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承天

边陲风起,古城秋浓。繁霜覆盖的陵道高城处,有胡笳声声,不知哪里传来歌声阵阵,嘹亮激昂,惊碎了寒川、喧嚣了连营,有孤雁惊飞,振翼高飞在千里碧空,掠过那不再孤单的羊牧隆城。

羊牧隆城的城守府内,狄青听到雁鸣歌声,抬头望了眼,转瞬伏案公文,眉头微锁,鬓角白发有如秋晚凝霜。

泾原路大捷,收复故土,大宋边陲将士无不慷慨激昂,群情振奋,只等狄将军一声令下,众人马踏横山,再战夏军。

狄青却知道,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听闻消息,如今没藏悟道总领西夏横山防务,调山讹严防死守横山一线,宋军要过横山,岂是那么容易事情?狄青泾原路告捷后,不敢懈怠,积极备战防元昊反击,更是早早的将待命之士派出,打探夏军的动静。

这些日子来,狄青除了安抚城中百姓,更是祭奠了战死的王珪,城内百姓本已为死去的王珪立下衣冠冢,这羊牧隆城能够坚守数月,孤城不破,皆因王珪之死,激起百姓血性。

待到狄青祭拜之时,羊牧隆城军士百姓,哀喜交加,哀王珪之死,更喜西北终于有了可以支撑战局的将军。

不到月余,狄青已用行动在百姓心中树立起无上威望,这威望,在西北无人能及!

此时的狄青,正在看着西北边陲的地图,深思着下步如何行动……

这时府外有马蹄声传来,须臾功夫,韩笑已入了府中,上前禀告道:“狄将军,羊牧隆城南的夏军悉数撤离了泾原路。三川寨前的夏军也有移兵北归的迹象……这些天来,我军斩夏军近万余,俘获盔甲战马无数……”

狄青点点头道:“穷寇莫追,命我军到三川寨止,依据六盘山地势进行防御,提防夏军反击。命泾原路各堡寨的军民修善工事、积极备战!”

韩笑领命,才待退下,狄青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上次派去沙州的人有消息了吗?”韩笑神色犹豫,道:“狄将军,元昊在沙州敦煌附近埋伏了重兵,还派了野利遇乞镇守,眼下常人根本无法靠近那里,更不要说去打探消息了。”

狄青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让去沙州的兄弟们小心些,伺机行事就好。”等韩笑退下,狄青坐在堂中,暗自沉吟。

原来宋军好水川兵败后,宋廷大骇,不想西北个赐姓家奴元昊竟然两次大败泱泱大国。赵祯急招百官问计,朝堂束手无策。范仲淹上书建议破格提拔狄青前往泾原路坐镇,百官反对,认为狄青这段日子升迁过于快捷,于理不合,赵祯虽一直优柔寡断,但火烧眉毛,听狄青屡战屡胜,为扳回颜面,不再犹豫,立即命狄青总领泾原路事宜,各地州县全力配合狄青的行动。

狄青接管泾原路后,却不着急大张旗鼓,只是暗中将手下七士人马调到了泾原路。有滕子京、庞籍、范仲淹等人全力配合,这才从安远奋起反击,雷霆一击,一口气将夏军赶出了泾原路。

这场战役,狄青谋划很久,但他知道,胜利不过暂时的,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如何逼的元昊再不能骚扰宋境。他在月余前已上书给赵祯,提出个大胆的想法,就不知道赵祯有没有魄力实施……

狄青正沉吟间,有兵士急匆匆的赶到道:“狄将军,种大人来了。”

狄青精神一振,振衣而起道:“快请。”他不等种世衡进府,已迎了出去。种世衡进来的时候,面带菜色的脸上满是兴奋,见狄青后,一挑大拇指道:“狄青,你小子行,这一仗打的漂亮。”

狄青笑笑,“任重道远呢,这不过是刚刚开始了。”留意到种世衡身后还有一人,那人京官的打扮,耳大唇厚,面容忠厚,但双眸炯炯,隐有肃然之色。

种世衡见狄青目有征询之意,介绍道:“狄青,这是朝中知制诰富弼富大人。”

富弼已拱手为礼,开门见山道:“狄将军,我奉圣上命令,特来找你。路上碰到种大人,因此相携而来。”

狄青心中微动,暗想知制诰隶属两制,听说都是朝中翰林学士充任,此人得圣上吩咐前来,难道说自己上书一事有了结果?忙让道:“两位大人里面请。”

眼下狄青虽总领泾原路战事,但军阶只是秦州刺史。种世衡也因功而升,目前知环州。二人官职虽已不低,但尚在富弼之下。

入堂后,狄青请富弼上坐。富弼摇摇头道:“久闻狄将军威名,一直无缘相见,今日得见,三生有幸。狄将军有功之人,还请上座。”

狄青倒有些诧异,暗想朝中文官除范仲淹、庞籍等人外,对武将均是倨傲。这个富弼竟然这般客气,实在难得。

见富弼神色诚恳,狄青心系国事,不再客套。众人分宾主落座后,狄青径直道:“不知富大人这次前来,有何贵干?”

