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墨西哥湾的海风

转眼就是1978年的1月了。

5日。下午3时40分,华盛顿杜勒斯机场。TWA891航班徐徐降落……以孙敬文为团长的中国石油公司代表团抵达美国。中国驻美联络处主任韩叙、美国能源部官员柏尔格德和美中贸易促进会及华侨代表数十人到机场迎接。简单仪式后,代表团乘车到了绍汉姆酒店。

“一路辛苦了!晚上我给大家安排了一个中餐馆,你们看怎么样?”韩叙同志热情地询问大家。

“这华盛顿还有咱中国人啊?”有人惊诧地问。

“不,是台湾人开的中餐馆。”韩叙说。

“台湾人?那……我们能去吃吗?”有人小心翼翼地瞅着团长孙敬文,看他怎么说。

孙敬文也愣住了:“这个……韩主任,我们听你的。出国前,外交部的同志说得很清楚,到了美国,该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衣食住行,都听你们联络处的安排。”

韩叙笑了笑,说:“目前在美国的中国人都是从台湾来的,大陆的基本没有。台湾人在美国,多数也是来做生意的,他们没有什么政治背景,所以我们去他们开的中餐馆,没有什么关系。”

“那就去吧!我们乘的是外国航空公司的飞机,一路上尽是面包、三明治什么的,吃得直反胃……现在就想吃碗咸菜、小米粥。”团长的话说到了全团人的心坎上。

“对对,就只要碗咸菜、小米粥!”

秘书长秦文彩也乐了:“好啊,要这样下去,我们这次出国就可以省下不少伙食费了!”

“省一点是一点,我闺女还要让我带什么‘三大件’回去……秘书长,我建议:以后尽量多安排些喝粥的晚餐。”有人公开建议。

“哈哈哈……真是穷疯啦!”一个玩笑,使踏上美国的那份紧张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你们都听着啊:咱石油代表团代表的是中国,我们时时处处要给中国人长脸。就是吃饭,我们也不能显出穷酸相,该吃白米饭、吃红烧肉的,照吃不误!在外国人尤其是在美国人面前,绝不能太小气!”孙敬文发话了,他的话不说倒还好,一说更惹来哄堂大笑。

“这到美国来还整天吃白米饭、红烧肉,人家可真要把咱们当贫民窟出来的穷鬼啦!”

“是吗?”孙敬文有些莫名其妙了,便悄声问韩叙:“哎哎,你说富一点的美国人平时他们都吃什么呀?”

韩叙想了想,说:“也没有什么好的,就是牛排、奶酪、汉堡包。”

“哎哟,千万别再跟我提那奶酪、汉堡包了!我一闻就想吐……”个子高大魁梧的孙敬文,做了一个弯腰疼痛状,可怜又好笑。

“那孙部长您可就要受苦了,这儿除了汉堡包、奶酪,就是奶酪、汉堡包。”韩叙说。

这回轮到孙敬文露出了笑容,只见他胸有成竹地踢了踢脚跟前的一只纸箱,说:“里面尽是麦乳精,够我吃一阵子的。”

韩叙苦笑着摇摇头,心里说:也就是我们中国人有能耐。

6日,上午9时左右,代表团便来到了M街2000号的美国能源部大楼。二楼会议大厅内,代表团听取了美国石油专家所作的关于美国石油工业发展现状的情况介绍。交流会一直到下午4时,美国人的工作作风给代表团留下深刻印象:虽然是中美专家间的第一次接触,可人家似乎不太注意外交礼节,比如午餐也是在会议厅里,既随便,又不影响交流。

“美国人为啥对与我们合作开发石油那么热情?言必两国合作开发石油如何如何有前景,如何如何看好呀?”

“我看这美帝国主义者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和圈套在里面?”

“不会吧!人家是真心真意想跟我们合作嘛!”

代表团成员对美国官员热情有余的态度,感到有些意外。孙敬文、李人俊和秦文彩等交换意见后认为,应该说美国在石油领域想与我们中国合作的态度是积极的,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这个信息应该及时报告国内高层。

晚6时,能源部在白宫设宴款待中国石油公司代表团。施莱辛格部长因临时出差,所以宴会由副部长奥莱利主持。美国主人很注意细节,在白宫的宴会大厅里,特意选用了唐代仕女图和古代山水风景画作屏风,这让远涉重洋而来的中国代表团有了种宾至如归的感受。

宴会上,奥莱利副部长致欢迎词,再次强调和表达了美中石油合作的愿望。孙敬文团长则以国内早已准备好的“口径”客气而带有几分暧昧地说了些官话——那个时候出国人员到国外后说什么话、不说什么话,在临出国前都已“训练”好了。这是所有出国官员必须遵守的纪律之一。

“我们中国自我封闭和被人封锁了许多年,过去一直又强调自力更生,所以对外面的世界确实知道得很少。到美国后,发现‘帝国主义分子’们,那么热情,甚至至少看上去也非常友好地要跟我们进行石油工业上的合作,确实有些意外,而且他们的热情和热度,让我们内心一直绷得很紧的那根弦绷得更紧了:是不是‘帝国主义分子’又有什么阴谋?是不是他们又想在中国搞什么名堂啊?其实,现在回头再看那段历史,我们才明白,美国人当时确实有诚意想跟我们合作,其目的当然有它作为称霸世界的帝国主义的意图,也有它想拉拢中国,并通过发展中国来实现它抗衡、遏制原苏联的战略目的……而我们在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的领导下,正确地利用了美国的这一战略意图,为我国石油工业的发展创造了一个难得的机遇。”三十年后的秦文彩,回首当年那段历史时,一针见血地道出了美国人的本意。

进入二十世纪最后三十年的历史,世界各国相互之间的依赖性越来越强,那些谋求霸权的国家,也感觉到依靠一个国家自己的能力常常会力不从心,而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的帝国主义阵营和社会主义阵营的斗争,也变得更加错综复杂。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是当时世界局势的基本格局。第一次中东战争后,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势力明显感到了来自原苏联的压力——担心一旦苏联插足中东,并控制了石油资源,不仅美国想称霸世界的意图彻底毁灭,而且连美国本土的经济与国民的安全都将受到前所未有的严重威胁。如何阻止苏联的强大、达到遏制“北极熊”的目的,美国人绞尽脑汁,最后还是想到了打“中国牌”——虽然中国曾经让美国人在朝鲜战争上丢尽了脸面,然而政治和国际关系中,从来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永远的朋友。

二十世纪是石油的世纪,石油是这个世纪国际关系中头等重要的武器。二次世界大战后,世界进入了冷战时代。石油则在这个冷战时代扮演了热兵器的角色。美国本土的石油资源并不少,而且又是现代石油工业的发源地,是勘探石油和石油科技力量实力雄厚的国家。但帝国主义的本性决定了它对外扩张的野心。控制世界主要石油资源地,是它重要的全球战略,尤其是控制中东石油资源。美国从二战一结束,就花费了大量心血在中东培养自己的“把兄弟”,包括伊朗这样的穆斯林国家。可是第一次中东战争的结果,令美国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担忧——苏联人对中东的渗入,一下改变了美国独霸阿拉伯地区的格局,而且随着苏联对阿富汗的入侵、与伊拉克的结盟,甚至连伊朗这样曾经依靠美国的美元武装起来的穆斯林国家,竟然也开始要与美国人分道扬镳了。在如此背景下,美国这位“山姆大叔”真正地感到了担忧。

