穿戴短披风、胸甲和铠甲,但不能戴头盔,也不能佩剑持矛,不能设防,为了表示悼念之意你还必须裸足前往。


有人会因为战败而红了眼,雅典人极有可能投来标枪或挥剑砍来。然而,当年轻人双手捧着骨灰罐走在路上,路两边站满了人,没有人发出愤怒的喊叫,也没有人口吐脏话谩骂。

雅典人的表情僵住了。那也许是一种感情流露,其中混合着对本国不幸感到的悲哀,以及对勇敢的年轻人的些许赞赏。

18岁的年轻人经过人群,走过通往卫城的漫长道路,亲手把骨灰罐交到等候在那里的政府官员手中。他致悼念辞后再次沿着来时的道路,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了回去。

这是一场冒险,只会甚于而不会亚于冲入敌阵之时的风险。

不过,腓力让儿子带着骨灰去雅典,不止有惩罚儿子这一个目的。

他想把雅典拉到自己这边来。

儿子完成使命安然回来后,腓力立即把俘虏中的雅典实力派人物送回雅典,还安排了两位马其顿高官护送,他们要去和战后的雅典政府进行媾和谈判。

媾和条件只有一个,立即让马其顿俘虏的2000名雅典士兵全部回国。这是雅典人未曾想到的好条件。马其顿甚至没有提出在雅典市内驻兵。

雅典人害怕马其顿军打过来,因而战战兢兢,他们被这个媾和条件深深吸引,再也没有人去听狄摩西尼声讨腓力的发言了。

被后世奉为“忧国之士”的狄摩西尼那年46岁,他也参加了喀罗尼亚战役。他可能是作为骑兵参战的。正因为骑兵跑得快,他逃回了雅典,没有沦落为俘虏。

而喀罗尼亚战役的雅典司令官因战败罪被判处死刑。狄摩西尼未被选为司令官,因而没有被追究战败责任,但再也没有人愿意倾听他的声音了。

马其顿与雅典的第二次媾和成功得轻而易举。这一次雅典没有附加姑息条件。雅典人为和平的到来而狂喜,他们甚至决定授予腓力和亚历山大雅典公民权。

腓力让雅典享受了如此优厚的待遇,对底比斯却充分行使了胜利者的权力,对战败国进行了严厉处罚。

腓力允许底比斯作为城邦国家继续存在。但底比斯所有有实力的人物统统被处死刑,他们的家属全部被卖为奴。

腓力不允许底比斯重建“圣队”,底比斯的军事力量形同归零。

不仅如此,底比斯还不得不接受马其顿在其城内一座城堡里驻兵。

在当时的希腊,只有雅典被城墙包围。城墙会在很多方面造成不便,因而城邦国家大多在城内建造城堡,敌人打过来时可以依托城堡坚持抵抗。

关于市内城堡,大家可以想一想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尽管规模没有那么大,但会给人类似的印象。

此外,希腊强国中还有斯巴达没有被提及。腓力似乎认为龟缩在伯罗奔尼撒半岛南端的斯巴达已不足为惧。马其顿没有对斯巴达做任何安排。


公元前338年秋,马其顿国王召集的泛希腊会议在科林斯开幕。除了斯巴达以外,所有城邦都向科林斯派去了代表。

会上,腓力的角色不止是议长。喀罗尼亚的胜利让他像面对学生的老师一样。“学生们”只要用笔记下老师所念的东西就行了。

马其顿国王没有要求把希腊中南部全部并入马其顿。

不但如此,他还在完全承认各城邦国家独立的基础上,倡导各国结成“联邦”,即英语的“confederation”。

“学生们”用笔记下了“老师”念的提案细节。

一、各城邦国家有权向联邦派遣议员,数量与自身国力相匹配。

二、从此以后,希腊全面禁止联邦加盟国之间的战争行为。整个联邦共同负责防卫,各城邦有义务向联邦提供与自身国力相匹配的兵力。

三、加盟联邦的城邦居民因去外国当佣兵等情况采取与联邦敌对的行为,将被视为全体希腊人民的叛徒,会被驱逐出境、没收财产。

四、联邦尊重所有加盟国的国境和政治独立。

五、不允许任何城邦向其他城邦索要年贡金或在其他国家设置基地。

唯一的例外是该地在战略上对联邦整体防卫有重要意义。

六、向所有人开放海域。

通商自由必须得到完全的保证,将海盗作为全体盟国的敌人对待。

七、希腊联邦军队的总指挥权归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国王还拥有召集联邦会议的权力。