富弼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份诏书递给了狄青道:“狄将军,请自行观看。”

狄青接过诏书,展开一览,脸有喜意道:“圣上同意我的建议了?”

富弼点点头道:“狄将军上书言事,所想和圣上不谋而合。圣上心忧西北战情,因此命我来配合狄将军的举动,前往青唐城,便宜行事。”

种世衡一直沉默无言,听到青唐城三字时,精神一振,脸上有分喜意。

狄青轻舒一口气,目光中已有分期望,问道:“那富大人何时方便启程呢?”

富弼道:“军情如火,迟一刻,说不定就会有不少变数。我随时可和狄将军前往青唐城!”

狄青见富弼做事果敢,没有半分文人的酸气,沉吟道:“今日已晚,不如请富大人在城中暂歇一晚,我也做些准备,明日清晨出发如何?”

富弼起身施礼道:“那这一路……有劳将军了。”

狄青回礼笑道:“本分之事,富大人太过客气了。”他命人送富弼前往府邸安歇,回转后,种世衡开口问道:“狄青,圣上真的同意联合吐蕃,共击元昊吗?”

狄青缓缓点头,沉吟道:“前段日子,范公、庞大人,你我均觉得要扼住元昊的攻势,只凭大宋眼下的兵力难能做到。若能联合吐蕃人两路夹击夏国,让元昊首尾难顾,可以杀其锐气。圣上终于同意我等待建议,这次派富大人出使青唐城,去见唃厮啰,说服他们联手出兵,圣上又命我保护富大人,相机行事。老种,若真的能说服吐蕃人出兵,我等进攻夏国的银、洪、宥州,吐蕃人进攻夏国的瓜、沙、凉州。若能成行,无疑等于斩断元昊的两臂,要击元昊,已事半功倍……”

狄青神色已有兴奋,他等待多年,就在等待这个机会。

种世衡一旁撇撇嘴,泼冷水道:“你莫要想的太好了,能不能说服唃厮啰出兵是个问题。说服他们出兵,能不能真如你说的那样,更是个问题。藏人神秘难以捉摸,我甚至怀疑,你去那里,能不能见到唃厮啰,能不能活着回来……”

狄青见种世衡双眉紧锁,嘿然一笑,“老种,你放心好了,我命硬,这些年来,老天都不收我……这次也收不去了。”

种世衡凝望那霜尘满面的汉子,良久才道:“狄青,我有句话想问你……你联合吐蕃要抢沙州、瓜州两地,是为了大宋呢……还是为了别的?”

狄青蓦地沉默下来。

种世衡扭过头去,喃喃道:“赵明虽把地点画了出来,但那里已山崩,地形全改,从原路肯定进不去了。夏军对那附近看守的紧,我们无法接近香巴拉……这么说,如果能和吐蕃人合伙抢回沙州,再入香巴拉就方便很多了。”

狄青突然道:“老种,你看着我!”

种世衡微愕,抬头望向狄青,只见狄青双眸闪亮,目光诚恳。狄青上前一步,沉声道:“老种,我是想去香巴拉,我做梦都想。但这些年来,我知道……很多事情,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你、郭大哥、叶捕头,还有太多太多的人一直为我的事情奔走,我很感激你们。我也想告诉你一句话……”狄青顿了下,一字字道:“你相信我。我会以国事为重!”

