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鲜者如濯,惨者如别

王缙为大诗人王维之弟,王维本人也有『诗佛』的称号,其诗作清冷幽邃,远离尘世,充满禅意。如《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又如《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一切都是寂静无为,一切都是虚幻无常,『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不谓声律之中,有此妙诠』。


雪满衣裳冰满须,晓随飞将伐单于。

平生意气今何在,把得家书泪似珠。


边草萧条塞雁飞,征人南望泪沾衣。

黄尘满面长须战,白发生头未得归。

——令狐楚《塞下曲二首》


郑注听说茅汇逃走,不禁皱紧眉头,问道:“怎么回事?”

侍从道:“属下未将戴茂上绑,只解了兵刃。出庭院后,他忽然推开属下,逃进西园。属下急忙带人去追,到墙根下时,便不见了人影,应该是翻到隔壁河东第去了。”又问道:“要属下带人去隔壁搜吗?”

郑注摇头道:“两位宋真人应该已经歇下,别惊扰她们休息。”

魏弘节问道:“要弘节回去看看吗?如果他人在里面,弘节会带他出来。”

郑注摆手道:“人逃了,就算了吧。他又不是傻子,会躲在宅子里等着搜捕吗?咱们还有正事要办,这就准备动身吧。”

他自从当上翰林学士,十分自得,特意回房换了官服,这才重新出来。


一行人出门上马,往善和坊北门而来。水族侍从已先行知会坊正明礼,明礼正等在门前,见郑注等人到来,忙将已准备好的通行文书双手奉上,又告道:“适才郑相公派侍从戴茂出坊办事,下臣也已经照办了。”

魏弘节大吃一惊,忙问道:“戴茂从哪边坊门出去,又朝哪个方向去了?”

明礼道:“也是出北门,往东去了。”

郑注居然笑了一下,道:“难不成这小子胆大包天,想在途中拦截神策军,劫走秦诚?”

魏弘节摇头道:“他不会那么傻,就算他能侥幸从神策军手中劫走秦诚,也应付不了满大街巡防的金吾卫。某先去看看!”

他见郑注点头应允,便快马驰出善和里,拐上大道,一路东驰,刚好在崇仁坊和平康坊交界处遇到押解秦诚的神策军队伍。秦诚双手反缚,头上套了布袋,坐在马上。

押解军将名叫楚汉,见魏弘节赶到,忙上前招呼,问道:“是郑注相公派魏郎来的吗?”

魏弘节点点头,道:“郑注相公人就在后面,他怕出意外,让魏某先来看看。”又问道:“事情办得可还顺利。”

楚汉摇头道:“不大顺利。某连夜去万年县廨提人,刚好县尉成吉今夜当值,很是费了些事。”

魏弘节道:“受害者和疑犯都是神策军军将,神策军有权接管,成吉不懂规矩吗?”

楚汉道:“不完全是。楚某人到时,差役说县尉成吉今夜当值,但他人却不在官厅中,问他去了哪里,差役答不出来。某不耐烦等待,心想这是神策军自家事务,某直接提走犯人,那成吉也没什么可说的,于是径直去了县狱。不想成吉人就在县狱中,某进去时,他正从女牢里出来,很不高兴的样子,大声质问某私闯县狱,意欲何为,还命差役将某驱逐出去。某也发了火,称今日提不到秦诚,绝不离开。僵持了好大一会儿,有差役从女牢出来,附到成吉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他才勉强同意某带秦诚走。”

说到这里,楚汉忽而诡异地笑了一下。魏弘节狐疑问道:“怎么,你想说什么?”

楚汉笑道:“魏郎没仔细听,某说成吉最初是从女牢出来。”

魏弘节道:“那怎么了?”

楚汉道:“某看成吉有些恼羞成怒,似乎是怨某撞破了他的好事。”顿了顿,又笑道:“时人常说,妇人千万不能沦为女囚,一旦入狱,就等于去了贞洁,在牢狱中被狱卒肆意玩弄侮辱,不过是家常便饭之事。神策军大狱中也偶有女犯,稍微有些姿色的,往往会被狱卒和军士剥光衣衫,百般调戏。”

魏弘节吓了一跳,忙道:“切不可妄加揣测。成吉到底是进士出身,怎会做出那等事!”

楚汉遂不再多言,笑道:“总之,提到了人犯,也算万事大吉。”又朝后望了一眼秦诚,低声问道:“听说秦中候杀了豆卢平,是真的吗?”

魏弘节不答,只问道:“你提到秦诚后,他可有说过什么?”

楚汉道:“魏郎是知道规矩的,神策军押解犯人,都须将犯人以木丸塞口,就算秦中候有心跟某说些什么,也开不了口。”

魏弘节微一思忖,即道:“某先跟你一道去神策军军营,你派个人去知会郑注相公,就说某会一路跟随押解队伍,不会有事,请他放心。”

楚汉满口应了,召过一名军士,命他折返往西,去迎郑注一行。


左、右神策军军营分列于大唐中枢大明宫东、西,左军军营在左银台门附近,右军军营则位于右银台门附近,距离北夹城中的翰林院不远。因受地理位置限制,右军军营比左军小许多,左军甚至有可容纳数千人的马球场,宽广平坦,“筑场千步平如削”,右军马球场则只有其四分之一不到。

入来军营,军士上前扶秦诚下马,牵入军营西南隅的大狱狱厅,松了绑绳,拖到刑架下,用镣铐将其四肢锁住,这才取下头套与木丸。

魏弘节上前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秦诚道:“神策军地牢。”

魏弘节道:“很好,一会儿郑注相公要亲自来讯问你。他已经知道你因为要救茅汇而杀了豆卢著,不会轻易放过你。你若想死得痛快些,就赶快招出是谁杀了豆卢平。”

秦诚先是一愣,随即苦笑道:“怎么,郑注先派你来威胁秦某吗?”

魏弘节道:“你自寻死路,这次谁也救不了你。”

秦诚摇头道:“秦某也不需要谁来救。”忽压低声音道:“多谢你没有说出翘翘。”

魏弘节听到“翘翘”二字,又见秦诚流露出明显的回护之意,心底深处忽然冒出一股无名火来,上前两步,扬手扇了他两巴掌,道:“这两耳光,是替瑟儿打的。”也不愿意再面对秦诚其人,恨恨出来,自到军营大门迎候郑注。


过了两刻工夫,郑注才姗姗到来。其身后除了跟着大批侍从之外,还有一队金吾卫卫士随行护送,领头者竟是金吾将军李贞素。

郑注翻身下马,李贞素遂拱手道:“郑相公既已安然抵达军营,某便告辞了。”

郑注点点头,道:“李将军今夜当值,尚有公务在身,郑某与将军改日再聚。”

送走李贞素,郑注见魏弘节等在军营门前,便先问道:“茅汇没有出现吗?”

魏弘节摇了摇头,颇为失望,问道:“难道郑相公希望茅汇来救秦诚,好趁机置其于死地?”

郑注摇头道:“老夫既然说了放茅汇离开,如何还会用这种招数?原是料想事情既是因茅汇而起,他必会舍生忘死,倾尽全力营救秦诚。”

魏弘节道:“茅汇固然有情有义,但其人精细,绝不会白白送死。而今秦诚人在神策军大狱中,他要想救人,简直难如登天,自会知难而退。”

郑注道:“如果茅汇找你魏弘节帮忙,你会帮他吗?”

魏弘节想了想,才道:“弘节不知。”

郑注道:“情谊这种事,是很难说清的,你能实话实说,这很好。”

又道:“秦诚这件事,对你们三兄弟的情分是个很大的考验,秦诚固然要死,你的立场,也将会影响你与茅汇的关系。”

魏弘节道:“某跟秦诚早无兄弟情分。至于茅汇,就算他来找某帮忙,某也不会同意。”

郑注笑道:“那咱们等着瞧。”似乎不大相信魏弘节会将茅汇拒之门外。

他跨入门槛,见魏弘节尚站在原地不动,叫道:“你是自愿随老夫前来,怎么到了这里,又迈不动步了?”

魏弘节无奈,只得跟了过去。

郑注进来狱厅,先走到秦诚面前,道:“秦诚,老夫问你,可是你杀了豆卢著?”

见秦诚干脆地点头承认,怔了一怔,又摇头道:“老夫一向对你印象很好,想不到竟然是你杀人。你在老夫背后捅的这一刀,可是不轻。”

秦诚道:“秦某无意与郑相公为敌,那件事,只是一个意外——豆卢著凑巧在不该出现的时间,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点。”

郑注道:“老夫知道,你是为了保护茅汇,这才不得已杀了豆卢著。”

秦诚转头看了魏弘节一眼,问道:“是他告发了秦某的吗?”

郑注奇道:“你竟然怀疑魏弘节?他可是你兄弟,至少昔日曾是兄弟。”

秦诚道:“魏弘节因为瑟儿一事,恨秦某入骨,早就恨不得秦某快些死掉。”

郑注摆手道:“言归正传,你杀了老夫最得力的人,也不能过得太轻松。来人,先让秦中候尝点苦头。”

早有行刑狱卒候在一旁,听到郑注发令,便取过皮鞭,扬手朝秦诚身上抽去。每抽一鞭,都会转头去看郑注,见对方不动声色,便再抽下一鞭。到十五鞭时,秦诚胸前已是血肉模糊,人也几近晕厥。郑注终于点了点头,狱卒遂收起鞭子,退到一旁。

郑注问道:“现下可以开始谈正事了。秦诚,你告诉老夫,你为什么要杀豆卢平?你手上沾染了他父亲豆卢著的血,还嫌不够吗?”

秦诚吸了几口气,勉强道:“秦某已经好些日子没来过神策军,也未见过豆卢平。”

郑注道:“那豆卢平人怎么会死在你家里?嗯,依老夫看,豆卢平应该是跟老夫一样,收到了举报信,或是听到风声,遂赶去你家找你对质,询问是不是你杀了他父亲豆卢著。你惊慌之下,怕旧事败露,便干脆连豆卢平也杀了。”

魏弘节忙插口道:“某听茅汇说,秦诚身上血迹在背后。如果是他杀人,如何胸前衣衫上没有一点血迹?”