八、类似圣地德尔斐争端之类的事,以后可通过诉至联邦最高法院解决。


如果各国针对这些内容达成一致,希腊将会再现大团结的局面。150年前希腊奋起迎击波斯入侵时曾有过一次这样的局面。

除了龟缩在伯罗奔尼撒半岛南端的斯巴达以外,所有希腊城邦国家都同意了这些条款。


众多国家结成同盟,不能没有共同的目标。科林斯会议开到最后,腓力提出了这个“共同目标”。

那就是进攻并征服波斯。

解放处在波斯国王统治之下、居住在爱琴海对面的希腊人,这是150年前雅典人地米斯托克利提出过的目标。

当时他实现了这个承诺,现在他们要再次达到这个目标。

当然,率领远征军出征的一定是马其顿国王腓力。为了提前做好准备,他甚至已经派帕米尼欧和阿塔洛斯去了亚细亚。

离婚,再婚

腓力暂时结束战后处理工作,回到首都佩拉。凯旋后他要做的是与多年的妻子奥林匹娅斯离婚。

离婚后没隔几天,腓力便与年轻得几乎能当他女儿的克丽奥帕特拉结了婚。女方好像是高官阿塔洛斯的侄女。克丽奥帕特拉这个名字和腓力、亚历山大等名字一样多见于马其顿上流阶层。

喀罗尼亚胜利带来的兴奋尚未消退,庆祝国王结婚的盛大宴会又让整个首都为之疯狂。

亚历山大虽然对母亲的处境感到愤慨,但还是出席了父亲的婚宴。

众人之中,克丽奥帕特拉的叔父、与国王沾上亲的阿塔洛斯手拿盛满葡萄酒的杯子,向在座的人们敬酒道:

“祝愿我们的国王能够得到血统纯正的马其顿人后代,干杯!”

话音刚落,亚历山大就把手中盛满葡萄酒的黄金酒杯用力向他砸了过去。

杯子是否砸中,史书没有记载。从后来的情形推测,应该是直接命中,至少阿塔洛斯被泼了一身酒。


奥林匹娅斯与腓力

菲茨威廉博物馆藏(剑桥)© Fitzwilliam Museum, University of Cambridge, UK


亚历山大为父亲手下高官轻率的话语发怒也不无道理。他的母亲奥林匹娅斯是伊庇鲁斯的公主。对马其顿而言,伊庇鲁斯是外国。用现在的话说亚历山大是混血儿,不能说是一个血统纯正的马其顿男人。

腓力也发怒了,史家没有告诉我们他如何发怒。亚历山大在父亲的怒骂声中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大厅。他的朋友们也跟了出去。