“红色中国,是可以成为我们在与苏联较量中的一位暂时的朋友。”尼克松总统在1964年就说过这样的话。于是他上台后,有了不少亲善中国的动作:结束越南战争,1972年公开访问北京,向毛泽东伸出热乎乎的双手。

尼克松下台后,里根总统向北京派出的第一位美国驻华联络处主任就是布什——后来的美国总统。美国政府的这一任命,意味深长,只是当时的中国人并不清楚而已。

身材瘦削的布什,过去中国人对他不了解,其实这位乔治·布什是个石油实业家,他的政治资本来自他对石油业的成功开发——美国20世纪的政治史,本身就是一部石油发展史。约翰·D·洛克菲勒创立的美孚石油帝国,正是推动20世纪美国走向经济强国、实现称霸世界的原动力。秦文彩自然不知道,在他1958年成为中国第一个油田——玉门油田的副局长时,在太平洋西海岸的得克萨斯州,已经有了一家名叫“匝帕塔”的石油公司。当时这家公司在美国众多大牌石油公司中,实在算不了什么。但“匝帕塔”公司的总裁却是个非同寻常的人,他整天活跃在得克萨斯和纽约华尔街之间,进行着一桩又一桩的石油开发买卖与投资,并且很快成为美国石油帝国中一位重要人物,同时也在政界积蓄着力量。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乔治·布什,美国第41任总统。

“欢迎各位来自中国的朋友到我家里做客!”8日晚,中国石油公司代表团到达美国著名的石油城休斯敦,已经离任回国的美国前驻华联络处主任布什,特别将代表团接到自己的家里,用家宴款待中国代表团。

“我知道你们不太习惯西餐,所以特意请了中国餐馆的师傅做了几道中国菜……”布什在北京待了数年,十分了解中国人的生活习惯,他以孙敬文等人所能接受的方式热情招待了中国石油公司代表团。

“当时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优雅而讲究的石油之家,竟然会出了两位美国总统。”秦文彩接受采访时对我说。他回忆代表团到布什家后,布什夫妇俩先是请他们看布什从中国带回的各种摄影作品,然后参观了他们的农场。在晚宴上,布什讲了以下基本内容:中美石油合作有着非常广阔而美好的前景。中国的大陆架蕴藏着丰富的石油资源,而美国的海洋石油勘探开发技术始终走在世界前列。所以相信两国的石油合作会有非常好的前景。

虽然当时大家对美国人格外热心两国合作石油开发的真正意图还不太清楚,但秦文彩他们感觉这话从布什嘴里说出来,可信程度似乎多了些。“因为布什在中国的几年里,对中国还是蛮友好的。”大家印象中这样认为,外交部也这样评价。

然而,秦文彩和代表团的成员们对当时的布什还没有太多的了解。他们只知道布什是石油出身,做石油生意是他的本行,而并不知道美国政府从尼克松政权开始,就一直因为有个“石油问题”在暗暗主导着与中国的关系,所以当尼克松与周恩来签署“中美上海公报”之后,就派出了身为石油巨商的布什来中国当首任“联络处主任”。而这个布什也了不起,他不仅在完成“中国之行”的使命后回到美国后来当了中央情报局局长,再后来还当上了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并且亲自挑起了以争夺石油为目标的第一次“两伊战争”。这还不算完,他的儿子——小布什后来竟然也当上了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并且又以石油为目标,在中东又一次发动了“沙漠风暴”——将不听话的伊拉克总统萨达姆赶下了台,弄得今天的伊拉克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这都是后话。

秦文彩他们的中国石油公司代表团在休斯敦的活动最为频繁,这里是美国石油工业集中的地方,也是美国石油工业的发源地。

休斯敦属于得克萨斯州。1901年1月10日上午,就是在这里的一个叫斯燔德乐托普的小山上,一位名叫阿尔·哈米德的男子绝望地从他钻的井下爬上来告诉他的兄弟库尔特,井下根本没有石油时,正酝酿着一次举世震惊的爆炸声和愤怒的咆哮声。突然,从这两位兄弟脚下的100英尺的地底下,一股黑色的液体,如巨龙般地蹿出井口,直喷空中,高达数百英尺,然后像黑雨般落在地面上,顿时将钻井台撞得粉碎,并洒满了得克萨斯的红色土地……“油!我们找到石油啦!”哈米德和库尔特兄弟俩捧着流动的黑色金子,欣喜若狂地到处奔走,将他们的收获告诉了所有得克萨斯人。

一向得不到合众国看好的得克萨斯,从此成为美国最沸腾的地方,那些淘金者、银行家纷纷涌向此地,后来最有名的当然要算洛克菲勒先生了,他在此创立的美孚石油公司不仅改变了美国经济,同时也改变了美国在世界上的政治地位,同时也宣告了英国人创造的煤炭时代的结束和石油新时代的到来。

得克萨斯州的石油发现,使二十世纪的世界变成了今天这个样。

全世界所有的石油人没有不知道得克萨斯的,但能够在这里获得经验和技术,其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美国这样非常敌视共产主义的资本主义国家。如果稍稍推前几年的话,中华人民共和国石油公司代表团能到此学习参观,简直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美国人特别邀请中国石油公司代表团来此,而且其热情程度让人有些难以想象,代表团到得克萨斯后,几乎是想看什么都能看到。四天时间内,秦文彩和孙敬文他们带着代表团成员,先后参观考察了休斯敦工具公司、贝克公司、德莱赛工程公司以及国民供应公司和得州仪器公司。当然代表团不会漏掉考察世界最大的石油公司——埃克森石油公司。这个埃克森石油公司,就是洛克菲勒先生创立的美孚公司,后来被联邦政府强令解体之后所成立的几大公司之一。在埃克森公司的研究中心,中心总裁不仅热情接待了中国客人,还请这里的专家维尔博士介绍他们中心所拥有的最新地质研究理论——地震地层学。这种新理论把地震学、古地理、古生物学结合起来,发展成一门崭新的地质学理论学科,用地震地层学的理论与观点,划分地层,探明地质构造,并且结合地球化学的方法,研究古地温、古水分的活动轨迹,从而判断油气生成、运移和储备规律,圈出有利的含油构造带并对远景储量做出科学估计,是最先进的找油技术之一。

“如果我们把这门科学理论学到手就太好了!”秦文彩和孙敬文、李人俊在私底下窃窃私语道。

“我所讲的理论,都在这本著作里,它叫《地震地层学》……”维尔博士把一本厚厚的英文版书举在手中,友善地对中国客人说。

中国石油人望着维尔博士手中的那本书,恨不得上前一把抢过来占为己有……可是外交礼仪和中国人的尊严让他们强压着自己内心的情绪和冲动。

“来,我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你们——”维尔突然微笑着将书送到团长孙敬文面前。

“拿吧!快接呀!”有代表团成员已经迫不及待地用中文说着。

“文彩,你是秘书长,你来接这份珍贵的礼物!”孙敬文发话了。秦文彩赶紧“哎”了一声,上前从维尔手中接过《地震地层学》。

会议室内,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这美国佬其实也不是那么坏嘛!”走出埃克森公司研究中心,代表团中有人这么说。于是立即有人呼应道:“你们不知道,在美国和西方,作为科学研究理论,是可以公开发表的,要不然诺贝尔奖为什么有那么多美国人得去了!”

