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五一时乘火车过九江,听江声浩荡,不由想起隋文帝。当年,大隋的军队就在这里集结,准备过江伐陈。那些从蒙古草原或黄土高原上走下来的将士,面对这汤汤流水,是怎样的心情呢?

他们是否意识到,自己正在缔造一段崭新的中国史?

还有,他们的统帅隋文帝杨坚,是否充分意识到自己这个决策的历史价值呢?

那个曾经名为普六茹那罗延的孩子,那个沾染了一身胡气、文化程度不高、但是拚命想建立理想政府、想要像自己心目中的圣君一样、君临天下的皇帝。因为理想高远,所以,他克己复礼、励精图治,这让他远远地超越侪辈,成为中国历史上贡献最大的英主之一;也让他的王朝能凌驾于乱象丛生的魏晋南北朝之上,和唐朝一起,共同构成中国历史上最繁盛的时代。以功业而言,他是一个配得上“千古一帝”称号的皇帝。

但是,这只是隋文帝的一面。正如惊世的武功、焕然的典章、干云的豪气,也只是隋朝的一面一样。隋文帝的另一面,是冷硬与无趣。他有一点音乐素养,谱过两支曲子,一支叫《天高》,一支叫《地厚》。曲子的韵律早已无从知晓,但是,其精神基调,据说是在赞美帝王之道与后妃之德。

这样的艺术品味与生活情趣,争如唐朝的风流天子李隆基!当年,李隆基潇洒地对大臣讲:“吾得贵妃,如得至宝。”一曲《得宝子》由此诞生。一个一脸严肃,一个满面春风;一个谆谆教诲,一个浅吟低唱。谁能阻止我们私心爱慕李三郎呢!甚至连他和杨贵妃的不伦之恋,我们都能拔高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千古绝唱;而隋文帝终其一生,和老妻独孤伽罗同眠同起、言笑晏晏,反倒成为怕老婆的笑柄。

哎,人啊人。

然而,我并非一味为隋文帝鸣不平。我知道,人们不太喜欢隋文帝,并不真是因为他为人过于严肃,更不是因为他坚守一夫一妻的道德原则,而是因为他的内心缺乏一种柔度、缺乏一种对人的真实同情。他有理想,便要求全国人民和他一样有理想;他有道德,便要求全国人民和他一样有道德;而且,在内容与程度上都不允许有任何差异。这种信念过了头,就把人变成了机器。

这种机器一般的感觉,体现在他苛责儿子,不教而杀上;也体现在他为了确保仓库的存粮量,宁可和人民一起逃荒,也不肯开仓放粮上;甚至,还体现在里坊森列、严整如棋局般的大兴城上。他建立那么多好制度,却没有真正弄清楚,所有的制度都是为人服务的。

恰恰相反,他一心希望,把所有的人都约束在规范之下,而当这个规范无限大的时候,人就会被压缩得无限小,小到如同蚂蚁一般,这不就成了时代之殇吗?

这样的价值取向,让隋文帝可以成为一位有为的君主,但却不是有道的君主,更不会是有情的君主。这样的统治方式,也使整个大隋王朝陷入了一种只有气度而没有温度的迷局。这是隋朝如流星般焕发出瞬间光彩的依据,同时也是它如流星般瞬间陨落的根源。

由隋文帝又不免想到隋炀帝。我在微博里说,隋朝最有魅力的两位男士,一位是隋炀帝,一位是隋炀帝的功臣——杨素。

难道不是吗?谁不知道风尘三侠的故事呢?红拂女、李靖和虬髯客,多么迷人的武侠经典!问题是,如果没有杨素放行,身为杨府家妓的红拂怎能夜奔成功呢?谁不知道破镜重圆的故事呢?落魄的段德昌,已经沦为侍妾的乐昌公主,如果不是杨素慷慨玉成,单凭一块破镜、一段痴情,怎么敌得过世事沧桑、陵谷变迁?隋炀帝就更不用说了,那样的美男子,那样的大诗人。“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慷慨质朴,直逼魏武帝曹操。难怪他会自负地说:“天下皆谓朕承藉绪余而有四海,设令朕与士大夫高选,亦当为天子矣。”这样的霸气,这样的才情,再配上东狩西巡、依红偎翠的事迹,谁能否认他的魅力呢?

可是,即使这样两位潇洒倜傥的美男子,即便这些熠熠生辉的风流佳话,却也拖着浓厚的阴影!当我们津津乐道于杨素的慈悲,会不会想起他的敢死队中,那些只许进不许退的普通战士?或者,当我们陶醉于隋炀帝的风采时,会不会想起在他改天换地的急政之下,那些扔下锄头、离开家乡、开河筑堤、转死沟壑的平凡农夫呢?慷慨悲歌的英雄背后,是千千万万个很难发出声音的愚夫愚妇,但是,一旦他们发出声音,便是惊天动地的呐喊。

这呐喊声最后消失在唐朝,消失在唐朝初年的仁政里。其实,我们都知道一句话“唐承隋制”。唐朝保留隋朝所有好制度,只是增加一条“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的深刻认识。常常听人议论唐朝的豪迈气象,但是,我倒觉得,隋朝是刚,唐朝是柔;隋朝是骨,唐朝是肉。刚柔并济、骨肉相连时,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时段——隋唐盛世才真正诞生。千载之后的我们,面对这段历史,除了惊叹与艳羡之外,是否能有更深的思考呢?

写到这里,我再一次深感幸福,探索历史的幸福。历史总让人升腾起理想,又让人产生回到现实的力量。就是这深邃而厚重的历史让我们知道,不管理想有多高远,在现实世界中,我们都得一步步走过,不能跑,更不能飞;也是同样的历史让我们知道,如果没有高远的理想,我们甚至连下一步都无从落脚,而只能在歧路徘徊。

二○一七年六月于京西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