郑注森然问道:“是老夫审案,还是你魏弘节审案?”

魏弘节只得道:“是弘节多嘴。”躬身退到一边。

郑注又道:“不用重刑,谅你也不会招供。来人,给秦中候来些生猛的。”

两名行刑狱卒听令,便各取了一块通红的烙铁,按在秦诚胸腹上。皮肉“滋滋”作响,瞬间变得焦黑,秦诚忍不住嘶声惨叫。

魏弘节上前道:“郑相公想要为豆卢著报仇,大可直接杀了秦诚,何必一定折磨他,逼他承认没有犯过的罪名?”

郑注笑道:“瞧,你之前信誓旦旦,声称秦诚生死与你无干,现下你又不忍见他受苦。老夫早说过,情谊这种事,是很难说清的。”见魏弘节无言以对,便挥手道:“继续用刑。”


忽有人直闯进来,却是右军中尉王守澄。郑注因王守澄而显贵,素来对其极为敬重,忙迎上前去,道:“大将军今夜不是该在宫中当值吗?”

王守澄只“哼”了一声,打量了一眼刑架上的秦诚,皱眉问道:“老夫听说郑相公连夜赶来右军军营讯问秦诚,到底怎么回事?”

郑注见王氏语气中颇有不快之意,忙道:“现已查实秦诚杀了大将军属下都虞候豆卢著,今日豆卢平也死在了秦诚家中,郑某怀疑秦诚另有所图,正在拷问。”

王守澄其实已从神策军军将楚汉处得闻大致经过,闻言也不惊奇,只是不悦地道:“早先你认为是左军杀了豆卢著,又称当时不宜与左军结怨,不要争一时之气,请求老夫对外宣称豆卢著是因急病发作而死,老夫照办了。而今你又称秦诚杀了豆卢著父子,公然将他带到神策军大狱刑讯,闹得满营皆知,众将士均议论纷纷。你这不是等于告诉众人说,之前老夫声称豆卢著暴病而死是谎言,这让老夫日后如何威服下属?”

郑注忙道:“楚汉等人只知秦诚涉嫌杀死豆卢平,并不知悉豆卢著之事。”又道:“众所周知,豆卢氏是大将军心腹,秦诚竟敢暗中施以毒手,若不予以重罚,实于大将军威严有损。”

王守澄脸色有所缓和,想了想,又问道:“秦诚为什么要杀豆卢著?”

郑注知道王氏心中仍忌恨茅汇杀死王建一事,最好不要提及茅汇名字,便道:“具体原委,郑某也不得而知。郑某带秦诚来军营大狱,动刑拷问,也是想知道究竟。”

王守澄却并不真的关心秦诚杀死豆卢著的原因,他历经数朝,对争斗之事司空见惯,料想秦诚必是想得到右军中关键的都虞候一职,这点动机,在他看来也是稀松平常。他此刻更关注的是郑注私来军营一事,便冷笑道:“郑相公,你可是越来越了不得,深夜派人来右神策军,未经老夫同意,便调发了一队军士。这倒也罢了,竟然派他们犯夜禁赶去万年县提人,这可是大事。明日若有御史上书,弹劾老夫倚仗兵权在手,干预地方事务,你让老夫如何在圣上面前交代?”

郑注忙道:“郑某绝对不敢背着大将军行事,今夜之事,只因大将军今夜当值宫中,人不在军营,不及请示。至于从万年县狱提取秦诚,受害者及疑凶都是神策军在籍军将,别说万年县,就是京兆府也没权力管辖,大将军派人提走人犯,没什么不妥,御史能多说什么?再者说,大将军深受圣上信任,连宋若宪勾结内外这等大案,都是不交与法司,只交给大将军审理。哪名御史会如此没有眼力见儿,上书弹劾呢?”

他极善言辞,顿了顿,又道:“秦诚是大将军心腹,久在大将军身边,知悉诸多机密,万一他受不住酷刑,在万年县公堂上胡说八道,落入一干地方官吏耳中,岂不麻烦?郑某也是替大将军着想,这才当机立断。”

王守澄只是对郑注擅作主张有些不高兴,听了这一番巧言后,气也就消了,遂指着秦诚道:“秦诚杀了人,老夫也不会庇护他。不过他到底曾是老夫爱将,鞍前马后追随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郑相公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要太过下狠手,最好能留他个全尸。”

意外之意,是要郑注停止刑讯,尽快将秦诚处死,以平息军营议论。

郑注见王守澄根本不关心豆卢著父子死因,料想其心中已有定论,不敢再争,忙躬身应道:“大将军之命,郑注不敢不遵。”

王守澄见郑注态度恭敬,一如往昔,并非如传闻中所言,当上翰林学士后便倨傲得上了天,这才拂袖去了。


送走王守澄,郑注招手叫过魏弘节,问道:“是不是你不愿意见老夫折磨秦诚,暗中通知了王大将军?”

他语气虽不严厉,但一双眼睛却是凌厉无比,在魏弘节身上扫来扫去。

魏弘节竟然心头一凛,忙道:“不是。这里是神策军军营,王大将军身为主人,知悉郑相公带秦诚来大狱拷问之事,又有什么奇怪?”

郑注想了想,挥手命道:“将秦诚解下来。”又召过狱卒问道:“狱中处死犯人,要留全尸的话,都是直接一刀杀死吗?”

狱卒答道:“军中惯例,均是将犯人以弓弦绞死。”

郑注点头道:“好,这就去做准备吧。”又转头对魏弘节道:“你先出去。”

魏弘节大为意外,问道:“郑相公这就要杀了秦诚吗?”

郑注冷冷道:“不杀了他,留着他看明日的日出吗?”

魏弘节忙道:“请郑相公再留秦诚两日。弘节向郑相公保证,一定会在这两日内寻到杀害豆卢平的真凶。”

郑注问道:“找到真凶后呢?”

魏弘节愣了一下,这才道:“郑相公再将真凶和秦诚一块儿杀了。”

郑注摇头道:“豆卢平一案,反正秦诚也提供不了有用线索,留他何用?来人,带魏弘节出去。”

魏弘节大急,叫道:“郑相公……”

郑注却不为所动,道:“你愿意留下来观看行刑,也由得你。”

魏弘节见秦诚勉强抬头,朝自己摇了摇头,一怔之时,已有几名侍从得到郑注授意,上前将他制住。

狱卒将秦诚解下刑架,拖到矮木桩前,令其倚柱而跪,又将其双手绕柱缚住。秦诚新受酷刑,体力消耗殆尽,未有任何挣扎反抗的行为。另一名狱卒取来一把大弓,站在木桩后,只待郑注一声令下,便动手行刑。

弓弦虽然细微刚劲,却是极有弹性,用其作为绞索,犯人一时不能立死,只会慢慢窒息,且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极其痛苦。魏弘节心中不忍,用力一挣,未能挣脱侍从掌握,见郑注嘴唇微张,便要下令,遂咬咬牙,抢先道:“请郑相公准予弘节来动手。”

郑注闻言很是惊诧,问道:“你想亲手杀了秦诚?”

魏弘节道:“既然秦诚今夜必死,弘节来动手,至少可以给他一个痛快。”

郑注摇头道:“不行。”又道:“老夫这是为你好。来人,带魏弘节出去。”

魏弘节忙道:“那么就让茅汇来动手。”

郑注讶然道:“你说什么?”

魏弘节道:“盲秀才临死留有遗言,令茅汇履行承诺,杀死两个人,一个是王清晨,另一个就是秦诚。”

郑注沉吟道:“这可奇怪了,据老夫所知,跟盲秀才结怨的是你和茅汇,秦诚从始至终都没有涉入其中。茅汇既受制于盲秀才,为何盲秀才不令他杀了你,而是要杀死秦诚?”

想了想,又问道:“当日为对付九头鸟,某有意放出了茅汇受刑死于神策军军营的消息。盲秀才自是知晓此节,莫非他也痛恨秦诚出卖旧友,抓捕了茅汇?”

魏弘节闻言心念一动,暗道:“秦诚为人宽厚,人缘极好,从不与人结怨。除了因为瑟儿一事,某与其绝交。盲秀才想要秦诚死,也是因为他爱慕瑟儿,恼恨秦诚不忠,暗中与沈翘翘多次私会。莫非如郑相公所言,告发秦诚的人,也是因为恨其出卖了茅汇?”

但这个人不是普通人,而是大有来历。他除了痛恨秦诚出卖茅汇外,还知悉当晚豆卢著遇害身亡一事——

此人告发的是秦诚杀人,是因为他知道秦诚会代替沈翘翘受过,死也不肯招出沈氏来?还是他当真以为是秦诚所为,与沈翘翘无干?不管是哪种情况,他又如何知道当晚豆卢著遇害时,秦诚人也在场的呢?


