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固边疆皇帝忧心 灭蝗虫姚崇发力

郭虔权被授为营州大都督兼幽州大都督之后,一改宋璟固守幽州的办法,采取步步为营的法子,第一步先将营州都督治所从渔阳移到榆关,以此挡住契丹人向关内进犯。

榆关北倚燕山余脉,东南濒临大海,中间只有一条相对狭窄的通道与东北境相连。汉时因此地势险要,又为连接东北境与中原地区的咽喉要道,因在此地设关;隋朝开皇年间在此地设城,称之为榆关镇。

郭虔权领兵来此,就见榆关镇经契丹人与奚人数度抢掠之后,已经破败无比,镇上人口早已四处逃亡杳无人烟。郭虔权见状叹道:“这个赵良翊实在该杀百遍,大唐的千里疆土因为其失败而尽弃之,实乃千古罪人”,他回视众将道,“圣上授我为营州大都督,如今营州为契丹人盘踞,我若困守在此,岂不是名不副实?”

众将士明白,大都督如此说话,自是想将自己的治所挪到营州去。然契丹人与奚人的马快刀利,此前唐军与其交战败绩者多,眼前的这点人马能行吗?

这时,一名英俊壮硕之人排众而出,观其服色为别将之服,其年龄不足二十。他走到郭虔权面前拱手道:“都督大人,其实契丹人与奚人不足为患,此前与其对阵之人囿于捉对厮杀,或者固守城池,如此就扬其长守己短,遂使困窘如此。”

此人名叫张守珪,系陕州人氏。众将知道,郭都督平素非常喜爱此人,他今日敢超越上官当众说话,正是缘于都督青眼有加。郭虔权闻言果然露出笑容,说道:“好呀,说说你的见解。”

张守珪道:“当初突厥汗国何其强大,其最后之所以四分五裂,内力使然。太宗皇帝登基之时,颉利可汗兵逼京城,太宗皇帝当时在渭河便桥与其盟约,虽有国家亟需休养生息的考虑,也有静观其变的打算。后来东突厥果然内乱,李靖方能仅带万骑捣其巢穴。”

郭虔权颔首道:“嗯,孺子可教!然眼前之势,我们万不可退后一步。”

张守珪道:“都督所言极是,我们若再后退一步,圣上定为不喜。末将的意思是,今后不仅要与契丹人和奚人排阵交战,示之以强势,更要采取怀柔的方式分离其内部,如此方能事半功倍。”

郭虔权大喜,说道:“不错,就是这样。张守珪,你有胆量仅带随从数人,深入契丹人的地盘内谋取分离之道吗?”

张守珪躬身道:“末将愿行。数人一起行动,目标太大,末将一人前行足矣。”

郭虔权赞道:“好哇,有胆量!男儿少壮,自当建功立业,守珪,你此行有成,本都督定会有赏。”

李隆基当了皇帝之后,为求北境安宁,答应了突厥默啜的求婚请求。默啜为了与大唐宗室联姻,确实费了不少心机。则天皇后时,默啜要求将自己的女儿嫁给皇室,则天皇后派出武延秀前去成婚,不料默啜认可李氏皇脉,认为武家为小姓,如此通婚实为则天皇后敷衍自己,遂扣下武延秀,提兵再犯唐境。然大唐国势非复初创之时,今日突厥也非昔日突厥汗国,默啜深知以己之力难与大唐相抗,其来犯境无非虚晃一枪造势而已。此后双方你来我往,互有胜败,默啜把握火候,又适时提出自己的儿子求娶大唐公主的事儿。

看到皇帝答应求婚,默啜大为高兴,就静等婚期。谁知左等右等,哪儿有公主的影儿?默啜此时明白皇帝虽口头答应,内里并不情愿。他于是故技重施,提兵杀奔朔方道,意欲逼近京师,逼迫皇帝早早将公主送过来。

李隆基闻听此讯没有惊慌之色,反而淡定处之。他知道默啜现在虽为突厥最强势者,手下无非有数万马兵,其可以旋风般到边境抢掠一阵,断不敢深入大唐腹地。且边境有重将镇守,默啜也难以逾越。骊山讲武之后,解琬依旧任朔方道大总管,李隆基另授薛讷为北庭都护府都护,突厥若犯境定从此二地进入,李隆基对此二人很放心。

