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奋起 第七章 最初的烈士

战死者

一个热血青年,一介书生,一颗中国心,一身英雄胆,闯到被日寇派来镇压群众的一连伪军的连部,慷慨陈词,讲到激昂处泪流满面,伪连长及其部下哑口无言。

提起磐石游击队队长孟杰民,笔者眼前就是这样一幅场景,挥之不去。

牺牲时只有二十一岁的孟杰民,和在他牺牲十天后战死的政委初向辰、继任队长王兆兰,都是磐石县人,磐石中学学生,王兆兰和初向辰比孟杰民大两岁。“九一八”事变后,他们几乎参加了磐石地区的所有反日活动。而作为黑土地上最早的一批武装战士,孟杰民还参加组织营城子伪军哗变,获得18支步枪——这是磐石游击队得以成立的最重要的物质基础。

写于1940年12月20日、注明为“团部以上干部”(应为“团以上干部”——笔者)的《抗联第二路军(应为“第一路军”——笔者)第二支队历年牺牲干部统计表》中,第一个就是“孟总队长”,即孟杰民,“略历”一栏里写着下面的文字:

盘(磐——笔者)石中学毕业,于一九三〇年参加党作城市工作,于一九三二年参加游击队最善言善战。

由于种种原因,中国反法西斯战争中的无名烈士,数量及比例可能会高于其他国家。而由于后面将会一一说明的种种原因,即便是后来八年抗战中的无名烈士,东北也肯定会远远高于关内的同期比例,更不用说这个时候了。我们今天能够知道“孟杰民”、“初向辰”、“王兆兰”这样一些先烈的姓名,是因为他们杰出的历史地位和贡献。除此而外,这些无愧于黑土地的先人留给我们的,甚至赶不上今天的一些简历表中的内容。

我知道他们的坚定、刚毅、果敢,却不知道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和前面写到的王永江等人,本来可以当师长、军长,却过早地牺牲了。在东北共产党人十四年抗战中,他们是最初的烈士,就像刚跃出堑壕就中弹倒地的战士。

那时,正是滴水成冰的腊月,正值青春年华的健壮的身躯,扑拥着生养他们的黑土地,红的雪,热的雪,铺映着冰天雪地的抗战之路。

前面说过苏区保卫战,现在让我们尽量地走近一次。

渔郎村是和龙县委机关所在地,有几十户人家,由县委直接领导的一个游击中队驻守在这里。队长金世,身材高大枪法好,政委人称“金嫂”——不知道一个大男人怎么得了这么个外号,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1933年2月12日清晨,枪声划破山野的寂静,在冬日干冷干冷的小北风中显得格外响亮。这是哨兵鸣枪示警,敌人来了。

敌人是从南边扑上来的,300多人的样子,其中黄糊糊的鬼子有百来名。轻重机枪刮风样啸叫,炮弹在村子里咣咣爆炸,掀起几米高的泥雪柱子。朝鲜(族)人家都是稻草房,一打就着,有几家已卷起腾腾烈焰。

县委书记崔相东组织县委机关和群众向山里转移,队长金世和政委“金嫂”指挥游击队阻击敌人,掩护县委机关和群众转移。每次都是这样,立即行动,不用多说一句。

金世带领两个队员,奔向西山沟去抢占制高点。“金嫂”和几个队员占据村南一座大院,利用院墙作掩护,向敌人射击。敌人成散兵线攻击,黄糊糊的鬼子,蓝灰色的伪军,在白皑皑的雪地上特别显眼。那雪地尺把深的积雪,深处没膝,跑不快,易于射杀。只是游击队子弹少,只能放近了打,又人少枪少火力弱,一下子打不住,敌人就可能冲上来。

中队部的房子被打着了,几个队员从浓烟烈火中冲出来,在门前菜地里的雪地上把身上的火滚灭,到街对面的房子里坚守。房子又着火了,女队员元熙淑掩护,小队长李九熙背着伤员冲出去,指挥大家这家串那家地战斗。后来子弹打光了,敌人也冲到近前了,就与敌人拼起刺刀,几个人全部战死。

