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叩问苍天

傍晚,我跟欧阳进入了文李台村。

由于我们一行看上去都是外乡的陌生人,所以走在村子的那条宽敞的土路上格外引人注目,但几乎没有人认出欧阳,欧阳却时不时地能叫出一些家户的人名。尤其是欧阳忽而指着这一家道出一两个熟悉的什么强强、彪彪的人名,忽而又跑到另一家的客堂里拉着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到跟前,问长问短,故而到后来我们基本上走不动了……

走了大约两三里地,认识欧阳的人多起来。

“你就是花子?当年住在瞎子姐家的那个花子?”

欧阳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是,我就是花子。”

“哎哟,花子你现在长这么高了啊!”

“听说你在部队当了大官啦?”后村的么婶问。

“听说你在深圳发了大财,是真的吗?”前宅的李伯拉着欧阳的手说。

“小财,发了点小财。你们还好吗?我看老伯、婶娘你们没啥变化,身子骨还硬朗吧?”欧阳笑着一一回答。

“凑合活着。我们这些人,跟这个文李台村一样,门面还撑着,可也塌得差不多了……”

看着欧阳与村民们打得火热,我想,当年欧阳肯定在这儿有过不同寻常的经历,而且住的时间也不会短。

文李台村确实是个罕见的大村庄,我们的车子停停走走,花去了近半个小时,最后在村落的后街一条窄道那儿不得不下车,改步行来到一栋破败不堪的旧房子前。

“这就是我姐和姐夫当年住的房子。”欧阳一下车子显得格外激动,像是见了一位久别的亲人。

这是一栋旧瓦房,从砖墙上残留的几条“文革”标语看,应该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翻盖的农舍。

这当儿,欧阳已经找人来把系在那扇破门上的铁锁打开……

“怎么成牛圈了?”欧阳缩着脖子进屋后,便指着右边的那间竖着栅栏的房间问开锁的人。

“我、我们看你姐他们搬走后一直没人来住,就、就当牛圈用了。”那位老农很胆怯很歉意地站在一旁低声喃喃着。

欧阳听后连忙改口说:“没事没事,闲着也是闲着嘛!”随后他指着右边那间已经成牛圈的房子对我说:“过去这是房间,我就住里面。正间是客堂,左边是厨房……”

在那个所谓的厨房门口,有一口大缸,旁边放置着一对水桶。欧阳突然拿起搁在水桶中的一只木勺,然后十分夸张地在我眼前摇晃了几下,说:“当年我恨透了这对水桶,因为姐姐和姐夫都是瞎子,八九岁时我牵着姐夫挑水,等我稍大些后,每天担水的事便落在我身上。从这儿到河边要走一两里路,那时我年岁小,只能挑半桶水,村上的孩子就奚落我,弄得我每天为这担水的事气恼。尤其是下雨天,要穿过十几个小巷,泥多路滑,那才难呢!”

不用多说,我已经明白了:在欧阳的历史里找不到“基度山伯爵”的影子,更不可能有那个使海员的儿子在绝望的边缘一下拥有了征服世界、完成复仇的那个“宝窟”了。一切信息告诉我:欧阳这位富翁的“原罪”历史是与苦难相连。但我感到意外的是,我的这位战友和同龄人竟然会有那么大的苦难史,如果不是亲自跟他上老家走一趟,我无论如何也不太可能相信真实的生活里竟然会有比我们的艺术创作更生动的存在,我觉得“传奇的财富诗章”无论怎么套在欧阳身上都是合适的。

如果不是后来天太黑的缘故,我想欧阳也许会在这栋破旧的老屋内无节制地呆下去。

“走,上我姐家吃饭去吧!”欧阳又说,显然他是为了照顾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欧阳的姐姐家在现在的汉川市新河镇上,这是离汉川城关只有十多公里的一个小镇,房子是那种连体的两跨三层楼,这是欧阳出钱给姐姐买的,为的是方便生活。

亲兄弟的到来,让欧阳的瞎子姐姐和瞎子姐夫格外高兴。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在一对瞎子家吃饭,让我感到特别惊讶的是欧阳的瞎子姐姐竟然能做出几个像模像样的菜来,尽管我觉得一个远道而来的访客端起一个盲人做的饭菜是那样的于心不忍。

“姐姐嫁过来后,母亲怕他们两人没法生活,所以就把我弄来伺候他们,而我知道妈妈心里还有一个实际的想法,就是把我送出来可以减少我家里一个吃饭的人!”欧阳放下饭碗后苦笑着跟我说。