此后,李隆基下诏痛斥了默啜一番,并绝其婚事。

姚崇这日又接报,言说突厥默啜兴兵侵扰,那边的吐蕃也在蠢蠢欲动。他接报后忧心忡忡,遂疾步入宫求见李隆基。

李隆基闻言,不禁叹道:“唉,我国这些年来忙于内耗,遂使这些夷狄轻视于我。吐蕃连年内耗势衰,因请求申宗皇帝和亲,金城公主因而远嫁高原。现在突厥稍一动弹,吐蕃即想与之呼应。和亲能致两国修好吗?朕看不能!朕此次绝突厥婚事,缘由于此!姚卿,朕当时答应你三十年内不寻求开疆拓土,如今人家欺负到门上了,你看应该如何处之?”

姚崇坚定地说道:“当然以牙还牙,御之于国门之外!陛下,臣今日求见,缘于有些忧心。”

“嗯,你说吧。”

“默啜现在兵犯朔方,解琬久在朔方经营,默啜肯定会无功而返。然默啜老奸巨猾,他不会善罢甘休,万一他在朔方虚晃一枪后再杀向北庭,薛讷能够应付得了吗?”

李隆基明白姚崇实为文武全才之人,他的眼光是不会错的。薛讷初到北庭都护府,没有在西域经营的经验,若默啜来攻,南面的吐蕃再来凑热闹,薛讷马上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李隆基沉思片刻,然后决然道:“所谓锋自磨砺出,良将也须磨难,薛讷能否支撑西域局面,就看他此一遭了。”

“陛下,万一薛讷受挫,则西域之路顿时塞绝,陛下须早做打算!”

“以卿之意,当何处之?”

“西域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郭元振昔日之所以能守稳西域,缘于他并不一味与敌方对攻,善于发现各方势力的此消彼长,以利制衡。薛讷久在京畿范围驻守,此一节实为短板。臣以为,郭虔权若驻守北庭,效果更好。”

“唉,此一时彼一时也。当时西域安静,东北境困窘,所以调郭虔权去对付契丹人。再说了,若依卿所言,北庭那里许是有战事,现在出征调郭虔权,毕竟有些迟了。”

姚崇不再坚持,说道:“如此,还要早做防范。臣以为即日起从关中征调五万兵马,西出阳关屯于瓜州以为后援。”

李隆基同意此议,令姚崇速速去办,转而又道:“姚卿,看来这府兵制有点不合时宜了。关中府兵一枝独强,征调四方时既费时日,又费钱粮,不如今后在紧要边疆处屯兵多一些,如此可免了这些麻烦。”

姚崇摇头道:“陛下不可。人心最难把握,若边将拥兵自重,极易生乱。府兵制之所以形成,就是为确保皇权而设,征调时虽多了一些忙乱,然与滋生大乱相比,毕竟为小节。臣以为,边疆之事以府兵为主,适当辅以屯兵,最为至要。”

李隆基笑道:“朕也就是说说而已,姚卿不须认真。”

姚崇也不以为意,躬身告退。

去岁冬天雨雪不多,由此春日时田亩干涸者多,百姓忙于引水浇灌虽有成效,然是年收成减产已成定局。当夏日早早而来时,一场巨灾又突袭而至。

先是山东最早发现了蝗虫,继而河南河北等地也有蝗虫出现,随后,各地发现蝗虫的奏报如雪片般报往中书省。

李隆基阅此奏报,心中不由得十分沉重,遂对姚崇说道:“姚卿,看来上天确实想考验朕!朕说过依贞观故事行事,遥想贞观初年天降大旱,又生蝗灾,如此灾异何其相似啊!”

姚崇鼓励道:“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陛下欲成盛世,这‘苦其心智’一节是断断免不了的。”

李隆基道:“昔太宗皇帝为抑蝗灾,取蝗吞入腹中,说道‘人以谷为命,而汝食之,是害于百姓,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尔其有灵,但当蚀我心,无害百姓’,姚卿,若此法有用,朕愿效之。”

姚崇笑道:“太宗皇帝心忧百姓,陛下可效此心。然天地间蝗虫无数,陛下仅吞数枚,焉能止之?”

“姚卿以为,当用何法止之呢?”

姚崇决然道:“臣想好了,当以人力全力捕杀,然后坑而焚之!”