“是啊,我们中国人其实也不笨,像钱学森他们为什么不能获诺贝尔奖,我看主要是我们的尖端科学家一直都是隐姓埋名地搞技术,有了成果也不会让外人知道谁完成的。也应该改一改了。太封闭了!”

“别瞎说!小心回去整你……”

于是谁也不再议论了。回饭店的车上,只见秦文彩在向团员闵豫悄悄交代着:“老闵,你是地质专家,这本书太宝贵了,你好好保管,回去我们就找人翻译出版……”

“明白!”闵豫接过《地震地层学》,双手紧紧地将书抱在怀里。

一本《地震地层学》和一门地震地层科学理论,对中国的石油工业带来的好处到底有多少,也许至今我们还没有人去总结过。但我所知道的是,在近三十年来中国新发现的石油资源中,有一半以上的技术突破靠的是地震地层学理论的功劳。比如,2007年国家正式对外公布的唐山南堡油田的发现过程,就是石油地质勘探专家们运用了地震地层学理论,在浅海滩的老探区进行了二次三维地震技术,实现了找油的重大突破,找到了一个等于当年大庆油田初期储量的20亿吨大油田。温家宝称南堡油田的发现,让他“兴奋得睡不着觉”,原因是:地震地层学理论的运用,可以使中国广大油田老探区都可能实现重大突破,因为南堡油田的大发现,仅仅是在一个只有1000多平方公里的小区域内实现的,仅南堡油田所在的渤海湾区域就有20多万平方公里的面积是与南堡油田相同的地质构造,那么按照相同的地震地层学理论与技术进行的话,中国的石油资源前景难道不是又有一个巨大的飞跃吗?事实上,中国除了南堡油田尝到运用地震地层学的好处外,已经有了长庆油田的新发现等巨大成果。

美国科学工作者的技术开放,让我们感到了人类知识成果共享的意义。这是后话。现在还是让我们回到1978年1月的那个时光,继续跟随中国石油公司代表团的行踪吧——

“世界发展太快了!简直不可思议!我们的技术人员还是用笔和尺在画画,人家已经都用卫星遥感技术了!”

“可不是,我们还挺保密的,可人家连我们计委大门口牌子上的毛主席语录都能照得一清二楚。唉,落后!落后真的要挨打!被人打了还不知道是怎么被打的呢!”

在美国专家运用投影技术、三维技术和遥感技术向中国石油公司代表团介绍美国技术时,那一幕幕实景实像的展示,尤其是美国专家毫不掩饰地将他们通过遥感技术拍摄的北京和中国重要基地影像展示出来的那一刻,代表团成员们目瞪口呆了:原来人家的技术已经先进到这个份了!他们根本不用到我们中国去,就已经能将我们那些所谓的“保密”单位尽收眼底了……

“这家伙,如果打起来的话,人家不是一打一个中吗?”

“可不,我们还蒙在鼓里呢!”

“看来,小平同志说得一点没错:落后就得挨打!”

“中国真得迎头赶上,否则麻烦就大了!”

眼见为实,代表团成员们越看越感觉心头的压力,他们个个内心充满了强国志愿。

14日、15日两天,代表团参观了埃克森公司的凯迪油田和休斯敦美国航天测控中心。最令秦文彩难忘的是在凯迪油田的参观:这是一个油气处理厂,可代表团全体成员开始以为走错了地方。“这不会是公园吧?”有人瞅着一路鲜花锦簇、干净整洁的厂区,悄然寻思着答案。“真是怪了,也没有气味,噪声也一点没有!”“可不,工人也就没几个嘛!”

“你们注意到没有?这里连放喷的火炬都没有!”秦文彩四处寻觅了半天,问孙敬文。

“我也觉得奇怪。你问问是怎么回事……”搞了几十年石化的孙敬文其实也感到纳闷。

一问主人才知道,他们采用了先进的轻烃回收技术,所以整个油气处理厂区看不到一盏“朝天灯”——中国石化人爱把明火炬称为朝天灯。

“得把这门技术学回去,既环保,又省下不少资源。”秦文彩向代表团的同行建议道。

可学的东西太多了。日程安排异常紧张:到了伯克特芒特后,代表团为了多学多看些东西,秦文彩与主人取得沟通后决定,代表团分成甲、乙两组,孙敬文带甲组,秦文彩带乙组。乙组直接乘直升机去海上钻井平台参观,甲组留在工厂参观车间。

秦文彩他们自己开始并不知道,他们的到来,在当时的美国尤其是在美国石油工业界引起了一场巨大“地震”。这是因为美国石油界一直是引领合众国工业与经济的火车头,从某种意义讲,美国的石油界还是整个世界经济的火车头。这个以输出技术和设备换取巨大利润的国家,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之后,他们的石油工业战略分为两大块:一是石油资源的获取;二是石油勘探开发技术。前者,美国在本土上的石油资源开发基本上搞得不多,主要在海外国家获取;后者,则大量输出,甚至基本控制了全球的石油勘探开发的技术与设备。说白了,就是把石油从国外拿回来,供全体美国人使用并适当储备起来;技术装备则由美国人供应全世界,赚足别人的钱。所以石油工业界的商人们见自己的政府向中国这个还处在睡眠状态的东方巨人开启合作之门时,他们赚钱的欲望被一下激活起来了!于是在中国石油公司代表团访美的那些日子里,秦文彩他们的一举一动,受到了全美所有石油工业界的商人们关注,特别是那些大公司,他们想尽办法接近中国代表团,一旦有亲近机会,必紧紧抓住不放,甚至表现出一些过头的媚俗。其实对资本家来说,这并不算什么,到手的钱不去拼命地抓住,那就是头等傻瓜!美国人的行为逻辑非常直接和简单,同时也极为执著和赤裸裸。

也许美国人已经摸透了中国石油公司代表团的意图,知道这个来自东方的未来石油大国正在酝酿一场波澜壮阔的石油工业革命,而且种种迹象表明,开发海上石油将是中国石油工业的一个新方向。海洋石油开发,必定需要海上石油钻井平台。伯克特芒特造船厂老板怎能放过一个好生意的机会呢?

