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明月秋霜

“铲共团”。杀人场。剖腹挖眼,割掉下身。蔡济璜、刘文尉血柒林店河。

王幼奏“暗渡陈仓”遭枪杀。“清乡团”血洗黄麻。

省委指示。木城寨会议。闵家祠堂的72条好汉和53支长短枪。

忠汝没有了,志仁没有了,许多的同志都没有了……

“他们因为所信的主义,牺牲了别的一切,用骨肉砸钝了锋刃,血液浇灭了火焰。在刀光火色的衰微中,看出了一种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纪的曙光。”

此刻,当吴光浩带着突围出来的部分人马来到黄安城北20里的古峰岭时,他并不知道,这样的话是伟大的鲁迅先生,深深地寄予革命者的同情和期望。但是,当他周围多是扛长矛、拿大刀的农民义勇队队员,呼喊着要“打回去,替潘司令报仇”时,他却强压悲愤,以异常冷静的口吻,一字一顿他说:“革命是长期的,我们不能为一座城池就和反动派拼死,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把黄安打下的。同志们的血,都不会白白地流!”

一样的沉痛,一样的悲壮,同一时代的智识之士和勇猛的斗士,似乎都在近乎天籁的魂魄飞扬之时,期待并追求着“一种薄明的天色”。

然而,1927年的冬天却是血淋淋的,异常寒冷。

11月中旬,桂系军阀打败统治湘、鄂、皖三省的新军阀唐生智,于15日占领武汉三镇。从此时起,至1929年4月桂系军阀退出鄂境,这一年半时间,是湖北历史上最黑暗、最恐怖的岁月。长江两岸,到处都是杀人的枪声,荆楚大地,顿然沉浸在血泊之中。

当年的项羽,在四面楚歌声中,尚有余暇而饮酒唱和“虞兮!虞兮!奈若何”!

而今,在国民党第十二军教导师突袭黄安城、血腥杀戮鄂东军的同时,武汉三镇同样处于腥风血雨之中,继国民党左派著名人士李汉俊、詹大悲被捕杀之后,邻近詹大悲居住的“共产党大头目”董必武,竟来不及告子别妻,在一片追杀声中,不得不连夜潜入法租界的朋友家。第二天夜里,方趁夜色而化装成水手,才得以登上英商安庆轮,从此告别武汉,流亡日本,几经周折,半年后才到达社会主义苏联。而自董必武逃亡日本之后,从两湖到沿海,各路起义军纷纷落马。曾经异常勇敢地领导着湖北各地秋收起义的省委书记罗亦农、陈乔年(陈独秀之子),亦在上海相继被捕,惨遭杀害。

吴光浩的人马刚刚退到七里坪,尚未站稳脚跟,闻清霖部的追兵、河南光山的红枪会,就从四面八方围追打杀过来。这时天色尚未大亮,黎明时的寒冷,正霜一样地蜇杀着这支刚刚从血里火里杀将出来的队伍。听到了四周的呐喊声、枪炮声,吴光浩知道他们是追杀过来了。情况严重,看来他们是大有不消我们不止的势头!在这样的时候,拼是没有出路的,除非拼个鱼死网破。可如此以来,这支队伍怎么办?以后的革命谁来搞?!不行,说什么都得把这支队伍保存下来。这不仅仅是忠汝的遗嘱,更是革命斗争的需要。

所以,无论正在节节逼近的枪声和呐喊声是怎样的嚣张,吴光浩却是十分的沉着,耐心地对周围同志做着解释的工作:“到了这时,我们只有分散开来,先把自己保护起来,才能图谋日后的报仇。如果我们都拼了,那就会彻底完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我们只是暂时回避。就这样,我现在命令:所有人马,立即分散隐蔽起来,保存实力,就是最大的胜利。”

枪声越来越急,喊声越来越紧,但围在吴光浩周围的人马,却没一个人动。吴光浩急了,随即拔出盒子枪,“砰”地朝天放了一枪,这才有人开始朝北面的山林撤退。等所有人都在“嗖嗖”作响的枪声中,一步一回头地撒进了北面密密的山林时,吴光浩正要寻一处隐蔽的地方藏身,吴焕先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了他的背后:“快跟我走!”

“谁?”吴光浩一下跳了起来,但等看清是吴焕先时,才忙把枪收了起来,惊讶地问。

“你怎么来了?”刚才他还在想,要不要先到太平寨先躲一躲,然后再看看麻城的情况。自从部队突出黄安之后,蔡济璜和他就失去了联系。还有戴克敏、吴焕先、刘文蔚、汪奠川、王树声等,也都不知去向。没想吴焕先却突然出现了,他实在是又惊又喜,只问了一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吴焕先却装着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见吴光浩先是一惊,就得意洋洋地反问了一句:“我怎么就不能来呢?”

正说着,“嗖”的一声,一颗子弹就从他的耳旁飞过,不偏不倚,正好扎在他身后的一颗树干上。紧接着“嗷嗷”乱叫的呐喊声也一声一声地飘了过来。

“快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说着,吴焕先一把扯起吴光浩,飞身就往更深处的林子跑了进去。足足跑了两个多小时,吴光浩和吴焕先才摆脱了敌人,按照吴焕先的提议,他俩准备到他的一个亲戚家躲一躲。

“他家离这儿不远,是过去红学的学友。也算是亲戚吧,咱先到他家看看去。”

东藏西躲,俩人好不容易来到吴焕先这位亲戚家。这位亲戚的眼睛却只盯着吴光浩看。

“这是我们司令,我俩想在这呆几天。”

亲戚却不答话,还是盯着吴光浩看。

吴光浩笑嘻嘻地看着他,也不言语。

其实打一进门,他就发现这“亲戚”并不是什么好亲戚。但见吴焕先好像是很熟识的样子,又是端水,又是找烟,就没怎么往心里去。但见这会儿这位“亲戚”还是不开口,脸上也不露点儿笑容,吴光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撤退。同时,他用眼睛给吴焕先暗示了一下,但吴焕先却深然不觉,没事人儿一样的。

“这家伙,什么时候认的这门亲戚。说不定,今天就得栽在他手里。”吴光浩想。

果不其然,等他们俩人都坐下来端着碗喝水时,那亲戚这才讪笑着说:“你俩先坐,我去买盒烟去。”

“好的好的。”吴光浩这也才说第一句话,说着就站了起来。但等那亲戚一出门,吴焕先也“嚯”地站了起来,拉住吴光浩的手:“快走!”只说了一声,人就蹿到了院子的后墙跟。原来,这家伙心里也是有数的。吴光浩急忙追了过去,吴焕先却飞一样的,一翻身就骑在了墙头上。一把拉过吴光浩,跳下墙,一前一后,不顾命地就往山里跑。

不多时,那亲戚家的后墙上,便就冒出了十几颗冬瓜一样的脑袋。一声枪响,十几个人马也纷纷落地,随着吴光浩他们跑过的方向,又是打枪,又是喊叫地追了过去。

这已经是12月6日的下午,黄安城的血迹随着敌教导师的追杀,也点点滴滴地,蔓延到了七里坪。

文昌宫前,成了敌教导师及土豪劣绅的第一个杀入场!

虽然只有一个上午的时间,虽然敌人还在忙于追杀逃得四散的鄂东军和农民义勇队,可他们的“铲共团”却苍蝇一样,一嗅到血腥和腐臭气味,便嗡嗡嘤嘤地开始叫唤了。

蓝天像冰凌,太阳像猪血。

七里坪没有来得及逃脱的93名无辜的群众,被“铲共团”押到了文昌宫前的平坝上。

地主老爷们来了,他们穿着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帽。有的耳朵上还套着用兔皮做成的耳套,有的把尚好的狐狸皮围在脖子上。即便如此,他们还不时地感到寒冷,跺脚、哈气、搓手、搓背、揉耳朵。但他们的心情却是格外地快活。

“赤佬”尚未押到杀人场,他们便老鼠一样,“吱吱吱”地开始窃笑。

“不闹了吧,娘的!”

“听说那姓潘的肠子都给打出来了,可还吱吱哇哇乱叫唤。”

“叫唤了怎么样?还不是一死。年轻轻的不学好,闹什么‘共产’”!

“还有姓吴的,硬是让逃跑了。”

“跑不了,等着瞧吧。到底都是死路一条。”

“妈的,烧我的房子……”

“分我的地……”

“给他个县官不坐,他要坐州官。”

“这下可好,快看,快看,来啦!”

“来啦,来啦!”

“来啦——”

真的来了。历史就像这些手无寸铁、衣衫褴褛,面呈悲痛、愤怒甚至是麻木、呆痴之色的黄安人一样,他们的胳臂被反绑着,他们的身子被麻绳一个一个地牵联着,有的光脚,有的袒胸,有的蓬头垢面,有的浑身都是柴禾,在冬天这片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上,一步一颤地,向着死亡走来,也向着70年后的历史追寻者的眼睛走来!

“机枪准备——”

随着一声兽一般的嗥叫,国民党的机枪毫不客气地架在了他们面前!