李隆基脸色大变,说道:“此法不可!朕为天子,想是上天认为朕德行有亏,以蝗示朕,若以人力捕杀,即是大违天意,此法万万不可。”

姚崇道:“想是陛下未见过蝗灾之利害,蝗虫起落时黑压压遮天蔽日,其落入田间,禾苗俱毁,若听之任之,今岁定会颗粒无收,难道陛下忍见百姓断粮而亡吗?”

是时人们往往畏惧上天,李隆基也不能免俗,蝗虫与百姓争食,顿时令李隆基陷入两难的境地。在他的思想中,一面是天意的恐惧,另一面则是百姓的饥馁,两者都不可得罪,心中矛盾万分。

姚崇又追问了一句:“陛下欲依贞观故事行事,太宗皇帝贞观之初与民清静,然百姓若无口粮活命,焉能清静?”

李隆基眼珠一转,说道:“当初太宗皇帝吞蝗数枚,令蝗虫感知太宗皇帝的诚意果然退去。也罢,朕即时起驾河南,也前去吞蝗数枚,以息蝗灾吧。”

姚崇心里大急,心想贞观之初仅关中之地出现蝗灾,范围既小,地方官又督促百姓就地捕杀,方免大灾,若说太宗皇帝仅吞蝗数枚就能免灾,实为鬼话!遂着急说道:“陛下,如今山东河南等地蝗虫铺天盖地,若不用人力大肆捕杀,难遏蝗灾之势。陛下去河南就不必了,只要陛下允微臣全力捕杀即可。”

李隆基摇头道:“不可,此为天意,朕若允卿去处置,即是得罪了上天。朕若逆势而动,上天说不定会降下更大的灾异。”姚崇此时脑中灵光一闪,再观李隆基的神色,已明晓李隆基的真实心意。心想皇帝不愿得罪上天,也不愿百姓无口粮,那么只有将皇帝置身度外,方能解眼前的难题。他故意沉思片刻,然后庄重地说道:“陛下曾经说过,宰相辖内的事体,由臣等全权处置。眼前的蝗灾事宜,臣不该向陛下禀报,臣自行处置即可。若有错谬,则上天与陛下罚臣即可。”

李隆基眼中透出笑意,说道:“是呀,应该这样。譬如上次授郎官的事儿,此为你等辖内的事体,朕绝对不插嘴。若事儿办得很妥当,此为你等应尽的本分;若徇私枉法,朕还是会过问的。”

姚崇躬身道:“如此,臣即回中书省拟发牒文,不用再请诏敕。”唐制规定,皇帝发文名为诏敕,而宰相发文则为牒文。

李隆基收起笑容,准其退出。

姚崇回到中书省,即召来中书舍人令其速拟牒文,其内容为各州县即时起全力捕杀蝗虫,然后焚而坑之,务使蝗虫绝迹。牒文中还特别强调,年底对官吏考课之时,灭蝗的程度将作为考绩的一项重要标准。

牒文尚未发出,“伴食宰相”卢怀慎见到此文,遂三脚并成两步来到姚崇面前,连声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姚崇知道卢怀慎虔信佛学,其生活清俭,家徒四壁。家人所过的日子实在寒苦,缘于他乐善好施,将所得俸禄多散于故人亲戚。姚崇平素对他的这种行为颇为敬重,另一方面也有些不屑,多次劝诫过他:“卢兄,你的妻子毕竟为宰相家人,他们如此过着叫花子的日子,岂不是有碍官体?你有俸禄,当然可以周济他人,首要者应该让家人过好日子。”

卢怀慎拱手却道:“此为我的家事,请姚相勿虑。”

姚崇只好大摇其头。

姚崇看到今日的卢怀慎大异常态,心知其定是心伤灭蝗,动了佛家的恻隐之心,遂明知故问道:“卢兄,何故为此态?谁又有罪过了?”