李九熙二十一岁,中等个头,长得秀气,朝鲜舞跳得美极了,演戏扮演小媳妇更是以假乱真。曾经男扮女装,深入虎穴,打死一个班的敌人,背回8支步枪。

三个多小时过去了,渔郎村烈焰腾腾,村里村外枪炮声不断。政委“金嫂”将块红布拴在步枪准星处,举向空中摇晃几圈,意思是可以撤了。在西沟制高点上阻击敌人的队长金世,用同样的方式回答:你们撤,我们掩护。

一个中队近30人,有10个人没撤出来,都牺牲了,包括队长和政委。

县委书记崔相东指挥县委机关和全村百姓撤退,有个老人跑不动,他就扶架着老人,落在后面。赤卫队员刘亿万和女少先队员车贞淑见了,回来相帮。先是刘亿万中弹,崔相东也被击中腹部,车贞淑是被鬼子用刺刀挑死的。后来人们找到他们时,车贞淑还有口气,两个耳朵被割掉了。

人称“渔郎村十三勇士”。

一个叛徒能坏多大事

1933年10月4日,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一天朝鲜(族)人家都要做“打糕”。这是朝鲜(族)人特有的一种食品,把糯米蒸至八分熟后捣烂,黏黏糊糊地摊平了,上面撒上芝麻、豆面,再蒸一下,切成块状就成了,味道好极了。

李在德的母亲这天起得很早,还找来同学石光信、孙明玉,帮着忙活做打糕。因为汤原中心县委要在她家开会,研究组建游击队。汤原游击队已经拉起来两次,都失败了。

没有任何要出事的迹象。李在德老人至今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很亮。天黑前收拾停当了,她还和两个同学佯装玩耍,到村外转了一圈儿。母亲仍不放心,又亲自出去转了半个时辰,回来后才把块表示“平安无事”的白布,沾湿了晾在门口的柴垛上。

天放亮时,日本宪兵和伪警察突然将村子包围,挨家挨户抓捕青壮年。这时县委会议刚刚结束。同时被包围、搜捕的,还有格节河、校屯。共约300多青壮年男女,都被带到鹤立镇日本宪兵队,关在个大仓库里。

前面说过,红地盘的人心齐,谁也不给敌人指认共产党员,都说不知道什么叫“共产党”。

敌人把叛徒李元珍找来对质。

李元珍是李在德的同学,开头表现挺积极,还入了团,却总让人觉得虚头巴脑的。李在德一表人才,李元珍就向她求婚。那时乡下十五六岁的女孩,就算大姑娘了。李在德当面拒绝了。李元珍不死心,又托人上门说媒,又被母亲一口回绝了。李元珍家是富农,“北方会议”后搞土地革命,触犯地主富农利益,一家人搬去鹤立镇,没想到竟投靠了日本人。这小子毕竟是个团员,对党团情况多少知道些,或是有所耳闻。

汤原中心县委书记裴治云,县委组织部长兼团县委书记崔贵福,县委委员、妇女主任金成刚(李在德的母亲),还有9名党员、团员和积极分子,被李元珍指认出来。

一个叛徒能坏多大事?

“上大挂”(把人吊起来),压杠子,灌辣椒水,最难以承受的是往指甲里扎竹签子——十指连心哪。昏过去,醒过来,一天死活几次。叛徒没出面指认前,都说俺不知道什么叫“共产党”,现在连有的团员也说俺就是共产党。再问党组织情况,一个个铁嘴钢牙,有的说,小日本子,你做鬼梦呀。有的说,俺什么都知道,就是不告诉你们这帮畜生。

那天帮李在德家做打糕的两个同学石光信和孙明玉也被捕了,还有几个团员,都是十六七岁的青年男女。宪兵鬼子把他们单独关押,搬来一台留声机,放些哼哼呀呀的情呀爱呀的歌曲,企图软化他们。任是留声机怎么唱,没人为之所动。

如今,鹤立镇东北原供销社的院墙边,矗立着一座纪念碑,上面嵌刻着裴治云等12位烈士的姓名。

日本鬼子担心群众暴动,在那儿挖个大坑,偷偷地把他们活埋了。

被自己人杀死是个什么滋味儿

延吉县游击队政委朴吉,原名朴润衡,1896年生于朝鲜咸镜北道,1914年随家迁至中国延吉县。之后,在延吉县太平学校任教,参加支援朝鲜“三一”反日运动,到朝鲜独立军在汪清创办的士官学校学习,毕业后即参加独立军的反日战斗。1920年随独立军退入苏联境内,参加朝鲜共产党。1925年返回延吉,受组织委派做群众工作,在长财村组建“高丽共产青年会”,发动群众阻止、破坏日本修筑天图铁路。1929年秋,又到敦化、额穆农村工作,建立“农民协会”、“反帝同盟”。1930年9月1日参加中国共产党,是延吉游击队的主要创始人之一,被打成“民生团”杀害。