郑注见魏弘节目光闪烁不定,遂正色告道:“你也别白费心思了,茅汇本领再大,也进不来神策军军营。就算他当真出现,他会动手杀了秦诚吗?之前他也知道救不了王清晨,只有及时杀了她,才能令其避免受凌辱遭荼毒的局面,但他不也一样下不了手,还要由你出面代劳。”

随即对侍从下令道:“带魏弘节出去。没老夫的命令,不准他再进来大狱。”又朝狱卒点了点头,道:“准备动手。”

魏弘节却从郑注的言语中得到了启示,骤然醒悟过来,忙叫道:“等一下,某知道是谁杀了豆卢平。”不待郑注发问,先主动道:“王清晨。准确地说,应该是王清晨手下。”

郑注亦立即会意过来——他虽不知王清晨与茅汇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却知道王氏到水族行刺时,抱了必死的信念,一见事情难成,便企图横刀自杀,全靠水族侍从制止及时,方能将她生擒活捉。

姑且不论茅汇人还活着的事实,王清晨宁可舍弃自己性命,也要替茅汇复仇,足见茅汇在其心目中分量之重。之前茅汇一度与九头鸟发生过摩擦,王清晨又是九头鸟的首脑人物,但男女之事,绝非一语一言所能说清。料想王清晨必是对茅汇动了真情,之后盲秀才与王清晨生出嫌隙,有意暴露了王清晨,极可能也与此有关。

茅汇之死,假设如传闻中那般,是因为受不住酷刑死在了神策军大狱中,右军中尉王守澄自是罪魁祸首,而设计利用旧交的郑注及执行逮捕任务的秦诚也是重要帮凶。王守澄平日人不在皇宫,便在军营,身边尽为神策军军士环绕,王清晨本事再大,也难以对其下手。大概她认为王守澄年事已高,即便她不动手,不久也自会有老天爷来收他,但另外两名仇家——郑注及秦诚,则需要她来解决,她遂择难而行,亲自行刺郑注,至于秦诚,则由其心腹手下某甲去对付。

本来自从程瑟儿死后,秦诚请假在家,长期酗酒,已如同行尸走肉,随便一人,便能将其轻易了结。王清晨手下之所以要将豆卢平杀死后嫁祸秦诚,再匿名投书揭发豆卢著之死的真相,无非是要秦诚身败名裂,且备受郑注折磨而死。

一句话概括,对方不想便宜了秦诚,要让他受尽苦楚磨难后,方才含恨而死。而未能出面营救茅汇的魏弘节,也会再度因未能营救秦诚而备受良心煎熬,自此生不如死。


魏弘节也已想到这些,他更想通了王清晨手下某甲何以会知道当夜豆卢著被杀真相——

九头鸟首脑人物盲秀才暗恋程瑟儿已久,一度派人严密监视程氏丈夫秦诚行踪。他既知秦诚常与沈翘翘在乐官尉迟璋家中相会,想必也会想方设法派人渗透入尉迟宅第或是直接收买府中下人。沈翘翘失手杀死豆卢著之后,时常做噩梦,又不能告诉旁人,不得不常找秦诚倾诉。大概盲秀才眼线偷听到二人对话,由此知道了当夜水族所发生之事。但盲秀才既深恨秦诚及沈翘翘,却未加以利用,应该还是看在程瑟儿的面上,不愿意令她过于难堪。程瑟儿上吊自杀后,盲秀才为官府追捕,且被王清晨刺成重伤,已不及去告发秦诚及沈翘翘,遂赶来水族求见魏弘节,欲利用茅汇誓言令其去杀秦诚,好为程瑟儿报仇。

九头鸟组织虽然瓦解,但成员并未尽数就捕,而是作鸟兽散。王清晨也是首脑人物,从侥幸逃脱的盲秀才眼线口中得知秦诚与沈翘翘的谈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将杀人罪名转嫁到秦诚头上,显然对她最有利,遂指使手下某甲按其计划行事。至于杀死豆卢平再嫁祸秦诚,应该是为了加重郑注对秦诚的仇恨,豆卢父子均死在秦氏之手,郑注绝不会手软,即便其心腹魏弘节出面求情,也是无用。


郑注既猜到究竟,沉吟片刻,道:“如此看来,王清晨尚有心腹党羽在长安活动,这些人不除,终是心腹大患。”

魏弘节忙道:“某也知道是谁杀了王清晨,跟左军仇士良父子无干。”

郑注很是意外,问道:“是谁?”

魏弘节道:“也是王清晨手下。”

左神策军军将金沙河牵着王清晨游街时,起初是往西行,大概是因为水族距离西坊门最近,欲将其带到西门后,再由西至东走一遍善和大街。

事情发生时,王清晨双手反剪,脖颈中套绳索,被拴在金沙河坐骑后。魏弘节谎称奉郑注之命讯问,朝其走过去时,她本来是面朝西面,魏弘节是从其东南方向过去,人尚未抵达,王清晨突然转向了东北方向,既不是面朝魏弘节,也不是水族所在的南面。而刚好此时,东北方向人群中射出一支箭矢,当场将王清晨射死。

郑注听了魏弘节叙述,极是意外,道:“你是说,王清晨当时已经料到东北方向会有箭矢射来,所以特意转过身子,好露出要害?”

魏弘节点了点头,道:“王清晨行刺郑相公时,已怀有必死之心。但她应该也料得到极可能被生擒,将会受到惨烈无比的刑罚。她到底还是女儿身,不愿身子受到摧残凌辱,所以提前安排了心腹守候在水族宅第外,一旦她被捕,失去了自杀能力,便由心腹将其射杀。”

郑注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叹息道:“这王清晨虽是女子,行事却是老道狠辣,难怪年纪轻轻就能成为九头鸟首脑人物,不愧其人是长安首富之妹。这女子既有钱,又有人,若是不死,当真是一号劲敌。”随即话锋一转,道:“你既知道是谁杀了豆卢平,就赶快去将其捉拿归案。至于秦诚,今夜必死无疑。”

侍从见到郑注眼色,便拖着魏弘节往外走。魏弘节难以挣脱,勉强转头去看秦诚。却见他神色平静,没有半分恐惧惊慌之色,似是早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郑注举了下手,狱卒会意,遂将弓弦套在秦诚颈中。恰在此时,有人急闯进来,高叫道:“手下留情!”

郑注认出来者是新宰相李训心腹孟傲,不由一怔。孟傲见狱卒已将弓弦套在秦诚颈中,先问道:“秦诚人还活着吗?”

狱卒不认识孟傲,也不解其意,不敢回答。

郑注哈哈一笑,道:“孟郎是问秦诚吗?他人还没死。怎么,孟郎深夜赶来这里,莫非也是为秦诚求情而来?”

孟傲道:“孟某这里有李相公堂帖,郑相公一看便知。”伸手从怀中取出公函,双手奉了过来。

郑注却不肯伸手去接堂帖,只捋须道:“这里是神策军大狱,污秽之地,孟郎请先出去,容老夫处理这里的事,再出去拜受李相公堂帖。”

孟傲道:“事关秦诚生死,还请郑相公先看李相公堂帖中说了些什么。”

郑注道:“哦,原来是事关秦诚。”挥了挥手,命狱卒先收了大弓,一边去接堂帖,一边重重朝魏弘节望去,显然怀疑是魏弘节托了李训出面求情。

魏弘节却是茫然无知,却不知新宰相李训何以会深夜派心腹赶来神策军军营相救秦诚,心道:“之前因为禁佛一事,李训与郑注相公已经起了冲突,二人关系降至冰点,虽然李训托人来说情,但二人尚未完全和好。今晚李训派心腹深夜赶来神策军军营,想必已知详情,当知郑注相公必杀秦诚报仇,他何以在二人关系尚未恢复前为秦诚出头?这不是再次得罪郑注相公吗?”

一时不明究竟,转头去看秦诚——却见他半垂着头,双眼直愣愣地盯着面前地上的尘土,似是已进入半入定状态,对周遭的一切已恍然不觉。


郑注拆开堂帖,略略看过,当即收入怀中,又走到秦诚面前,道:“想不到你小子福大命大,新宰相竟肯为你出面求情。”

秦诚不答,只勉强抬头,呆滞地看了郑注一眼。

狱卒一心要讨好郑注,忙上前低声告道:“就算郑相公此时不便将秦诚处死,但弄死犯人的法子多得是,只需将那百十来斤的大枷给他戴上,他便动弹不了分毫。再不供给饮食,不出几日,他人便会脱形而死。”

郑注摇了摇头,道:“宰相李相公出面说情,老夫不能不给这个面子。你们先将秦诚下狱囚禁,也别让他太好受,只要别把人弄死就行。”

一旁魏弘节听在耳中,这才松了口气,不管怎样,秦诚的小命暂时算是保住了。


郑注又走到孟傲面前,道:“你回去告诉李相公,老夫暂时饶过了秦诚,这是给李相公面子,但还是希望李相公能尽快当面给老夫一个明确的说法及解释。”

孟傲躬身应道:“是。李相公说这几日事务太多,等稍微和缓轻松些,他老人家必会亲去水族拜访郑相公。”

郑注点点头,命人送走孟傲,这才重新从怀中取出堂帖,打量那中书独有的纸札,一时又想起一桩旧事来——

当年宰相宋申锡密诛郑注,以堂帖下达京兆尹王璠,命王璠掩捕郑注,就地处死。王璠密以堂帖示郑注,郑注由是得悉宋申锡之计,并展开反击,一举成功。那也是郑注生平第一次见到宰相堂帖,且事关他本人性命,他因此对王璠感恩戴德,而今已向文宗皇帝举荐其人为宰相,也算是报答当年救命之恩。

现今见到这份李训堂帖,郑注不知如何有了一种极为怪异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出来神策军军营后,一路上,郑注始终不发一言。

魏弘节忍不住问道:“李训相公堂帖上怎么说。”

郑注道:“只说秦诚暂时杀不得,请老夫手下留情。”

魏弘节道:“李训相公何以会为秦诚出头?据弘节所知,他二人并无私交。”

郑注道:“你说呢?”

