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朋友 1 并不普通的感冒

鼻病毒如何温柔地征服了世界

大约在3500年前,一位埃及学者写下了迄今所知最古老的医学论述。在《埃伯斯纸草卷》(Ebers Papyrus)中,他记录了很多疾病,其中有一种叫resh。名字听起来很奇怪,但只要一看症状描述——咳嗽,鼻腔分泌黏液——就知道它说的是我们大家都很熟悉的普通感冒。

有些病毒对人类来说是全新的,还有的病毒则让人感到陌生和新奇。然而人鼻病毒作为普通感冒和哮喘的罪魁祸首,是人类广泛存在的老朋友。据估计,每个人都会用他生命的整整一年躺在床上和感冒搏斗。换句话说,人鼻病毒真是病毒中的佼佼者之一。

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认为,感冒是体液不平衡所致。直到2000年后的20世纪初,我们对感冒的认知也并没有多少进步。生理学家莱昂纳多·希尔(Leonard Hill,1866—1952)宣称,感冒是早上去户外散步的时候,身体离开温暖的空气进入冷空气导致的。

1914年,德国微生物学家瓦尔特·克鲁泽(Walther Kruse)分析了他的助手感冒期间擤出来的鼻涕,首次得到了感冒成因的确凿证据。克鲁泽把助手的鼻腔分泌物溶解在盐溶液里,过滤后取出几滴,分别滴到12位同事的鼻子里,4人被传染了感冒。之后,克鲁泽又在36个学生身上做了同样的实验,15个人得了病。作为对照,另外35个人的鼻子里没有滴分泌物溶液。最后,对照组只有1人得病。克鲁泽的实验清晰地证明,感冒是由一些微小的病原体引起的。

起初,很多专家觉得这里的病原体一定是细菌。1927年,美国医生阿方斯·杜契斯(Alphonse Dochez)终于通过实验排除了这个可能性。他用三十年前拜耶林克过滤烟草汁液用的同款滤网,过滤了感冒病人的分泌物。这个方法能除掉分泌物里的细菌,然而滤过液仍然能让人得病。这个滤网,只有病毒才能通过。

科学家又花了足足三十年时间,才最终判断出漏网的到底是哪些病毒。在病毒混合液里,最多的是鼻病毒(rhinovirus),rhino的意思是鼻子。鼻病毒的结构非常简单,每个病毒只有10个基因(人类则有大概2万个基因)。但即使是这么少的基因,也能组合出奇妙的遗传信息,帮助这些病毒骗过我们的免疫系统,入侵我们的身体,继而无穷无尽地复制自己,去感染更多的宿主。

鼻病毒巧妙地利用鼻涕来自我扩散。人擤鼻涕的时候,病毒会借机跑到手上,通过手再蹭到门把手和其他手碰过的地方。下次其他人碰到这些地方,病毒就会借机沾上他们的手,再进入他们的身体——大多数时候也是借道鼻子。鼻病毒能巧妙地让细胞对它们打开一扇“小门”,继而入侵位于鼻腔内部、咽喉内部或肺脏内部的细胞。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鼻病毒利用宿主细胞,复制自己的遗传物质和包裹它们的蛋白外壳。随后这些复制产生的病毒会从宿主细胞内破壁而出。

鼻病毒在我们体内感染的细胞并不多,也并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那为什么每次感冒都那么难受呢?这只能怪我们自己。遭到感染的细胞释放一种名为“细胞因子”的信号分子,把附近的免疫细胞都召唤过来。就是这些免疫细胞让我们觉得糟糕透了。它们让我们的身体产生炎性反应,继而让嗓子产生一种刺痒的感觉,接着,感染的部位就会分泌大量的黏液。所以要想从感冒中康复,我们不仅得等免疫系统帮我们把体内的病毒全部干掉,还得等免疫系统自己平静下来。

《埃伯斯纸草卷》中也记录了作者对治疗resh的建议,把蜂蜜、草药和熏香混合起来,擦在鼻子周围。1500年后,罗马学者老普林尼建议不用混合药膏,而是拿老鼠擦鼻子。17世纪的英国,人们又用火药和鸡蛋,或者炸牛粪和板油混合起来治疗感冒。之前提到的那位相信温度改变让人感冒的医生莱昂纳多·希尔则建议,生病的孩子应该早上起来就冲一个凉水澡。