种世衡盯着狄青,半晌才道:“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我。狄青,你答应过我,全力作战,为西北百姓而战,你做到了。可是我……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我这久都没有帮你查出个究竟……我问心有愧呀。”

老汉眼圈有些发红,神色满是歉然,捂住了嘴,忍不住的咳。

狄青反倒笑了,轻轻拍拍种世衡的肩头,“当年先帝穷一国之力,都没有找到香巴拉,你应承下这天大的难事,我就占了你的便宜。老种,一切由命,你不用着急。只要我们攻下沙州,一切事情……自然水到渠成。”他如此安慰种世衡,但究竟能否打下沙州,他其实心中也没底。

种世衡不由笑叹道:“唉……老汉一大把的年纪了,反倒要你安慰。好了,不多说了,你去见青唐要小心。希望你能顺利说服唃厮啰出兵,取了沙州。到时候我们平了西夏,你扬名天下,我也不再用跑来跑去,可以安心做买卖……发大财……”

种世衡神色里满是憧憬,狄青微微一笑,喃喃道:“我其实并不要扬名天下的……”

“那你要什么?”种世衡脱口问道。突然醒悟到什么,住口不语。

狄青并没有回答,只是扭头望向堂外。

已暮色,一秋寒色倚望关山。不知那里胡笳悠悠,勾起天边残月……

残月轻辉,清淡的落在堂前,有如撒下一地的霜愁。

狄青望着残月孤霜,神色瑟瑟,心中只道:“我狄青不要天下,只要羽裳!”

种世衡望着那如刀削、似岩铸的面庞,眼圈忍不住的发红,用衣袖揩揩眼角,喃喃道:“傻小子……”

天明时分,韩笑早已准备妥当。狄青只带了韩笑和几个手下,和富弼出了羊牧隆城,一路奔西而行。

狄青、富弼肩负重任,奉天子之令,悄然出使藏边,要说服唃厮啰和宋军联合出兵,攻打夏国!

如今天下数分,当以契丹、大宋、夏国最强。

不过吐蕃唃厮啰近些年来异军突起,力量已绝对不容忽视。

当年元昊打高昌、击回鹘的时候,本想趁势将吐蕃人地域划入版图,不想遭遇唃厮啰得强烈抵挡。元昊势强,但唃厮啰坐镇青唐城,坚壁清野,凭十万信徒驻兵宗哥河畔,和元昊鏖战近一年的时间,半步不退。元昊粮草不济时,军心动摇,被唃厮啰以逸待劳的反杀,结果导致宗哥河大败。

宗哥河一役,可说是元昊生平少有的惨败,自此后,夏军再也不敢饮马宗哥河,唃厮啰也凭此一役奠定在吐蕃的至高地位。

但随后唃厮啰族内叛乱,归义军曹贤顺投靠了元昊。元昊收瓜州、沙州等地,进一步扩张势力。而唃厮啰平叛之际,无力抢夺瓜州、沙州两地,只能和元昊僵持不下。

眼下唃厮啰控地东至宋秦州、北临夏国、西过青海、南界蛮夷,是西南最强盛的一块势力。

狄青想到这里,已过陇西狄道。

古道长天,萧萧落落。汉家陵道,胡沙飞扬……

富弼一路行来,倒是少说话,入了狄道后,突然道:“狄将军可知道狄道的往事吗?”

狄青摇摇头,有些汗颜道:“我少知书……”

富弼微微一笑,“我听范公说,狄将军少读书,会用兵。其实西北征战,会用兵是要紧的事情,书读得少算不了大事,以后多读读就好,兵用得不好,可是要人命的事情。”

狄青见富弼态度谦和,感兴趣地问道:“富大人好像和范公关系不差?”

富弼感慨道:“和范公或许有关系不好之人,但很少是因为私怨。当年我郁郁不得志时,还幸得范公举荐,这才有今日的荣耀。说起来,范公也算是我的恩师了。”

狄青从种世衡口中得知,这个富弼本来是朝中重臣晏殊的女婿,不想还和范仲淹有过瓜葛。心中暗想,能得范公举荐之人,绝对差不了了。

富弼远方碧天沙尘,说道:“狄道本李唐故地,端是出了不少英雄豪杰。除去大唐开国皇帝李渊不说,想汉时,就曾出过飞将军李广。飞将军功绩难以胜数,命运多磨……但只凭后人‘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一句,就可名垂千古!”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龙城飞将李广,横刀立马,弯弓杀强,终究让胡人不敢小窥中原!

狄青听及这两句之时,也是热血激荡,可他不知道富弼为何会有此感慨?难道因为汉道蒙胡尘之故?