欧阳姐姐和姐夫的儿子叫李维进,女儿叫李芙蓉,现在都已长大成家,儿媳带着孙子在家。儿子、女儿、儿媳都还算是讲良心的,这是欧阳最大的安慰。这样,一对老年瞎子便有了生活的基本保证。瞎子夫妇现在生活得不错,而这当然是欧阳出资把这个不平常的家给安顿好的。

“大姐,听说你进李家门时,你弟弟欧阳‘随嫁’了好几年,有没有这事啊?”我这一句话,把欧阳的瞎子姐姐与姐夫都给逗乐了。

“可以这么说吧!都怪我这个瞎子姐姐,拖累了他……”欧阳姐姐性情温柔,说完这句话后,便再也听不到她的下文,但她的表情分明是在说:在弟弟面前,瞎子姐姐心头深存内疚。

倒是欧阳姐夫特别健谈:“祥山在我们家住了有五年零七个月,加上前后来看望我们零零碎碎住的时间,总共不少于六年……”他叫李红修,比妻子大10岁,虽然眼瞎,却看得出是个手脚灵活、脑子很精明的人。

临离开姐姐家时,欧阳环顾了一下姐姐家的房子,然后将眼睛盯在墙上的一把已经很陈旧的京胡上,他凝视了很久。随后,他上前摘下京胡,弹了弹弦,京胡立即发出清脆的声音。

“是你以前用的吧?”我突然想起在深圳时,有一次美丽集团举行晚会,欧总一个二胡独奏《真的好想你》震撼了在场的所有人。

“哪——是?”欧阳嗓门有些沙哑,指指姐夫说,“这是他的,我连摸一摸的资格都没有!”

我感到不可思议,便问欧阳姐夫:“是不是这回事呀?”

欧阳姐夫“嘿嘿”笑道:“祥山那时太小,弄断了弦哪有钱买呀?”

“姐夫,今晚我把它带到县城,给何作家拉几曲可以吗?”欧阳带着恳求的口吻问姐夫。

“带去吧!他几年不拉了!”这次是欧阳姐姐说话。欧阳姐夫面色凝重,看得出他心情复杂。

欧阳还是把京胡带到了汉川市城关的一个宾馆。

看着这个古旧的京胡,欧阳“随嫁”瞎子姐姐的情景如胶片般倒转回来,历历在目——

欧阳父母获知女儿是个双目失明的瞎子后,女儿成了他们最担心的孩子。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瞎子女孩大了怎么办呀?

有心琢磨总成事。18岁那年,经人牵线,欧阳姐姐总算有了着落。介绍人说,男的叫李红修,家住汉川县文李台村。

照说欧阳家可以放心了,但这桩婚姻并没有给欧阳家带来解脱的喜悦,母亲从女儿嫁出去的那天起,更增了一分担忧:女儿嫁的是一个比自己大10岁同样是瞎子的男人,而且出身地主成分,上有80多岁的老母亲,下有已经成人还未找到媳妇的弟弟李洪应。虽说瞎子嫁瞎子也算“门当户对”,但毕竟是过日子,为此欧阳母亲一想到苦命的女儿就忍不住落泪……要命的是女儿出嫁不到一年,有了一个孩子。小宝宝不残不傻,十分可爱。然而俩瞎子本来自己管自己就够呛,有了孩子日子就更无法应付。女儿虽然从小自理能力很强,可那也仅仅是对付一些最基本的吃喝拉撒一类的事,现在让她瞎着双眼带个小孩,怎么做得了?母亲又急又无奈,瞎子女儿坐月子时,她把女儿带回了家,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最后母亲跟父亲商量,决定忍痛让祥山随姐姐到李家。

“那一天我印象特深,外面是冰天雪地,姐姐抱着刚满月的孩子,我一手提着一个装满大人和孩子换洗衣服的大包袱,一手牵着姐姐,在风雪泥泞的路上走着。从我们家到火车站有十几里远,我们俩人到火车站时,裤子被泥水溅得又脏又湿,狼狈不堪。车站上有很多人,他们一见是个瞎子抱着一个婴儿,就像见了耍猴的将我姐团团围住。我当时感到十分屈辱。但最感到难堪的是姐姐要上厕所,这可把我急得差点哭出来:一是我得拉着她往女厕所里走,可我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二是在她解手时我还得抱着又哭又闹的小外甥——那时我才9岁,既要顾大人,又要顾小孩,那几分钟的时间里,我像无头苍蝇,不知所措。最受不了的是,好像所有人都在一旁嘲笑我们……”欧阳喃喃地说着。

