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暗访乞丐群落 第六节 第一次死里逃生

第二天早晨,我出去得很早,我临走时看到吴哥躺在地上,向我露出了凄凉的微笑。我抓着吴哥的手,吴哥的手冰凉冰凉的,像一截铁器。我想对他说,吴哥,等我回来,可是我不敢说。帮主像一只盯着老鼠的老鹰,蹲在墙角。刀疤像个流氓一样斜着身子站在帮主身边,一条腿直立不动,一条腿不断地抖动着。事实上,他就是一个流氓。

吴哥也想对我说什么,可是终究没有说出来。他握着我的手摇了摇,然后就松开了。

那天,阳光很强,而我的心中充满了悲哀。大街上有人放鞭炮,还有一队吹吹打打的人迎面走来,吹唢呐的摇头晃脑,像一个大头娃娃;敲锣鼓的蹦蹦跳跳,像一根弹簧。那种场景很像电影《小二黑结婚》和《白毛女》中欢庆解放的情景。这些满脸笑容的人们,是否知道,此刻就在他们脚下的窨井里,有我的兄弟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

我想冲过去,把窨井中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们,可是看看自己这身破烂的衣服,又犹豫了。我是一个乞丐,他们会相信我吗?在他们的眼中,我是乞丐,是一个神经错乱者,他们会相信吗?他们会相信有人住在窨井中吗?

我独自向自己每天乞讨的那条马路上走,形单影只,落寞忧伤。今天的天空特别晴朗,今天大街上的人都喜气洋洋,可是这一切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被这个城市遗忘了,我们这群人也被这座城市遗忘了。

我刚刚走到平时乞讨的那个台阶上,刚刚在面前放好破碗,还没有来得及抬起头来,脊背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棍,打得我差点晕过去。我惊恐地抬起头,看到身边站着一个手持长棍的保安,他神气活现地抖动着手中的长棍喊道:“滚开,今天不准要饭。”

我拿起破碗,像一只挨了砖头的狗,落荒而逃。

很多天后我才知道,那天是一个什么外国元首来到我们这座城市。有关人士要求市民上街欢迎,所有乞丐都不准上街。

不能干活,我只能向窨井的方向走,否则,出去一整天,没有要到一分钱,会受到帮主的呵斥和老大的殴打。还有,我心中一直牵挂着吴哥,我不知道他伤势怎么样了?他现在在干什么?

可是,回到窨井后,吴哥不见了。

我感到极大的恐惧。

窨井里只有帮主和那个疯女人。帮主看到我回来了,很不高兴。他完全不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他恨恨地说:“大白天的,不去干活,跑回来干什么?”

我好像站在空中楼阁的阳台上,正惶恐不安时,突然看到脚下伸出了一架云梯,心中狂喜。我说:“脚上扎了一根刺,走路难受,有没有一根针让我挑挑。”

“没有。”帮主生硬地说。

我慢慢地走出窨井,心中打定了主意,赶快跑。如果晚跑一步,等到刀疤们回来,我可能就再也走不了了。我可能就会和吴哥一样,在这座城市里神秘消失。

走出公园,我故意先向相反的方向走走,然后猛然扭头往回走,看有没有人跟踪,还好,没有发现可疑的人。我又扭过头来,向前走几步,突然就看到了刀疤,他穿戴整齐,衬衣西裤,衬衣的下摆塞进西裤里,像一个在办公室上班的白领。大概因为今天不能乞讨,他也准备回到窨井中。

刀疤也看到了我,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会出现在这里,脸上带着疑惑惊讶的神情。我没有多想,连忙转过身去,一路狂奔。

我觉得自己跑得很快很快,路边的人群像河水一样向身后流去,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跑到街角,一回头,刀疤竟然就在距离我十几米的远处。几十天的乞丐生活,让我本来就不强壮的身体更加瘦弱,让我体内仅有的营养消耗殆尽。而刀疤就不一样,他天天都能穿着干净的衣服,堂而皇之地坐在饭店里,想吃什么就来点什么。我跑得气喘吁吁,而刀疤在身后紧追不舍。

又跑了几十米,我的头脑在飞快地转动着,如果我和他在大街上打起来,会不会引来警察?会不会有人来帮我?不会的,肯定不会的,一个穿着体面的人殴打一个乞丐,没有人会帮助乞丐的,甚至连保安也可能不会管的,乞丐的命贱若蝼蚁。我注定又会被他们抓进窨井里。

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我身上没有装一分钱,我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我向出租车司机招招手,出租车司机看到了我,又漠然回过头去,出租车后面冒出一股轻烟,开走了。

我只能继续拼命向前跑。

后来我跑到了一个公交车站,一辆公交车刚刚启动,就在车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刹那,我跳上了公交车。公交车轻快地开走了,隔着玻璃窗,我看到站台上刀疤被气歪了的嘴巴和那道闪闪发光的刀疤。

我靠在铁栏杆上,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公交司机坚硬而冷漠的声音:“钱!”

我的身上一分钱没有,今天的“生意”还没有开张,我没有钱。我看着这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青年说:“大哥大哥,我没有钱,以后一定给你补上。”

公交司机冷冰冰地说:“没有钱就在下一站下车。”

我想,无所谓了,下一站距离这站少说也有几百米,刀疤再怎么跑,也跑不过公交车。到了下一站,我再上一辆公交车,如果只让我坐一站,我再转车。几十天的乞丐生活让我有了极强的生存能力,也将我的脸皮锤炼得厚若城墙。

我向车后走去,车上的人都用鄙夷不屑的目光看着我。车上有两个空座位,可是空座位的旁边坐的都是漂亮女孩子,她们目视前方,没有看我,但她们却又分明看着我。她们故意把身体向空座位的这边挪了挪,抗拒我过来。我知趣地站着,也装着没有看到她们。

站在车厢里,我听着老式公交车轰隆隆的引擎声,看着窗外飞驰的风景,一种幸福的感觉涌上心头,眼泪模糊了双眼。

自由,真好!