与朴吉在延吉游击队搭班子的队长朴东根,崔相东牺牲后继任和龙县委书记的金日焕,还有前面写过的金圣道,其人生经历及被打成“民生团”的经过,与朴吉大体相似。而金日焕在群众公审大会上被宣布处决时,群众和义勇军官兵喊叫起来,说他是好人,不是“民生团”,要闹事的样子。不得已,肃反委员会答应释放金日焕,却又秘密地将他处死了。

比朴吉小六岁的金圣道,也是咸镜北道人,也是个老资格的革命家。少年时代随父到苏联滨海边疆区,后迁入珲春县大荒沟,1921年考入龙井恩真中学,开始接受革命思想,并加入朝鲜共产党,193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担任珲春、延吉县委书记,积极开展反日斗争。任特委组织部长后,和童长荣一道为恢复、发展东满党组织,创造4县游击队,开辟根据地,做出了重要贡献。

在被害达2000人左右的“民生团”中,笔者之所以选择上述几个人,因为他们都是久经考验的老干部(虽然年纪不算大),理所当然在“最好的同志”之列。

那么,“最好的同志”,怎么反倒成了最可怕的“敌人”呢?

有老人说,一些人再疯,再吃错药了,也知道自己不是“民生团”,也能清楚自己身边的一些人不是“民生团”。那怎么才能把那些人的疯劲煞一煞呢?把那些最坚定、忠诚、可靠的人也咬成“民生团”,那些吃错药而操生杀大权的人,是不是就能寻思寻思、清醒清醒呀?再把金圣道这样的人也咬出来,那不就能击一猛掌、吃服解药吗?

很难说这种说法有没有、有多少道理,因为在反“民生团”斗争已有所收敛的1935年3月,外号“大布衫子”的东满特委常委、宣传部长兼肃反委员会主席李宋一,也被打成“民生团”领袖处死了。

他们中没有“自服”,没有承认自己是“民生团”的。手上沾染那么多“民生团”鲜血的金圣道,甚至写下“我虽然在工作中犯有错误,但不是民生团员”的血书。

1930年6月至1931年2月,奉系军阀在东满逮捕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1354人,日本军警逮捕革命者880人,不知杀害了多少人。而抓也好,杀也好,都是正常的、自然的,因为他们是敌人。

可死在自己人手里呢?

死在自己人的枪口刀下,是个什么滋味儿,没人说得清楚,因为死者不会说话。谁都清楚的是,只活了三十二岁的金圣道,就算有天大的本事,没有上上下下的那种环境、氛围,他能掀起那样一波又一波的血浪吗?

巴彦游击队垮了,张甲洲有家不能回,改名“张进思”,跑去下江富锦中学任教,两年后升任校长,又县教育股长,心头始终未泯的是救国之志。1937年夏,与后来成为抗联11军的独立师取得联系。8月28日夜,在和于天放等人去独立师途中,撞上伪自卫团,敌人胡乱开了几枪,他中弹牺牲。一代英杰殒于这样的偶发事件,实在令人扼腕。可他的命运是怎样被推到这个时空点的?“北方会议”在给东北抗战带来灾难性的后果的同时,又或多或少地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渔郎村十三勇士”那样的苏区保卫战,是不能不让人感到“北方会议”的影子的。孟杰民、初向辰、王兆兰等人的牺牲,也是如此。王永江牺牲后,汤原中心县委给省委的报告中,说“他是‘左’的路线的发挥者,是‘左’的军事冒险主义的模型”。而以裴治云为首的汤原县委,在他牺牲前的40多天,已被定性为“右倾、消极怠工、派争的县委”,并说“老裴承认错误非常不彻底”。但是,他们毕竟是在与敌人的拼杀中英勇战死的,或是倒在拿枪的不拿枪的战场上,或是被胡子杀害的,而那些“民生团”呢?