“上火车后,小外甥不知咋的哭个不停,吵得一车厢的人不得安宁,一会儿小家伙又屙了姐姐一身屎,可怜的姐姐什么都看不到,车厢内有人大声嚷臭,急得姐姐直哭。没办法,笨手笨脚的我只好又给姐姐擦屎又给孩子换尿布。大冬天里,我忙得满头大汗。当费尽力气忙完事后,我抬起头,看到满车厢的人以各种各样的目光看着我的时候,我的心像被一千根针扎着一般……”

9岁的欧阳从此开始了他人生最苦辱、也是最磨砺的一段岁月——

一对瞎子,加上一个婴儿,欧阳来到姐姐家的任务是帮助这个家庭在风雨飘荡中支撑起来、生存下去。

姐姐没有独立带过婴儿,欧阳初到这个家时,主要是帮助姐姐照顾孩子、担水烧茶和洗晒尿布,同时帮姐姐熟悉并适应周围环境。

每天清晨,报晓的雄鸡啼鸣时,欧阳早已把姐姐家的庭院宅前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将邻居的门前宅后收拾得清清爽爽……为了不让姐姐受村里那些淘气孩子的欺负,欧阳主动讨好村上的孩子王,时不时还悄悄从姐夫的口袋里偷出几毛钱,买些糖块塞给那些孩子吃。姐夫眼瞎,心里可有数,有一次他终于发现口袋里少了钱,愤怒的双拳追不到欧阳,却重重地落在他瞎子姐姐的身上,这让做弟弟的欧阳倍加心痛和忏悔。

其实欧阳知道,瞎子姐夫并不坏,只是他知道挣来钱太不容易,所以格外珍惜。

但小欧阳以自己的聪慧和勤劳,很快在姐姐的新家赢得了周围邻居和村上孩子们的好感与友善。从这以后,“花子”这个名字成了文李台村的乡亲们对欧阳的一个爱称。

然而,欧阳姐姐家毕竟是个夫妇双瞎的农村家庭,更何况那是个民不聊生的年代,江汉平原水灾频频,一些地方,百姓甚至出现举家远迁和逃荒的困境。欧阳姐姐一家加上欧阳共五口人,老的老、小的小、瞎的瞎,没有一个人可以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因而也挣不到一个工分。在人民公社的年代,不挣工分就等于断了基本口粮和生计。

怎么办?

在婴儿的啼哭声中,欧阳左瞅着姐姐,右瞅着姐夫,那颗过早成熟的心灵在流泪又流血。不知多少个夏天的黑夜,小欧阳躺在门外的凉床上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思念着百多里外的父母和家乡一起长大的小朋友,华山、文涛、运发、运强,还有金生……当看到眼前可怜的姐姐和姐夫时,又幻想着长大后能让家人全都过上好日子……

日子无法过下去,任凭欧阳每天卖力地为姐姐家担水洗衣、帮助邻居干活,但他见姐姐家能吃的食物几乎不剩,尤其欧阳见小外甥在母亲怀里吮吸着干瘪的乳头不停啼哭的情景时,他甚至感到了绝望——坐在床头与门槛上的姐姐与姐夫长吁短叹着证明了他们根本无计可施。

“那为什么不走大路?”我问道。

“那会儿,我最忌讳走大路,因为大路上经常会碰到上学和放学回家的同龄孩子,他们见我牵着瞎子,不是嘲笑我就是用泥块追打我和姐夫。我受不得他们的欺负,所以尽量避开大路走小路。但乡间的小路不仅难走,而且稍不留神就会踩在牛羊粪堆上,有几次姐夫摔倒在粪堆上,他特生气,因为这样他就无法给别人算命了。可姐夫哪看得到我摔在粪堆上后的难堪?那时我已经十岁多了,懂些事,本来看着自己赤着脚、上下穿的净是补丁的破衣服够没面子的,现在又外加满身都是臭粪味儿。到一个陌生的村子后,姐夫忙着给人算命时,我就远远躲着,怕被人瞅着难堪。可我人生地不熟的往哪儿躲?多少次,我一躲反倒成了那些专门喜欢欺生的小孩的袭击对象。他们不是骂我叫花子,就冤枉我是小偷;不是用棍棒追打我,就是用砖块或者脏东西扔我,再就是朝我身上脸上吐唾沫、揪头发……我不敢哭,怕影响姐夫的生意。可我不哭又心头觉得太难受和委屈,几次想甩手不干了,但每当这个时候,我立马会想到等在家里的姐姐、想到饥饿待哺的小外甥,还有独立行走在陌生路途上一不小心会掉进河塘与田沟的姐夫……于是我还得干下去,继续牵着瞎子姐夫走向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村庄和镇子。”