魏弘节摇头道:“弘节不知。”想了想,又道:“李训相公之前因禁佛一事跟郑相公大吵了一架,二位相公尚未和解,弘节实在想不到他会出面,也料不到郑相公会给他这个面子。”

郑注叹道:“老夫自己也料不到。”又道:“某既料不到李训竟会出面为秦诚求情,也没想到他再度惹老夫不高兴,而老夫自己竟还给足了他面子。”

李训当上宰相后,第一件事就是上书文宗皇帝,称僧尼猥多,耗蠹公私,请求禁置寺院及私度僧尼,这是一项针对佛教的重大举措,且涉及极为深刻复杂的历史背景。


佛教在东汉时正式传入中国。但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儒教已经取得一枝独秀的局面,成为中国历代王朝的正统意识形态。而佛教作为一项外来宗教,最初与中国固有的思想文化体系存在巨大的差异,并不为人接受。但佛教非常懂得“入乡随俗”,自传入中国后,便刻意与中国原有的思想文化相适应,尤其关注儒佛关系,特别强调“儒佛一家”之说,采用引儒援佛的态度,刻意吸收了不少儒家文化。儒教是中国统治阶层的思想支柱,在有意迎合协调儒教的前提下,佛教开始为中国所接受,并开始兴盛。

尽管佛教的传播不乏许许多多的僧人的努力,但中国历代帝王在其间同样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汉明帝曾允许阳城侯刘峻等皇亲国戚出家,又允许洛阳妇女阿潘等出家,这就是中国有僧尼的开始。其后,汉桓帝于宫中立浮屠祠,修华盖之饰,上行下效,此后,民间奉佛逐渐兴盛。魏朝时期,曹操第三子曹植模仿梵僧歌咏的声调,运用佛经的题材以汉地文辞来创作诗赋。又作《渔山梵呗》,音调艳逸,被视为佛教影响中国文学、音乐之象征。晋朝以后,由于朝廷的大力提倡,佛教更是盛况空前。

隋朝时,执政者对佛教亦大力扶持,仅隋文帝杨坚在位期间,剃度僧人数目多达二十三万,导致佛教成为一股强大的社会力量,佛教徒也成为不容忽视的势力。隋大业六年(610年)的“建国门起事”,便是由弥勒信徒发起。后来陕西凤翔沙门向海明聚众数万人,河北唐县宋子贤拥众千余家,均是用“弥勒出世”来号召民众,发动武装暴动。隋末唐初时,怀戎(今河北涿鹿县西南)僧人高昙晟趁官府下令设斋作法事、百姓前来拜佛、人员大集之机,纠集僧人五千多起事,一举杀死县令及镇守的军将,高昙晟自称大乘皇帝,立尼姑静宣为邪轮皇后,建元法轮。

由此可见,就连唐王朝平定天下时,也必须要借助沙门的力量——

唐高祖李渊称帝前,为积蓄力量,曾暗中笼络才能出众的僧侣,如僧人法雅,“黠慧过人,懂拈阄战阵之术”,李渊将其笼络在自己麾下,命儿子们对其礼拜。李渊起兵太原时,又命法雅秘密参与机要之事,对他的建议言听计从。后来法雅功成身退,为化度寺住持。

唐武德三年(620年),李世民率军围击割据洛阳的王世充,联合了嵩山少林寺武僧,由此演变出著名的“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武德五年(622年),唐高祖认为马邑沙门“雄情果敢,烽耀屡举”,从中选拔出两千武艺高强的僧人,充兵两府。

天下统一后,执政者要着手建立新秩序,巩固政权,以何种态度对待佛教便成为皇帝不容回避的问题。唐高祖李渊一开始便明确指出道:“父子君臣之际,长幼仁义之序,与夫周孔之教,异辙同归,弃礼悖德,朕所不取。”

由此可见,利用儒学维系现实的宗法制度是皇帝首先要考虑的问题。儒学生于中国本土,其在治国上的核心内容为:强调夷夏之别,重华夏,轻夷狄,“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强调等级之别,要求上下尊卑,井然有序,各安其位,不得僭越;强调忠孝,要求臣忠于君,子孝于父,臣子绝对服从君父。这些要点有利于加强皇权统治,因此成为维护统治秩序的根本所在,而佛教和道教恰好都同时不具备这些要点。因此自汉代儒学成为正统意识形态后,尽管历朝历代有一些帝王出于喜好或目的,袒护佛教或道教,但却没人敢彻底废除儒学。

基于此节,唐高祖从一开始,便考虑对佛教采取抑制政策。

武德四年(621年),深知皇帝心意的太史令傅奕专门上表,指责佛教“剥削民财,割截国贮”“军民逃役,剃发隐中;不事二亲,专行十恶”,认为佛教蛊惑人心、盘剥民财、消耗国库,请求朝廷采取措施,减少僧尼数量,“令逃课之党,普乐输租;避役之曹,恒忻效力”。

傅奕本人为还俗道士,有扶道抑佛的出发点,但他也讲出了当时的实际情况:佛教寺院广占土地、隐匿人口、聚敛财物,直接与国家争夺土地和劳动人手,确实严重影响了国家的财政收入。然而,对皇帝而言,需要权衡的还有更多。佛教在中国已经流行传播了六百年左右,势力强大,更为可虑。唐高祖颇为犹豫,认为公然采取措施打击佛教或扶植佛教,在当时都不合适,便征询太子李建成的意见,李建成与佛教界代表人物法琳交往密切,竭力为佛教辩护。法琳以护法者自居,也多次来到殿堂,为佛教申辩。唐高祖一时不能决定,便将傅奕上表暂时搁置。

武德七年(624年),傅奕再次上疏,这次言辞更加激烈,说:“佛在西域,言妖路远;汉译胡书,恣其假托。故使不忠不孝,削发而揖君亲;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赋。演其妖书,述其邪法,伪启三涂,谬张六道,恐吓愚夫,诈欺庸品。”他前后七次上疏,坚决请求罢除佛教。

而产生于中国本土的道教,也借此机会展开对佛教的抨击,由此掀起了唐初引人瞩目的佛道之争。清虚观道士李仲卿著《十异九迷论》,刘进喜著《显正论》,托傅奕转奏唐高祖。法琳则著《辩正论》,以“十喻九箴”对道教进行回击。佛道之争日益激烈化,事情进入白热化状态。

这场发生在唐初时期的道教与佛教之间的大辩论,主要是从两教的教义立论。两方均是为了争得最高统治者唐高祖的支持,极力为自己巧言辩饰,对对方进行夸大其词的攻击。唐高祖见事情闹大了,不得不出面调停,搞了个在中国历史上非常有名的三教论坛:即将儒、释、道三教的代表人物召集在一起,请国士徐匡讲《孝经》、僧人慧诚讲《心经》、道士刘进喜讲《老子》,由陆明德评析三人阐述的优劣得失。但这不过是形式上的文章,最终没有任何结果,作为开国皇帝的唐高祖,所关心的重点并不是教义本身的是非曲直,而是如何利用三教来加强切身的政治经济利益。他对佛教或者道教的兴趣,仅仅限于与唐廷利益一致的方面。

然而当唐高祖将傅奕上疏交给群臣讨论时,大多数大臣均偏袒佛教,尚书右仆射萧瑀更是挺身而出,当面与傅奕争论,只有太仆卿张道源一人支持傅奕。但唐高祖本人很认可傅奕的观点,尤其对沙门道士逃避赋役深恶痛绝。武德九年(626年)四月,唐高祖经过长时间的犹豫不定后,最终决定对佛教加以抑制,同时被抑制的还有道教,下诏沙汰全国的僧、尼、道士、女冠,修炼精深的僧道,可迁到大寺观,供给衣食,而其他的则强令还俗,返归故里;京城保留佛寺三所,僧人千余,道观二所,各州各留一所,其余均废除。

虽然表面看来,佛寺比道观多出了一所,但并非唐廷偏护佛教。隋朝时,佛寺和佛教徒的数量已远远超过道观和道教徒的数量,因此,唐高祖重新规定佛寺只比道观多出一所,实际上是有意偏护道教。之所以如此,则是为了抬高李姓的地位——

魏文帝曹丕时期,中国形成了所谓的九品官人的士族制度,其崇尚门第郡望的思想对后世影响甚大。唐朝李氏虽然出身陇西贵族,但并非望族。为了抬高出身门第,唐高祖决定攀附道教始祖老子李耳作祖先,以此增强从隋朝手中夺取天下的合法性,特意下诏叙儒学、佛教、道教三教先后:“老教、孔教,此土之基;释教后兴,宜崇客礼。今可老先,次孔,末后释宗。”并多次巡幸终南山老子庙,以实际行动来表示对道教的支持。

这样,虽然依旧是三教共存,佛教却被刻意排在了三教中的最末位。皇帝对佛道的不同态度也许并不是佛道兴衰的唯一原因,但因为其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由此对佛道二教的发展影响是相当巨大的。于是,这场发生在唐初的佛道之争,由于皇权的介入,最终以佛教落了下风而告终。


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后,为巩固地位,宣布大赦天下,并废除了唐高祖的抑佛措施,佛教因此又恢复了旧观,重新开始了与道教、儒教的地位之争。由于争论日益激烈,引起了朝野之间广泛的关注。在这样的状况下,唐太宗出面调停,明确称:“朕今所好者,惟在尧舜之道,周孔之教,以为如鸟有翼,如鱼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暂无耳。”实际上就是强调儒学,间接表明了“兴道抑佛”的政策。他也明确表示要对道教给予优先考虑。

贞观十一年(637年)正月,唐太宗正式下诏,宣称:“朕之本系,起自柱下。鼎祚克昌,既凭上德之庆:天下大定,亦赖无为之功。”公然表示对道教的支持。

唐太宗其实也不信道教,曾经对身边的侍臣说:“神仙事本虚无,空有其名。”只不过出于政治的需要,不得不大做表面文章。因为唐朝皇帝竭力尊崇道教始祖李耳是李氏的祖宗,道士、女冠的位次自然就排在僧尼之前了。

有意思的是,皇帝公开表了态,佛教徒却没有意识到佛、道二教在宗教上的高下之争已经变成了政治问题,已经成为体现唐朝皇室尊卑的重要因素,还很不服气,推选名僧法琳上表抗争,唐太宗当然没有理睬。

僧人智实等人还不服气,接连上表攻击道教,指责道教“常以鬼道化于浮俗”“实是左道之苗”,宣称若道士“位在僧尼之上,诚恐真伪同流,有损国化”。唐太宗由此下令,凡不服者予以杖击。智实仍表示不服,结果受到朝堂杖责,不久即病卒。

事情还没有就此结束。贞观十三年(639年),唐太宗所宠信的道士秦世英将法琳当年所写的《辩正论》翻了出来,指出这篇文章明目张胆地攻击道教始祖李耳,有意讪谤皇帝的祖宗,有罔上之罪。唐太宗得知后大怒,立即下诏沙汰僧尼,并逮捕法琳加以推问。