“中国朋友们,我们老板为了让你们更好地了解我们厂生产的钻井平台,决定破例邀请你们到海上现场参观我们的钻井平台设备。瞧,直升机来了!”主人突然告诉秦文彩一行。

“时间不会很长的,而且保证安全!”正在秦文彩他们犹豫时,主人再次热情邀请道。

“去吧,既然人家把直升机都开来了嘛!”秦文彩临时决定道。于是乙组代表团成员迅速登上伯克特芒特造船厂的商务专用飞机,向墨西哥海湾飞去……

美洲著名的墨西哥海湾,是个神秘且曾经无比辉煌的地方,印第安人曾经在这里创造了令世人瞩目的玛雅文化,而墨西哥海湾又是世界著名的石油资源富区,现代海洋石油工业就是从这里开始发展直到当今的全世界范围。所有从事石油工业的人都知道这一点,所以秦文彩他们作为中国第一个石油工业代表团,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一个这样的学习机会。

中国的陆地石油工业从1907年延长油田开发出第一口油井之后,经过六七十年来,几代科学工作者和工程技术人员的努力,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克拉玛依、大庆和胜利等油田的发现,已经有了长足发展,不仅使中国摆脱了依赖石油进口的历史,完全满足了自我发展的经济需要,但海洋石油工业则在中国仍然处于非常初级的阶段。

作为担任石油部生产司司长相当长时间的秦文彩,非常清楚中国海洋石油所走过的历程,那几乎可以同战争年代“小米加步枪”的历史相提并论,而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的海洋石油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基本都已进入了“航空母舰”时代。

身临其境,秦文彩真正感到了中国工业与西方世界的巨大差距。

那一天,代表团成员们走出直升机舱门,踏上停泊在大洋之中的钻井平台时,他们个个都被眼前的情形震撼了——瞧这“航母”般的钻井平台,简直就是一座海上的不夜城。高高的平台,耸立在大海的碧波之上,至少有十几层楼高。那钻机旋转时,其轰鸣声震动四面海洋,可站在平台上你并没有感觉地动天摇,相反既平稳又安全。球场似的钻井台,既是一个工地,又同时拥有各种生活设施,工人和技术人员可以在这里生活几十天,甚至半年都不会感到乏味……秦文彩他们抵达海上平台时,正值傍晚,所以海面上一座座钻机平台,仿佛如同天空闪耀的璀璨星辰,相互在大海中交相辉映,组成了天地合一的海市蜃楼般的奇景,甚为壮观而神秘。

要是我们也有这样的“海上不夜城”该多好啊!秦文彩等中国石油人感叹着眼前的一切,联想着自己祖国的海洋石油工业——我们真是太落后了!落后不是几年、十几年,而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啊……

秦文彩的内心一阵深深刺痛。每当美国的石油专家问起“中国的海上找油什么时候开始的,现在是个什么水平”时,秦文彩和代表团成员们便立即会有种羞愧感。是啊,我们的海上找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现在又是个什么水平呢?没有人能真正回答得上来。

大约在3000多年前吧,我们的古人就有了精卫和哪吒在海上点油滚火轮的传说。秦文彩他们只能借这美妙的传说,来搪塞美国人。

噢?美妙!太美妙了!美国人听后满目惊诧,然后大笑,那笑声里显然带着很浓的嘲讽味道。

来到墨西哥湾,美国人告诉秦文彩等中国同行,美国是在1947年就首次在墨西哥湾成功地运用钢制钻井平台,钻出了世界上第一口海上商业油井的,并随之促使海洋石油工业风靡世界。

1947年我们中国在干什么?秦文彩一想:那时我还在晋南与胡宗南的蒋军部队展开生死搏斗呢!整个中国正在血流成河的大内战之中……还有谁去想着找石油的事?更不用说到海上找石油了。

“自1947年我们在墨西哥海湾用钻井平台打出第一口商业油井后,世界的海洋石油事业发展之快,超出了我们想象,尤其是我们在中东波斯湾连续发现海上大油田后,世界海洋石油业的影响几乎可以像一战、二战那样的战果支配着人类的发展命运……”美国人谈起由他们缔造的海洋石油业时,总是眉飞色舞,趾高气扬。

中国的海上找油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天在去伯克特芒特的路上,代表团中就有人问过这样的问题。

“唉,落后多了!”当时孙敬文团长重重地叹了一声,说:“我听张文彬说过,人家美国人在海湾一年打出几十口高产井时,我们的海洋找油还处在奇妙的幻想之中呢!人俊,我说得对不对呀?”孙敬文转头问李人俊。

李人俊直了直脖子,说:“没错。我第一次听人报告中国的海上有石油应该是在1956年……”

“1956年——那应该说也不算太晚呀!”代表团中有人听老部长李人俊这么一说,便兴致勃勃地围在他身边听着他讲述中国海上找油的那段“古老传说”——

“想听?那我给你们说说。不过,你们可能也许想象不到,中国的海上找油并不是我们石油部的人最早参与的,而是老百姓们!”李人俊卖了下关子,说:“文彩他们知道,我们的海上找油最早是从南海那边开始的。在海南西南有个突出的‘犄角’,那里有几个散落的小村寨,统称叫莺歌海渔村,离三亚那个‘天涯海角’不远,一二百里路。1956年当地驻军在那个村里放了一场电影,电影的名字叫《海上巴库》。巴库是苏联著名的油田这大家都知道,这部电影讲的是苏联在海上发现了一个大油田的故事。莺歌村的老百姓在看电影时看着看着兴奋了起来,说我们莺歌海面上也有冒黑油气泡的地方呀!这下热闹了!老百姓的话传到了干部耳里,干部们又将这消息报告了当地的盐场,盐场又报告给了广东省和我们刚刚成立的石油部。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后非常高兴,立即就向离莺歌村最近的盐场发了一封信,请求他们的勘探队帮助我们到海上取份油气样本。盐场很重视这事,因为当时毛主席曾经有过一个号召,要求全国各地群众踊跃参与报矿,所以盐场很快找到当地熟悉水性的渔民万来弟出海到那个冒气泡的海面潜水探情。万来弟没带什么装备,就戴了一副防水镜。在海底,他看到了一个石头缝隙里冒着油气,但取样挺难。盐场勘探队最后想了个法子:他们自制了一只漏斗,在漏斗上接一根皮管,然后将漏斗倒扣在冒气的地方,让油气顺着橡皮管子进入漏斗……油气苗的样本后来送到了我们部里。经化验,确认是油气,大伙儿非常高兴。当时的勘探司司长唐克就找到了正在北京石油学院参加培训的四川石油管理局的地质师马继祥,把摸清莺歌海油气的任务交代给了他。找马继祥是因为四川局找油气有经验。于是春节一过,马继祥便到了南边的莺歌村去了。后来小马在海军的帮助下,完成了对莺歌海油气苗的初步勘探,几个月后他拿回部里的报告我还记得有这样几句话:在冒气的地方,海底岩石坚硬,是第三纪的地层;海底裂缝走向110-120度,与海岸露头走向一致;采集的气体可燃,火焰蓝色,有硫化氢气味……这是典型的油气嘛!李聚奎部长和康世恩同志都很兴奋。1958年,余秋里部长来了,他很快听取了康世恩同志的意见,立即决定派出一支专家队伍前去莺歌海调查,这事与广东省陈郁省长一拍即合,所以我们的人立即动身去了那边,同样取得了一些成果。这年秋天,正在北京石油学院任苏联专家组组长的苏联乌克兰利沃夫石油学院教授、地质系主任司那尔斯基来到了莺歌海,我们部里也派出了勘探司副司长崔振东、北京石油学院地质系主任张更和地质研究院余伯良等专家陪同。司那尔斯基一到莺歌海听当地百姓说,晚上能看见海上一种美丽奇观——幽暗的海面上会出现一片片如萤火虫儿般在翩翩起舞的景象,于是便要求去海上观景。在海上,司那尔斯基真的看到了大片大片的‘萤火虫’——那‘萤火虫’像海空流星一样,闪闪发光,还似乎能飞动。苏联教授兴奋地大叫:‘太美妙!太美妙了!’司那尔斯基通过这次考察回来,作了一个令我们万分鼓舞的断言。他说:波斯湾和墨西哥湾是两个‘石油极’,中国的南海也可能是另外一个‘油极’。什么叫‘油极’你们都知道,就是世界超大级油田!”