卢怀慎大声道:“那些蝗虫虽小,也为生灵。姚相此牒文一出,天下生灵涂炭,实为天大的罪过呀。”

姚崇知道,如此谦逊的人儿若较起真来,不是三言两句就能打发过去的。他就在那里斟章酌句道:“卢兄饱读诗书,当知古时典故。《诗》云:‘秉彼蟊贼,付畀炎火。’汉光武帝诏曰:‘勉顺时政,劝督农桑。去彼螟蜮,以及蟊贼。’则蝗虫实为蟊贼也,若不除之,则殃及百姓。”

卢怀慎大声道:“姚相此说,实为强词夺理。每只蝗虫皆为一条命啊,如今天下的蝗虫,何止亿兆?若如此捕杀,罪过比天还大,罪孽深重啊。”

姚崇仰头沉思片刻,然后森然道:“卢兄深谙佛理,当知人为何物?”

“这还用说?人为万物之灵。”

“对呀,佛祖最悯人间苦难。你我为大唐宰臣,其下有数千万庶民,若蝗不除,则今年冬春之时,百姓无粮可食,天下定将饿殍满地。若此景出现,你能够安心去拜佛祖吗?”

卢怀慎一时语塞,说道:“百姓可悯,然蝗虫也为生灵啊!”

“好哇,一边是蝗虫不可杀,一边是百姓需要口粮,卢兄现为大唐的宰臣,首要者应该面对天下的子民,我问你,此事由你来办,当如何处?”

卢怀慎喃喃道:“姚相为中书令,当然由姚相拿主意。”

“对呀,这件事儿你到底管不管?”

卢怀慎确实犯了难,若管此事,则百姓与蝗虫肯定会去一端,如此大违佛家慈悲心肠;若不管此事,自己又为宰臣,如何说得出口呢?

姚崇看到卢怀慎在那里左右犹豫,心中不禁暗笑,遂缓声说道:“卢兄,灭蝗的事儿,你就不要过问了,你专注办其他事儿吧。我已向圣上言明,今后如何治蝗,不用诏敕仅发牒文,此牒文由我独自署理,却与卢兄无涉。”

卢怀慎只好黯然而退。

姚崇望着卢怀慎的背影,心想灭蝗本为一件简单的事儿,不料皇帝和卢怀慎竟然有如此的顾虑,那么其他人肯定也有想法。又想到山东诸州的奏文中说道,百姓蹲在田边眼望蝗虫起落,竟然无措彷徨,使他愈觉此次灭蝗的事儿任重道远,不敢小视。

他于是召来御史大夫,断然说道:“御史台将其他事儿放在一边。所有侍御史和监察御史皆为捕蝗使,立刻动身前往有蝗灾的诸州,就近督促各州灭蝗。你与御史中丞也不许待在京中,可划定范围四方巡查。”

御史大夫有些迟疑,说道:“御史台也应留下一些人吧?否则衙内庶务停办,圣上定然怪罪。”

姚崇脸色一寒,说道:“我说过了,一个不留!你若再迟疑犹豫,我现在就去请圣上旨意,你就回家歇着吧。”

御史大夫吓得不敢再吭声,知道姚崇如今在皇帝那里得宠,自己虽为三品官员,若姚崇不喜则位置不稳。他躬身告退,誓言自己速回衙安排,翌日全体人员出京捕蝗。

姚崇下发灭蝗牒文之后,御史台倾台而出,前赴各地督促灭蝗的捕蝗使很快到位。地方官员看到朝廷如此重视灭蝗,当然不敢怠慢,将灭蝗列为政事的首要者来办。捕蝗使到了汴州,倪若水阅罢灭蝗牒文,再翻眼瞧了瞧捕蝗使,不咸不淡地说道:“你先住下吧。”

捕蝗使在驿所里住了两日,看到倪若水毫无治蝗动静,心里不由得大急,汴州系山东与河南相连之地,蝗灾很严重,若坐等一日,灾情就更甚一日。捕蝗使实在忍不下去,就闯入衙内质问倪若水。

倪若水大怒,骂道:“我为朝廷的三品官员,你身为侍御史,无非一个七品官员!你擅闯本州官衙,实为藐视上官,莫非想找打吗?”

这名捕蝗使明白倪若水的来历,看到他依然摆着昔日尚书省上官的谱儿,心里并不示怯,昂然说道:“倪大人确实为上官,本官虽职位低微却身兼捕蝗使之职。倪大人应该知道,本官手执中书令姚大人的牒文来行督察之职,即是代表中书令来说话。”

倪若水冷笑道:“你能代姚令说话?哼,你莫非不知自己的斤两?我就奇怪了,如此大的事儿,圣上不下诏书,你们却弄了个牒文来糊弄我们吗?”