当年十月二十七日,由刑部尚书刘德威、礼部侍郎令狐德芬、侍御史韦悰、司空毛明素等重臣一起推问法琳,法琳犹自坚持己见,不肯屈服。

十一月十五日,唐太宗亲自审问,法琳更是当面顶撞,指出李唐皇室并非老子后人。唐太宗勃然大怒,于是判法琳死刑。

十一月二十日,因法琳曾在文中提到“念观音者,临刃不伤”,唐太宗再次下诏,令法琳在狱中念观音七天,到期后再行刑。其实颇有嘲讽的意味。

七天后,唐太宗询问法琳念观音念得感想如何,法琳学了乖,回答得十分机智:“七日以来,未念观音,惟念陛下。”唐太宗听了很是喜悦,于是赦免法琳死刑,改为流放蜀地。

法琳本人已经是近七十岁高龄,经历这场牢狱之灾后,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最终于流放途中患病去世,途中还作《悼屈原篇》,以叙己志。

至此,唐初第二次大规模的佛道之争依旧以佛教落败而告终。

随着时间的流逝,唐朝的经济、文化蒸蒸日上,唐太宗对佛教的态度开始有所转变,这应该是他总结之前统治经验、重新评估佛道政策的结果。贞观十五年(641年)五月,唐太宗亲临弘福寺,为生母太穆皇后窦氏追福,手制愿文,自称菩萨戒弟子,斋供财施,“以丹诚归依三宝”。他还特意为之前自己崇道抑佛的政策辩护,说:“师等宜悉朕怀。彼道士者,止是师习先宗,故位在前。今李家据国,李老在前;若释家治化,则释门居上。”贵为皇帝,却要如此郑重地向弘福寺寺僧解释自己的宗教政策,可见唐太宗此时对佛教的态度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

这一年,刚好是文成公主入藏的一年,佛教开始在藏地传播。而天竺戒日王因听玄奘大讲东土繁华,也在这一年屡次派使者入唐。

两年后,有人弹劾道士秦世英骄淫枉法,唐太宗一向宠信秦世英,但却下令杀了他。这实际上是一个强有力的信号,表示唐太宗的宗教政策已经由之前崇道抑佛转变为佛、道并重。尽管如此,这依然不代表唐太宗就转变为佛教徒,于他而言,一切都要服从皇权和统治的利益。

唐太宗之前,最负盛名的皇帝是秦始皇和汉武帝,均是雄才大略、开疆拓土的一代天骄。但这二人晚年生活均趋于神秘,尤其迷信方士,追求长生不老。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方术可以视为当时的宗教,迷信方士,也是迷信宗教的表现。秦皇、汉武只是典型的代表人物,在历史上,伟大人物时常有这类趋势,这就是所谓的“英雄到老皆归佛”。当然,这里的“佛”,并非狭义的佛教,而是广义的宗教。

唐太宗并不信佛,他推崇道教,也只是为了抬高李家的门第,然而到了晚年,他在内外交困时,开始意识到关注个人生命痛苦的佛教的力量,不是势力上的力量,而是精神上的力量。从古到今,不少人开始信佛,均是在强烈的失落感和无助感之下,为了寻求精神上的解脱,转而向佛教中寻求慰藉。这从佛教在中国开始快速发展的时间上也可以得到验证——魏晋南北朝正是历史上著名的大混战、大动乱时期,烽火始终不息,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孤苦无依,而以关注个人痛苦为根本的佛教自然而然就容易得到广泛的瞩目和传播了。

在家事、国事均不能如意的情况下,唐太宗已经有信仰佛教的倾向。贞观二十二年(648年),唐太宗下诏,称他的宿疾近日见好,当是“福善所感而致此休征”,要求“京城及天下诸州寺宜各度五人,弘福寺宜度五十人”。当时全国有寺三千七百余所,每寺五人,加上弘福寺的五十人,共度僧尼一万八千五百余人。这是唐朝自立国以来最大的度僧活动。回想起唐太宗昔日私自出家、违者处死的严令,回想起他一再指责佛教庸俗无益的话语,不由得不让人联想到唐朝的“先道后佛”政策,到此时已经有了实际上的变化。

不久后,出使印度的王玄策携带印度僧人那逻迩娑婆寐来到长安。那逻迩娑婆寐自称已经有二百岁,懂得长生不老之术。这对已经病入膏肓的唐太宗来说,无异于绝处逢生,立即对那逻迩娑婆寐礼敬有加,让他为自己制作延年之药。为炼药所采制的奇药异石,不可胜数。传说后来唐太宗死亡,便是服了这种长生之药。

贞观二十三年(649年)五月二十六日,唐太宗病逝于翠微宫含风殿,临终前一天,召高僧玄奘入宿宫中,为之讲《瑜伽》《金刚般若》,打听因果报应之事,并以相见恨晚、“不得广兴佛事”为憾。


虽然唐太宗一度有信佛倾向,但道教仍是李唐国教。佛事大兴,是在唐太宗侍妾、唐高宗皇后武则天称帝后。因唐代自立国之初便有意尊崇道教,武则天夺取李姓天下后,便刻意地反其道而行之,针锋相对地采取了“兴佛抑道”的政策,大力扶持佛教,广建寺庙,排挤道教。终唐一朝,将佛教作为“国教”的皇帝,只有武则天一人。

武则天之后,历代皇帝只喜好道教祠祀,并不甚崇佛。安史之乱后,士大夫学佛之风很盛,唐代宗朝宰相元载、王缙、杜鸿渐均崇信佛教,而王缙尤甚,不食荤血,造寺无穷。

王缙为大诗人王维之弟,王维本人也有“诗佛”的称号,其诗作清冷幽邃,远离尘世,充满禅意。如《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又如《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一切都是寂静无为,一切都是虚幻无常,“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不谓声律之中,有此妙诠”。

这些名流崇佛,对皇帝影响很大。唐代宗曾问元载道:“佛教所说因果报应,果有其事否?”元载回答道:“国家运祚灵长,如果不植福业,何以致之?如果福业已定,虽有小灾小难,亦不能为害。所以安禄山、史思明叛乱,终被儿子杀死;仆固怀恩反,出门病死;回纥、吐蕃大举入寇,不战而退。此皆非人力所及,怎么能说没有因果报应呢!”

唐代宗深以为然,从此笃信佛教,经常在皇宫宴请僧人,人数多达百余人。如遇外族入寇,唐代宗便请僧人讲解《护国仁王经》,希望能借助佛教力量御敌,一旦敌人退兵,便重加赏赐讲经僧人。西域僧人不空甚至官至卿监,爵为国公,时常出入禁中,权贵都比不上其威风显赫。

唐代宗又将大批田园赏赐给寺庙,当时关中京畿良田美利多为寺院所有。又敕天下不得箠曳僧尼,意思是僧尼犯法也不能绳之以法,等于给了佛教徒免死金牌。

由于皇帝大力推举,中外臣民承流相化,皆废人事而崇佛事,争相剃度出家者不计其数。各地甚至置戒坛度僧卖钱,僧尼人数急剧增多,朝廷虽发文限制,但仍有增无减。

这些人虽然出家,但只是用钱买到了象征僧尼身份的度牒,县、州、祠部三级簿籍上并没有其名字,也就是说,朝廷对其出家并没有正式认可,这些人均为冒名,属于“非正度者”。

文宗皇帝即位后,祠部认为非正度者人数过多,不好管理,奏请准予这些人具名申报,祠部审核同意后,即可正式入籍凭据。文宗皇帝同意。当年向祠部申报入籍者,竟多达七十万人。次年,文宗皇帝下诏,命天下州郡重造僧尼簿籍,将七十万申报者尽数入籍。

因寺庙独立于司法之外,僧尼不受国法约束,常有罪犯为逃脱制裁而出家。之前九头鸟组织瓦解,其成员作鸟兽散,不少人为逃避追捕,纷纷到寺院出家为僧。但这些人并非真心向佛,只是求个身份临时栖身,行事常常依然故某,严重干扰了寺院的正常运转。李训与大慈恩寺高僧无叶交好,听其提及此事后,很是愤慨,于是上任宰相后,第一件事便是请求文宗皇帝下诏抑制佛教。文宗皇帝正倚重信任李训,遂依奏下诏各地考核僧尼,其诵经不合格者,皆勒还俗,同时禁止寺院私下剃度僧尼。

本来文宗皇帝诏书已经发出,然郑注得知后,竟立即赶去宫中,劝皇帝收回成命。他当真是洞悉皇帝心思,知道文宗最崇拜的人便是其祖父宪宗皇帝,而宪宗晚年崇佛,还兴师动众地弄了一出迎佛骨入京的大戏,这是众所周知之事。文宗一听郑注搬出了宪宗皇帝,便立即下命,追回了抑佛诏书。

李训见郑注不与自己商议,便断然阻碍自己施政,大为愤慨,赶到翰林院,与郑注大吵了一架。虽然不是当众争吵,然二人越来越高昂的声音,由内室清晰地传了出来。新宰相与新学士不和之事,亦私下传扬了开去。

其实郑注对尊道还是尊佛并无所谓,只是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卑微出身及不佳声名将是他仕途上的严重障碍。试想他若跟李训一样是士族出身,登堂入相的就是他郑注,又哪里轮得到李训?出身无法改变,但声名却可以挽回,他阻止李训抑制佛教,无非是要收揽佛教广大教众之心。

李训其实也很清楚郑注的心思。他认为对方不过是一个江湖郎中,登上翰林学士之位,已是登峰造极,而今还不知足,急欲挽得人心,好满足其更大欲望,竟为一己之私而干涉宰相执政。虽然李训自己也知道他这宰相当得并不光彩,全仗他看不起的江湖郎中引荐,但他正力图有所作为,做一些利国利民的大事,来改变世人对他的印象。