他不仅走出了宴会大厅,还走出了王宫。王子就这样离家出走了。

他没有去母亲离婚后回去的伊庇鲁斯王宫,而是去了马其顿北面蛮族伊利里亚族的地盘。他带着一帮年轻的伙伴断然离家出走了。

没有人知道腓力是如何看待这个儿子的。

也许他的本心是放任不管。

但是,不可一直这样放任下去。伊利里亚族是不承认马其顿权威的蛮族。一想到亚历山大可能会统率这个蛮族,腓力就像在做噩梦一样。

但是腓力还有其他必须解决的重要问题。

对雅典和底比斯的处置只是战后处理的前半部分。眼下刻不容缓的重要问题是以所有希腊城邦国家为对象,正式重组希腊。


转年到了公元前336年,这是腓力的大限之年。他46岁,距登上王位已过了23年。

暗杀

在挺进奥林匹斯山南方之前,腓力在面向各种势力的外交活动中分别使用了不同的处理方法。对蛮族使用军事力量,对差不多水平的文明国家则用结姻亲拉近关系。

奥林匹斯山北面勉强算是文明国家的只有马其顿及其西邻伊庇鲁斯王国,奥林匹娅斯是伊庇鲁斯的公主。马其顿国王不能与她离了婚就算完事。

于是腓力考虑让伊庇鲁斯现任国王与自己的女儿结婚,重续因离婚而断绝的姻亲关系。

伊庇鲁斯现任国王是腓力前妻奥林匹娅斯的弟弟,也就是亚历山大的舅舅。嫁给伊庇鲁斯国王的克丽奥帕特拉是亚历山大的亲妹妹。

离家出走的亚历山大也参加了在马其顿王宫举行的婚礼和婚宴。

席间,父子又发生了冲突。

不清楚起因为何。

狂怒的父亲持剑站起身,朝儿子走了过来,腓力那天晚上好像喝多了。

腓力醉了,刚走近两三步便摔倒在地。

儿子站着,也没有过去扶上一把。他俯视着父亲冷冷地说道:

“扬言要从欧洲打到亚洲的人,才走几步就成了这个样子!”

撂下这句话,亚历山大又带着伙伴们走出了大厅。

这次他似乎只是走出宴会大厅,没有再次离家出走,因为下面的变故发生时他仍在首都。


公元前336年7月的一天,已成为当今希腊全境统治者的马其顿国王腓力前往一家位于首都的剧场。有一队近卫兵像平时一样保护着他。前面就要到剧场了,卫兵跟随的距离比平时稍远了一些。

腓力一个人走着。突然,阴影里闪出一个男子,手中持剑扑了上来。

马其顿国王来不及喊出声便被刺死。犯人也没来得及喊出声就被冲上来的卫兵捅成了马蜂窝。犯人是近卫队的成员,叫帕萨尼亚斯。


究竟是谁在背后操纵刺杀国王,古代就有很多说法。

认为是儿子亚历山大操纵暗杀的说法并没有得到很多支持。

亚历山大不是那种躲在暗处搞名堂的人。即便他知道父亲的死对他有利也不会夜袭,他会选择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挑战。他绝对不会让可以接近父王的近卫兵去暗杀父亲。与其说这样做违背伦理,毋宁说以他的性格做不出这种事。


有几位古代史专家认为,这是离婚后怀恨在心的奥林匹娅斯幕后操纵的。

亚历山大的母亲的确是一个好强的女人,但恐怕没有智慧去谋划这种事。

古代史专家们的另一种推测可能更接近真相。

这种说法是,帕萨尼亚斯犯罪是为了泄私愤。

近卫兵帕萨尼亚斯有一位年轻美丽的情人。高官阿塔洛斯对这个女孩儿穷追不舍,终于追到手后又转眼间抛弃了她。准确地说是强奸之后抛弃了她。这使女孩儿精神变得不正常。

帕萨尼亚斯对此事感到愤怒,便在腓力面前控诉。他是近卫兵,自然可以天天见到腓力。

可国王对此充耳不闻。他非但不听,还多次向卫兵发火。这使帕萨尼亚斯把对阿塔洛斯的仇恨转嫁到了腓力身上。

也许有人怀疑,他为了这点事就会断然采取行刺国王的重大行动吗?一般不会。

然而,起意杀人是没有客观标准的。

就多数人而言,他们即使非常愤怒也不至于杀人。

可是就有人走出了这一步。警察侦案初期经常出错,就是因为他们不认为这点动机会导致杀人。


无论什么原因,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死了,在他46岁的时候。

继承王位的是他的儿子亚历山大。

不过不要忘记,马其顿虽是王国,但国王得由家臣——或说实力武将全体投票决定。即便亚历山大生来就是继承人,也不能自动登上王位。

亚历山大经全体投票登上马其顿王位。

刚满20岁的年轻国王登上了历史舞台。


腓力二世死了,死在46岁的盛年。这虽然引人同情,但不知为何无人觉得遗憾。

我认为,他在这个时候退出历史舞台,不只对儿子有好处,也算成全了父亲。

腓力再活下去,这对父子之间迟早会发生激烈的正面冲突。

能够避免这种冲突不但是这对父子的幸运,也是整个希腊的幸运。

有权势的人物之间进行权力交接,两人的能力越强交接越困难。

历史上成功交接的案例实在太少。

46岁的腓力一定不希望交接,但接力棒还是传到了20岁的亚历山大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