富弼转望狄青,诚恳道:“狄将军,自古‘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诚为憾事。有才有能之人不得志也是常事。范公多次感慨,说狄将军定能成为一代名将,但受制于祖宗家法,一直难以人尽其才……我等每念于此,均是心中难安。”

狄青笑道:“我能从行伍之身到今日的地位,已是侥幸。富大人过奖了。”

富弼摇头道:“狄将军能有今日的地位,是凭军功而起,怎能说是侥幸?狄将军,范公和我等均对你抱有厚望,只盼你能和飞将军一样,立马横刀,平定西北,叫胡人不敢搅乱中原,还天下安定。我等当竭尽全力助你成事,也盼你莫要妄自菲薄,再取奇功。如今天子振作,要谋国兴,正是你我为天下的大好机会。”

狄青见富弼神色真挚,半晌才道:“狄某当竭尽全力,不负天下之望。”

富弼露出欣慰的笑,换了话题道:“夏人数次攻打宋境,天子震怒,这才一力主战。但听说前些年,唃厮啰本派不空到京城,请太后出兵共击元昊……”

狄青想起不空,转瞬又想到郭遵等人,神色唏嘘。他后来从叶知秋口中得知,不空还曾向太后索要过五龙……

富弼惋惜道:“那时候本是消灭元昊的好机会,可太后当初无心西北,终究导致事不成形。这次我肩负重任,要说服唃厮啰出兵,但究竟能不能成行,心中并没有把握。不知道狄将军……可有什么建议吗?”

狄青犹豫片刻,说道:“富大人,想当年毕竟是太后做主,与他人无关。如今太后已仙逝,往事想必也就淡了。”他眼下之意就是,就算当年唃厮啰被宋廷拒绝,那和赵祯无关,“再说……藏人、夏人交恶多年,积怨由来已久。据我所知,唃厮啰一直……有意瓜、沙两州之地,如今有机会上门,应该不会错过了。”

富弼点点头道:“狄将军所言很对。”心中暗想,“狄青虽是武人,但颇有见解,所想倒和我不谋而合了。”他伊始是因为赵祯、范仲淹提及,才对狄青心有好感,今日一番言论,倒让富弼对狄青的见识另眼相看。

如今宋、夏交兵,生意断绝。若想行商之人,多是从秦州出发、经狄道、奔青唐城。或和藏人、或和西域商贾进行生意交往。一路上商贾如织,颇为热闹。

因有韩笑随行,狄青不用过多费心,带富弼取道向西,在途并非一日。这一日秋日正悬,远处青山蜿蜒,大河如带,目光尽处现了一座大城。

韩笑不等狄青询问,已道:“狄将军,那条河就是宗哥河,前方的城池叫做宗哥城,是吐蕃人的枢纽要地,亦是经商之道。过宗哥城再赶一天的路程,就能到青唐城了。”

狄青抬头望天,建议道:“富大人,天色已晚,我们今日稍微歇息下,明日再出发如何?”

富弼虽是心急,但毕竟是文人,从京城远赴边陲,再入吐蕃境内,很是疲惫。见狄青这般说,知道狄青是为他着想,担心他身子吃不消,心中感激,当下应允。

富弼这次出使吐蕃,因是秘密行事,狄青也不张扬,让韩笑在城中找了间客栈。客栈简陋,三教九流混居。客栈中满是刺鼻的气味,能喝的东西只有两件东西——黑如墨汁的酥油茶和呛鼻辛辣的青稞酒。

狄青头次来到藏人的居住地,倒是第一次喝酥油茶。茶一入口的时候,几乎吐了出来。那茶浓腻如油,不知是甜是咸,极有异味。反倒是富弼坦然自若,一口口的将酥油茶喝了下去。狄青有些诧异,问道:“富大人,你喝过这东西吗?”

富弼摇摇头,含笑道:“入乡随俗,既然没有选择,就要适应,这些算不了什么。其实我也苦过,不过呢……终究没有范公苦。”

狄青奇怪道:“范大人怎么苦了?”

富弼端着茶碗,回忆道:“听人说,范公前往应天府求学时,过得极为贫寒,整日熬粥充饥。天冷之时,将冻粥划为四块,早晚各食两块……”

狄青记得郭遵曾对他讲过此事,回忆前尘,念及郭遵,心有伤感。

富弼又道:“我自觉不如范公,但尽力向他看齐,若是这点苦都吃不得,那真的不要来藏边了。酥油茶虽有异味,但是对强壮身体很有帮助的。藏边苦寒,因少菜蔬,藏人才从茶叶中汲取养分,强身健体。要是狄将军一人,此刻只怕早就见到了唃厮啰,我拖累了你们的行程,还指望这酥油茶帮帮我呢。”