郑注对李训寻来翰林院与己争辩一事颇为惊异,见其态度蛮横,对自己毫无感激之情,便也拉下脸,毫不客气地针锋相对。

争吵过后,李训拂袖而去。郑注倒是不动声色,平静如初,只于当日提早归家。

不出一日,李训便深为懊悔。他深知文宗皇帝疾病缠身,断然离不开郑注,而他李训却不是皇帝离不开之人,并非无可替代,得罪了郑注,可谓后患无穷。于是急托人居中游说,想与郑注修好。郑注不置可否,只说堂堂大唐宰相,竟亲自寻到翰林院吵架,实有失宰相风度。李训明知郑注是有意端架子,意在等他登门道歉,可他毕竟已是宰相,一时难以舍下颜面,本待拖个几日再说,不想正在这当儿口,忽然冒出了秦诚事件。

郑注亦深感好奇,不知李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尚未与自己修好时,竟肯出面为秦诚求情。若他只是想找个由头,秦诚实不是一个好的借口。


回到善和里时,已是后半夜。郑注没有回去后院卧房就寝,而是去了自雨亭。他每每心中有大事未决时,便会如此,在书房等机密之处消磨一夜。

魏弘节还待跟去,郑注摆手道:“你也累了,先去歇息,今夜不必留在老夫身边侍奉。”

魏弘节应命退下,又怕惊扰宋忆微姊妹歇息,便未回河东第大宅,而是去了水族客馆就寝,依旧睡在旧日房间。他连日未曾安睡过,这一躺下,就此沉沉睡去,次日不但没有被晨鼓惊醒,且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转,慌忙起身洗漱,更衣出来。

有侍从前来告道:“郑注相公早已动身入朝了。他特别交代说,不准魏郎去神策军军营,且要尽快捉住杀死豆卢平的凶手。”

魏弘节道:“当日九头鸟一案,官府未曾插手,全部人犯均在神策军军中审理,相关卷宗也保存在那里。郑相公既要某捉拿凶手,又不准某去神策军军营,叫某如何查起?”

侍从笑道:“郑相公已有良策,说是凶手自会送上门来。”

魏弘节大奇,问道:“哦,什么良策?”

侍从道:“郑相公已派人在市井坊间放出消息,说茅汇未死。”

魏弘节先吃了一惊,随即恍然大悟,暗道:“这确实是一招好棋。王清晨既然是为茅汇报仇而行刺郑注相公,其手下九头鸟余党必也知道。而今忽然传出茅汇未死的消息,王氏手下多半要设法查明究竟,茅汇会成为他们首寻之人。某找九头鸟余党可能不大容易,但要去寻茅汇,可就容易多了,更何况他也随时都可能来找某。”

此计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如郑注所愿,能迫得茅汇离开京师。

茅汇人在暗处,等同于隐形,寻他十分不易,但九头鸟本身起于市井,即便只剩下少数余党,寻起隐形人来,也要比官方方便得多。而茅汇既对王清晨之死有愧于心,大概也不愿意与其手下见面,听说九头鸟余党在寻找自己时,必会就此离开,永远不会再回来长安。

一念及此,魏弘节不由得对郑注智计耿耿佩服。


侍从又道:“另外,白大一早便回来了,说是有事向魏郎禀报。”

白大即是昨日留在万年县廨外监视左神策军军将金沙河的侍从。魏弘节闻言,便先来见白大。又见两名侍从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便问道:“是郑注相公交代要你们跟着某的吗?”

一名侍从躬身道:“郑相公说京师现下不大太平,让某二人扈从身边,以保护魏郎。”又讪讪笑道:“魏郎武艺高强,实轮不到某等保护,某等也只是权充侍从,为魏郎跑跑腿而已。”

魏弘节料到郑注还是不放心自己,无奈摇了摇头。他已经知道金沙河与王清晨之死无干,见到白大,仍然例行公事地问道:“昨日你可有看到什么不寻常之处?”

白大点了点头,又道:“不过不寻常的不是金沙河,而是万年县尉成吉。”

原来昨日魏弘节与茅汇离开后,金沙河人一直逗留在万年县廨中,直到夜鼓响时,才从官署中匆匆出来。白大只见金沙河一人,不见其扈从军士,当即起了疑心,料想金沙河必是赶在夜禁前返回军营,也未去跟踪,而是继续留在万年县廨外。

到深夜时,仍不见那几名神策军士出来,倒是一直滞留在万年县官署外的白大险些被巡街坊卒发现。

后来来了一队全副武装的神策军军士,白大认出领头军将是右军楚汉,不由得更加纳罕,料想必是万年县廨中有什么事,才引得左、右神策军纷沓而至。


魏弘节听到这里,心道:“是了,金沙河到万年县廨,必是有什么事,夜鼓响时,他不及办完,所以才将扈从军士留在那里。楚汉率军到万年县廨,自是为了秦诚,金沙河又是为了什么?”

忽记起楚汉之语,称他人到县狱时,万年县尉成吉人也在那里,且刚从女牢中出来,不由得心念一动。


白大续道:“后来楚汉引人押了一名犯人出来,犯人蒙着头,也看不到模样。楚汉一行走后不久,便有车子停在县廨大门前,随后万年县尉成吉送那几名左军军士出来,其中一人还扛着一条大口袋,看他吃力的情形,口袋中物事分量应当不轻。那军士将口袋丢到了车上,一行人便各自翻身上马,离开了县廨。万年县尉成吉目送他们走远,这才重新进去官署。那些左军军士一路东行到宣阳坊东坊门,他们似乎早有准备,通行文书一应俱全,坊卒验过无误后,就开门放他们出坊了。某因为没有通行文书,只跟到了东坊门。”

魏弘节疑心大起,问道:“依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白大笑道:“这还用问吗?一定是万年县尉成吉暗中与左军结交,那条口袋中所装,必是成吉用来贿赂左军首脑人物的财物。”

魏弘节沉吟片刻,问道:“有没有可能,那条口袋中所装并非财物,而是一个人?”

白大闻言很是惊奇,问道:“魏郎为什么会这样想?那可是万年县,天下第一县廨,县尉怎么可能将一个人装在口袋中,交给左神策军军士带走?”

魏弘节不提楚汉昨夜在县狱的见闻,只道:“某也是随便猜猜。你看那条口袋大小,能否装得下一个人?”

白大道:“能倒是能,不过某可不认为那里面装的是个人。”

魏弘节点了点头,道:“你也累了,先去歇息吧。这件事,你也别管了,郑注相公已经断定左军跟王清晨被杀并无干系。”

白大应道:“是。魏郎还有其他吩咐,随时下令便是。”


出来水族,魏弘节便过来河东第大宅,准备先将昨日发生之事告诉宋忆微,以免她担心。到门前时,正见到一名老者朝大宅内张望,便过去问道:“老公找谁?”

老者吓了一跳,忙应道:“某找一个叫戴茂的男子,他可是住在这里?”

魏弘节问道:“老公是……”

老者忙拱手道:“某是万年县廨画师方寻,昨日与戴茂戴郎约好,今日一早在安仁坊雁塔酒肆见面。他人未到,不过那带走秦诚的神策军军将样貌,某已经根据酒肆伙计描述,画了出来。戴茂曾提过他借居在善和坊水族隔壁,某寻了来,见这宅子大门紧闭,内里似是空阔得很,一点人声也不闻,一时不能确定这是否是戴茂所言借居之处,故而有所迟疑。”

魏弘节忙道:“某便是这宅子的临时主人,戴茂确实借居在这里,不过他昨晚有事出坊了。”

方寻便取出画像,道:“这就是那神策军军将的画像,烦请郎君代为转交戴茂。”

魏弘节连声道谢,送走方寻,这才打开画像,乍看之下,不禁皱眉道:“这个人怎么看起来有些眼熟?”

一名侍从道:“某认得这个人,这是王清晨心腹侍从曹建,某在善和坊撞见过他许多次。”

如此,便愈发能证明魏弘节之前的推测正确——是王清晨手下杀了豆卢平,再嫁祸给秦诚。昨日当街射杀王清晨者,极可能也是曹建。

魏弘节忙将画像交给那侍从,道:“极可能就是此人杀了豆卢平,你拿着画像赶去京兆府,请罗少尹发出通缉告示。”

侍从应了一声,飞奔去了。

魏弘节便引另一名侍从进来宅中,却见宋清秋正携着工具出来。魏弘节忙问道:“小宋真人是要回华阳观吗?你姊姊呢?”

宋清秋道:“一大早有人送了封信来,姊姊看过后便匆匆出去了。”

魏弘节忙问道:“宋真人可有说是什么事?”

宋清秋摇头道:“姊姊没说。”又道:“姊姊不主动说,清秋从来都不会问。”又上前一步,低声道:“不过姊姊出门时未携带药箱,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魏弘节便招手叫过侍从,命道:“你送小宋真人回去华阳观。”

侍从尚有所迟疑,魏弘节脸色一沉,道:“怎么,你是要抗命吗?”

侍从忙躬身道:“魏郎有令,某怎敢不听?”上前接了宋清秋手中工具箱,引她出去。

宋清秋走到门前,忽又回身道:“魏郎,请你务必保某姊姊周全。”

魏弘节有些莫名其妙,仍然答道:“那是自然。”


却说宋忆微一早离开善和坊,骑马赶来曲江鸡毛店,向店家报了自己名字,店家便引她入来后林中。

茅汇正在林中练功,见宋忆微匆匆入来,颇为惊奇,道:“宋真人来得好快。”

宋忆微径直问道:“茅郎信中说有王师文的消息,他人在哪里?”

茅汇摇头道:“某并不知道王师文所在,只是用他做诱饵,将宋真人引到这里来。”

宋忆微倒也不惊慌,问道:“茅郎引忆微来这里做什么?”

茅汇道:“某要宋真人你答应一件事,放弃复仇,带魏弘节离开京师。”

宋忆微一愣,问道:“茅郎这是什么要求?”

茅汇道:“某观察过宋真人,知道你虽矢志复仇,不过是因为身为人女,为道德约束,不得不如此。但事实上,你对自己做过的一些事,譬如加害段成式等,心中深为懊悔。”

宋忆微问道:“茅郎到底想说什么?”