“预备——”

“等等,等等!”军官的白手套举在空中,正要随着尚未出口的那一个“放”字劈将下来,围观的长袍马褂中,却殷勤地跑出一位戴兔皮耳套的“老爷”。

“还有什么事?”军官有些不耐烦,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显然是破坏了人家动作的连续性。

“长官息怒,长官息怒!是这样……”说着,这家伙的兔毛就贴到了“长官”的脸上,接着又是如此这般一番嘻皮笑脸。

“不行。”长官甚至一脸的不屑。

“长官,长官……”兔毛便又贴到“长官”的脸上,依然是嘻皮笑脸。

“那好吧,成与不成,都是这个数。”

“长官”还是不高兴,但却说了话。

但见“长官”发了话,“兔子老爷”就赶紧把长袍的开又一撩,转身就面对了被捆绑着的“赤佬”,皮笑肉不笑他说:“诸位乡亲,常言道,亲不亲,故乡人嘛。敝人不才,平日多有得罪。在此,还望众乡亲多多担待才是。当然,也正是出于此念,敝人今日斗胆劫法场,愿为各位担待性命,不知众乡亲意下如何?”

这可是谁都没有料想到的事情,无论是杀者,还是被杀者,甚至于围观者,都“唏嘘唏嘘”地发出了一些声响。

“这是怎么回事?我看这些家伙是活糊涂了。房烧了,地分了,小老婆打得都找不到了。还要劫,岂非咄咄怪事。”

“别理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前半晌还在抓定候家的人,烧克敏家的房,这会儿却鼻子里插葱,装象来了。反正是死,不听他的,肯定安不了好心。”

被杀者当中的硬骨头,虽然不知这家伙使的是什么坏心思,却抱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上他的当。

而与不相同的两群人相比,最不可思议的却是趴在地上的机枪手。地肯定是冰的,相信他的心也和冰一样地冷酷。他已经瞄了半天了,不想这会儿却得听这老家伙穷啰嗦。所以他就有些不耐烦,东看看,西看看,但见“长官”不发话,便就十分无聊地把枪把子玩来玩去。

“当然,”“兔子老爷”又说话了:“敝人是有一些条件的,这个众乡亲心里都有数,没条件的生意是做不成的。条件是什么呢?很简单,跟我干。吃饱喝好,使的还是呱呱叫的汉阳造,一点都不亏苦你们。试想一下,死都临头了,哪还有这样的好事!”

显然,被杀者的人群中有了点反应。谁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有动静却是无疑的。见此情形,“兔子老爷”的笑容就水纹一样地在脸上漫开了。围观者的人群中也有些骚动,却都是些不屑之色。突然,一口浓啖飞来,来不及躲避的“兔子老爷”就恼羞成怒,连蹦带跳地开始叫骂:“妈的,给脸不要。死到临头了,还要坑害老爷。开枪,开枪!就当我的二千光洋打了水漂,给这帮穷鬼烧了阴钱纸!”

但“长官”这会儿却不急着下命令,而是把白手套一摘,边在手上敲打,边对“兔子老爷”说:“说好了?”

“好啦,好啦!只管开枪吧。”说着还一跺脚,转身就朝笑嘻嘻的围观者中间走去。

机枪手终于等到了命令,一声令下,火舌就极不耐烦地喷吐着。“突突突,突突突”。

人群应声倒地!麻绳断了,身子烂了。脑浆和着血液,将一群死者的尸体,吞没成一片腥红的雾气。但是,对于杀人者来说,这才仅仅是一个开始!接着,自卫队大队长毛国兴被带来了。显然,在此之前,已经给他用过刑了。腿上穿着开了花的棉裤,身上却是血迹斑驳的破烂衬衫。当他走过刚刚倒下的乡亲们的身边时,他的内心止不住地阵阵抽搐!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们有什么错!可容不得他多想,“铲共团”的爪牙们就上前为他松绑来了。

“畜牲!我跟你们拼了!”不等脱绑,毛国兴就挣扎着和他们撕打在一起。但不消一会儿功夫,他的四肢就被按在彼此相邻的两颗树上了。

“先从右手开始!”铁打的钉子搁在了手心,鎯头举起来了。“啊——”的一声,树身抖了一下。接着是左手。接着是右脚。接着是左脚。随着一声声非人的惨叫,刽子手们的手发抖了。左脚上的钉子竟被毛国兴连皮带肉地撕了下来。接着,是一名自卫队队员。

“知道吴光浩的下落吗?”

“吴光浩死了,被你们打死了。”

“妈的,还敢胡说。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就杀了你,让你死!”

“老子怕死不革命。来吧,共产党人杀不完。即使到了地府,老子还是革命!”

“好!我让你革命。先把舌头给他割了。”一帮刽子手一拥而上,在自卫队队员的骂不绝口声中,血淋淋地割下了他的舌头!

“拉开肚子,老子今天要玩个新鲜的!”舌头被割了,肚子也被拉开了。刽子手这才取出一枚手榴弹,将一节铁丝接到拉环上,狞笑着朝自卫队队员走了过去。这时,自卫队队员已经昏死了过去,但刽子手却拿着手榴弹,在他剖开的肚子里来回戳鼓,以便寻找一处能放得下手榴弹的最佳位置。每戳一下,自卫队队员的身子就本能地反弹一下,等到刽子手终于找到了最佳位置,他的身上,手上,也都沾满了自卫队队员的血!

可是,就是这一只一只沾满了人民鲜血的双手,最后还是拉响了手榴弹。

随着手榴弹的炸响,自卫队队员的皮肉,便就布条一样地挂满了冬天的树枝。接着,是妇女主任和乡长。一见妇女主任和乡长被押了上来,“铲共团”的刽子手就盯着妇女主任淫笑不止。

“妈的,共产党艳福可真不浅,弄这么个女人当主任,嘿嘿嘿嘿嘿。”

“鬼啦,什么女人,还是黄花姑娘!”

“滚一边去!”一个小喽罗上前献殷勤,却被刽子手骂了一句:“老子现在就叫她变女人。”

“松绑——”

“脱衣……”刽子手鬼一样地叫唤,小喽罗们动作却是十分麻利。不消几分钟,俩人就被按在地上,脱了个精光。俩人百般挣扎、破口大骂,终挣不脱将他俩赤条条地捆绑在一起的绳索。

“扔到河里——”

“拉上来!”

这是冬天,这是1927年冬天的最后几天。如此反复数次,他俩人的身体已经结成了冰!

“拿汽油来!”

“架火——”火架起来了,浇上了汽油。妇女主任和乡长毫无知觉地被扔进了火堆……同一天的同一时刻,鄂东军战士周业成的姐夫和张志银的父亲,也以同样令人发指的手段被“铲共团”杀害。而这仅仅才是开始。小小黄安县,一下子就设了八个杀人场!

12月8日,敌第十二军教导师闻清霖部进占麻城县城,同时,“血洗麻城”的罪恶勾当亦纷纷开始。

邱家皈,曾是麻城共产党人听取“八七”会议精神,策划暴动计划的“聚义厅”,如今,却成了敌人疯狂报复的杀人场。

当教导师以一个团的兵力,伙同麻城土豪劣绅的“民团”、“铲共团”约千余人,在凌晨4点多包围邱家畈时,邱家畈的父老乡亲还在沉沉的睡梦中。

刚刚巡夜回来,纠察队队员邱明福正准备脱衣睡觉,突然的狗叫声和凌乱的脚步声却惊得他一骨碌又爬了起来。他知道是敌人来了,就连忙推醒其它队员。不等其它队员起身,便快快地取下挂在门背后的铜锣。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步跳出房门,站在院子当中,“咣咣咣”就敲了起来。边敲边喊——“敌人来啦!敌人来啦!”

铜锣敲破了夜幕,铜锣也敲出了子弹的呼啸和扑天的火光,群众从梦中爬了起来,陷入的却是四周的火海和疯狂的射击。

邱明福与其他九名纠察队队员被捉,不等天亮,即在映红了天空的火光中如数枪杀。同时,共产党员杨德维的儿子杨立忠被抓,疯狂的敌人更是百般用刑。

火光映天,刺刀闪闪。杨立忠被割掉耳朵后带到西张店一又一个杀人场!

“快说,你老子藏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别问我,不知道!”

“嗬,看不出来,还是个小孝子!来人——”

“怎么做?”

“先把牙给小子拔光!”魔鬼冲上去了,其中的一个却“啊啊”叫着跳了出来。

“怎么回事?啊?还敢咬人?拔!拔光了看他还咬不咬?”说着,被咬的那个魔鬼就提了一把老虎钳,不问清红皂白,上前就对着杨立忠的嘴巴敲了起来。杨立忠的下巴被敲掉了。杨立忠的上牙床连同骨头的碎片,也一同被敲了下来。杨立忠发疯一样地痉挛着,“啊,啊,啊”已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现在让他说!”

“现在他不会说。”

“那就让他写!”

杨立忠的一只手被解开了,这只手拿起了毛笔。毛笔没有落在纸上,却歪歪斜斜地戳在刽子手的脸上,刽子手不干了,举起老虎钳就要朝杨立忠的天庭盖砸去。

“慢!”刽子手怔住了。

“把他的心给老子挖出来!老子倒要看看,‘共产’儿子的心是什么东西!”

大砍刀拿下来了,杨立忠随即被按倒在地,当魔鬼一样的刽子手终于掏出杨立忠的心时,那心还在魔鬼的魔掌上不甘心地跳动着……

同样是西张店,黄家畈的来成柏又被抓来了。面对刽子手的屠刀,来成柏想起了3个月前,“九月暴动”时节,刘文蔚、王树声等人领着几千农友在这里开会的情形。那是何等的热烈、何等的壮观呵!如今,这里却成了敌人的杀人场。革命,这是多么残酷的革命啊!而到了这份上,蔡书记说的又是多么的好——“满天风雪满天愁(仇),革命何须怕断头。今日有头赴黄泉,明日出头又复仇!”可惜,我怕是不能革命了!即使如此,老子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想到此,来成柏便破口大骂起来:“刽子手们听着,共产党员是杀不绝、斩不尽的!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找你们算帐!就是杀了老子,死了也要革命!革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的命!”