曾有那么一段时间,对这种事只字不提,好像从来就没有这种事,从来就没有这些人,当然也就没有这些烈士了。

以裴治云为首的汤原十二烈士,有人说就义前曾高呼口号,有人说被鬼子堵上嘴,秘密杀害的。有人说处决“民生团”时,有的高喊“共产党万岁”,有的喊“打倒日本子”,有的喊“俺不是‘民生团’”。再杀时,有的地方就把这些人的嘴堵上了。也是,让这些“敌人”呼喊这样的口号,像个什么样子?

古今中外,还有比这更悲壮的抓心抓肝的呼喊吗?

最早牺牲的高级干部童长荣

童长荣,字烂华,1907年生于安徽省湖东县(今枞阳县)枞阳镇。这是一个贫寒的书香之家,幼年丧父,孤儿寡母,全凭母亲为人拆洗衣服、做针线活维持生计,供他读书。他天资聪慧,又勤奋好学,颇受师生赞誉,先后考取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公费留学日本。

看到世间太多不平的乡下孩子,来到设在安庆的省立一师,积极投身学生运动,并被推选为学生联合会的领导成员,被当局通缉,不得不中断学业,辗转上海。1924年在上海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留学日本,初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不久转入东京帝国大学。

1928年5月“济南惨案”发生后,作为中共日本特别支部负责人,童长荣组织、领导旅日留学生和华侨,在东京街头游行示威,掀起反日爱国斗争。日本当局将他逮捕,关押两个多月后,以宣传共产主义的罪名,将他驱逐出境。

1928年秋,童长荣回到上海,先后任沪中区委宣传委员、书记。1930年,二十三岁的安徽青年调任河南省委书记。第二年初,中央抽调一批干部加强东北工作,童长荣到大连任市委书记。接下来就是前面写过的,被罗登贤派去东满任特委书记。

烽火遍地的东满,到处都是种水稻的“高丽屯”。文雅、秀气的特委书记,一看就是个有大学问的人,特别受人尊敬、爱戴。在田头,在炕头,一只紫黑色烟斗,伸进那个比通常的烟荷包大得多的荷包里舀斗烟,摁实,然后双手敬给上了年纪的老人。若都是年纪不相上下的青年人,点燃了,吸一口,说声尝尝俺的烟,那只烟斗就在一张张嘴里冒着烟,那庄稼嗑、革命话就尽情唠去吧。

童长荣到东满不久,就领导了大规模的春荒斗争,使东满地区反日情绪益发高涨。他非常重视武装斗争,整编延吉、和龙、汪清、珲春4县游击队,创建了红32军东满游击队和十几个根据地。

在领导反“讨伐”战斗中,有一口流利日语的童长荣,直接对日军发动政治攻势心理战。“你记得离家时母亲的眼泪吗?”“你记得在车站、码头送别时妻子的泪水吗?”“你们的母亲和孩子在天天盼望你们活着回家!”“日本帝国主义是劳动人民的共同敌人!”“无产阶级联合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军阀财阀!”这些用日文写的传单,贴在日军所到之处的电线杆子和树干上,压在路上的石头下,对侵略者有种别样的杀伤力。

1934年初,一次反“讨伐”后,游击队在汪清河冰面上发现两颗炮弹,下面压封短信:“共产驻军,我们回国了,这两颗炮弹里各300发子弹,你们用它反对日本军阀吧。”落款处是12个日本士兵的名字。

因为我们(×村)和城市交通极端困难的关系,你们寄来的信(信字第四号止)和文件,到现在才接到。荣同志(童长荣——笔者)也从数次濒死绝望的病况中多幸痊愈了。惟行动还困难,恢复健康照常工作,还要一个月休养罢!上一次给你们的信,是荣同志在病况恶化时亲自写的。主要目的,要请省委来人(万一荣同志死去,能维持东满工作)。因此也没有作工作报告。当时他也写不出工作报告。韩国同志又不能写中文。

这是1932年11月2日,《中共东满特委给省委的报告》中的一段——这不就是遗书吗?