是的,苦难生活还要继续。

“姐姐和小外甥还在家里等待我们将换回的食物带回家。我必须一如既往地牵着姐夫向更远更远的地方去,为那些期待运气和安慰的人算命测字。现在看起来,当年我引着姐夫走过的路好像也就几个县市的范围,可那时我感觉像走遍了整个世界似的,路那么远,道那么难……”

“姐夫是个很会算账的人,生意好时一天他能赚上一两块钱,有时一天没一个人找他算命。所以我们俩出门不管多少天,他从不花挣来的钱,哪怕是一毛钱他也舍不得。我们吃的都是我姐在我们出门前做的没有油的煮熟了的咸菜萝卜和烧熟的面食,一吃就是好几天。带的东西吃完了,就沿途讨饭。有时找我姐夫算命的人不给钱,端上一碗半勺的饭菜也就成了我们填肚的食物。”

“江汉平原河道很多,那时农村许多地方造不起桥,就设了渡口。过渡是要收钱的,姐夫为了省钱,一般不让我引他上渡船。怎么办?我们就只能脱光衣服,游水过河。夏天还好说,秋天和冬天就不行了,河水冰凉刺骨,但为了省一毛、几分的摆渡费,我和姐夫经常光着身子在冰凉的河水中游过去……没法子,瞎子算命,其实跟乞丐没什么两样。走路是这样,夜宿更没个准。碰上好运气,睡个牛棚猪圈,或者生产队的稻谷堆什么的。”

“记得在我们经常落脚的云梦县下辛店泗洲寺,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死。心想自己小小年纪受这么大的罪,这么大的耻辱,不如干脆一死了之。那次我走着走着,看到一条很深的沟,心想这儿是个寻死的合适地方,就加快了步子往那儿走。我一快步,瞎子姐夫好像明白啥似的,在后面不顾一切地边喊边追:‘花子!花子你想干什么?你姐还在家里等我们回去呢!你快回来——’看着姐夫跌跌撞撞的可怜样儿,又听着他在说我姐姐,我的心就软了下来,一下收住了脚步……”

是啊,我想多少次欧阳在陌生而崎岖的荒野道上因饥饿而想了却此生,又有多少次因为忍受不了同龄人和那些粗野的大人们的欺辱与棍棒的毒打,他想丢下姐夫独自回到父母身边,可最后每一次都是因为想到了可怜的瞎子姐姐及瞎子姐夫与刚刚出生的小外甥,他又不得不重新光着脚板,披着寒露或冷月,走向前面那些陌生的村庄与镇子。

在那五年多时间里,他牵着姐夫几乎走遍了汉川、应城、云梦和四周几个县市的所有地方。

“姐夫因此很感激我,因为有了我,他可以用自己的一手好京胡,招揽那些找他算命的人,也为家里维持生计赚得了钱。时间长了,我也很想学他的京胡手艺,可每逢这个时候,姐夫的脾气就特别大。只要听我在弄胡琴,就会立即抢走胡琴。我说我想学学拉京胡,他便更加生气地大声嚷嚷:‘你也想当瞎子吗,你也希望长大了像我一样生活吗?’听姐夫那么骂我,我嘴上不敢言语。”

“别看姐夫他能娴熟地拉上几首歌曲,而且让人听着还非常动听似的,其实他根本不懂乐理知识,更不知啥叫五线谱,连1234567这七个音符也弄不清。但姐夫属于那种比较聪明的人,就像为了给人算命多多少少糊弄得过去一样,他凭着自己对听来的歌曲的理解,慢慢在京胡上琢磨出个道道,于是一首用现在的话说蛮流行的曲子就在他的京胡上拉出来了,他的算命生意也因此有人信了。姐夫的京胡本领是这样摸索到的。跟他几年后,我就偷偷琢磨起他的拉京胡本领,日子一长,我也能摆弄起几首姐夫常拉的曲子了,而且别人听了也觉得像那么回事。这是我跟姐夫五年多算命旅途中唯一学到的‘技艺’。”