“后来我们在莺歌海打出大油田了没有?”代表团中几位在西北工作的同志迫不及待地问道。

李人俊摇摇头,瞅瞅孙敬文和秦文彩等人,颇为失望道:“后来我调到计委了,石油部的事就不太清楚了。”

“秦司长,你说说,后来到底啥结果?莺歌海有没有大金娃娃嘛?”有人缠住秦文彩了。

秦文彩苦笑了一下,说:“如果在莺歌海抱到了大金娃娃,我们可能就不会来美国了……唉,可惜啊,我们也没那本事哟!”

这话,一下让团员们感到很泄气,再也没有人重提此事了。

其实秦文彩心里苦啊,前些年他从四川“牛棚”里出来,受命赴阿尔巴尼亚指挥了一场油井灭火战斗后,算是获得“解放”。后被余秋里留在北京,在当时的燃化部“油开组”任组长,参与了当时全国石油生产与规划的全过程,所以十分清楚中国海上找油的艰苦与辛酸历程。中国的南海、东海和渤海湾有油的事实早已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时被我国自己的石油部门和地质部门所证实,但由于我们自己没有海上勘探石油的基本设备,其工作进展基本处在停顿状态。中国的海上石油勘探靠的啥设备?秦文彩知道。1960年,石油部在莺歌海打的第一口海上勘探井叫“英冲井”,用的竟是一艘方驳船装上陆地用的那种最简陋的“三角井架”打的一口井,该井水深15米、捞得原油150公斤。这就是被石油人戏称的“中国海洋石油第一吻”。1964年,在石油部和广东省及南海海军的共同努力下,用两个500吨浮筒作基础,上面连接钢架制成的一个宽17米、长22米的平台,这就是中国的“南海一号”。它后来打的“海一井”,就是中国人第一次用自己设计的海上钻井平台,第一次按照严格的科学程序进行的海上石油勘探。康世恩后来常说的“中国海洋石油靠的是两个筒筒起家”,指的就是这个。南海石油勘探后来一直延续进行着,但因南边的战事连绵不断,加上我国的海上勘探设备和调查装备都不能适应海洋石油勘探的特殊性,所以一直到“文革”结束时,整个中国海洋石油事业仍没什么进展。

在另一个海域——渤海湾的情况与南边海洋勘探的进展相差无几。一句话:中国的海洋石油勘探设备太差,根本无法实现大的突破。甚至有外国专家断定:中国即使能在大陆上找到大庆这样的世界级油田,而海上找油则还需要沉默一个世纪。

一个世纪?秦文彩和中国石油人以前听人说这样的话时,会有种愤怒和不服气的感觉。可现在当他们站在墨西哥海湾的现代化钻井平台,看着灯火辉煌、如梦如幻的异国“海上石油城”时,他们内心的震撼远远超过了原先的想象:是啊,中国的海洋石油技术和装备真的同先进国家差距太大了,这差距或许不到百年,但至少也有50年、80年啊!

秦文彩的心头有些隐痛,同时又有几分庆幸:党和政府终于让我们出来看一看这个外面的世界了!

只有认识世界,才能改造世界。这是毛主席说的。

“小心!”突然,一阵强劲的海风在墨西哥湾卷起,钻井平台上顿时听到骇人的呼啸声。“快进舱内去——”有人在大声喊着。秦文彩等中国代表团成员迅速被引到风平浪静、气暖融融的舱室。当秦文彩隔着玻璃窗口再回头向大海看去时,除了掀天的巨浪外,什么都看不到……

“好可怕!看来今晚不能与孙团长他们会合了!”代表团中有人颇为忧心地对秦文彩说。

“十分抱歉,没想到天气会变化得这么快!”美国客人觉得很过意不去。

秦文彩连声说“没关系”,其实他内心巴不得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有一夜的时间在人家的海上平台,也许终生受益。“李先念副总理不是让我们出来学点真东西吗?既来之,则安之。”秦文彩对几位团员说。

“老秦,风浪太大,大伙儿实在受不了了……”有个团员一边拍着胸口,一边艰难地走到秦文彩面前说。

秦文彩笑了,忙说:“大伙儿都是第一次到海上,晕船肯定难免,你们就好好休息去吧。”

“那你呢?”

“我?哈哈,放心,两三个月前我在渤海湾经历的那场风暴不比这弱!”秦文彩轻描淡写地说了句。

“是啊,老秦是海上的老把式了,我们哪儿能跟他比?”大家一个个甘拜下风地离开秦文彩,迅速到了主人安排的休息室,苦熬着痛苦的一夜……那一夜,确实可怕,就连“老把式”秦文彩都觉得有点恐怖——巨大的钻井平台,在飓风和海浪的折腾下,不时发出“咝啦——咝啦——”的响声。

“走,我们去找船长聊聊。”秦文彩对翻译姜顺源说,随后他们一起来到钻井船的餐厅。

“欢迎欢迎!”船长见中国朋友要跟他聊天,格外高兴。他对秦文彩能够适应海上钻井台的飓风感到有些意外:“你的同事们都倒下了,可唯独阁下平安无事,了不起啊!”

翻译告诉船长,秦是中国很出名的石油系统的领导干部、同时也是钻井现场的灭火专家、指挥和经历过海上抢险战斗时,老船长立即竖起拇指连夸:“OK!”

