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武则天的盛唐 帝国唯一的主宰

李旦被立为皇帝的那天夜里,洛阳城中爆出了一条令人不寒而栗的新闻。

那是十几个禁军飞骑因为一句牢骚话而全部脑袋搬家的故事。

这十几个禁军士官在前一天参与了废黜中宗的行动,可能是领到了一些赏钱,于是结伴到一家妓院中饮酒作乐。酒过三巡,其中一个就借着酒劲发牢骚:“早知道才赏这几个酒钱,没有加官晋爵的赏赐,还不如拥护庐陵王呢!”

其他人深有同感,连声附和。大伙发完牢骚,继续喝酒,话题自然也就转到别处去了。可谁也没有料到,正当他们酒酣耳热、浑然忘我的时候,其中一人已经悄然离席,拍马飞奔玄武门,向他们的长官告密去了。

片刻之后,一群凶神恶煞的羽林军就冲进这座灯红酒绿的妓院,把这十几个沉醉在温柔乡中的飞骑兵悉数逮捕,一起扔进了禁军监狱。当天夜里,带头发牢骚的那个就被砍掉了脑袋,其他人以知情不报的罪名被处以绞刑,唯独告密的那个被授予了五品官。

这条爆炸性新闻很快就在洛阳坊间传得沸沸扬扬。

不过,人们对这十几个惨遭杀身之祸的飞骑兵并没有多大兴趣,他们谈论最多的还是那个因出卖同僚而加官晋爵的告密者——一次轻轻巧巧的告密就能换来一袭五品官服,一次聪明的选择就可以让人少奋斗几十年,这种出人头地的方式实在是让很多人艳羡不已!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通过这次告密事件,人们蓦然发现了一条升官发财的捷径。从此,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以出卖朋友为荣,以知情不报为耻;以拥护朝廷为荣,以议论时政为耻。

“告密之端自此兴矣!”(《资治通鉴》卷二○三)

到了武周王朝,由于女皇武曌的大力倡导和丰厚赏赐,告密之风更是像空气一样弥漫在大周帝国的每个角落,甚至渗入了武周臣民的呼吸和血液之中。

人生就像是一场可笑而荒诞的梦。

这是睿宗李旦在这个变幻莫测又杀机四伏的春天里最为强烈的生命体验。

一夜之间,他就被母亲的权力铁腕从亲王直接推上了皇帝宝座,成了这个帝国名义上最有权势的人;旋即又被打入冷宫,成了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囚徒。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李旦实在看不透这大起大落的命运背后隐藏的玄机。

他只知道——自己并不喜欢当皇帝。从小到大,李旦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静静地待在书斋里,读书、写字、研究、思考,除此之外,别无他求。(《旧唐书·睿宗本纪》:“及长,廉恭孝友,好学,工草隶,尤爱文字训诂之书。”)他对政治根本没有兴趣,对权力更无野心。这辈子,他只想做一个自在逍遥、无忧无虑的亲王,而不愿意像大哥李弘和二哥李贤那样,被关进那个由欲望、阴谋、权术、暴力所编织的政治樊笼中,压抑心灵、斫丧天性,到头来又落得个身死流放的可悲下场。因此,李旦一直很庆幸自己是排行最小的儿子。他一直以为,不管是当太子还是当皇帝,这种烦人的事情肯定不会轮到他,这种大起大落的凄凉命运也绝对不会降临到他身上。

可是,李旦错了。无情的现实还是一举击溃了他纯真的梦想。就在他二十三岁的这个春天,母亲武后还是把这顶沉重的帝王冠冕不由分说地扣到了他的头上!

这是普天之下人人垂涎的冠冕,唯独李旦从来对它缺乏好感。然而人生就是如此荒诞——喜欢这顶帽子的人硬是得不到(如大哥李弘和二哥李贤)、戴不长(如三哥李哲),不喜欢它的人偏偏又逃不掉、躲不开。

面对如此人生,李旦唯有苦笑而已。

面对这囚徒般的帝王生涯,李旦也唯有苦笑而已。

因为这是来自母亲的囚禁,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也最残酷的囚禁,让你无从辩驳、无力反抗,更让你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从戴上帝王冠冕的那一刻起,李旦知道自己已经变成天底下最高贵的一只金丝鸟,从此没了灵魂、没了意志,只能披着一身虚有其表的光鲜羽毛,在母亲的恩赐和施舍下作感恩和幸福状、在金碧辉煌的牢笼中发出温良恭顺的啼啭。

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这一年二月末,巴州的瘦山枯水迎来了武后的特使丘神勣将军。李贤第一眼看见丘神勣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的末日到了。

因为丘神勣的嘴角虽然挂着微笑,但眼里却布满杀机。

丘神勣告诉李贤的第一句话是——你母亲让我转达对你的问候。

话音未落,李贤就突然发出了几声刺耳的笑声。

母亲?

对李贤而言,这是一个多么温暖又多么冷酷、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的称谓啊!迄今为止,李贤依然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到底是韩国夫人给的还是武后给的,但是有一点他很清楚——自己这条命早就在武后手里头攥着了,早一天拿去晚一天拿去,对他来讲实在没有半点分别。

所以,当丘神勣字斟句酌、拐弯抹角地表明来意时,李贤忍不住再次仰天狂笑。

这笑声是如此凄厉,以致在场的人都觉得毛骨悚然。

李贤用一种近乎蔑视的眼神最后看了丘神勣一眼,返身走进内室,把一条白绢抛上了房梁,毫不犹豫地结束了自己三十一岁的生命。多年以后,当丘神勣偶尔回想起李贤临死之前的笑声,脊背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阵阵发凉。

三月,丘神勣圆满完成任务,如期返回东都。武后很满意,但表面上还是以误解太后懿旨、错杀李贤的罪名,把丘神勣贬为叠州(今甘肃迭部县)刺史。但是这样的贬谪形同公费旅游,丘神勣去叠州待了一阵子,很快就被武后召回洛阳,仍旧当他的左金吾将军。

对于李贤的身后事,武后自然也是做得相当体面。她不但追封李贤为雍王,并且亲率文武百官,在洛阳宫的显福门举行了一场隆重的“举哀”仪式。武后此举,一方面固然是为了彰显自己的爱子之情;另一方面则是希望将李贤已死的事实昭告天下,让所有拥护李贤的人死了翻盘的这条心。

四月末,庐陵王李哲被流放房州(今湖北房县);几天后,李哲再次被押往均州(今湖北丹江口市),软禁在当年魏王李泰住过的那所旧宅里。

在高宗去世后的短短几个月里,武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废黜李哲、挟持李旦、逼杀李贤,轻而易举地排除了所有障碍,把帝国的最高权柄紧紧攥在了掌心。做完这一切,武后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开始回头料理高宗的后事,命睿宗李旦护送高宗灵柩返回长安,于八月安葬于乾陵。

随着高宗的入土,武后顿时有了一种如获新生之感。

因为从这一刻开始,她将不再扮演别人的妻子和配角,而将彻底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从这一刻开始,她将不再是天皇李治的天后,而是这个庞大帝国至高无上的唯一主宰!

从四十六年前入宫到今天,武后历经各种曲折艰险与荣辱悲欢,在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中击败了各路对手,阅尽沧桑,几度浮沉,如今终于拥有了一个全新的起点。

蓦然回首,四十余载的岁月恍如一梦。

从今往后,她将独自伫立于仅容一人驻足的权力之巅,笑傲天下,指点江山,再也无人可以阻止她去实现改天换日、翻转乾坤的宏大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