捕蝗使毫不示弱,说道:“姚大人职掌中书省,位居中枢,其所下牒文,当然是秉持了圣上的旨意。”

倪若水道:“也罢,你既然代姚令说话,我来问你,你须回答。昔者刘聪攻破西晋,以荒淫和残暴治国,使天地失和,由是天降蝗灾,河东地区当时死者十有五六,由此观之,蝗灾因失德而兴,靠人力捕杀难扼其势,须修德弥补。姚令如此大肆捕杀,岂非本末倒置?”

刘聪本为匈奴后裔,为十六国时代的汉国国君。其攻破西晋都城洛阳,使西晋从此灭亡,从此长江以北成为刘聪的势力范围,司马氏只好带领大臣到江东开创东晋政权。刘聪成为中国霸主,不免得意扬扬,开始变得荒淫与残暴,如此过了数年,天降大蝗灾,加速了汉国的衰亡之势。

倪若水胸中文才恣肆,口才又好,捕蝗使焉是对手?他张了张嘴咽了一口唾沫,实在无法作答,只好悻悻然退出汴州府衙,将此情详报于京城。

前往汴州的捕蝗使快马送回奏书,姚崇粗略一看,登时大怒。他将奏书向案上一拍,大声骂道:“好一个倪若水,竟敢狂妄如斯!”

姚崇起身在堂中踱了数步,然后唤来中书舍人,说道:“你磨墨侍候。我说,你写。”

此为专发汴州刺史府的牒文,姚崇用词严厉,不给倪若水一点颜面。

牒文首先写道,刘聪为伪君主,其侵扰晋朝江山,残暴中土庶民,当然为无德之人。我朝皇帝上应上天,下应民意,岂能与刘聪类比?倪若水如此说话,实有蔑视当今圣上之心,实为大罪!

姚崇进而讥道,你倪若水宣称蝗灾系失德所致。若按此理,汴州境内蝗虫遍地,你倪若水身为汴州刺史,境内如此,是不是也因你大大失德而招致蝗虫了呢?

姚崇最后说出硬话:倪若水若继续坐视不救,使百姓今年无收成,这个汴州刺史就不要做了。

当倪若水读到这道牒文时,深知话中所含深意,身上早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与捕蝗使费口舌,急忙召集属下布置灭蝗事宜。

倪若水因被放为外官,心中结了疙瘩,对姚崇有了怨望之心,此次存心想找茬儿。姚崇的这一番疾言厉色,终于使倪若水醒过神来。

若论识见才具,倪若水绝对是一等一的人才。此后的日子里,倪若水亲自部署灭蝗事宜,自己也深入田间带头灭蝗。旬月时间,汴州共灭蝗十四万石,由此保住了粮食收成。

这日辰时过后,李隆基在殿中检视各地的灭蝗奏报。看来姚崇的措施殊为有效,各地按令全力捕杀,由此扼制了蝗灾的蔓延之势。

高力士走过来,轻声说道:“陛下,姚崇带领百官集于承天门前,请求入宫觐见圣上。”

李隆基疑惑道:“他们有事为何早朝时不说?现在入宫能有什么事儿?”

“微臣不知。不过他们皆面带喜色,定非要紧事儿。”

“好吧,让他们进来。”

过了片刻,姚崇带领百官进入太极殿内。百官礼毕,姚崇趋前禀道:“陛下,太史局此前推算今日辰时一刻,当有日食出现。然直到此时,太阳毫发未损。臣等以为,太阳应亏不亏,实为祥瑞之事,遂前来向陛下祝贺。”

太史局此前又称为司天台,其职责为察天文稽历数。此前太史局依据李淳风编制的《麟德历》,计算出今日当有日食发生。是时人们皆畏惧上天,认为日光有亏,即是上天警示人们的凶兆,如今日光当亏不亏,则为喜事。

李隆基忆起太史局此前曾禀告过这件事儿,遂唤出太史令问道:“太史局预算日食之事,是否有错谬呢?”