“现在还能拉几曲吗?”听到此处,我忍不住给欧阳拿过京胡。

“我试试吧!”欧阳欣然拨动起胡弦,非常投入地拉起弓弦。第一曲是快节奏的《真的好想你》。

“嗬,你这不是专业水平嘛!”料想不到欧阳的演奏水平如此之高!欧阳经我一夸,笑道:“当年从姐夫那儿学到的一点本领,我后来在生产大队当上了文艺宣传队队员和大队棉花技术员。到部队后学了文化,也开始懂了乐谱知识,所以才有现在这样的演奏水平。”

欧阳拉的第二曲是我同样非常熟悉的《卖花姑娘》。那凄婉愁肠的旋律又使我俩重新回到了“瞎子算命”的苦难岁月……

“每一次拉这曲《卖花姑娘》,我的心就像跟着流血……”欧阳的声音有些哽咽。

在《卖花姑娘》中,“卖花姑娘”是个瞎子,正是因为她是个瞎子,所以她的命运令人同情和揪心。欧阳在童年和少年,与瞎姐姐、瞎姐夫生活在一起,经历了与“卖花姑娘”相同的命运。他这么倾情这首歌曲,正是联想到了自己儿时苦不可当的岁月。

“要说我姐夫这个人,还是很有经营意识的。当时农村每年冬季的时候都要搞农田水利建设,一搞就规模很大,有时是几个村的人聚集到一条河道上挑泥挖渠,有时甚至几个镇聚集在一起,几千人、几万人的场面,很热闹,很壮观。这些参加农田水利建设的人通常几天甚至几十天都在工地上,男男女女都有,这样他们总需要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姐夫就是瞅准这个机会做起了小百货买卖——其实就是货郎担。卖的东西也就是些针线呀、扣子呀、肥皂呀,还有小孩、大人都喜欢吃的棒糖、姜糖什么的。别看这些东西,那时乡下也不容易有。但有一次出了差错:那一阵市场上刚流通一种新面值一元的人民币,因为我不认得,姐夫也头一回接触,两个大人用新票子一元钱买我们的东西,结果我把它当成了10元钱反找给了人家9元钱,两个大人奸笑着扬长而去——这新票一元钱跟旧票10元大小一模一样被骗走了,姐夫发现后,说:‘我是瞎子,你怎么连瞎子都不如?’他的话深深地刺伤了我幼小的心灵。可不是,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我,苦难的命运与一个双目失明的瞎子有什么区别?甚至更不如。”

“后来姐夫就带我到武汉去进货,听说要进城,我高兴得一夜没睡。第二天我们登上了火车,虽然我和姐夫只能站在过道上,可我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太幸福了,比村上的那些上学的同龄伙伴还要幸福。尽管他们能上学读书,可他们很多人没坐过火车,更不用说现在我要上大武汉去了,这是我的同村小伙伴们不可能做到的事。那一刻我有了幸福感和自豪感。”

“到了武汉下车后,我看着那么多的高楼大厦,简直是又惊又喜!但也有一件事令我尴尬不堪:像平时一样,我的脚一直是光着的。哪知道城里的水泥马路与乡下的泥土路不一样。那水泥路在烈日炎炎的阳光下烫得炙人,虽说我的脚板不怕坑坑洼洼的泥块和石子,但经不住那么烫的水泥马路,没走多少路,我就苦不堪言。何况我们从汉西下了火车要步行到航空路才能进得到货,来回路程实在是太远。可因为第一次进城太兴奋了,脚板再烫痛,也不愿意告诉姐夫,担心姐夫因此要提前回家。在武汉城里,我还是牵着姐夫走路,而且我的脚板因为烫疼后走路也是一拐一跛的,现在想起来真好笑:那么繁华的武汉大街上,一个年少的跛子牵着一个瞎子,我竟然没有一丝的自卑和受辱感,相反每时每刻都兴高采烈。走着走着,突然我听到一声‘呜——’的鸣笛,问姐夫这是什么声音?姐夫说是轮船。我一听立即兴奋起来,问他是不是长江里的轮船?姐夫说,是啊,前面就是长江大桥。我一听长江大桥就在不远的地方,就不顾一切地往轮船鸣笛的方向奔去。在乡下时,我听同村的小伙伴说过他们在书本上读到武汉长江大桥多么雄伟壮观,那时我想如果这辈子能到这座举世瞩目的长江大桥,那我就是世界上最牛的人了!”