狄青见富弼感慨中带着倔强刚毅,心下敬佩,点头道:“若朝中均是富大人这般想,我朝何愁不兴呢?”话题一转,笑道:“不过我倒还是想喝喝酒了,富大人,我出去先看看……”

狄青出了住所,到了客栈的大堂,冲鼻而来就是茶奶、香烛和烈酒参杂的气味。狄青寻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叫了烈酒和羊肉,望着门口的方向。

每到一处,狄青习惯坐等韩笑的消息。天色已黑,堂外燃起篝火,噼啪地作响。

火光明耀下,众人呼喝拼酒,堂中嘈杂非常。狄青见状,倒想起当年兄弟们的喝酒的情形,神色萧索。突闻门前有脚步声起,狄青抬头望过去,见到韩笑走过来,突然神色微变。

韩笑正待向狄青说些什么,见狄青表情古怪,不由道:“狄……大哥,什么事?”他不现身份,就和狄青以兄弟相称。

狄青霍然起身,低声道:“等等。”他身形一闪,已到了客栈外。客栈外正有两人经过,见狄青鬼一般的出现,骇了一跳,退后了两步。

狄青一瞥之间,见那两人一个书生的打扮,另外一个人更像是个书僮,无心理会,向客栈右方望去。只见到长街寂寂,有火光闪耀,路的那头,并没有人迹。

狄青眉头紧锁,又向那方向走了半晌,终于没有收获,心中奇怪想道:“是他吗?怎么是他?他怎么会走到那么快?难道说……他发现了我,所以避而不见?”

狄青正沉吟间,韩笑已赶过来道:“狄大哥,怎么了?”狄青低声道:“我见到一人,好像是叶喜孙。”

原来狄青方才见门口有一人走过,见那人身形萧逸如雁,依稀好像见过。又见那人侧脸神色孤高,斜眉入鬓,陡然间想到,这人像是叶喜孙!

狄青曾两见叶喜孙,一直琢磨不透此人的来历。后来因叶喜孙涉嫌杀了曹贤英,取了香巴拉的地图,狄青又请种世衡多加留意此人。可从那后,叶喜孙鸿飞渺渺,再没有了踪影,不想狄青几乎要忘记此人的时候,这人又蓦地出现?

叶喜孙怎么会来藏边呢?

韩笑也知道叶喜孙,闻言诧异道:“他怎么会来这里?”很快发现问的问题不会有答案,韩笑改口道:“要不要我派人四处打探下呢?”

狄青沉吟片刻,说道:“眼下不宜节外生枝。叶喜孙这人武功很高明,敌我不明……这样吧,你派手下暂时留意下这人的动静,若见到他后,就说我找他,莫要动手。明日我们就要启程,若寻不到,就不要在此事上耽搁了。”

韩笑点头,急匆匆的离去传令。狄青回转客栈后,见自己坐的桌子旁多了两人。那两人就是狄青在客栈外所见的书生和书僮。

那书生容颜清秀,举止雍容,见狄青走过来,起身施礼道:“兄台请了。”

狄青皱了下眉头,不解这人的来意,回礼道:“阁下找我有事吗?”

那书生微笑道:“兄台好像是宋人?”

狄青神色微有不耐,坐下来道:“是又如何?”他心中微动,又打量下那书生,暗想这书生这么问,难道他不是宋人?可见他容颜谈吐,又不像藏人和党项人。

那书生笑道:“在下久仰大宋文化,听说大宋人杰地灵、卧虎藏龙,本还有不信,今日见兄台英姿勃勃,龙行虎步,这才信传言不虚。”见狄青皱着眉,那书生立即道:“在下段思廉,大理人。”

狄青没听过段思廉的名字,但见此人颇为爽朗,倒不好一直黑着脸,问道:“段兄找我何事呢?”

段思廉试探道:“不知道兄台高姓大名?”

狄青这次入藏边,为防另起波折,如以前般抹黑了脸,掩去了刺青。见段思廉询问,不想说出身份,淡淡道:“你我相逢有如萍聚,转瞬擦肩再也不见,知不知道名字又有什么区别呢?”

段思廉碰个软钉子,神色讪讪,又问:“兄台可是前往青唐城吗?”

狄青心头一震,神色不变道:“段兄为何这么问呢?”他留意到段思廉眼中闪过分振奋,甚至还有分诡异,心中警惕。

段思廉低头半晌,才道:“再过几天,青唐城就有三年一次的承天祭,可说是这方圆千里的盛事,不少人千里迢迢来观看此祭,我以为兄台也是为此事而来的呢?”