此时,他已经是遍体鳞伤,捆绑在柱子上的双腕已经磨得见了骨头。

刽子手们却不接他的话,只是架了一架火炉在他身边,又拿来了烙铁,烧在红旺的炉子上。

烙铁烧红了,一刽子手抓起了烙铁,猛地抓住来成柏的头发,喝问一声:“还骂不骂?”

“乌龟王八蛋、畜牲、禽兽不如的狗东西!”

“嗞”的一声,烙铁烙在了来成柏的脸上。

骂声依然不绝于口。

烙铁终使来成柏的脸变成了焦黑色,只有一双眼睛,在喷发着与死亡并存的仇恨……

还是西张店,刽子手的欢欣鼓舞,手舞足蹈地奔走相告:“快来呀,抓住了个大毛!”

“谁呀,他妈的值得这么吱吱哇哇乱叫唤?”

“是个大毛!”

“什么大毛小毛的,不都一个屌!”

“他正在杨家冲养伤……”

“是在黄安跑回来的?”这下刽子手们感兴趣了。

“那还用说,他正在养伤,在杨家冲。结果呢,三下五去二,就给收拾了。妈的,还有个大姑娘在侍候,真他妈会享福!”

“你说什么?”

“他他妈真会享福,还有个大姑娘侍候着。”

“是吗?哈哈哈哈哈,看来共产党也一屌样,他妈的!”一阵淫笑之后,乘马大河铺自卫军中队长朱维炎,就被带上了“堂”。

“姓名?”

“坐不改名,立不改姓,乘马大河铺自卫军中队长朱维炎。”

“妈的,倒挺痛快。老子也给你痛快痛快。来人,先把十指剁了!”刽子手们提着劈山斧来了,将病魔缠身的朱维炎按倒在地:“还有什么话说?”

“老子要革命,杀头也不怕!”

“哈哈……剁了他!”

就在刽子手的拧笑当中,朱维炎的十个手指和十个脚趾,纷纷迸落。血流如注,很快,他就昏了过去。

“醒醒,让他醒醒,哼,‘老子要革命’。”朱维炎的耳朵又一只一只地被割掉了。朱维炎高声惨叫着,接着又昏了过去。

“再醒醒,他还没说话呢!”朱维炎的鼻子也被割下来了一声惨叫,随即又是那句话:“老子要革命……”

“哈哈!‘老子要革命’!够了,这下把舌头割了,还有眼睛,也挖出来!”

刽子手们一一照办不误。直到朱维炎面目全非,昏死过去,刽子手的头目似乎还不解恨,围着血肉模糊的朱维炎转了几圈之后,突然停止脚步,盯着朱维炎看了半天,才说:“妈的,怎么就想不起来。差点给忘了,还有一件顶重要的东西,把他的鸡巴也给老子割下来!”

同样,刽子手们做到了!

这是1927年12月的最后几天发生在麻城西张店的关于残杀中国共产党人的,也许是整个人类历史上最不耻于人类的,最为丑恶最为肮脏的一幕!

其时正是冬天,蒋介石想要赶尽杀绝的黄安、麻城的共产党人,正在无边无际的深山野林四处流窜。寒风怒号,乌云遮天。黄麻大地的每一寸土地,都渗透这些革命先烈们的血。

仅仅是“血洗麻城”的第一天,血火中倒下的还有,头挂麻城西门的七区工会主席黄适存,英勇就义在宋埠干沙河的乘马岗区委书记余席珍,遭地主还乡团残杀的乘马六里农协主席裴玉亭,以及以不同形式残杀于不同地点的孙士正、董汉卿、黄尚春、毛恺遐、马友雷、黄兴才、黄友等等!

然而,“屠刀终折不断长江水”!接连不断的恶噩,已使蔡济璜无法再偷偷摸摸地躲藏下去了,“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就不知道黄麻有多少共产党人!”

顶着朔风,面对杀人场,蔡济璜要行动了。

“文蔚、天文,我们商量一下,先从哪里下手?”几天的奔波、躲藏,刘文蔚、邓天文和蔡济璜一样,也是面黄肌瘦,食不裹腹。皮包骨头的胸腔,鼓起的全是仇恨。但见蔡济璜终于下了决心,刘文蔚毫不加思索,脱口就是两个字:“乘马!”

“为什么呢?”

“哪儿闹的最凶,我们就从哪儿下手。不干则已,要干,就得干到他们的疼处。”

“好!”蔡济璜一声定夺。接着三人就开始研究具体的行动方案。

在此之前,其实蔡济璜还有点犹豫。自从杀出黄安城之后,一直没有和吴光浩他们联系上。这边的情况是否已经派人去给省委报告?省委有没有消息?下一步怎么办?等等,他一时都理不出头绪。按照他的想法,这一阵子是该躲一躲的,无论如何,党组织部会指示下一步的行动。可是,敌人是太疯狂了。接连几天,黄安、麻城处处都是杀人场!就连无辜的群众,也是成百上千的杀,而且手段之毒辣,用刑之残酷,简直令人发指!

思前想后,他最终还是同意了刘文蔚的建议,先搞他一下,完了再说!迟早,都会找到党,都会和吴光浩他们联系上然后再干,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就是基于这种心情,他们开始把眼光投向敌人屠杀最疯狂的乘马地区。

“朱家冲怎么样?”思索了半天。刘文蔚试探性地问了问蔡济璜。

“朱家冲?”蔡济璜当然明白,刘文蔚之所以要提出朱家冲,全是因为朱家冲的大地主“凯四”。这家伙阳奉阴违,两面三刀。在革命形势风风火火、迅猛发展之时,武装打扮,投机取巧,一时骗取了农协及义勇队部分队员的信任,不仅没有遭到打击,反而在打击其它土劣时,还捞了不少好处。可是,黄安一旦失守,不等敌教导师的屠刀杀向麻城,这个一向伪装革命的“凯四”老爷却就变脸了。通风报信,四处抓人。等敌教导师及河南光山的红枪会大批涌向麻城时,他组织的“民团”摇身一变,就迫不及待地变成了第一个“铲共团”。随着刽子手的屠刀起落,他的双手,也同样沾满了麻城人的鲜血!可是,要冲朱家冲,谈何容易?仅是“凯四”的深宅大院和他手下的“铲共团”,就足以使“入侵者”费尽脑汁!

但见蔡济璜犹豫不定,刘文蔚就按捺不住。他说:“别犹豫了,济璜。别看他表面上十分嚣张,其实他内心是十分虚弱的!他干的事,他自己心里明白。所以,加紧巡护是肯定的。但是,因为现在的形势对我们十分不利,即使他能想到我们要找他算帐,可也不会想到是今天。这不是送死吗?里三层是他的人马,外三层是教导师,稍有风吹草动,不就死路一条吗?而我们,正是要钻这个空子……”

“别说了,文蔚。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万一有什么闪失,鄂东军……”

“鄂东军自有光浩和克敏他们料理。乡亲人头落地,百姓生灵涂炭,我不想……想那么多……自从走上革命道路的那天起,我刘文蔚就没想过,还能活到今天!”

“刘文蔚同志,我同意去冲朱家冲,可这并不是一回事!”眼见刘文蔚动了感情,蔡济璜一下却严肃起来了。他何偿不理解他的心情,只是,“革命不是一时的冲动,也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革命是长期的、残酷的、冷静的、理智的,也得讲究策略,你我都是共产党员……”

说到这儿,蔡济璜才发现,他实际上比刘文蔚还要激动。似乎是要用某种东西来强压住另外一种更激烈的东西,结果却是恰得其反。话是说了,但更多的却是说给自己听。所以,下面的话他就说得平和了一些:“你我都是共产党员,当然,共产党员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确如你所说,乡亲人头落地,百姓生灵涂炭,可我们手里拿着枪的人,却东躲西藏,于情于理,都有点儿说不过去。可是,如果我们要行动,就得想到它的可行性。忠汝不是常说,我们闹革命不是去送死,如果是去送死,还不如把自己交给敌人的好。所以,你的提议我已经同意,但有一点,我们都得记住,我们不是去送死。即使是死,那也不是心甘情愿。好不好?现在我们好好研究一下,打得进去,还要撤得出来。”

但刘文蔚却不说话了。邓天文这个麻城县委委员,看了蔡济磺,又看刘文尉,一个是县委书记,一个是鄂东军第二路党代表,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不过,等他抬头再看看刘文蔚时,话却突然冒出来了:“你不是早就说了吗?‘凯四’家就是你的‘家’?”

一听这话,蔡济璜也是一愣。要不是邓天文的提醒,他是怎么都想不到,“凯四”家的公子哥就是刘文蔚小时候最要好的同学,而且,刘文蔚确实说过,到了“凯四”家,就没有模不着的道。这么一想,他自己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文蔚,你怎么不早说呢?”