太史令躬身答道:“臣深知此事重大,遂带领属下多次敷演,并时刻仰察天象,则日食之事应该发生。”

姚崇又拱手禀道:“微臣以为,日光当亏不亏,实为陛下行德政的结果,如蝗灾已渐至平息,是为例证。陛下,请接受臣等的祝贺。”他说完此话,当即俯身下拜。身后的群臣见状,随即俯伏一片,口中发出的颂扬之声响彻殿内。

李隆基再令群臣平身,笑道:“好呀,此事应该祝贺。众卿佐朕施政,使天象示好,亦为上天奖赏卿等。”

姚崇道:“陛下,上天示好我朝,实为可贺之事。臣以为,此事应由史官记之,传诸后世。”

李隆基赞同此议,此后君臣又相互恭维一番,姚崇方带领群臣退出。

李隆基在御座上默坐片刻,脸上忽然露出微笑,问高力士道:“高将军,你如何看此事?”

高力士道:“上天示祥瑞于我朝,实为可贺之事啊。”

“哈哈,莫非你也信了姚崇的这番鬼话?”

高力士不明所以,只好愕然相对。

李隆基道:“太史局的这帮人儿,哪一个有李淳风的本事?哼,反复敷演,他们纵归演练百回,日食许是为本就没有的事儿。”李淳风系初唐时期的一位异人,曾任太宗朝与高宗朝的太史令,《麟德历》即为其在高宗麟德年间全力修成的历书。

高力士愕然问道:“陛下既认定太史局演算错误,为何又从了他们?”

李隆基叹道:“有句话叫做‘花花轿子人抬人’,太史局此前说过要有日食发生,然今日未有日食,则群臣前来祝贺也不为错。朕若驳了太史局,就碍了群臣的兴头,于天下舆论也不利。与己与人无利之事,还是不要做了吧。”

高力士不敢再问。

李隆基又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高将军,朕整日闷在宫里,身子有些难受,我们出宫走一遭如何?”

“陛下欲往何方?”

“普润禅师许久未入宫了,朕有些念记他,我们就往宝昌寺走动一回。”

高力士摇头道:“佛道相争由来已久,自高祖始定道教为国教,陛下为国君,则一举一动事关导向。陛下若大张旗鼓进入宝昌寺,则道教之人定为不喜。”

“朕不想摆驾出宫。你我二人换了便装,不带从人,如此悄悄微服出访。”

高力士更是大摇其头,说道:“陛下不可!臣身为内官,又为监门将军,深知陛下之安全重于泰山!如今朝局刚刚维稳,毕竟还有未稳之处,若陛下不带护卫出宫,实为凶险,臣万万不敢奉旨。”

奈何李隆基心思已起,坚执要微服出宫,高力士实在拗不过,只好答应。不过高力士毕竟为有心之人,趁着换衣服的间隙,悄悄唤来心腹之人,令他速出转告王毛仲,让王毛仲增派人手到宝昌寺周围护卫。

普润被李隆基授为护国大禅师,享有三品官秩,身份大非寻常。宝昌寺此时修缮一新,大雄宝殿重新建造,其殿基九尺,从地至鸱尾高一百七十九尺,有九间,二十三架,三陛轩,殿柱粗者有十八围,此殿宇恢弘,仰之目眩,号为京城中最大的佛殿。至于殿内陈设,可谓金碧辉煌,寺内所有佛像,皆饰以黄金。

李隆基与高力士微服而来,入寺后直奔寺西北角,二人边行边看,李隆基不禁感叹道:“看来普润挺有持家的能耐。我当初入此寺时,寺内建筑简陋不说,甚至有些破败。不料今非昔比,你看这寺中的一器一物,何等讲究啊。”

高力士轻声说道:“宝昌寺之所以有今日,还是得益于陛下的关爱。”

李隆基笑而不答,说话间已到了寺内的西北角,普润一直在这里修禅居住,至今也没有移住他处。然李隆基到了近前,发现这里也修缮一新,昔日的偏堂变成了一处有门有墙的别院,院门外更是站立着两名灰衣和尚,观其身材高大威猛,定是会武之人。

李隆基回顾轻笑道:“高将军,看来普润也似有僧兵了。”

两名灰衣和尚看到李隆基走近,伸手拦下,说道:“二位施主请右行,此处为本寺大禅师修禅的静所,外人不得进入。”

李隆基拱手道:“我为普润禅师的故人,难道也不能进入吗?”

其中一名和尚笑道:“大禅师名声满天下,求见者络绎不绝,口称为故人者又何曾少了?施主若有故人凭信,贫僧方可通禀。”

李隆基再对高力士笑道:“嗯,他说得不错,你身上带有凭信吗?”