几分钟过后,公交车停止了,我被司机赶下车。然而,这里已经不再是帮主的地盘,这里距离那块罪恶之地已经很远很远了。我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心灵像花朵在开放。我看着街边的房屋,街边的店铺,还有街边一个个行走的人。他们一张张脸各怀心思,有人在暗自微笑,有人在故作深沉,有人在搔首弄姿,有人在想着心事……这一切太美好了,美好得像电影中的镜头。

十年过去了,我还能记得那天的情景。那天空气中有一股甜丝丝的气味,那天大街上的每个人都喜气洋洋,那天的阳光是橘红色的,那天的天空是湛蓝色的。

那天,我走到报社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我站在报社门口,突然泪流满面。

我想起了第一天报到的情景,想起了第一次吃饭的情景,还想到了第一天夜晚走在报社这条道路上的情景。我像巴尔扎克笔下的那些外省青年一样对着宽阔的大街喊:“巴黎,我来了!”

短短的几十天,已经恍如隔世。

那时候,正是报社最忙碌的时候,记者们刚刚采访回来,忙忙碌碌地坐在办公室写稿。十年前北方报社的记者们还没有用电脑,他们每月从总编办公室领取几沓方格稿纸,几杆圆珠笔。他们的稿件都写在这些方格稿纸上。每家报社都有好几个录入员。这些录入员通常都是女孩子,她们把记者写好的稿子输入电脑中。她们经常要在记者潦草的字迹前揣摩半天,绞尽脑汁;她们都用五笔输入法,一双小手像翅膀一样在键盘上飞翔,那种姿势常常让不会电脑的来自农村的记者羡慕不已。这时候也是编辑们正忙碌的时候,他们要打开各个门户网站,搜寻当天的热点新闻。

我登上楼梯,走过一间间办公室,看到的都是埋头忙碌的身影。我一直走到了楼层最里面的主任办公室。

主任也在忙碌着,突然一抬头看到了我,他哎呀呀地叫一声,扑过来将我抱在怀中。我浑身散发着酸臭味,可他不管不顾。等到他松开了手,我们的眼中都充溢着泪花。

这一抱,让我们以后成为了生死之交。几个月后的一天,当他说自己要去南方闯荡,问我去不去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说:“走。”

主任的叫声惊动了整层楼梯上班的人,很多人跑过来,问候我。他们中有的人我刚刚认识,有的面容陌生。老总也来了,他握着我的手说:“一直在找你,一直找不到,后来我们只好给警察报案了。”

我说:“我正好想找警察,那些乞丐是黑社会。”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很香,我一倒下去,就感觉自己在黑暗中滑行,就像在溜冰场上一样。最后,我滑入了黑暗深处,我全身放松了,任黑暗托扶着我,我像一根羽毛,飘荡在风中,随“风”而安。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我被推醒了,睁开眼睛,看到刺眼的阳光照射在窗户上。主任说:“快起来,警察在等你。”

身边站着一名警察,身材魁梧得像一块钢板。我跟着他走出了报社的宿舍,钻进了一辆警车里。警车驶入公园,公园里站着几十个穿制服和没穿制服的警察,各个面色凝重。公园已经戒严了。

我带着警察来到了那个窨井盖的旁边。窨井盖还完好地盖着,此刻,帮主和老大们都还没有起床。他们的早晨是从中午开始的。

一个小时后,窨井盖被从下面顶开了。守候在窨井边的警察扑上去,出来一个,抓住一个。几个老大全被束手就擒。

老大们被带往公园外的面包车里,刀疤突然看到了我。他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恨恨地说:“原来你是警察,老子看走眼了。出来后老子剥了你的皮。”我的背脊掠过一层寒意。

一名警察一巴掌把刀疤的话打回了嘴巴里,刀疤不再言语。

几名警察钻进窨井里。一会儿,帮主被带出来了,他看到我,低下了头。疯女人也被带出来了,一名警察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疯女人挣扎着喊:“不去!不去!”声音含混不清,她也被带进了警车。

这个黑社会性质的乞丐群落至此全部落网。

一个月后,警察告诉我说,帮主是一名杀人潜逃犯。三年前,他因为庄基地的事情与邻居发生了纠纷,一锄头将邻居打死了。家乡不敢待,他就跑到了省城里,又担心遇到熟人,此后就选择窨井作为自己的居住地。

帮主后来被枪毙了。

刀疤和几个老大都被判处程度不等的有期徒刑。现在,不知道他们出来了没有。即使出来了,我来到南方,远隔千山万水,刀疤也不会找到我。

吴哥没有死,他那天走出窨井,准备监管残疾少年乞讨,没有想到当天限制乞讨。由于伤势过重,他昏倒在马路上,被好心人送到了医院里。警察侦破这起黑社会性质的丐帮时,吴哥提供了大量的证据。

疯女人没有了消息。

十年过去了,吴哥不知道还好不好,他回家了吗?孩子也都长大了吧?他们那个黄河岸边的学校,是否来了新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