“早说了谁来给我上课呢。”只一句话,刘文蔚就又站了起来:“不过,你说的确实有道理。刚才我又想了一下,对这次行动,我是有把握的。”

是夜,按照刘文蔚的指引,几乎没费多少功夫,他们三人就潜到了朱家冲大上豪“凯四”家的后院院墙下。

虽然已是下半夜,可“凯四”家的大院依然是灯火通明。时不时,还有看家护院的狗腿子吆三喝四的声音,连同拉得“哗啦啦”作响的枪栓声一起,搅动着夜的宁静。

等他们守候在“凯四”家的院墙下准备神不觉鬼不觉地潜入“凯四”大院时,刘文蔚却找不到当年的地道出口了。他一边摸索着探寻,一边奇怪地小声嘀咕:“就在这儿呀,这个树桩都在,怎么那块石头没有了妈的,这王八蛋是不是断了‘后路’了。”

“也不是没可能。你对他家的情况,他是知道的。而你现在又是出了名的‘共先生’”

“确实是堵上了。怎么办?济璜。”找不到地道的出口,刘文蔚反而冷静下来了。

“没有什么怎么办,上。”说着,蔡济璜就蹲在了墙跟下。很明显,蔡济璜是要越墙而入。接着,他们谁也没说话,蔡济璜在下,邓天文居中,刘文蔚在最上面,默契而利索地搭起了人墙。

刘文蔚第一个跳了下去,灯火通明的大院毫无动静。邓天文也跳下来了,紧挨刘文蔚,悄悄地伏在“凯四”夏天摆弄花草的短墙边。他从没来过“凯四”家,这会儿见灯火通明,也没什么动静,就不自觉地伸长脖子,从刘文蔚的头上朝里面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却把“凯”家的狗给惊动了。而这时蔡济璜刚好落地,“汪”地一声,那狗一叫,“凯四”大院就失了清静。三四条狗打头,一群看家护院的狗腿子就疯了一样地扑了过来。一不做,二不休,三人同时举枪射击。同时,刘文蔚倚仗地形熟悉,三步两步就奔上了二楼。“凯四”不知是怎么回事,迷迷瞪瞪正坐在牙床上揉眼睛。但见刘文蔚飞将进来,一下子惊得跳了起来:“谁?”这时蔡济璜和邓天文也冲了上来,所以枪弹便也随之而来。三人连忙爬在“凯四”卧室的窗台底下,子弹却不长眼睛地四处乱窜。一枪中了吊在天花板上的汽灯,玻璃罩子顿时炸得四分五裂;一枪打在了“凯四”的脚上,“凯四”“嗷——”地一声就叫了起来。蔡济璜的胳臂也受伤了,却来不及处理,只一个劲儿探出头,一枪一枪地射击。而趁着“凯四”“嗷嗷”乱叫的时机,刘文蔚上去一把就搂住了“凯四”的脖子:“快喊话,快,停止射击,快!”

“别——别打了!”但枪声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急,已经有人冲上了二楼的楼梯。就在这时,刘文蔚又一把将“凯四”推到门口,自己上前一步,又搂住他的脖子,将盒子枪顶在他的太阳穴上:“现在喊!”

“别,别——”

枪声骤然稀落。

“让他们缴枪!”

“把枪都,都扔到鱼池边上。”

有几个家伙很是不情愿,最终还是把枪丢在了院子中间的鱼池边。紧跟着,蔡济磺和邓天文就飞速下楼,正要把枪拢在一起,院子东南面的黑暗处却“砰”地飞来一枪,打在邓天文的腿上。邓天文应声倒地,蔡济璜连忙举枪射击。不等那家伙冲杀过来,身子就栽在了屋檐下的砖台上。

这时天色已经发亮。按计划,他们也该撤出了。但刘文蔚一看到那堆在一起的十来支枪,情急之中心头又是一计:“打开大门!”

“打开,打开——”

“敲锣!”

“敲,敲……”

起初,蔡济璜还不知刘文蔚要干什么,一听要敲锣,他就明白过来了。所以,不等“凯四”的狗腿子把门打开,锣一递上,他就“咣咣咣”敲了起来。

顿时,锣声冲出“凯四”的高墙大院,激昂而振奋地划破了朱家冲的黎明。接着,“凯四”家大开的大门外面,就有疑惑而好奇的脑袋开始晃动。不一会,人们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十传十,十传百,很快,“凯四”家的大院就挤满了惊喜的穷苦农友。

按照惯例,蔡济璜先把枪发给了朱家冲没有逃出去的自卫队队员,并一再吩咐拿到枪的队员,“记住,一定要保住枪杆子!头可断,血可流,枪杆子说什么也不能丢。家里呆不住,可以先出去躲一躲,革命,一定会闹得更红。”

这时,有人认出了蔡济璜和刘文蔚,就叫着喊着要开批斗大会——

“开大会,把‘凯四’毙了!”

“开会,开会——打死‘凯四’!”

随着人们的喊声,群情便开始激动。

蔡济璜和刘文蔚、邓天文用眼光交换了一下意见,就转身对群情激昂的农友们说:“好吧,我们开个大会。但时间要短,也不能走漏风声。处理完‘凯四’,我们就散会。好不好?”

“好!”但是,还不等他们把“凯四”押出“凯四”的大院,清晨的村口就飞来了不安的子弹——“凯四”的家人带敌人回来了。

“敌人打来了,农友们快跑!”一听到枪声,蔡济璜就知道耽搁得太久了。但已经是这样,就只能让群众先跑出去了。大部分群众都跑了,带枪的自卫队队员却有五六个人还围着他不肯离去,他这下可急了:“快走,你们也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也要跑。快——”

这边说话的同时,那边刘文蔚已经解决了“凯四”。飞身下楼,和蔡济璜一起,扶着邓天文,就又朝着后院跑了过去。

可还不等他们翻过院墙,敌人就从大门那边涌了过来。

“上,赶紧上!”邓天文不顾枪伤的疼痛,一把推开他们俩人,奋不顾身地爬上墙,又跳了下去。紧接着,蔡济璜和刘文蔚也一前一后地落了地。

“怎么办?只怕是‘走投无路了’”。说着,蔡济璜就冲着刘文蔚笑了一下。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刘文蔚也笑着说:“没功夫和你开玩笑,快走。”说着,俩人就一左一右地架起邓天文,朝着朱家冲西面的一条山沟跑了过去。刚跑出去不远,敌人就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又是枪声,又是狗叫,一路追杀过来。

“扔下我吧,你们快跑!”听见了枪声和狗叫,邓天文说什么也不想走了,非要他俩丢下他快跑。但蔡济璜和刘文蔚却像没听见似的,依然架着他飞跑。如此,邓天文便也使足劲,尽可能地减少他们的体力。

但无论他们三人是怎样努力,敌人却是越追越近了。靠在一块土崖下面,刘文蔚着急地和蔡济璜商量:“打吧?”

“打!先把他们吸引过来再说。”说着,俩人就开始慢慢地往土崖上爬。

邓天文刚说了一句“我也上!”。身体却失了重心,一下子落到了“崖底”。还不等蔡济璜和刘文蔚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俩也一前一后地“落”了下来。

“轰轰轰”一阵回声,等他们在尘土弥漫的“崖”底下睁开眼睛时,才发现这是一个山洞。山洞天然形成,出口就在他们刚才站着的脚底下,正好钳在山坡与山崖的对折处,细细的一条缝,要是不注意,根本看不到。但洞却极深,三拐两不拐,就拐到了另一出口处。而这一出口却和吴光浩与吴焕先藏身的那个出口一样,同样是悬在悬崖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好啦,你们现在慢慢歇吧,我还得看看风声去。”

原来,蔡济璜他们是被藏在山洞里的群众“拉”进了洞里的。一等挨到洞底,三人又惊又喜,三双大手握在一起,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睡山洞,吃薯根,忍饥受寒,邓天文的枪伤便开始溃烂,身体单薄的蔡济璜也发起了高烧。看着日益消瘦的两个伙伴,蔡济璜便嘶哑着声音说:“文蔚,风声一过去,你就去找一找光浩他们。找不到我们,他们肯定也着急。我和天文就多呆几天,等你一有消息,就接我们出去。”

“好的。”刘文蔚欣然从命。过了不几天,他就冒着生命危险,出去找“组织”去了。但结果却不如意,“只听到了树声的消息,说他把枪埋了,我党去了噢,还有黄安那边,焕先家的房烧光了,克敏的一家人也不知去向……”

“算了,我看我们都出去吧。我倒不要紧,天文得看看医生。另外,如果找不到党,死在洞里也不值,是不是?走吧!”

于是,他们三人便出洞了。

几经周折,三人转辗来到林店的枣林岗。此时,三人已经面目全非,衣衫褴楼,除了紧紧地夹在腋窝下的盒子枪,谁也不相信,这就是三个叱咤风云的共产党,半个麻城县委(三人都是县委委员)。所以,一路听广大农友在传他们三人夜冲朱家冲的事,也只笑笑,自是无语。

等到了枣林岗时,邓天文的枪伤已经开始恶化。尽管邓天文强忍痛苦,装着不要紧的样子,蔡济璜和刘文蔚却不忍心。几经商议,就决定在枣林岗找个医生,哪怕上点药也行。

医生找来了,但医生的兴趣却不在伤情上,倒是对伤的来龙去脉很感兴趣。

“怎么成了这样?上帝!石头砸的,还是刀砍的?”

“石头砸的。”

“噢,难怪,石头本身就带有不可抑制的病菌。”说着,这教会医生就阴阳怪气地看他们几个一眼,又说:“初来乍到?怎么以前没见过?”