秦文彩谦和地摆手,说:“中国的海洋石油工作基本上处在刚刚起步阶段,要好好向你、向你们美国学习。”

“其实海洋石油勘探,从地质工程上讲,跟陆上差不了多少,可海上的钻探施工难度就要大得多了!你看,我们这么大的钻井平台,一旦遇上风浪,就像一只竹篮子漂荡在海中,说不准就会被冲倒、冲垮……”船长的年岁其实比秦文彩小不少,也就是四五十岁,但从他一脸深深的皱纹和那张黝黑的脸庞上所显露的自信,可以看出是位多年与墨西哥湾的海浪厮杀过的“老把式”了。

秦文彩一边听老船长聊着墨西哥湾的种种传说和石油开采的往事,一边不由想起自己在渤海湾的那一次海上经历——

这是1972年秋天的事。有一天秦文彩突然接到部里的指令——他已经习惯于这种突然的指令,早在川中担任矿务局局长时指挥过那场特大的扑灭井喷事故后,他竟然意外地成了石油部的“灭火专家”,哪里一出现井喷一类的事故,“找秦文彩”差不多成了石油部上下的一句专用语!这次秦文彩接受的任务不一样,是因为井喷发生在海洋里作业的钻井平台上,而这一次抢险也让秦文彩知道了海洋钻井平台和海洋打井是怎么回事。

那次井喷事故是我国自行研制的第一台海洋钻井平台——“渤海一号”,在渤海湾“渤井17号”施工时突然出现的。当时平台上有六七名石油职工,加上“渤海一号”钻井平台本身设计上的缺陷,井喷后舱内迅速囤积了大量海水……在石油人的生命和国家财产面临一场浩劫的紧急关头,秦文彩又被调来指挥这场特殊的海上灭火战斗。

这可怎么办?当秦文彩乘着一艘油水运输船火速赶到大海中的钻井平台时,他心头不由得一阵紧张:如烈马呼啸的油气,挟带着泥浆,喷射半空,然而又如雹子般倾盆而下,溅打在平台的甲板上。钢铁的甲板和钻杆,此刻犹如橡皮软面一样,发出阵阵尖利的咆哮……眼看着几十名被困的石油战友处在生死关头和国家财产面临最危急的时刻,秦文彩的心顿时悬了起来——海上制压井喷远比陆地要困难和复杂得多!

先不说从何处下手,仅在准备灭火的油水船上颠簸一天就够受的了。俗话说:海上无风三尺浪。第一次出海,秦文彩感觉自己的双脚就是不听指挥,船来回一摇摆,五脏六腑就跟着翻跟斗……那难受劲儿使你只有一个想法:吐!直想把肠子吐个精光。

经过数小时的拼搏,油水船总算靠近钻井平台。可当秦文彩探头往钻井平台一看,他一下傻了:整个钻井平台被裹在黑色世界里——黑雨、黑浆、黑雾……而且从地底下呼啸而出的井喷仍在不停地加剧这黑色世界!

厚厚的油污将平台的每一寸地方都粘得又腻又滑。钻井队长好不容易将秦文彩从船上拉到平台,结果稍一松手,就滑了个四脚朝天,好在他早已里外上下成了“非洲人”,所以再摔几跤也无异样。

“那一场井喷,我们用了七天七夜才控制住……中间到底想了多少法子,连我自己都记不住了。总之能想到的和没有想到的,啥法子都用上了,还算我运气好,最后几十名平台上的职工得到了安全转移,‘渤海一号’钻井平台保住了。”秦文彩平静地告诉我。

也许正是这次特殊经历,秦文彩此次在墨西哥湾能够意外地与世界上最先进的海上钻井平台的老船长聊天,显得格外专心——

“海上钻井,是不是最怕大风?”

“当然。我们也怕风,墨西哥湾的海风一旦吹起来,就像烈马一样,难以驯服。”老船长与秦文彩一问一答。

“如果飓风来了,平台又无法抵御时,你们怎么办?”这是秦文彩最为关心的。当时“渤海一号”的成功救险,某种意义上讲是靠了老天帮忙——几天后海风平静了。现场指挥的秦文彩比谁都清楚:如果那次飓风不停,他秦文彩再有能耐,也无法实现“人定胜天”的结果。可那时上级的命令非常清楚:人不死,井喷要压住,钻井平台要保住!在那七天七夜的激战中,多少次秦文彩心想,除非老天保佑,否则不可能人、井、机三样都保下来。最后确实是老天保佑了他。

“我相信,一旦遇上大风,墨西哥湾的上帝也不会保佑你们的。”秦文彩想弄明白美国人是如何来实现事故过程中的人、井、机三保的。

船长耸耸肩,双手一摊:“这很简单,我们不会有这样的问题。大风来了,我们停止作业,撤人!”

“撤人?”秦文彩心中顿时冒出一个“国家财产怎么办”的念头,喔,他们的财产是资本家的,可资本家也不会不珍惜这价值一两亿的钻井平台呀!“那……井台怎么办?”他的眼睛盯着比自己年轻的船长。

“船嘛,当然是交给上帝了!”船长一脸轻松地回答道,好像井台与他毫无关系。

“美国和西方的石油公司都是采取股份开采石油的,他们的设备也都是投了保险的,一旦井船发生沉没事故,其损失完全由保险公司承担,业主根本不用担心什么。”翻译悄悄向秦文彩解释道。

原来如此!可、可我们一直奉行的是“人在,设备在”啊!结果一旦遇上不可抵御的自然灾害时,通常人也没保住,设备更不用说了,统统去见上帝了……中国和西方在经营制度与管理理念上的差异,真可谓天壤之别啊!

“过去我们从不提以人为本的思想,其实从这一次夜访西方石油公司的船长后,我的思想上深深地烙上了搞石油、尤其是搞海上石油,必须坚持以人为本的思想。”我在采访秦文彩时,老部长反复讲了这句话。他同时也一再感叹如今以胡锦涛为总书记的党中央提出的以人为本的治国理念之英明正确。

墨西哥湾的那晚,船长见秦文彩对西方海上勘探的这种“三方责任”管理模式特别感兴趣,于是便进而介绍道:他们所属的钻井公司,作为一个专门从事钻井作业的承包商,主要为石油公司提供钻井作业服务。至于其他相关作业的支持保证,则由多家不同的专业承包公司来完成。合同是唯一联结各个专业服务公司的纽带。这其中,合同就是法则,就是作业的最高指令、管理目标与作业标准。效益则是石油公司以及相关专业承包商追求的终极目标。

原来如此!秦文彩猛然感到自己国家多年来在石油勘探和管理上一些经常无法回避的问题和没有效益的症结,墨西哥湾的海洋上一下找到了“通道”!

这就是资本主义的先进管理机制?这样的管理机制为什么不能为我社会主义事业服务呢?难道先进的东西不属于全人类的文明范畴?秦文彩的脑子搅成一团糨糊……

船长继续说着:“我们的井是石油公司投资的,钻井船和钻井队是承包商雇来的。不仅如此,钻井工程设计、技术服务、海上配餐,都有不同的承包商。”

这承包商这么厉害啊?他们能包起那么多事来?在我们中国,倡导的是一盘棋思想,而且是天经地义的运作方式,并且认为这是最出力量、最出效益的“法宝”!我们不是常说,石油工业,钻井就是龙头,地质研究、材料供应、后勤保证必须围着钻机转!各行各业都要拧成一股绳,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才能生产出“社会主义效益”吗?这、这资本主义却采取分而治之,怎么比社会主义的一盘棋更出效益呢?