直到今天,普通感冒还是“不治之症”。人们目前找到最好的办法是用锌,锌可以阻止鼻病毒增殖。如果在感冒出现的一天之内就开始服用锌,患者的病程就能缩短一天或者几天。家里孩子病了,家长通常会让孩子服用止咳糖浆,但科学研究表明,这种做法并不会让孩子更快好转。事实上,止咳糖浆还可能会带来一系列并不经常发生但却非常严重的副作用,比如痉挛、心悸,甚至死亡。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警告,2岁以下的婴儿(这个群体正处于感冒最多发的年龄段)不应当服用止咳糖浆。

医生往往还会给感冒病人开抗生素。这实际上毫无意义,抗生素只对细菌感染有用,对病毒丝毫起不了作用。有时候,医生开抗生素,只是因为很难确诊病人究竟是感冒还是细菌感染,还有的时候是焦虑不已的病人指望医生做点什么,医生就开点抗生素作为回应。但抗生素不仅无法治感冒,还把我们所有人都置于另一种危险之中。抗生素滥用,促使细菌在人体和环境中演化出越来越强的抗药性。一些医生非但没能治好他的病人,还提高了所有人遭遇其他疾病的风险。

感冒这么难治,一个原因可能是我们都低估了鼻病毒的威力。它的存在形态多种多样,而科学家对其遗传多样性的了解,才刚刚开始。20世纪末,科学家已经确认了几十种病毒株,这些病毒株又基本来自两个大的家族,一个叫A型人鼻病毒(HRV-A),另一个叫B型人鼻病毒(HRV-B)。2006年,哥伦比亚大学的伊恩·利普金(Ian Lipkin)和托马斯·布里泽(Thomas Briese)在纽约市民中有类似流感症状又没有携带流感病毒的人身上找寻病因。他们发现,这些病人中,1/3携带了一种人鼻病毒,同之前大家所熟悉的A型和B型人鼻病毒都不是近亲。利普金和布里泽将之命名为C型人鼻病毒。在那之后,科研人员在全世界范围都发现了C型人鼻病毒的踪影。而不同地域发现的病毒株,彼此之间的遗传差异并不大,这意味着它们是几百年前才出现,然后迅速蔓延到全世界的。

发现的鼻病毒株越多,就越有助于科学家了解它们的演化。所有人鼻病毒的核心遗传信息都一样,这些核心信息随时间变化并不多,但同时,鼻病毒基因组中有些部分却演化得非常快。这些基因序列似乎能帮助病毒躲过我们免疫系统的截杀。哪怕人体制造出能抵抗一种病毒株的抗体,另一些病毒株也能攻入人体,因为先前生产的抗体并不能和它们表面的蛋白结合,也就无法对它们进行识别和攻击。与这一假说相呼应的是,通常每年人都会被几种不同的人鼻病毒株感染。

人鼻病毒的多样性让它们特别不容易被制服。例如某个药物或者疫苗,是通过攻击病毒衣壳上一个蛋白质来发挥威力的,要是换了别的病毒株,表面的这个蛋白质可能采取的是另一种结构,那么这个药物或者疫苗就不起作用了。哪怕一株人鼻病毒只突变出一点抗药性,自然选择也能帮这个新突变发扬光大,很快更强的抗药性就出现了。

鼻病毒的多样性令人气馁,但一些科学家仍然觉得找到治愈所有鼻病毒引起的感冒的方法是可能的。人鼻病毒的所有病毒株,核心基因都是大致相同的,这意味着这部分基因经不起突变。如果科学家找到对付鼻病毒核心基因的方法,就有可能控制疾病。

目前,目标已经初现端倪。鼻病毒核心基因里,有一段遗传物质折叠成一个四叶苜蓿形环状结构。这个环状结构似乎在让宿主细胞更快地复制鼻病毒基因上,发挥了关键作用。如果科学家能找到办法,破坏苜蓿形结构,或许就能让感冒销声匿迹。

但科学家应该这么做吗?答案并非显而易见。人鼻病毒给人类公共卫生事业带来了特别大的负担,不仅仅因为感冒本身,更因为鼻病毒给更多有害的病原体打开了通向人体的大门。人鼻病毒本身的影响相对来说还是比较温和的。大多数感冒都会在一个星期内痊愈,甚至鼻病毒检测呈阳性的人中,有40%都不会有任何症状。事实上,人鼻病毒还可能给宿主带来一些好处。有非常多的证据显示,孩童时期感染一些相对无害的病毒和细菌,得点无伤大雅的小病,年长之后因为免疫系统失调引起过敏和克罗恩病的概率反倒会减小。人鼻病毒可以训练我们的免疫系统,这样未来遇到一些小刺激时,免疫系统就不会过度反应,而可以养精蓄锐,去攻击那些真正的敌人。或许我们不该把感冒看成我们的老对手,而是一个常伴左右的明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