“是的,我们是赶路至此,能不能给上点什么药,还得赶路。”

“上药,你是说膏药,不,不,不能上膏药。得吃西药,也就是洋药。打针,懂吗?还得打针。”这家伙又比又划,倒逗得三个人笑声不止。好不容易让医生给邓天文上了药,三个人却根本没想到,医生在回去的路上会碰到另外一个人。

“又有人病了?”那人问医生。

“是呀是呀,三个叫化子。”医生不在乎地说。

“不对吧?叫化子怎么请得起医生。”

“没有啊,我是免费的。”医生有点莫名其妙。

“噢,什么病?”

“很难说,这很难说。我看是枪伤,他们却说是石头砸的。不过,都是一回事。”等到医生说毕时,却发现问话的人已经不在身边了。只好摇了摇头,转身走人了。

是夜,蔡济璜、刘文蔚、邓天文即在枣林岗被“铲共团”捕获。

“蔡大书记,还认识我吗?”等到把他们三个都关进了“牢”里时,和教会医生说话的那个人便出现了。蔡济璜看了他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这是原县委的一个办事员,难怪!

“可耻的叛徒!”听见他洋洋自得的问话,他只冷冷地说了一句。

“咦,你可别误会老弟呀,蔡大书记。老弟也是为你好!你看你,浑身上下,哪儿还像个大书记。这样吧,还不如咱们一起干……”

“滚!离我远一点!免得弄脏了我的耳朵。”蔡济璜怒不可竭。

“好,好,好。老子看你还他妈嘴硬!”诱惑不成,自然就是行刑。

为了虚张声势,敌人将他们三人拉到枣林岗中心位置的一个凉亭,分别绑在三根柱子上。面对围观人群,面对严刑拷打,三人由蔡济璜牵头,昂首唱起了《国际歌》……

血,一滴一滴地淌过他们皮开肉绽的身体,殷殷地流进了冬天的林店河!就这样,蔡济璜、刘文蔚、邓天文,三位22岁的共产党员,为了革命,献出了他们年轻的生命。三位烈士死后,各种传说不径而走。有说三烈士死时都翻了一个身,证明共产党以后要翻身;有说一到深更半夜,山间就口号声,歌声不断;还有的说,每到清晨旭日东升时,林店河上空就红旗飘飘。虽然这些传说仅仅只是传说,但却十分自然地体现了穷苦农友那善良而美好的愿望。

不多时,枣林岗周围的穷苦农友便自动凑钱,请了七八个道士,在林店街上击鼓唱经,为三位杰出的共产党人超度亡灵。

但不少细心的人却发现,七八个道士所唱的经并不是“经”,而是一首诗,是蔡济璜三个月前因追赶叶挺、贺龙未遇而返回家乡时写就的那首诗篇——

明月照秋霜,今朝还故乡。

留得头颅在,雄心誓不降。

得到蔡济璜、刘文蔚、邓天文牺牲的消息后,吴光浩悲痛欲绝。黄安的玉志仁、潘忠汝,麻城的蔡济璜、刘文蔚,这都是黄麻革命的栋梁啊,然不到一月时间,都相继牺牲、被害。

整整一天,饭茶不思,从来不作诗的他,仰望苍天残月,想起了潘忠汝的诗,想起了蔡济璜的诗,泪水木然脱落时,硬是“哭”出了一首断断续续的诗——

古有明月照秋露,今朝热血洒故乡。

头颅高悬长剑在,光浩雄心誓不降。

其实,在这首诗的心思里,吴光浩更多地是抒发自己的革命斗志。潘忠汝没有了,军事上的事情以后更多的就得靠他自己;而王志仁和蔡济璜的损失,那就更不能用军事上的损失来比较了。他们都是土生长的本地人,无论是民情,还是乡俗,都了如指掌,若要发动群众工作,根本就不需要别人操心。可是,这些事情,他自己以后也得多考虑了。还好,还有戴克敏、吴焕先、曹学楷、汪奠川他们在。否则,鄂东军的工作真的是没法展开。

吴光浩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接到情况报告后,省委已来信对今后的工作作了指示。指示信要求失利之后的鄂东军务必克服保守思想,积极向麻城、罗田方向发展,并同黄梅县取得联系,以便“在麻城、黄安及河南之商城一带,造成一个割据局面。”并对黄安县委今后的工作亦提出了具体的要求:

①不必用尽力量先攻黄安县城,而是反攻黄麻四乡(即黄安七里、紫云,麻城乘马、顺河等四乡)的反动势力,发展四乡的农民暴动。一面组织小股游击队,到四乡去杀土劣,造成赤色恐怖,使军队不敢下乡;一面马上召集黄安、麻城、罗田、商城各县农民代表大会,鼓动农民,并派人到各县发动农民暴动。

②到四乡赤色恐怖造成,农民群众起来后,即占据县城,先解决任应歧军队后,旋即设法解决魏益三军队,造成割据局面。

③闻麻城、罗田之山间,我们有四十余支快枪,即速派一得力人去指挥发动。

④在各县各乡极力整顿我们的党,发展我们的党,洗涮一切动摇犹疑的小资产阶级分子,把广大的勇敢的忠实的工农加入,并提他们来作党的干部,从这斗争中来改造我们的党,以党来领导农民暴动,严格执行党的纪律。

⑤要与京汉路骚动取得联络。

而这一切工作,目前都得由他来牵这个头。可这个头究竟该怎么牵:省委的指示仅仅只是一个原则的要求,而且在某些地方,与黄麻目前的实际情况尚有出入。尤其是第二点,造成割据局面他是非常赞同的,但要在短时间内消灭任应歧的教导师,或者是魏益三部,都是不可能的,根本不现实。可是,武装割据在他看来又是目前唯一可行的道路。怎么办?到哪儿去游击?到哪儿去割据?革命的力量怎样才能迅速发展壮大,以至于不客气地就能吃掉教导师,吃掉魏益三?解放劳苦大众而为潘忠汝、蔡济璜他们报仇雪恨?

上山!湖南的毛泽东不都上了井冈山吗?黄安、麻城,目前都不具备“割据”的条件,罗田、黄陂,更不可能。

可是,黄陂有个木兰山。而对于木兰山,吴光浩又是十分熟悉的——位于他自己的家乡黄陂县北部,山高壁陡,方圆六七十里,地势也很险峻。要是站到山顶,北可看到大别山,南甚至能看到烟雾弥漫的号称九省通衙的武汉三镇。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国民党的正规军驻扎,只有少数地主的“民团”之类的地方武装。山的周围还有集镇、有人家。而且,忠汝好像说过,党在这里的基础也不错。山的东面还靠着黄安的高桥区。就是它,木兰山。想到这里,吴光浩连忙把吴焕先叫了起来。前前后后,一古脑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吴焕先听得也是津津有味,未了,才说:“这就是说,我们打出黄麻去?”

“对呀,上木兰山。”

“我明白,可是,要出境去打游击,这方面的工作就得做一阵子。”

“一阵子不行,得尽可能快地解决。这个明天我们再和克敏、学楷他们商量一下。如果能够统一起来,就先开个会,以黄、麻特委和鄂东军的名义,形成决议。你说怎么样?”

“可以。明天我就去找他们去。”

第二天天还未亮,吴焕先就去联系戴克敏和曹学楷等人。等到临近中午时,汪奠川和王秀松却先到了。

“见到焕先了吗?”吴光浩以为吴焕先通知了他们俩。

“没有呀,焕先人呢?”

“找你们去了。”

“有事?”

“大事。”

“真的?”

“当然是真的。为此事,我昨夜一夜都没合眼。”

“什么事儿急得我们的大司令一夜都合不上眼?”随着声音的飘扬,曹学楷便到了。

虽然只有一天不见,吴光浩还是紧紧地拉住他的手,说:“我刚想给他们俩说,我看这样吧,等克敏过来后,我们再一块说。这会儿先给你们交个底,是关于我们鄂东军下一步行动的事。你们先想想,我们究竟怎样行动才好?”

“原来是这事呀。”王秀松却故意开他的玩笑说:“忠汝兄不在了,鄂东军还不就是你说了算。这个我不想,你说打哪儿就哪儿,指到哪打到哪。”

“可别偷懒,待会儿要是不同意,可不准你提意见。”

“不提不提,哎,你这儿有没有什么好吃的,肚子饿了两天了。”

“我能有什么好吃的,你找吧,找到都归你。”

其实,吴光浩这里连一块地瓜皮都没有。打从上次和吴焕先脱险之后,他们俩几经周折,就又到了木城寨王秀松的一个亲戚家。这亲戚是个猎户,在山上有一处守猎的破房子。两人就来到这里,房子虽破,但却隐蔽。吃的喝的,都是王秀松的亲戚偷着送来的。也是到了王秀松的亲戚家,才知道了王秀松的下落。接着,又联系上了戴克敏、汪奠川和曹学楷等人。

在此期间,他们也曾经计划过一些行动,却都没能成功。相反,个个都是家破人亡,有家难归,有亲人难聚。工作无法开展,恶噩却是接连不断。所以,他们也是不至一次地讨论过出路问题,但同样没有结果。

只有到此刻,吴光浩才明白,为什么会没有结果?为什么会没有出路?为什么所有的工作都难以展开?归根结底,就是太局限于黄麻中心地区了。以前当然没说的,如今敌人已经把这里盯死了。可说,蔡济璜、刘文蔚他们就是一个最沉重的教训!为什么不可以跳出去呢?

这么想时,吴光浩却见王秀松变戏法似的,竟找到一只烧山鸡。虽然看不到热气,但只要看见了,好像眼睛都有了嗅觉似的,馋得口水直往外浸。这使他十分惊奇:“哪儿来的?”