茅汇正色道:“宋真人该知道,复仇不是小事,你这一路走下去,总还会牵累无辜。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仇其实不报也罢。”

宋忆微道:“茅郎说要忆微带魏弘节离开京师吗?”

茅汇道:“某一直想要魏弘节离开郑注,但他不会听某的。他很喜欢宋真人,应该会听你的。”

宋忆微沉默许久,才道:“很多年前,忆微发过重誓,男子能做得到的事,忆微也一定能做到。所以茅郎劝某放弃复仇,其实是在侮辱忆微。”

茅汇道:“在目前情况下,宋真人要报仇,就必须先与魏弘节为敌。小魏那么喜欢宋真人,难道你……”

宋忆微忽尔喝道:“茅汇!”

她的脸色阴晴不定,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过了许久,怒色渐去,这才道:“忆微知道茅郎是一番好意,只怕某承受不起。”

茅汇道:“复仇一事,某自知没有资格多言。只是请宋真人想想,如果有一天你与魏弘节面对面,是对手,也是敌人,双方该如何自处?”

宋忆微冷笑道:“茅郎以为忆微没有试过吗?魏弘节当面拒绝了!还说做人做事要有始有终,这倒也激励了忆微。不错,做人做事要有始有终,何况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忆微身为人女,怎能弃此大仇不报?”

茅汇见难以劝转,便道:“抱歉,宋真人既不肯听从,那么茅某只好得罪了。”上前一步,抓住宋忆微右臂。

宋忆微惊叫一声,怒斥道:“你做什么?”

茅汇道:“某料想魏弘节愿意为宋真人付出一切,某只要挟持了你,料想他必会乖乖听命。”

宋忆微大怒道:“茅汇,你好大胆!快放手,你竟敢对某无礼。”

茅汇不动声色,只道:“宋真人莫要逼茅某用强。你大概也知道茅某曾经的身份,某处理过很多类似事件,如果宋真人继续挣扎叫喊,某只好……”

忽见一名道士出现在林边,如同鬼魅一般,以茅汇之耳聪目明,事先竟未听到任何动静,一时怔住。

那道士缓缓走了过来,低声道:“放开宋真人!”

宋忆微闻声转过头去,认出了对方,登时大喜过望,叫道:“哑巴道长,快救救忆微。”

话音刚落,茅汇已一掌切在她后颈上,她人便晕了过去。茅汇不待她倒下,抢上前抱住她身子,再将她倚树靠好,起身时,一柄短刀已逼住他后心要害。

茅汇道:“茅某知道道长身怀绝技,请先听茅某一言。”

哑巴道士命道:“面朝那棵大树,扶树站好。”

茅汇依言而行,道:“道长可知道……”

哑巴道士打断道:“某只知道宋真人悬壶济世,救过许许多多的人,她的心愿,就是某的心愿。你敢对她不利,某便杀了你。”

茅汇道:“茅某不是要对宋真人不利……”

哑巴道士道:“某亲眼看到你挟持了宋真人,还打晕了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某也看到你不顾大敌当前,仍上前扶住了她,以至露出身体要害,给了某可乘之机。”

茅汇道:“那么道长该知道茅某根本无意与你为敌。茅某知道你曾救过小宋真人。之前茅某也曾与九头鸟交手,知道对方实力不可小觑,道长竟能凭一己之力从其手中救出小宋真人,料想必是当世绝顶高手,茅某若与你动手,便是不自量力。”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更何况茅汇之言由衷发自肺腑,哑巴道士这才露出一丝笑容,收了兵刃,点头道:“你还算懂事,那好,某就给你一个说话的机会。”

茅汇指着宋忆微道:“宋真人是故相宋申锡之女,她接近郑注,包括之前救了郑注性命,都是有意布局,志在为父复仇。”

哑巴道士道:“那又如何?”

茅汇道:“但宋真人计划更为长远,不但要向郑注、王守澄复仇,还要对当今皇帝下手。”

哑巴道士道:“那又如何?皇帝不也是人吗?只要是人,做错了事,就该付出代价。”

茅汇急道:“道长当真愿意看到宋真人将全部的青春年华都消耗在无谓的复仇上,最后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吗?”

哑巴道士摇头道:“有某在,没人动得了宋真人半根毫毛。”

茅汇道:“道长固然身怀绝世神功,但你究竟只是一个人,怎么可能与整个朝廷为敌?”又道:“如果宋真人放弃复仇,从此安心做回一名医师,治病救人,是不是更合道长心意?”

哑巴道士想了想,点头道:“不错,这是某最希望看到的一幕。宋真人行医济世,小宋真人种花养草,某希望一直这样下去。”又道:“但须得宋真人心甘情愿,你不能强逼于她。”

茅汇道:“茅某不是有意强逼,茅某只想救回魏弘节和宋真人。就算宋真人目下矢志不渝,非得报仇不可,但有爱她的男子在身边,或许能慢慢改变她的心意。”

哑巴道士奇道:“你这是个什么救人计划?”

茅汇道:“茅某打算拿宋真人做要挟,逼迫魏弘节答应离开京师,让他带着宋真人远走高飞。”

哑巴道士道:“如果魏弘节不同意呢?”

茅汇道:“茅某猜魏弘节会同意的。”

哑巴道士道:“万物皆有阴阳,万事俱有两极,如果魏弘节不同意呢?”

茅汇一时难以回答,转过头去,却见宋忆微人已经醒了,正凝视着他,目光中饶有深意。


宋清秋离开后,宅子中只剩下魏弘节一人。他心中忽有些空荡,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又疑心宋清秋临别那句话是别有所指,一时惴惴难安。

等了一会儿,不见宋忆微回来,他便动身来到万年县廨。却不进官署,只向巡街老坊卒打听,询问昨夜万年县廨可有发生什么事。

长安不同于其他城市,彼时为国际大都会,荟萃有各色人等,一大半以上都是外籍人士。然官署胥吏、差役、坊卒等却多用长安本地人,盖因为熟人熟路,办事方便。别看这群人地位卑微,在大众眼中,与仆役无异,但事实上,这群人却是官署真正的中坚力量,长官几年一换,这群人却从不更换,至老方休。魏弘节本人就是长安人,自是深明此点,料想这坊卒年近五旬,算是真正的老坊卒,于宣阳坊一草一木均了若指掌,一应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那双眼睛。

那老坊卒眯着眼睛打量了魏弘节一番,道:“某记得你,郎君昨日也来过这里,一直站在那边那棵大槐树下,是也不是?”

魏弘节笑道:“是啊,老公好记性,而且好眼力。”

老坊卒摇头道:“老眼昏花,老眼昏花了。”

魏弘节料想对方仍有警惕之心,遂道:“某并无恶意,也不是好打听的好事闲汉,只是想……”

老坊卒抢先道:“这么说,郎君是好人了?”

魏弘节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决计不是坏人。”

老坊卒道:“那好,某告诉郎君,昨夜县狱中病死了一名女犯。”又道:“这可不是什么小道消息,郎君可去县廨向门吏或是差役打听,一问便知。”

魏弘节“啊”了一声,忙问道:“那女犯可有亲眷家人?”

老坊卒道:“当然有了,难道人能平白无故地从石头缝中蹦出来吗?不过就算亲眷得到消息后赶来,也已经迟了,女犯的尸骨已被火烧了,说是患了全身脓水的恶疾,不及时处置,会传染他人。”

魏弘节恍然有所醒悟,忙谢过老坊卒,又来到万年县廨,向门吏打听,果然跟老坊卒一样的说法。

魏弘节当即猜到昨夜左军军士带走的口袋中所装,便是老坊卒口中的女犯,却不知道左军瞒天过海、费尽周折要她做什么,便向门吏打听那死去女犯的姓名、身份。门吏道:“是个跟人通奸的女子。”

原来那女子名叫柳芬,自幼有个相好,二人青梅竹马,感情极好。然柳芬成人后为富贵人家所娶,有情人被迫分离。但柳芬心中念念不忘旧情人,常背着丈夫与其私会,还时常盗取夫家财物接济情郎。后来东窗事发,情郎逃走,夫家为追回情郎手中的财物,也不怕家丑外扬,以通奸及盗窃罪名将柳芬告到了官署。

魏弘节听了原委,忙问道:“柳芬夫家可是大有来历?”

门吏答道:“来历倒说不上,就是个经营珠宝首饰的富户,在西市有一家店铺,手头是有些钱财,但跟长安首富王氏相比,则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魏弘节愈发困惑,如若昨夜左神策军士装在袋中带走的人果真就是柳芬,她不过是个普通寻常的妇人,神策军何以如此“垂青”?莫非她所盗取的夫家财物,大有不平凡之处?

不由得又想起了正为众人追逐的镇国之宝玉龙子来。心道:“早年便听说玉龙子重现长安,后又意外流落民间,莫非凑巧流入了柳芬夫家手中,又意外为柳芬所盗?之间暗中监视杜仲阳的人极可能是乔装打扮的左军军士,莫非正是现任中尉仇士良手下?他派义子金沙河千方百计地将柳芬弄去,是为了拷问玉龙子下落?”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忽见那老坊卒在对街朝自己招手,魏弘节便走过去,问道:“老公可是有事?”