秦文彩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我们的石油公司和承包商都是有严格的合同的,承包商要是没有按照合同履行,业主都可拒付承包费或处罚承包商。因此承包商都会千方百计按时按质做好工作,不用你催促和一遍遍地检查,他们不敢怠慢,怠慢了就是自己砸自己的饭碗!”船长娓娓道来。秦文彩听得如痴如醉,有时甚至还不敢相信是脚踏在墨西哥海湾。在中国石油战线工作了许多年,尤其是在“油开组”任职的那些年里,他秦文彩对中国石油开发与勘探过程及管理方法了如指掌,中国的以生产调度为中心、以石油钻井为龙头的习惯做法,早已成为一种传统经验和不可动摇的工作制度。而这一天一个西方世界的石油钻井船船长的话,让他内心卷起了滔天巨浪——这对过去留存在自己内心的那些自认为完整和成熟的“红色经典”,顷刻间出现了动摇与疑问……太不可思议了!大千世界,路路通天堂,可走的方式则完全不一样啊!

邓小平同志在科学大会上说的“认识落后,才能去改变落后。学习先进,才有可能赶超先进”,是不是就是我们这次出国访美的一个针对性话题?秦文彩心头的疑团渐渐有些明朗起来……难怪中央对“中国石油公司代表团”访美如此重视!李先念同志一再指示说,“应派懂得的同志去,真学点东西”!

墨西哥湾的一夜海风,让秦文彩获得的意外收获非代表团正常安排中所能学到、听到和看得到的。美国石油公司经营海洋石油开发的理念、模式、体制,甚至包括工人在钻井平台的倒班休息、吃喝玩乐……总之,一切的一切,对秦文彩这位日后执掌中国海洋石油工业船舵的“中海油”老总来说,意义可谓太大了!

“文彩,你们没事吧?这一夜可把我们急死了!”第二天,当秦文彩带着乙组的代表团成员,从直升机上回到岸头时,身材高大的孙敬文双手抱住他便问。

“没事呀,海上风太大,我们就在船上住了一夜……这不,我们全都平安归队!”满载而归的秦文彩心里高兴,根本没有体会到团长孙敬文这一夜是怎么度过的。那会儿出国,别说在美国,就是在“兄弟”的社会主义国家,如果你单独行动一两个小时,弄不好就可能是很大的“政治问题”。

18日,中国石油公司代表团到达路易斯安那州的威尼斯市。这一天,美国另一个著名的石油公司——海湾公司邀请秦文彩他们到海上采油平台参观。

这是中国石油人第一次看到国际现代化近海石油勘探开发作业方式:在一片开阔的滩涂地上,一座座高耸云端的井架倒影在碧波荡漾的海面上,这里的油田施工,完全与中国石油人想象的不一样,其入口处是一条人工开挖出的小运河,再在预定的钻井处挖一个同钻井船一样大小的水池,靠水的浮力把钻井船和钻井设备拉到井位,钻井船则坐在水池的基底上就可以打井。不用插桩和打桩,打完一口井,再把钻井船从人工运河内拖出来。“这方法经济又安全,完全可以用在我们的北部湾和渤海湾的浅滩上。”秦文彩用手捅了捅邓礼让,问他行不行?“好方法!回去我们就试!”邓礼让连连点头。

19日,代表团再次分成两组,目的就是为了利用有限的时间多学点东西。这一天孙敬文带领的甲组到达拉斯,参观考察美国国民供应公司的钻机配套制造厂、核实验室、岩芯实验室以及埃克森石油公司的得州东部油田。秦文彩继续领着乙组成员,乘飞机到了巴特斯维尔,接待他们的是菲利普斯石油公司。总裁杜斯先生亲自设宴招待中国客人,对中国同行做出非常友好的欢迎。菲利普斯石油公司是美国“石油七姐妹”之一,在石油勘探技术方面一直处于世界领先地位。主人邀请秦文彩他们参观了公司的研究中心。该公司所拥有的先进的遥感遥测技术,不亚于前几日《地震地层学》对中国石油人的震撼。秦文彩对这项先进的技术更是兴致勃勃,因为他长期在四川找油,对复杂的地质情况,如果运用上遥感遥测技术,地下情况的准确判断就完全不是中国找油人那种“瞎摸瞎撞”!

“遥感遥测资料运用的是卫星航拍技术,它可以将地球上的任何物体看得一清二楚。看,这是你们的北京……再放一个局部,你们看清了,那是什么地方?”公司技术人员一边放着幻灯,一边问秦文彩他们。

“这不是我们三里河的计委大楼嘛!”代表团成员中有人发出惊呼。

“对。你们再看看,这是什么?是你们的故宫!是故宫的大门……”美国人在炫耀他们的技术。而让中国人感到吃惊的是:人家竟然能通过这样的遥感技术,连我们伟大祖国心脏中一向认为是最保密的地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当时秦文彩和中国石油公司代表团的同志心里非常清楚一点:美国人怕激怒中国人,所以有意将卫星航拍下的中南海照片没有放出来……

现代科学技术太了不得啦!世界都变小了!

可不是,人家早已连我们的部长和主席开什么车都能看得明明白白了,我们还一直以为啥都得死保密呢!

简直是自欺欺人!

代表团从菲利普斯公司出来后的一路上,许多人沉默了……秦文彩知道,大家内心受到的震动和刺激太大了。中国确实落后了!落后了不是一截,而是一大截!

“怎么样,几天下来,有所收获吧?”1月28日,中国石油公司代表团再次被主人领进华盛顿的白宫内。明显带着几分得意和傲慢的美国能源部长施莱辛格叼着吸雪茄的大烟斗,出现在罗斯福厅内。他向中国客人询问着,随后又鼓吹了一通美国石油技术如何如何有实力和他们十分愿意给予中国石油同行的合作帮助之类的话。这一幕,秦文彩印象深刻。

“听说这位能源部长以前做过美国的国防部长?”闵豫悄声问秦文彩。

秦文彩点点头。

“这美国佬让国防部长来当能源部长,其用心不一般哪!”闵豫的眼珠子直盯着满脸含笑的施莱辛格,不轻不重地私语道。

还用说,人家把能源当作称霸世界的核心武器嘛!秦文彩心里补了一句。

当晚,中国驻美联络处宴请了自己国家的石油代表团。

“……美国一些大石油公司为什么积极地和我们拉关系呢?我们初步分析,可能有三个原因:一是他们估计八十年代苏联将由石油输出国变成输入国,美苏争夺石油的斗争将会越来越激烈;二是美国油源紧张,去年生产原油4.6亿吨,却消耗了9.2亿吨,预计今后消耗量还要增加,极力想稳定国际油价并寻找油源;三是美国经济萧条,一些大公司急于为他们的技术、设备、资金找出路。