“好啊,光浩。私藏烧山鸡一只,还说你有什么好吃的。那好啊,就听你说,找到就归我。这山鸡归我了。”

搞得吴光浩和曹学楷都莫名其妙。只有同王秀松一块儿来的汪奠川,看着他们却是“吃吃”地笑。

“我明白了。快别闹啦,秀松。”

曹学楷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吴光浩却还一脸的莫名其妙,这可把他们三个又惹笑了。而他们一笑,吴光浩才反应过来:“好啊,竟敢拿本司令开玩笑!”说着,就要追打王秀松。而王秀松往门外一闪,却和正要进门的戴克敏撞了个满怀。

戴克敏一把抓住王秀松,唬着脸说:“你们还要不要命,方圆30里,都能听到你们在闹腾。”

自知确实是有点儿忘乎所以,吴光浩一下就不言语了。而王秀松却不管那么多,也知道是太闹了,但却一本正经地问戴克敏:“没有30里吧?”

“没有30里有300里。”王秀松的样子一下把戴克敏又给逗笑了。不过,笑过之后,他还是很在乎地说:“还是小心一点的好,虽然这里很隐蔽,却难勉有闲人会发现。不出事则罢,要出事可就麻烦大了。”

“好的,好的。”吴光浩这才接住了戴克敏的话,又说:“焕先呢?他怎么还没回来?”。

“马上就来。他去弄点吃的,这么多人,不能都饿着肚子吧。”正说着,吴焕先就穿着一件长袍回来了。肩膀上还搭个“褡裢”,前后都塞得鼓鼓的。一进屋,就虚张声势地说:“快,快接住,好吃的来了。”

众人个个眉开眼笑,手忙脚乱地就取下了他的“褡裢”。打开一看,却大夫所望,原来“褡裢”前后两个几袋里都是地瓜干。

“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高兴了半天,都是地瓜干。”又是王秀松,故意“打击”吴焕先的积极性。

“嗬,地主的少爷就是不一样。地爪干怎么了?就这我和光浩还吃不上。”吴焕先也打趣地说。

“别理他。”曹学楷忙上前对吴焕先说:“他今天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只烧鸡,就高兴得什么似的。”说着,曹学楷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就又回过头来对吴光浩说:“光浩,我们是不是先议一议?理出个头绪来,开会时也好理论。”

吴光浩正要说话,不料王秀松忙插嘴对曹学楷说:“学楷,这可就不公道了。焕先说我是地主的儿子,可地主的儿子怎么了?地主的儿子就不革命了?不行,我要叫焕先给地主的儿子赔礼,说他以后再不说地主的儿子。”

“不对。我只给王秀松赔礼决不给地主的儿子道不是。”王秀松的用意很明显,是想让吴焕先上圈套,但吴焕先已经习惯了他的“伎俩”,看都没看王秀松,一句话就表明了态度。

“好了,好了。”吴光浩知道他们俩是耍贫嘴。王秀松是地主的儿子不假,可早就跟地主老子闹翻了。这谁都知道,王秀松也常以此来自觉地证明自己革命的坚决态度。当然,他们这些人里面,真正佃农出身的并不多。所以,也经常拿他们的老子开玩笑,谁都不在乎。正因为如此,吴光浩才不把他们的话放到心上去。制止了他们俩,就对大伙儿说:“今天的情况不错,主要是伙食不错。有了地瓜干,有了烧山鸡,我看我们一定能议论个锦绣前程出来。”

说着,他便结合省委的指示精神,把自己的想法又给大家重复了一遍。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阵子,基本上同意他的意见。但具体的行动方案,一下子还是理不出头绪。

“不急。这个我们回头再好好地琢磨琢磨。这也不是着急的事。来,现在先把秀松解决了,免得他老是馋大家。”

“怕是馋你吧?”王秀松见吴光浩提议大家先解决“他”,自然知道是烧山鸡。不过他却不去闹,只是善意地开了句玩笑,就又正色道:“不过,也是馋得有道理。谁馋谁才有权利解决,是不是?”

“这还差不多。一上午就说了一句好听的话。”说着,戴克敏就让吴光浩快点吃:“难得秀松有这片心。”

“那你们呢?”见大家谁都不动山鸡,只把地瓜干咬得嘎蹦响,吴光浩就有些奇怪,好像他们是串通好的,要拿这只山鸡来难为他似的。

“我们肚子都是饱饱的,光浩,你先吃吧。你自己看不到,你知道你已经瘦成什么样子了!”曹学楷一说毕,汪奠川便接着说:“玩笑归玩笑,光浩,这只鸡就是秀松专门给你弄的。为了这只鸡,他差点……”

“奠川!”王秀松忙制止了汪奠川,不让他再往下说。但吴光浩却忍不住,便问汪奠川:“怎么啦?”

看了王秀松一眼,汪奠川才说:“差点跟他亲戚闹翻了。他亲戚要他把这只山鸡给他老子带回去,他却说他老子没资格吃这东西。他亲戚说:‘我不管你们革命不革命的事。人我给你藏着护着,可也不能断了你爹这亲戚’。秀松一听就生气了,冲着他亲戚就大声嚷:‘你怎么一点儿都不觉悟?你认他是亲戚,他认你这个亲戚吗?’他亲戚一听也火了,说:‘认不认是我的事,要听我的话,你就给他带回去。要是不听,咱们就别再来往。’这下秀松可急了,忙冲着他亲戚说:‘我也没说不送。这样吧,这只我先买了。你要有心呀,再打一只,要是能找到我,我就去送,要是找不到,可别说不再来往的事’。这么一说,他亲戚的态度才好了些,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也不是我不觉悟,看你们成这样,我也难过。革命自然是好事,可老子总得认吧?再说,你的同志现在连命都保不住,黄安县都快成屠杀场了,真不知你们为什么?朝朝代代,哪一辈不都是这样过来的?秀松啊,我还是劝你劝劝你那些同志,别闹了,闹得人心都成了泪缸了!这只鸡你拿去吧,也别操心他俩人的事。唉,愿老天睁睁眼,千万别让你们再受这份苦愁!’这么一说,秀松才拿了这只山鸡,一出门就奔这儿来了,还开玩笑说:‘光浩不知多时都没闻腥气了,有这只烧鸡,至少还能活一个星期。’”

听着汪奠川的话,本来大家心情都很复杂,但一听到最后一句,就都忍不住地笑了。

“好哇,秀松,原来你是拿着这只烧鸡来给我送行来了。”吴光浩一句话,又把大家说笑了。

当然,话虽这么说,可吴光浩的心里却不是滋味。其实,秀松的亲戚还是蛮好的。吃的、盖的,都是他从家里偷偷送来的。无论刮风下雪,还是白天晚上,只要有可能,他都会偷偷地来看看。有时深更半夜来了,也不惊动他们。掀掀草铺,盖盖衣服,连句话都不说,放下东西就走了。在这样的白色恐怖下,能这样做就已经很“革命”了。可是,怎么就没想到,他也是普普通通的猎户老人?无论是出于朴素的情感,还是囿于做人的规程和礼节。在同情我们遭遇的同时,又舍不开封建伦理道德遗留给他的传统思想。按理说这也根正常,如果很快都能觉醒的话,那革命本身也就失去了意义。但是,这却不是吴光浩此刻所想的主要问题。主要的,是他在无形中意识到的这么一个问题,长此以往,会给群众带来许多不便,甚至是压力,这就很被动。而如果我们能有自己活动的地盘,情形就会大不一样的。看来,上山不仅是一种需要,也是开展工作的一种方式。

想到这儿,吴光浩便笑着对大伙说:“我看这样吧,为了不至于被秀松说中,还是我们大家把它消灭了。然后,尽可能快地联系特委,黄、麻两县县委委员和鄂东军分队长以上的骨干,会议暂时就定在木城寨开。越快越好,一但形成决议,就立即上山。好啦,现在开始动手吧。”

就在吴光浩他们为这只烧山鸡相互谦让之时,由于奸细的告密,“铲共团”及敌闻清霖部下的二三十人,光天化日之下,却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王秀松的亲戚猎户老人家。

他们进村的时候正是中午,众多的人和众多的狗一路狂奔过去,路面便腾起了一层嚣张的细尘。加上狗叫声和吵闹声,把本来只有六七户人家的小村落,也闹得鸡犬不宁。

“快,北面,后墙那儿。西面、西面,别让他跑了。”

“妈的,还真看不出,老实巴交的一个猎户,竟敢藏两个首匪。”

“快,都到位了吗?好,砸门,砸!”随着人马的吵闹,狗也跑来跑去地叫个不停。

“哐”一声,猎户家的门被砸开了。按照他们的想象,这么大的动静,猎户肯定会东奔西窜,不择手段地逃命。但出乎他们的意料,“哐”一声门响,猎户老人却一点儿都不惊慌,面朝太阳,正稳稳当当地坐在院子里的一块青石上。身边卧着一条不叫唤的狗,手里掂着他那管双筒猎枪。两眼紧紧地盯着闯进门的敌人,倒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这下把敌人给镇住了。捕杀过多少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时竟不知如何下手。

“妈的,拿下他!”一个不识好歹的家伙,骂了一声便提枪上前。走到猎户老人身边,正要抓那管猎枪,卧在猎户老人身边的那条狗,却在眨眼间一口就咬住了他的手腕。随着他的一声惨叫,院子顿时就乱了套。虽然他的惨叫一声比一声高,狗却不松口。老鼠绑在猫尾巴上一样,任他怎么摔打,就是不松口。