高力士有些着急,皇帝微服到此,当然不能说出皇帝的身份。其实就是说了,瞧这两名如狼似虎的僧人定然不会相信,说不定还会反唇相讥:你们的这副扮相,会是皇帝到此吗?

李隆基倒是好整以暇,转对僧人说:“这样吧,请你们通禀普润禅师,就说阿瞒来访,他定会迎出门外。”

两名和尚将信将疑,又观李隆基的气度确实非同常人,遂入内通禀。李隆基当了皇帝,其昔日的外号渐至无闻,寻常人不知“阿瞒”是谁,然普润这些故人肯定如雷贯耳。

顷刻时间,就听院内一阵响动,普润已飞奔而至,看到李隆基身着常服,知道他不愿意表明身份,遂躬身合十为礼道:“贫僧迎迓来迟,恕罪恕罪。请,请入室奉茶。”

李隆基笑道:“不料普润禅师竟有如此大的排场,可谓戒备森严啊。”

普润再躬身道:“贫僧想图清静,因设人在此。这些人言语粗陋,只怕冲撞了贵人,贫僧代为谢罪。”

李隆基哈哈一笑,说道:“罢了,我们入院吧。”高力士没有随同入院,乖觉地候在门侧以为守卫。

李隆基入室落座后,当即有小沙弥奉上香茶,他环视室内,见其中陈设也是簇然一新,又笑道:“禅师之禅室除了清静之外,也好会生活呀。”

普润挥手令小沙弥退出去,然后施礼道:“贫僧托陛下洪福,由此再塑庙宇并修缮一新,确实较往日改观不少。”

“记得佛家有托钵苦行的说法,禅师如此,是否有些不相容呢?”

普润知道,皇帝今日微服前来,定是入寺后看到寺观改容甚大,因有这些言语。他微笑了一下,并不随着李隆基的话头说下去,而是另转话题:“陛下今日入敝寺,为何微服而来呢?陛下若念起贫僧,大可派人传唤即可。”

李隆基道:“朕日日待在宫里,有些闷了,就想出外走动一回,若排起仪仗,有些束手缚脚,哪儿有如此自由?朕今日想见禅师,其实记起你曾经说过一僧善识天文,就想来问询究竟。”

普润当即明白,说道:“此僧法名为一行,俗名为张遂,此人的祖上还与皇族有相当大的渊源。”

“有何渊源?”

“其曾祖父名张公谨,被太宗皇帝封为邹国公,官至代州都督。”

李隆基颔首道:“嗯,朕知道张公谨,其辅佐太宗皇帝迭立大功,其病逝之后,太宗皇帝曾扶棺哭之。如此功臣之后,不料成为高僧。”

“陛下欲寻一行,是何原因?”

“今日姚崇带领百官入宫称贺,言说日光当亏未亏,实为祥瑞之事。朕却以为不然,如今太史局里何人有李淳风一样的本领?哼,日光当亏!万一其算错了呢?”

普润早知李隆基的本领,这一段时间由于接触不多,有时会想到李隆基高高在上,是否会被臣下蒙蔽而不知呢?从此件事儿可以看出,皇帝还是很清醒的,因说道:“陛下欲寻明白人儿,找一行可谓最善。一行自幼博览经史,尤善阴阳五行之学,其出手即阐释扬雄的《太玄》之著,遂为天下共识。武三思闻其名声,有意收为下属,一行为避之,从此出家为僧。”

“嗯,一行现在何处?”

“其剃度之初,云游天下名寺;其后多在嵩山大法王寺与天台山国清寺停留,以研佛问理。”

“好呀,就请禅师代为寻访,请一行入京来见朕。”

普润笑道:“一行禀性刚直,若贫僧代陛下寻访,恐怕难收其心。贫僧以为,一行与皇室颇有渊源,若陛下亲自派人促请,效果更好。”

李隆基赞同此议,但让普润访其踪迹,普润当然满口答应。是时佛学禅宗正当兴旺之时,禅宗弟子满天下,普润既为禅宗领袖普寂的师弟,又被皇帝封为护国大禅师,寻访一名僧人非常容易。

李隆基取盏喝了一口茶,笑问道:“禅师如今绝足不问俗事,朕请你入宫赴宴竟然不去,你果真想成为佛家一代宗师吗?”