“大桥就在我面前,我跑啊跑,飞一样的跑!姐夫在后面喊也没有用,我像脱了绳的风筝,离了弦的箭……大约跑了几百米,我终于跑到了长江大桥的桥头,我双手扶住齐头高的栏杆,昂首朝大江看去,那一刻我小小的心灵第一次感到震撼:长江原来这么宽啊!大桥简直跟天上的彩虹一样长、一样美啊!还有那轮船,跟几层高楼似的,两岸的大厦、黄鹤楼、晴川阁……我陶醉了,我第一次体会到满足是什么!过去没有吃、没有穿,跟着姐夫到处流浪、算命讨饭、受人欺凌挨打都算不了什么!能站在长江大桥上,能看一眼长江,看一眼在长江里鸣笛航行的轮船,我就全满足了!以往的一切眼泪,所有苦水,就在这一眼之中全部烟消云散……”

欧阳其实是个非常浪漫的人,激动起来并不比一位诗人逊色。

“但那一次有点遗憾的是,我仅仅在大桥上呆了十多分钟。一是怕姐夫着急,二是怕自己迷路,所以瞅了一眼,赶紧往回走。虽然被姐夫一顿臭骂,可我心里那个开心劲持续了足有几个月……”欧阳推开窗户,看着夜幕中万家灯火的云梦城,感叹道:“快40年了,我多么想再上一次武汉长江大桥,去弥补一下当年的遗憾。”

“这还不容易!你现在不是在武汉有好几个开发项目吗?抽空走一趟不就得了!”我对欧阳说。

“此一时彼一时啊!现在我几乎一个月内从深圳到武汉要来回飞几次,十几年当兵期间也经过武汉无数次,可就是没时间专门上大桥去看一眼。唉,忙忙忙,人到中年,有些事反而不如童年那样憧憬美好了!”

“这个愿望让我来推动你实现!”我说。

“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下个月让我跟你一起上武汉看看你那几个开发项目吗?到时我们一起上武汉长江大桥去!我也没有去过呢!”

一听我这话,欧阳顿时笑得像小孩儿一般灿烂:“好,一言为定!”

大约一个多月后,我们两人真的特意从武汉长江大桥的北边一直走到大桥的南边。那一天天气格外晴朗,武汉长江大桥虽然已历经50春秋,但仍不失其雄伟壮观的气势,桥面上车水马龙,桥底下汽笛声声,再眺望大桥南北的江岸,重镇武汉一片欣欣向荣之景,蓝天白云下几只风筝飘在我们的头顶……欧阳和我像两个顽童般忽而指点着江中拖着长长的船队嘻嘻哈哈说像一条“饥饿的蜈蚣”,忽而比划着大桥围栏试探着能不能飞身入江……总之,欧阳把他当年留下的遗憾在这一日全部补偿了回来。

“喂,喂喂——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儿吗?我在长江大桥上!在长江大桥最中间的这块桥板上……”欧阳完全陶醉在童年的憧憬之中,他站在大桥上,跟远在温哥华的妻子拨通了电话。

这一天,欧阳嘴里哼的歌是:“小时候,我吃尽人间苦头;长大后,我要创造美丽幸福所有,我要把美丽的世界看个够……”这是他自编的,没法在哪首正经的歌曲里找到,不过这样的歌词,早已在欧阳祥山的人生财富诗章里明明白白、清清晰晰地烙刻下来了。

欧阳这辈子注定与钱打交道。小时候因为穷,为了省6毛钱的火车票,乘车逃票,几次差点丢了小命;后来跟姐夫外出算命流浪,为挣一毛、两毛钱,受过皮开肉绽之辱;稍大些,跟姐夫跑货郎担。

“叹家里无钱供自己读书,命运太苦,这就是我欧阳祥山曾经有过的‘原罪’。”

欧阳用这句话结束了我对他关于原罪的“拷问”。老实说,我接触过许多富翁和有钱人,但像欧阳这样经历的人还没有过。这也让我想起了他一个亿万富翁,竟平淡无奇地跟我们吃两块钱的早餐;让我想起第一次与他回云梦时,他在算命街上向那些瞎子分发钱票的情景。让我想起太多太多。

欧阳无“原罪”!

欧阳不是原罪的“原罪”,本是苦难、饥饿和耻辱煮蒸出来的滴滴辛酸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