童长荣患的是肺病。冬天屋里暖和,出得门去,空气干冷得滴水成冰,立刻咳嗽不止。冬天又是敌人重要的“讨伐”季节,特委机关这儿一天,那儿一宿,到处钻山沟、打游击,就咳血了。

朝鲜(族)同志汉话说得流利的不多,能驾驭汉字的就更少得可怜了,写文件、报告,几乎全靠他一支笔。有点儿空闲,就在煤油灯下疾书,吐痰是黑的,咳血是红的。忽然有一天,手脚麻木,拿不住笔了。他以为是累的,站起来想活动活动身子骨,人却摔倒了。找个医生一看,竟然中风,半身不遂。

大冷的天,别人没觉得怎么的,童长荣瑟瑟发抖。大家也没觉得奇怪,南方人嘛,不抗冻。谁知一会儿又大汗淋漓起来,这不是打摆子吗?可这病,在东北通常都是夏天才得的呀?

一次,在延吉县朝阳川开会,赤卫队报告日本子来了。县委的同志拉着童长荣往山上跑,他说别管我,快组织群众转移。群众都上山了,他和县委的老王刚出村子,就被敌人发现了,子弹从头上、身边嗖嗖飞过,噗噗钻进脚前脚后的雪地里。童长荣病弱的身子跑不快,老王就拉着他跑。跑进一条山沟,童长荣被打倒了,老王背起他跑。童长荣大喊:放下,放下,别管我!老王哪里肯听,跑过一座山包,老王把胳膊负伤的童长荣埋在雪窝子里,脱下身上的老羊皮袄在身后背着,像背着个人似的,好歹把敌人引开了。

负伤后失血过多,加上不断咳血,童长荣的脸色越发苍白了。

一个同志冒着生命危险,给他搞来两瓶鱼肝油,让他补养身子,他送给了伤员。他说:我要是吃了,他还会去冒险。

一个童长荣,一个后面将要写到的魏拯民,浑身是病。在东北这种环境里,他们实际上是挺熬不过几个冬天的。而随着条件的日趋恶化,就是那些健壮的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又有多少熬撑到了最后?

一个二十四岁、生命之火本该像朝阳旭日般光华灿烂的特委书记,在用那只勉强能够拿起笔的手,写着请省委派人来接续自己未竟的事业的文字时,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又是一种怎样的布尔什维克节操、情怀?

1933年冬至1934年春,日伪对东满抗日根据地发动大规模“讨伐”。童长荣拖着骨瘦如柴的久病之躯,带领部分游击队员,在大小汪清的深山密林中与敌战斗、周旋。3月21日,敌人拉网搜山,在十里坪东南岔被敌包围。战斗中,童长荣身负重伤。一直在他身边照料生活的朝鲜族女队员崔今淑,将他背到一个山洞里,因流血太多,第二天牺牲。

这里还要续上不可忘却的一笔:为了不让敌人糟蹋特委书记的遗体,二十二岁的崔今淑守在洞口,直至打光子弹,壮烈牺牲。

他在东满工作达二年之久,同时也有些成绩的,如游击队的建立,打击了一些派争分子等等。在这次代表团去后,他起了很好的作用,反对派争斗争,现在是异常坚决的。他很有工作能力,在政治上组织上比较强,而且于党极忠实,他具有一副敏锐的观察力量。

在我离开东满三四天后,他因审问民生团的问题,吐了几天的血(现在不知道好否,他有信给省委)。但是他是东满党内一个有力的人。现在如果没有一个中坚同志是没有办法的。

以上摘自1933年10月25日《中共东满党团特委工作报告》,作者为杨波。

写于1938年(无月日)的《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二军之产生及其发展的经过》,则说:

在烈士童长荣同志领导之下,开始了反民生团斗争。

在日寇占领下的东北,还要像国民党统治下的关内一样,搞土地革命,建立苏维埃政权,根子在博古、康生那儿,甚至可以追到共产国际去。反“民生团”斗争,直接的关系好像没有,可间接的呢?而对于这一切,毫无疑义,满洲省委都负有不可推诿的责任。

东满作为推行这一切的典型(当时叫“模型”),当然有其特殊的复杂的背景,那作为东满特委书记、“东满党内一个有力的人”,能辞其咎吗?

其实,换了谁,这场灾难都是难以避免的——问题的严重和可怕性,也恰恰就在这里。

搞土地革命,建立苏维埃,在童长荣生前就已自上而下地纠正了,忠诚的布尔什维克杀害忠诚的布尔什维克的反“民生团”呢?倘若九泉下有知,他会像后来已知的挺长的历史时期那样,对此不置一词,保持沉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