狄青不知道什么是承天祭,对承天祭也没什么兴趣,摇摇头道:“我非为承天祭而来。在下还有他事,告辞了。”他起身回转厢房,走前听那书僮低声道:“公子,这人不识好歹,你何必理他?”又听那公子道:“高人行事,自有怪异之处,你莫要多嘴。”

狄青暗自好笑,心道自己算什么高人,这个段思廉可看走眼了。他留意到段思廉的神色中隐有忧意,不过不想多管闲事。

第二日清晨,狄青得到韩笑的消息,并没有找到叶喜孙。狄青虽有些失望,但在意料之中,暗想叶喜孙神出鬼没,要想找他并不是容易的事情。狄青不再理会叶喜孙,和富弼再次启程,直奔青唐城。

日落西山之际,斜阳掩映下,青唐城已在眼前。

青唐古城巍峨耸立,雄踞西南,眼下为藏边百姓心目中的圣地,规模恢宏,远胜藏边的其余城池。

众人入了城,见城内中寺庙林立,行人若织,虽没有汴京的繁华奢靡,但若论庄严肃穆,远胜汴京。

吐蕃人信佛,城中之屋,可说是佛舍居半,到处可见寺院、僧人、碑碣和佛阁。空气中,都氤氲着香烛的气味。有风吹过,四处传来铜钹钟鼓声响,梵唱之声有如天籁清音……

人一到此,忍不住收心敛性,甚至大气都不敢喘出。

狄青等人到了城中,也是不由小心翼翼。富弼见天色已晚,微皱了下眉头,说道:“听闻唃厮啰有个习惯,夜间不会见客。我们身为大宋使臣,虽是遵天子之令,秘密行事,但要见唃厮啰,可要正大光明,不如明日清晨正式去见他好了。”

狄青不知这些礼仪,但尊重富弼的建议,当下命韩笑去找客栈休息一晚。韩笑早派人准备妥当,回转后笑道:“好在我们几天前就预定了房间,不然这时候要找住的地方,可真不容易。”

富弼奇怪问道:“为什么?”

韩笑解释道:“青唐城今晚就要进行三年一次的承天祭,典礼庄严,附近有很多百姓赶来观礼。有回鹘、高昌、大理……甚至西域的商贾也赶了过来。”

狄青忍不住问道:“什么是承天祭呢?”他听段思廉曾经说过这件事,只是未曾放在心上。

韩笑解释道:“唃厮啰前几年平叛内乱后,每隔三年就要进行一次和天神的交流,就叫承天祭,目的应该是祈祷天神给藏人降福。唃厮啰是赞普,又是佛子,他为百姓祈福,听说很灵验。这几年来藏边一直风调雨顺,藏人都说是唃厮啰的功劳。”

吐蕃语中,赞是雄强之意,普意为男子,在藏边中,只有吐蕃皇帝才有这般的称号。富弼知道唃厮啰在藏边有极盛的威信,见狄青神色古怪,怕狄青对唃厮啰出口不逊,惹不必要的麻烦,笑道:“入乡随俗,他们的习惯,我们就算不认可,但也要遵从。狄将军,你说是不是?”

狄青听出富弼言下的劝告之意,点点头,请富弼先回转休息,他却找了家酒肆,向韩笑详细询问承天祭的事情。

狄青对承天祭并没有兴趣,但这些年遇到奇异的事情多了,听韩笑说唃厮啰能和天神沟通,倒是大有兴趣,暗想唃厮啰若真的有这种神通,倒不妨问问他香巴拉一事。不过韩笑对承天祭知道的也是有限,见狄青蛮有兴趣,出酒肆打探消息,让狄青在酒肆等候就好。

天色已晚,可青唐城四处篝火熊熊,亮如白昼。

藏人、羌人、西域人、汉人甚至还有契丹人在城中穿梭不停,低声议论,说的都是承天祭的事情,但内容乏善可陈。狄青正沉吟间,听门口有人道:“公子,承天祭在子时开始,还有几个时辰,我们不妨先用点饭吧?”

狄青听声音依稀熟悉,扭头望过去,见到一人向他的方向走过来,正是那个大理人段思廉。

段思廉见到狄青,脸有喜色,急步走过来道:“兄台,又见面了。看来你我非浮萍相聚,而是有缘之人了。”见狄青皱眉不语,段思廉厚着脸皮道:“兄台……相请不如偶遇,这段饭,我请了。”说罢坐了下来。

狄青不解这人为何对自己很有兴趣,才待起身离去,突然想起一事,微笑道:“上次听段兄特意为承天祭而来,却不知道段兄能否说说承天祭到底是什么?”