老坊卒笑道:“郎君自称不是坏人,某也相信你是好人,所以多嘴一句,有人在暗中跟踪监视郎君。”

魏弘节料想必是郑注派了侍从尾随,以防自己设法营救秦诚,不由得苦笑。

老坊卒又道:“那人就在那边。”

魏弘节转头一看,却是茅汇,登时一惊,忙向老坊卒道了谢。正欲过去时,茅汇却转身离去,魏弘节心念一动,便不疾不缓地跟在其身后。二人一前一后,来到曲江鸡毛店后林中。

魏弘节见茅汇顿住脚步,转过身来,便先问道:“你引某来这里,可是想打听秦诚消息?他昨晚差点死了。”大致说了经过。

茅汇倒也不意外,只道:“某以为你当真与秦诚恩断义绝,从此再也不关心他的生死。”

魏弘节呆了一呆,才道:“某也料不到事到临头,还会有那样的反应。”又道:“但如果你是来找某帮忙营救秦诚,某的回答只有一个字:不。”

茅汇摇头道:“某找你,只是想打听昨晚情形。”又深深叹了口气,道:“这件事,说到底,起因还是某,如果不是某杀了沈翘翘之母,又托秦诚照顾沈氏,断然没有后来之事,某才是始作俑者,所以某没资格要求你做什么,也不会再令你为难。”

魏弘节道:“对了,万年县署画师方寻今日到善和坊找过你。”大致说了经过。

茅汇道:“原来那假神策军军将是曹建,如此便说得通了。他一定是受王清晨之命陷害秦诚,好为某复仇。”

一想到诸多事件皆源于自己,尤其是王清晨行刺郑注一事,不由得深为自责,叹道:“如果某这次没有来长安,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某可是真有些后悔了。”

魏弘节劝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还是看开些。况且你起初是为了杜仲阳而来,也是忠人之事。”

一提及杜仲阳,便想到玉龙子,又联系到女犯柳芬,便将昨夜万年县廨之怪异情形告诉了茅汇。

茅汇讶然道:“你是说,左军都虞侯金沙河手下从万年县狱带走了一名叫柳芬的女犯,万年县尉成吉则对外宣称她是暴毙?”

魏弘节点头道:“后者是已经公开的事实,前者嘛,水族侍从亲眼看到金沙河手下扛了一条口袋上车。某认为口袋所装之物,就是女犯柳芬。至于内中原委,某疑心与镇国之宝玉龙子有关。”

茅汇亦不诧异,反而露出无奈惆怅的表情,摇头道:“又是玉龙子。为了这玉龙子,到底还要惹出多少风波来!”

忽然话题一转,问道:“小魏,而今某对这趟长安之行深为懊悔,准备离开京师,回去终南山,你可愿意与某一道离开?”

魏弘节一呆,问道:“老大为何要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师?”

言外之意,秦诚人尚在神策军大狱中,未来生死难明,以茅汇之个性,似乎不大可能就此甩手离开。

忽又想到郑注已派人在坊间散布茅汇人还活着的消息,忙问道:“可是你已经知道九头鸟余党正在找你?”

茅汇摇了摇头,道:“你不说,某竟不知有此事。”

他也不大关心九头鸟之事,又道:“某知道你是因为相信郑注,才心甘情愿地跟在他身边。其实郑注并无治国治世之才,收复河湟一说,也只是空谈,他只是说了你最想听的话,并以此打动了你。在世人眼中,郑注仍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恶人,你何必再留在他身边?”

魏弘节当即冷笑道:“原来老大称要回终南山是假,劝某离开郑注是真。怎么,下一句是不是就该说某助纣为虐了?”

茅汇正色道:“你自己反省反省,自从你跟在郑注身边,他可有做过什么利国利民的好事?”

魏弘节一怔,思虑了许久,才道:“以之前及目下之情形,郑注相公当然不可能有大的作为。某最先要做的,就是保他平安,助其登上高位,如此他才能有一显身手的空间。”

茅汇还待再劝,魏弘节摆手道:“不必说了。你已知某心志,再说亦是无用。”

茅汇遂道:“某也知道你听不进去,但为你着想,某今日非要逼迫你答应离开郑注不可。”

魏弘节闻言立时冷笑道:“如何个逼迫法?你是要将刀架在某脖子上吗?”

茅汇道:“有件事某要告诉你,某捉了宋忆微。”

魏弘节大吃一惊,问道:“你……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

茅汇冷冷道:“你忘了吗,某本来就是受训的刺客杀手。某比秦诚小几岁,年纪跟你差不多,却能做老大,就是因为某最为冷酷无情。”

此话并非虚言,早在少年时,茅汇便已是游侠的头号杀手。魏弘节自是知悉此节,又道:“可是自从那次你在淮西行刺吴元济失手遇到沈翘翘后……”

茅汇怒道:“住口!不要再提沈翘翘。”

又袖中掏出一物,道:“这是宋忆微头上的发簪,你应该认得。某已经将她囚禁在一个秘密所在。如果你坚持要跟着郑注,那么你便再也见不到她。”

魏弘节闻言大怒,当即手抚刀柄,额头青筋暴出。

茅汇道:“怎么,你想跟某动手?来吧,某不会抗拒。不过你若是杀了某,无人往囚禁之所送去饮食,宋忆微便会活活饿死渴死。”

魏弘节勉强松了手,问道:“宋忆微人在哪里?”

茅汇道:“某都说了是秘密所在,除非你答应某,离开郑注,带着宋忆微远走高飞,某才能带你去见她。”

魏弘节闻言一怔,问道:“你想让某带着宋忆微走?”

茅汇道:“宋忆微是宋申锡之女,留在京师,只为复仇。她势单力孤,这样闹下去,迟早会死在郑注手里。”

魏弘节闻言大骇,道:“什么,宋真人她……她当真是……”

茅汇道:“你很意外吗?所以说郑注此人当真了得,他从第一次见面,便认定宋忆微是宋申锡之女,若不是宋忆微安排妙计,替他挨了一刀,怕是始终难以消除他的怀疑。”

魏弘节仍是难以置信,问道:“这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是宋申锡之女?”

茅汇道:“某也不想跟你多作解释,关于宋忆微身世来历,日后你自己当面问她便是。现下某只问你一句,你肯不肯为了宋忆微离开郑注?你带她走,从此你二人双宿双飞,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你若坚持留在郑注身边,便再也见不到宋忆微。某会一直将她囚禁,也是为了保护她,以免她为复仇而徒然送命。”

魏弘节很是沮丧,喃喃问道:“她……她是有意接近某,好利用某完成复仇大计吗?”

茅汇摇头道:“你魏弘节一直不在宋忆微计划中,倒是段成式,险些成了牺牲品。”大致说了经过。

魏弘节道:“原来你早知道了她的身份,为何一直瞒着某?”

茅汇反问道:“某将真相告诉你,你二人将何以相处?一个是郑注心腹,一个要向郑注复仇。”

又正色告道:“小魏,宋忆微之前虽有过失,为达目的不惜伤害无辜,但她秉性善良,多年来行医济世,活人无数。你带她走,远离京城是非之地,便能令她变回最初最美好的样子,而不是一个只知道复仇的怨妇,这难道不是你所期望的吗?”

魏弘节心潮澎湃,思虑许久,终于在茅汇的注视下点了点头,道:“好,某答……”


一语未毕,忽听到有人叫道:“魏郎!”

魏弘节一怔之时,便见到宋忆微缓缓从林中大树后走了出来。

茅汇当即跺脚道:“宋真人怎么沉不住气,这就出来了?”

魏弘节呆了一呆,随即问道:“你二人是合谋串通起来算计某吗?”

宋忆微道:“不是,茅郎确实挟持了忆微,但又有人救了忆微。”

她亲耳听到茅汇与哑巴道士的一番对话——茅汇称:“如果宋真人放弃复仇,从此安心做回一名医师,治病救人,是不是更合道长心意?”哑巴道士想了想,点头道:“不错,这是某最希望看到的一幕。宋真人行医济世,小宋真人种花养草,某希望一直这样下去。”

哑巴道士的回答深深震撼了她。一时之间,脑海反复交织着两个画面——一个是女人狂乱地挥舞着刀子,面目可憎;一个则是女医师为病者悉心诊治,和蔼可亲。她也在刹那间恍然大悟,心头燃烧了许久的复仇焰火就此熄灭——正如恩师之前说过的那样,无论身世及经历怎样改变她,最适合她的,仍然是做一名医师。

茅汇听到宋忆微愿意放弃复仇,喜出望外,既然她愿意就此罢手,哑巴道士也不再干涉,剩下的事就好办了,只须迫得魏弘节答应带着宋忆微离开京师即可。

这一节,也确实如茅汇事先预料,魏弘节在知道宋忆微真正身份后,极为震撼,也极其痛苦,矛盾了许久,终于还是同意了茅汇的条件。然而就在他话刚一出口的刹那间,一直躲在树后偷听的宋忆微挺身站了出来。

宋忆微缓缓道:“魏郎肯为忆微放弃志向,忆微十分感激,但忆微也知道这并非魏郎心中所愿,你始终想完成收复河湟之志。忆微不忍见魏郎为难,所以先行出来。”

魏弘节闻言,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难过,微妙难言。

茅汇见功亏一篑,只得作罢。又问道:“那么宋真人日后有什么打算?”

宋忆微道:“忆微要带妹妹离开京师,先回江淮,见过家师后,再去蜀地。亡母原是蜀人,是时候让她老人家归返回故乡了。”又上前握住魏弘节双手:“魏郎,你胸怀奇志,当以大事为重,勿以忆微为念。他日你若有闲暇,可到蜀地来探望某姊妹二人。”

魏弘节道:“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宋忆微微笑道:“忆微怕自己会改变主意,还是尽快离开京师得好。”

又曼声吟道:“东风吹雨过青山,却望千门草色闲。家在梦中何日到,春生江上几人还。川原缭绕浮云外,宫阙参差落照间。谁念为儒逢世难,独将衰鬓客秦关。”

这是大历才子卢纶所作《长安春望》,抒发思乡望归之情,于壮观美景中,隐含着衰飒之意。魏弘节听在耳中,亦有些感时伤乱,浮生短促。

茅汇问道:“小魏,你当真不随宋真人离开京师吗?”

魏弘节尚在踌躇,宋忆微已抢先笑道:“茅郎又拿出老大的身份威逼魏郎了,魏郎不必理会。今日一别,自会再见,二位郎君可要记得来蜀地探望忆微和清秋。”

她既已下定决心,便不再迟疑,转头笑道:“咱们走吧。”

哑巴道士闻声从树后闪身而出,护着宋忆微去了。魏弘节有心再说上几句话,然追出几步后,最终还是顿住了脚步。

相见不得亲,悄立自凄楚。他心有感怀,立于林中,若非清风满袖,当真以为朦胧如梦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转过身来时,竟连茅汇人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