“快,打死它!打死它!”虽然乱套的人群中也有人叫,但谁都不放枪。一怕打死自己人,更怕连猎户老人也捎带着上西天。而猎户老人却不能死。他们只知道猎户老人藏了吴光浩和吴焕先,但却不知具体地点。

真是没想到,在这儿竟会出现这么一个戏剧性的场面。狗咬着敌人的手腕,却寸步不离猎户老人。尽管他疼得“嗷嗷叫”,周围的帮手们却帮不上手。

“开枪!”没完没了终不是办法,所以,“铲共团”的小头目就下了命令。

“砰”的一声,第一枪却打在他们自己人的腿上了。接着一枪才打在狗肚子上。狗一挨枪子,就疯了似地扑了过来,又跳、又叫、又咬。于是一阵乱枪,就把狗打死了。

几乎是在狗被打死的同时,猎户老人便不动声色地操起了他的双筒猎枪,等敌人朝他扑来时,“咚”的一声,一片散弹就炸了敌营。打得敌人鬼哭狼嚎,抱头却不知该往哪儿逃。

接着,老人又拿出药葫芦,不慌不忙地开始压药、装弹。

“快,还不赶紧上!上!”不知是谁叫唤了一声,吓懵了的敌人这才反应过来了。一拥而上,就抓住了丝毫不作抵抗的猎户老人。

老人被揪打着,却丝毫不放枪。被揪急了,就又朝天开了一枪。接着才把枪扔了,两眼恨恨地盯着身挎两只盒子枪的“铲共团”头目。

“妈的,不死的老家伙!竟敢放狗咬人?看你这老山毛也不是个好东西。”头目咬牙切齿地围着老人四下里看。但见老人不开口,只是吐了一口唾沫,就又洋洋得意地说:“怎么样?要不要过过‘堂’?嗯?”

老人还是不说话。

“妈的,都一把老骨头了,还装聋卖傻。说,那两个匪贼藏在哪里?”说着,头目一把就抓住了老人领口。

老人这才动了动脖子,不屑地朝头目看了看,说:“枉费心机。”

“什么?”

“呸,别枉费心机了。要死要活,给个痛快!”

“他妈的,真是个该死的老东西!”说着,气急了的头目就用他的盒子枪在老人头上敲了一下。鲜血流出来了,但老人的嘴角却浮出了一丝嘲弄似的笑。

“啦出去,剥了他的皮!”反动头目恼羞成怒,一声叫唤,老人就被拥上来的七八个人拉出了院子,连踢带打地捆在了一颗树上。

“老东西,你识点时务。那帮匪贼迟早都得死,何苦还要贴上你这张老皮!”

“我愿意。”

“什么?你愿意?你可真是活腻了!来人——扒了他的老皮!”

“铲共团”头目又是一声叫唤,早就等在一旁的刽子手便举起锋利的砍柴刀,向猎户老人的身上砍去。一刀下去,老人摇晃了一下;两刀下去,老人的棉衣上溅出了血迹。等到绳索、棉衣连同老人的皮肉、鲜血都被砍下来时,老人的身上就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完整的。半个嘴唇都没了,但老人却还在“有气无力”地叫骂:“有种的,你去找他们,迟早你们都得遭报应的!老天有眼,总有一天要灭掉你们这些王八蛋!”

“说!现在说出来,还有你老家伙一口气。要是不说,可别怪老子不客气!”

“去你妈的吧!婊子养的!”

“好啊,老骨头,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说着一转身,头目就声色俱厉地命令他的小喽罗们:“放狗,咬死他!”

顷刻之间,跳叫着的十来条疯狗,一下子就扑向猎户老人,那已经是泡在血里的精身子。老人挣扎着动弹了几下,便活活地被狗咬死了。浑身被啃得精光,甚至连头皮都啃掉了,一撮一撮的头发,被狗咬下来又吐在身子骨架下的血水里。

王秀松是晚上才得知老人惨遭杀害的消息的。得到消息时,老人已被邻舍的几户人家掩埋了。“怎么会这样?”听着邻舍的叙述,王秀松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之所以要这么想,是因为人们都知道,他是大地主王建禄的亲戚,而王建禄就是他父亲。当时要吴光浩和吴焕先上他这儿来时,他也是有这个想法的,不管怎么样,“老子”还是可以“保护”他的亲戚的。看来,这种想法实在是太幼稚了。尽管不可能是“老子”告的密,可这层关系,或者说是这种把戏却实在是太危险了。得赶紧告诉光浩他们,连夜转移。既然敌人已经知道了,再呆下去就会有意想不到的危险。

连夜,王秀松就头也不回地上了山。跌跌撞撞,躲躲闪闪。一进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吴光浩和吴焕先拉了起来:“快起来,快起来,赶紧转移!”

“怎么回事?”吴光浩和吴焕先一骨碌爬了起来。

“我亲戚被‘铲共团’杀害了。”

“啊?上午不都好好的?”明知是废话,可吴光浩还是问了一句。话一问毕,也不等王秀松回答,就连忙穿衣,起身走人。不到三五分钟,三人就奔出了那破屋。此时已是下半夜,天空挤满了怕冻似的星星。没有月亮,四周的山影也怪兽一样地蹲伏着,似乎稍有不慎,就会将人吞没。走出了百十来米,吴光浩才问王秀松:“哪儿有破庙?”

“快走,我知道。”答话的却是吴焕先。三人便不再说话,摸着夜黑,轻手轻脚地往更深的山里走。等爬上了一座山梁,准备往下走时,王秀松却一把拉住吴光浩:“你看!”

顺着王秀松手指的方向,吴光浩和吴焕先两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亮光,就在他们那间破屋四周,这会儿正鬼鬼崇崇地闪着手灯的亮光。

“快走!”吴光浩本想感谢一下王秀松的,忽又觉得,这时的感谢已经是多余。所以,忙拉了一下王秀松的手,边走边说:“看来一天都呆不下去了。焕先,待会儿找到破庙之后,你俩立即去通知他们,能通知多少算多少。明天晚上后半夜,在破庙举行会议。不能等了,等的越久,损失就越大。”

说着走着,天色就开始发亮。又跑了一段路程,爬上一面山坡,才远远地看见山的深处,影影绰绰地有一座破庙。

看见了破庙,吴光浩就站了下来,说:“就到这里吧。我到庙里看看,你俩这就返回去……”

“不行。一块到破庙再说。”吴光浩的意见却遭到了他俩人的反对。吴光浩一想,也好,万一连破庙都不安全呢?所以,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低头,急急忙忙地朝前走。

是夜,山风吹得正急的时候,曹学楷、戴克敏、汪奠川、王秀松、吴焕先、赵赐吾、陈定候、徐其虚、戴季英等人就先后来到了四处漏风的破庙里。早晨来的时候,庙里还有几座破烂不堪的泥菩萨,这会儿这些泥菩萨却被他们一一放倒,权当板凳来坐了。远远近近地布置好了警卫,就着淡淡的星光,吴光浩开始说话了:“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就不点火把了。同志们,我们现在开始召开一个非常紧急、也是非常重要的会议!”

接着,吴光浩简明扼要地总结了黄安城失守的经验教训,分析了黄麻地区目前的严重形势,结合省委指示精神,最后就黄、麻两县今后的工作及鄂东军的生存、发展问题,提出了个人的意见,并交与会同志讨论。

吴光浩一说毕,大伙儿就开始小声地议论,是赞同,还是反对,一时难以听清。过了一会儿,等大伙议论的声音小了下去,曹学楷就不失时机地咳了一下嗓子,说:“我先说两句,刚才听了光浩的意见,我觉得有道理。黄、麻两县目前的工作,实际上就是鄂东军的工作,只有鄂东军在,黄麻的工作才能够展开。要是没有鄂东军,各种工作都是无法展开的。但是,鄂东军又如何生存、发展下去?我同意光浩的意见,不能老停留在中心区,得打出这个圈子,把敌人牵走,这样呢,才能求生存,求发展。同时,也才能尽最大的限度减少中心区的损失,为开展黄麻下一步的工作,打点基础,提供点有利的条件。”接着,戴克敏、王秀松、吴焕先、徐其虚、汪奠川等人分别发言,虽然说法不一,但基本上都同意打出去这意见。

但其中也有人反对打出去,或者是搞不明白鄂东军撤离出境与黄、麻人的压力有何关系。

“应该是部队在,人心才有个依靠。为什么说,只有打出去,才能减轻人民的负担?请吴副司令给说说这个理。”

“好的,我来说说。你说的其实不错,应该是部队在,人心才稳定。是这样,不错。可我们鄂东军目前是怎样的状况,这都是明摆着的。不但给人民群众壮不了胆,撑不了腰,还得连累人民群众。”说着,吴光浩就把话题扯到了王秀松的亲戚——猎户老人身上。说了他和王秀松闹别扭的事,也说了他残遭杀害的事,接着又说:“猎户老人实际上是很同情我们的革命的。虽然他对革命还有许多的不理解,可作为一名普通群众,我们不能要求他一下子就觉悟起来。尽管如此,他还是为革命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而这种牺牲,实际上就是我们目前的现状所造成的。我们不但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人民群众。长此以往,人民群众就没法支持下去。精神上的压力太重。到处都是白色恐怖,时刻都会耽心自己的生命安危等问题。这是其一;其二呢?是物质保障上的困难无法克服。一天两天可以,时间一长,人人都无法、也不可能解决我们鄂东军的食宿及其它必须解决的问题,比如枪支弹药等等。我们在中心区多呆一天,就会给中心区人民多一份负担。但如果要打出去,离开中心区,情况就会有所改变,不但可以减轻人民的负担,同时也可发展壮大我们自己。只等条件成熟,然后再打回来。”说到这里,吴光浩有意识地顿了一下,然后又轻轻地问了一句:“不知有没有说明白?”