段思廉见狄青终于肯和他交谈,神色很是兴奋,四下望了眼,压低声音道:“兄台问我可是问对人了,这事旁人不过知道皮毛,我却知道究竟。”

狄青心中微动,提酒壶为段思廉满了杯酒,微笑道:“在下愿闻其详。”

段思廉喝了酒,也不推搪,低声道:“我听说承天祭事关吐蕃国运。当年赞普年幼时,曾受论逋温逋奇控制,这件事兄台知道吧?”

狄青知道论逋是藏语,是吐蕃国相的意思,权位相当于大宋两府中人。当年吐蕃国相温逋奇欺唃厮啰年幼,虽拥护唃厮啰,但一直将大权独揽,甚至囚禁了唃厮啰,想要废唃厮啰自立为王。不过唃厮啰竟能逃出囚牢,到藏人群臣中只说了八个字,“我是赞普,为我平乱!”就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就让吐蕃群臣军民愤然而起,杀了温逋奇,重立唃厮啰为王,唃厮啰在藏边的影响可见一斑。

这件事极具传奇色彩,狄青这些天也在了解藏边往事,是以知晓。

段思廉见狄青点头,轻声道:“佛子当年被囚,曾立下誓言,说只要能平乱,必定三年一次以血祭天,为藏民祈福。他不是用别人的血,是用自己的血!他舍身为藏人祈福,因此在藏边人人爱戴。”

狄青有些震撼唃厮啰的所为,又问道:“你所知的就是这些?”

段思廉犹豫了下才道:“我知道的就这些了。”

狄青留意到段思廉的犹豫,觉得段思廉好像还有什么没有说,才待再问,突然感觉到什么,扭头向一旁望过去。

他在那一刹那,突然察觉有人在留意他。

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那也是一种身经百战养成的警觉!

狄青依仗这感觉,已躲过多次的危机,但这次警觉,却和以往有些不同。具体有什么不同,他一时间又难以言明。

他扭头望过去,心中微震,然后他就见到了一双眼……

恍惚中,狄青见到的不过是一个寻常普通的人。那人衣着再普通不过,坐在那里,泯然如众人,可那人却又绝不寻常,只因为那人的一双眼。

那是一双如凝聚三生情缘、三千痴缠的眼,那也是一双洞彻世情、锐利无双的眼。

那人见狄青望过来,并不移开目光,只是那平凡的脸上,突然泛出一道光辉。狄青见到那光辉,陡然内心一震,忍不住的脸色苍白,闷哼了一声!

段思廉抬头望见狄青脸色不对,神色痛楚,只以为狄青有事,低声叫道:“兄台?”

狄青一震,霍然站起,茫然道:“怎么了?”再向旁桌望去,见到那桌旁,已空无一人,不由吃了一惊,额头已现汗水。

原来他方才一眼望去,转瞬间就坠入了恍惚迷离中。那种感觉,如入梦中。而梦中刹那,他见到有白影从眼前坠落……

那是他今世难忘的噩梦!

他怎么会突然产生那种古怪的幻觉,难道是因为方才那人的一双眼?狄青见段思廉满是困惑,一把抓住段思廉的手,问道:“段兄,你看到坐在那桌旁的人了吗?”

段思廉扭头望过去,迷惑道:“刚才那桌有人吗?哦……我记起来了,好像坐个人,不过那人没什么特别之处……”他话未说完,狄青已松开他的手,闪身出了酒肆,冲到长街之上。

古道长街,篝火繁乱。

无穷灯火阑珊处,人来人往,红尘反复,但狄青想见到人,却终究没有出现。狄青冷汗如雨,心中知道,他很难找到那人。因为那人实在太过平凡,平凡的到了人群中,就会消失不见。那人究竟是谁?一双眼恁地有这般的魔力?