我们回国后,经过研究,认为在坚持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原则下,以平等互利的贸易方式,直接和美国一些石油公司在勘探开发方面建立商务关系,利用他们的技术和设备,加快我们的石油发展,对我们是有利的。但不能采用他们对巴西的方法。我们的具体意见是:

一是为了加快海上石油勘探和开发,建议和美国的石油公司按我方条件进行接触。我们的条件是:在我确定的海域内,雇用他们的技术人员,由他们供应设备、材料,提供技术,进行勘探开发,所需费用按低利延期付款办法偿还。我们可以用一部分原油,按还款时的国际价格作价支付。

二是为了加快新疆南部油田、青海柴达木油田的勘探开发,需要从国外引进勘探、钻井、采油和运输的全套设备和器材。为了尽快地建成四川年产300亿立方米天然气的生产能力,要从美国引进集气站、压气站和气体处理厂的成套设备。为了加快大庆油田地面集输流程的改造,为30万吨乙烯提供原料,需要从美国引进原油稳定和气体深冷分离的全套设备。

以上报告,请中央领导们审议、指示。

“……我的汇报完了。”

孙部长汇报完啦?秦文彩的精神一激灵,连忙直起身子,将思绪一下拉回到了人民大会堂。他抖了抖精神,伸长脖子往主席台看去……

“人俊同志有没有补充啊!”华国锋在说话。

“有。我补充几句。”李人俊说话了。

秦文彩和宋振明等几位石油部的人相互使了个眼色,脸上露出了一丝旁人看不到的喜色,因为这都是事先准备好的,今天的会,石油部的人目的非常清楚:伸手向中央要政策!要钱!怎么个要钱法?自己人说没力量,旁人说最有力。李人俊既是中国石油公司代表团的副团长,又是国家计委副主任,他出来为石油部说话要钱、要政策,远比石油部自己人说话硬气。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样的情况是,李人俊的话比康世恩的话还可能管用。石油部的人对李人俊太放心了,因为李副主任是老石油部人,尽管像余秋里副总理一样,离开石油部多年了,但李人俊对石油部的“交情”不用说谁都清楚!

果不其然。李人俊的话让秦文彩和宋振明等石油部的人听得津津有味:“我们知道,美国的资本家都是做大生意的,有的是钱!可我们现在是没有钱。国家建设各行各业现在都等着上马,石油问题会越来越成为国家建设需要的主要能源。开采海上石油看来是我们扩大石油发展的方向,而海上石油开采没有先进的平台设备肯定是不行的。怎么办?我看石油部提出的几条可行。日本、德国怎么翻身的?日本就是用外国的钱,买外国的技术,10年翻身,还超过了西方世界。西德也是这样做的,他们都是没有原料的。我们的优势比他们好,我们有资源,积累快,来得就快!原油上到2.5亿吨不是没有可能!如果能搞得快点,多出口一点原油,什么账都还清了!要下大决心,一年现在给石油部13个亿投资是不行的,100亿也搞不到2.5亿吨油!”

痛快!李人俊的话把石油部人想说的话,一股脑儿全都说了,而且句句直截了当!

秦文彩看到宋振明的脸都激动得有些红了。

“好吧,我看今天就要把一些问题定一下。叶帅,你看呢?”华国锋有些疲惫地征求坐在旁边一动不动的叶剑英,“是不是就在这里简单吃点东西继续开会?”

“好的。”叶帅依然不动声色地轻轻点点头。

秦文彩发现,中央领导的便餐十分简单。“有点像现在的盒饭。不过每人用的是一个端盘,上面有几种菜和一点主食。非常俭朴。”秦文彩对三十年前的那顿便餐,记得清清楚楚。“大约半小时后,会议继续进行。接下去主要是中央领导发表各自的意见,华国锋讲了一些话,但能感觉到他是在请叶帅和先念同志拿主意……”秦文彩说。

叶帅说话了,这位在1976年的历史关键时刻,直接领导了粉碎“四人帮”的元帅,在中国改革开放初期,一直是最重要的决策人物和邓小平的有力支持者,他的话让石油人激情澎湃,热血沸腾——

“我们搞了多年建设,深感高度现代化的国家势必要解决能源问题。有了能源,机器才能转起来,物质财富才能生产出来。”叶帅说,“苏美两国争夺能源,一天比一天严重。现在苏联先上了一着,在中东和非洲的许多地方,把美国挤掉了……因此,我们发展石油工业,美国人是支持的。而且我们的东海、南海和渤海湾,有丰富的石油,美国对此是了解的,所以他们出于自己的战略目的,对我们的代表团访问很重视、很热情。他们现在是有求于我们,我们要抓住这一点,认真研究与他们的合作方式。我看引进设备啊,请他们的技术人员一起来合作开发海上石油啊,是可以的嘛!只要不影响主权,认准了就做!过去我们落后了,现在中央确定了在本世纪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就要急起直追,一天要做一个月的事情!”

“哗——”叶帅的话引来四起的掌声。秦文彩他们几位石油人更是把手掌都快拍痛了。

“石油部的报告我看了两次,写得比较好。我同意这样搞。”李先念在叶帅表态后也发表了十分肯定的意见。

“哗——”又一阵热烈的掌声。

要知道,那是1978年初啊!新中国的国门自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与原苏联合作时有所开启外,似乎没对谁开启过,没有。而1978年的春天,以叶剑英、邓小平等为首的主持中央工作的领导们,现在决定要重新打开国门,批准和同意石油部“在指定的海域,购买外国设备,雇用外国的技术人员,用分期付款的方式和所采石油偿还其投资,来进行我国的海上石油资源的开发”,这是何等的高瞻远瞩!这是何等的英明决策!

石油部的同志清楚,这回开启的国门,是面向西方——那个与新中国势不两立了几十年的“美帝国主义”喔!

“喂喂,石油部的同志留一下!”会议一直开到晚9时多。在送走中央领导后,康世恩显得非常激动地叫住与会的石油部同志,让孙敬文他们围在他身边,说:“老孙,立即给美国人发邀请信!”

孙敬文也在一个劲地笑,他用手指指身边的秦文彩:“就让秦文彩去吧!”

“好!文彩,我们分别请,请他十家八家来!”康世恩越说越高兴,“南海、渤海湾都可以搞。我的意思是,先在渤海湾搞个三四百万吨原油出来!”

“这段时间大伙儿都说,中国的科学春天来到了!我看,我们石油人的春天也来到了!中国处处皆春天啊!”秦文彩看自己的老部长康世恩好久没有这么兴奋了。

是啊,中国石油的春天到来了!中国要处处皆春天了!那天,走出人民大会堂的那一刻,秦文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转向天安门……啊,天安门宏伟壮观,那里有扇巨大的国门正在徐徐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