“明白了,吴副司令。就是我们先把敌人引出去,再找地方发展我们自己,等有力量了,就回来给人民做靠山。”

“我也明白了。我们不能坐吃山空,得想办法到别的地方打土豪劣绅……”

“还有,我们这里敌人看的太紧,好汉都不吃眼前亏,这还不明白?”

“明白!”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解决了是否打出去的问题。

这时已快到黎明,风声也开始消停下来。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芳香。打出去的问题基本上解决了,吴光浩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阵轻松。耸了耸鼻子,便开始谈他自己的“木兰山”:“静一静,同志们。时候也不早了,现在我来谈谈我们下一步的发展方向问题……”

他没想到,这个问题的讨论,实际上却比“是否打出去”要激烈得多。

“木兰山是好,可我们人生地不熟,怎么开展工作呢?”

“是呀,连衣、食我看都有问题。还不如打到土劣密集的地方去,打一家伙就有收获。”

“还有呀,走那么远,家里有事怎么办?再说,离开了黄、麻,群众咋支持我们呢?”

“……”

一时七嘴八舌,虽然夹杂一些“打不打出去”已经解决了的问题,但听了一阵子,吴光浩就明白过来了,主要还是“故土难离”这几个字在作怪。一是耽心上木兰山之后的衣食住行等具体问题无法解决;二是耽心木兰山周围的客观条件和生存环境不是太理想。是否能够生存?真的可以发展?等等,不一而足。

当然,这是很自然的。但吴光浩却不便多说,很简单,木兰山可说是他的家乡。无论怎样说,动员别人离“家”而自己回“家”,都不是太容易说服的事。所以,等了一阵子,他就对大家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也是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的。现在,就由鄂东军党代表戴克敏同志给大家解释一下。”

戴克敏自然知道吴光浩的用意,可以这样说,正因为吴光浩是黄陂人,对木兰山周围的情况熟悉,才最后决定上木兰山的。应该说,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条件。但在这里话可不能这样说。我得想想,有理有据,还要切实可行。

稍作思考之后,戴克敏就笑着冲大伙说:“好像都是光棍,怎么就离不开热被窝呢?”

一句话,先把大家逗笑了。接着他又说:“其实,这个被窝已经冰凉了。现在,我再说说上木兰山的理由。先说敌情,第三十军原来驻在木兰山周围,现在已经撤走了。可说是敌人的力量远比我们黄麻薄弱,大不了,就是‘民团’之类的地方武装。而和‘民团’打交道,我们鄂东军自然是没说的。我相信大家心里都有数。这是第一。第二,我们说地形、说地理位置。木兰山不是太高,但却险峻陡峭。不敢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话,只要上去了,敌人要搞我们,也得费点力气的。活动起来也方便,有的是险。来多少我们就能吃多少。一口吃不成胖子,十口、八口、百十口呢?我看会成胖子的。当然,不是靠吹。这是地形,再说地理位置,木兰山虽属黄陂,东北面却与我们黄安的高桥、二程区紧紧相连,有的是群众支持,有的是党的力量。如果连这点都不相信的话,那就等于不相信我们自己。何况,上了木兰山,即可缩短我们同武汉之间的距离,更便于和省委取得直接联系。这是肯定的。而我们所有的工作,哪一项离得开党的领导?哪一项都不能。所以,这也是其中的理由之一。第三,我们说党的工作基础和群众基础。这很重要。从党的工作基础看,当地群众受过大革命的影响,党在群众中的威信很高。而群众又非常支持党,这就是说,当地的群众基础也很好,不比我们黄麻差。普天下的受苦人,哪一个不盼望共产党。所以,在这一点上,我希望我们在坐的各位都能够抛开门户之见。革命,不止是黄安、麻城两县人民才能搞。何况,我们的吴副司令就是本地人,非常了解这一带的情况,有许多的社会关系可以利用。这也很重要,他既然能在黄麻地区领导我们鄂东军,我想,到了黄陂,到了木兰山,也同样能领导我们鄂东军!只要有吴副司令在,我们还怕什么呢?不怕,什么都不怕。好啦,我就说这么多,谁有不同意见,还可以接着提。提出来,我们再作具体商议。”

但是,戴克敏说完之后,长时间却没人说话。大家都在默默地沉思,就像东方已经开始泛白的曙色,正自觉不自觉地,把破庙的窗棂,开始一点一点地照亮。

吴光浩注意到了大家的情绪,他深深地感激戴克敏,作为一个党代表,克敏是称职的。虽然后面的话他觉得有些过火,可还是打心眼里佩服他的说服能力。

此刻,他正想着是不是先讨论一下“就地坚持斗争”的问题,不料庙堂的角落里却“嚯”地站起了一个人:“我想通了,我同意打到木兰山。只要我们不放下手中的枪,黄安城还会回到我们手中的。”

这下可开锅了,大家争先恐后地开始发言,纷纷表决心,立志“要把木兰山打成黄、麻的中心区。”听了这些话,吴光浩、戴克敏、曹学楷等人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不自觉地,也感到了振奋。

就在这时,王秀松却站了起来,几乎是加着哭腔说:“我也要上木兰山。”

“秀松!”吴光浩急忙叫了一声。这边还没答应,那边的吴焕先也说话了:“让秀松去吧,山下有我。”

“不行。”吴光浩这才转向大家,继续说:“我们今天的会议,已经统一了思想,达到了目的。下面我要说的是,我们不能都走,还得留一部分同志坚持战斗在中心区。坚持就地斗争,其实也是一样的重要,一样的有意义。秀松,你别要求了。你和焕先、(陈)定候、(赵)赐吾、(吴)先筹等同志一道留下来。第一,负责联系突出黄安后,至今尚未联系到的同志;第二,负责向未参加会的同志传达这次会议精神;第三,与中心区人民群众紧紧团结在一起,度过最黑暗、最艰难的这些岁月。现在请大家分头去做准备。今天晚上天擦黑后,在箭厂河闵家祠堂集合。自带刀枪,准备上山。”

说着,吴光浩就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本来想补充一些注意事项什么的,但话到了嘴边,说出来的却是:“同志们,晚上见!”

“现在立即疏散,千万注意安全。晚上闵家祠堂见!”吴光浩一说毕,戴克敏马上站起来,也补充了一句。他注意到了吴光浩的情绪变化,也许是为了王秀松的事。但又不便说明,只好让大家分头去准备,有什么事情待会儿再说。

果然,等大家一一分散之后,吴光浩就叫住了王秀松和吴焕先。好像是很自觉的,戴克敏、曹学楷和汪奠川也留了下来。

“秀松,你实际上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你知道吗?”吴光浩想,如不是王秀松站起来,他还不知道该怎样说服他和吴焕先留下来呢。他一站起来,他就稀里哗啦说完了,一点余地都不留。不过,他觉得自己也是太武断了。这会儿把他们留下来,就是想说说这件事。

“我能帮你什么,山都不能上,还帮什么忙?”王秀松这时还是一脸的情绪。

“看看,说你是个孩子,还不服气。这点困难,就吓出了眼雨。”

“你才吓出了眼雨,我就是想上山,和同志们在一起!”说着,王秀松的眼泪真的流出来了。

“秀松,”见王秀松真的流出了眼泪,吴光浩就拉住他的手,亲切地说:“我也不愿意把你们留下来。你知道,忠汝没有了,有你和焕先在,我和克敏都会省心不少。焕先在军事上有一套,很早就在箭厂河闹红学。可说他的三堂红学,基本上就是我们鄂东军的骨干,有他在身边,我不更轻松吗?同样,1925年你就是党的人了,又去广州参加过毛泽东的‘农运所’,大革命时期的黄麻革命,你当是功不可没。尤其是宣传、鼓动、联系群众,也可说是无人可比的。之所以要把你们俩留下来,就是考虑到鄂东军撤出去以后,敌人会有更大的反扑。虽然上木兰山在战略上是向敌人主动展开进攻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步骤,可在目前形势下,实际上,却是为了生存而被迫实行的一次退却。这你应当明白。秀松,我来这里也有些时候了,我们的交往也不只一天两天,你当相信我。没有你的帮助,也许就没有我和焕先的今天。我现在要把人马拉出去,请你和焕先能再一次地帮帮我。”

说着,吴光浩也有些激动了:“也许是我自私,不该这样做。可是,若不这样做,鄂东军就会彻底解散。可黄麻人民却离不开这支武装!说远一点,革命事业的成功,更离不开我们自己的革命武装!可我们又不能丢下人民大众不顾,还得有人和他们在一起,明白吗?秀松。从此以后,你们就代表着人民群众心目中的党!”

“别说了,光浩。是我一时冲动。我没想那么多,只想上山。现在我明白了,你们只管上山吧。只要我和焕先他们在,就会时刻盼望你们能很快杀回来,你,还有克敏、学楷、奠川,你们都多多的,多多的保重!”

吴光浩的眼角也夹上了泪花,使劲地摇了一下王秀松的手,两人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是夜,箭厂河的闵家祠堂,悄然地风动着鄂东军所能集合起来的72名战士,携长枪42支、短枪11支,庄严肃穆,慷慨悲壮。

吴光浩一声低沉的命令,全队人马便悄然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