狄青正在张望,就听到古城中,有铜钹相击之声,那声响极巨,震颤天地。青唐城火本燃,夜本喧,但那一声巨响后,整个城池都清宁了下来。

紧接着有梵唱随风传来……

天地间,只余梵唱清音,再无其他杂音杂念。从青唐宫城的方向,行来了一队番僧,各个穿着黄色的僧衣,火光照耀下,周身金光闪闪。

那队番僧人人手持巨钹,那震耳欲聋的响声,想必是他们击出。

路上的行人见到了那队番僧,纷纷的退到路旁,跪下施礼,不敢张望。

那队番僧之后,又是一队番僧,身着青色僧衣,双手结印,嘴唇嚅嚅而动,梵唱声声叠加在一起,洗涤着天地。

青衣番僧之后,缓步踱来一枯瘦的僧人。那僧人脸上的皱纹如刻,容颜苍老,神色中,总有种沉思之意,可又像世间红尘凌乱,也是无法纷扰他的心思。

那僧人垂眉闭目,就那么走了过去……

空气中满是梵音轻唱,庄严肃穆。狄青一时间也忘了方才发生的事情,等所有的番僧过去后,狄青这才低吁了一口气。

段思廉快步走过来,拉了狄青衣袖一把,低声道:“快去抢位置了,不然看不到承天祭了。”

狄青本无意去观承天祭,但不知为何,身在青唐,也不由被这里的肃穆玄秘所吸引,不由自主的和段思廉追随那些番僧而去。

众人如潮,但又极为安静的跟随在那些番僧的身后不远。狄青忍不住地问道:“段兄,方才那有些苍老的僧人是谁?难道是佛子吗?要去哪里抢位置?”

段思廉摇头道:“那人当然不是佛子,是佛子手下的高僧善无畏。承天祭就在青唐城第一寺承天寺举行。”

狄青微震,想起唃厮啰手下有三大僧人。不空出现在汴京后,就一直没有消息,而金刚印被元昊射杀在兴庆府。他本来以为善无畏也和不空、金刚印仿佛,却不想是这般模样。

众人已到一寺庙前。

那寺庙远没有汴京大相国寺的繁华,但极为空旷广漠。百姓随番僧鱼贯而入,不待吩咐,已依次在庙前跪好,神色虔诚。

狄青本以为来到早,可入寺后,才发现寺中早如蚁般跪满了形形色色的人。

空旷的寺庙周围,点着难以尽数的巨型火把,在风中,散着神秘的气息。主庙前,搭建个木制高台,色泽红如血,诡异而又肃穆。而那苍老沉思的僧人,也就是善无畏,正坐在高台正中,双手结印,嘴唇嚅动……

善无畏身边,只有一盏青铜佛灯,散发着幽幽的光芒,照的善无畏脸色阴晴不定。

梵唱不停,在夜幕中听来,让承天寺中满是诡异可怖的气息,或许正因为这种气息,才将所有人的心神慑服,使人忘记自我。

狄青跪在人群中,听着梵音,心绪已慢慢平静下来。可萦绕在脑海中的几个问题一直挥之不去,承天祭到底是不是能通神,方才见到的那个平凡人又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狄青突然有所察觉,向一旁望过去。见韩笑不知什么时候,也夹杂着人群中,正向他的方向悄然张望,好像想说什么。

本来以狄青的直觉,早就能发现韩笑,可这段时间内,他脑海中那道坠落的白影时隐时现,让他难免心神不宁。

韩笑手指屈伸,向狄青传达个消息,“已找到了叶喜孙!”

十士间有种手语,就是为了不便说话时交流。如此环境,韩笑当然不敢造次,甚至不能移动,只能靠手势传达心意。

狄青得知找到了叶喜孙,心中微喜,又有些惊奇。但他不能出声,亦不能移动。心思转念间,悄然的手扶肩头,手指屈伸,告诉韩笑等承天祭结束后就出去。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去见叶喜孙,但此情此景,他怎能起身?

承天祭还没有开始,到底什么时候结束,狄青也是不知。正焦灼时,只听铜钹巨响,万籁俱静。高台左手处,无声无息推来了一辆大车。

狄青抬头望去,见车上站有一人,白衣胜雪,黑发如墨。他只能见到那人的背影,见那人长发飘飘,竟是个女子。

众人均是脸有诧异,不解祭天这神圣的时候,为何会有个女子前来?

段思廉也满是惊奇,突然瞥见狄青一直盯着那女子,身躯微颤,不解狄青为何会这般激动?

狄青见到那女子出现时,就有依稀熟悉的感觉。因为那女子不妖艳、不妩媚,只有平静如水。陡然间,狄青望见那女子腰间蓝色的丝带。心中震骇。

丝带蓝如海,洁净如天,勾起那曾经流逝的记忆……

狄青虽未见到那女子的正面,但已想到那女子是谁。

还有哪个女子会在这种情形下依旧波澜不惊,就算面对佛子手下的神僧亦是坦然自若?

那女子竟是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