普润道:“贫僧不敢。贫僧起初与俗事牵扯太多,如此就大违佛家本意。既为僧人,当秉持佛祖佛旨,以修身养性为要。贫僧之所以不入宫内,缘由于此,请陛下宽宏。”

“然禅师将此寺打造得如精舍一般,是否有违佛祖的意旨呢?”李隆基调侃道。

“所谓精舍陋居,皆如浮云一般。陛下赏赐不少钱物,又赐与不少寺田,贫僧用来修缮寺院,除礼敬佛祖菩萨之外,也可用来普度众生。陛下,寺成之后,来寺进香之人逾倍,是为例证。”

李隆基心中暗笑道,你普润纵然万般说辞,在佛学之上恐难成正果。不过他能如此做,实出于一番苦心,遂说道:“你能如此,很好。立大功而不倨傲,且静心如此,刘幽求等人就没有这般心境。”

当初刘幽求由普润相引结识李隆基,由此可见二人相交之深。李隆基此来,普润知道说话之间断难绕过这个话题,现在果然来了。他闻言并不犹豫,当即接口道:“刘幽求等人心胸狭窄,如此就落在下乘。国家之计为大事,当初我们追随陛下,那是随大势而动;如今国家初创,陛下亟需各方人才,岂能囿于功臣的圈子?刘幽求等人心生怨言,实在不该。其实陛下待我们,可谓仁至义尽,又有爵位,又有赏赐,应该满足才是。刘幽求出京之前,曾来敝寺辞行,贫僧当时已将此番话说与他听。”

李隆基微微颔首,他私下里派人探查重要人物的行踪,当然知道刘幽求曾来过宝昌寺。普润这日主动说知,可见其所言不伪。

普润接着说道:“贫僧虽不再过问俗事,然明晓陛下近来的作为。陛下罢功臣、放诸王、选良吏,重用姚崇,非为私恩,实为重树国势之举。贫僧以为,若如此下去,不出三年,天下定然大治。”

李隆基听罢此言,可谓龙心大悦,笑道:“禅师能有是思,足证你探研佛理小有成就。好哇,你今后可多入宫,多与朕谈谈话,如此对治国也有好处。”

普润推却道:“贫僧与一行相比,又落在下乘。贫僧速速访知一行的踪迹,陛下可促请入宫,则远胜于贫僧。陛下,贫僧有此际遇,又被封为护国大禅师,则可光大禅宗之学,此生足矣。”

李隆基不再坚持,心想普润选择如此道路,实在是一个乖觉的人儿。是时佛道游方之人,往往利用自己结交四方人士的便利游说,由此易成暗流。李隆基起事之初,身边少不了佛道阴阳五行之人,现在当了皇帝,对此类人便保持高度警惕。李隆基默思片刻,然后面带微笑,欲张嘴说话,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极度的嘈杂声。

普润见状,转身欲出门察看,恰在此时,高力士推门而入。李隆基急忙问道:“高将军,外面有何事发生?”

高力士禀道:“请陛下勿虑。刚才王毛仲带领一班人前来护卫,与护院僧人起了争执,由此有了响动。”

“王毛仲?他如何知道朕的行踪?”

“想是王将军耳目甚灵,由此侦知了陛下的行踪。”高力士见李隆基薄有愠色,不敢说自己悄然告知,遂顺口扯谎。

“哼,你把他叫进来。”

王毛仲被传唤进入,其入室后先向李隆基行礼,继而急急说道:“陛下微服出宫,让奴才大急,因前来护驾,由此惊扰了陛下,实为大罪。”

“嗯,朕未出京城,不过来瞧瞧禅师,值得如此大惊小怪吗?”

“想是陛下不知,奴才刚刚得到密报,说有外人交结军中之人,意欲不利于陛下。奴才深怕有意外,所以急急来此。”

“哦,果有此事吗?”

“密报言之凿凿,应该不会错的。奴才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看这军中之人到底是何方奸人!”

李隆基转对普润笑道:“他们来此一搅,朕也没心思再聊了。也罢,以后有空儿的时候,再来与禅师清谈。”

“贫僧今后日日盼望陛下光临。”

李隆基抚慰一番,遂起身离寺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