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长第五

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孔子曰:公冶长,可与以妻也。虽受牢狱之灾,然非其应得之罪也。即以其女嫁之。

公冶长为孔子弟子,史迁谓为齐人,孔安国谓为鲁人。皇疏引范宁云,公冶长行正获罪,罪非其罪,孔子以女妻之,将以大明衰世用刑之枉滥,劝将来实守正之人也。又引论释一书记载云,公冶长从卫还鲁,途中闻鸟相呼,往青溪食死人肉。须臾见一老妪当道而哭。冶长问之。妪曰:我儿前日出,至今不反,谅已死,不知所在。冶长曰:向闻鸟相呼,往青溪食肉;或许是汝儿。妪往,果得其儿,已死。即报村官事实。村官以杀人罪归冶长,付狱。冶长以解鸟语辩之。狱主试其实,系冶长在狱六十日,卒有雀在狱栅上相呼,谓白莲水边,有运粟车翻覆,粟散在地,收敛不尽,往啄之。主遣人往验,果如其言。后又解猪及燕语,屡验。于是获释。

公冶氏解鸟语,先儒多以不经,往往避而不言,程氏树德论语集释按周礼秋官,夷隶掌与鸟言,貉隶掌与兽言,又举经传注疏,古多通鸟兽语者,何不经之有。是也。

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南容,名适,一名绦,字子容,鲁人,孔子弟子。国有道时,南容能为国用,国无道,则以其明免于刑戮之祸。孔子以兄之女妻之。出处有道,此是其贤。

古注以此为一章,朱子与上章合一,今从古。

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子贱姓宓,名不齐,孔子弟子,史记弟子传作密不齐。宓密古同,均读伏音。

“君子哉若人。”包注:“若人者,若此人也。”“斯焉取斯。”上斯字指子贱,下斯字指君子之行为。

孔子称赞子贱曰:此人是君子,然若鲁无君子者,则子贱焉能取斯君子之行以为君子耶。

子贱之贤,孔子归功于鲁之君子,圣人谦虚如是。鲁国多君子,亦是事实。吕氏春秋察贤篇云:宓子贱治单父,弹鸣琴,身不下堂,而单父治。巫马期以星出,以星入,日夜不居,以身亲之,而单父亦治。巫马期问其故于宓子,曰:我之谓任人,子之谓任力。任力者故劳,任人者故逸。宓子则君子矣。又谓孔子赞子贱能尊贤,以成其治。说苑政理篇略同。皆见子贱之贤,与鲁多君子。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子贡自问于孔子:赐也何如。孔子答曰:汝器也。器有差别,不知何器,故再问之。孔子答以瑚琏之器。

瑚琏,说文作瑚梿,翟氏考异,琏,力展切。古注,夏曰瑚,殷曰琏,周曰簠簋。皆宗庙盛黍稷之器,甚为贵重。

器喻有用之才,为政篇,“子曰君子不器,”是喻全才。此许子贡以瑚琏,虽未至于不器,然为高才大用可知。人在世间,有所取,必须有所予,若其才能不及子贡者,但成任何一器,尽其在我,用之于世,求其俯仰无愧可耳。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雍即冉雍,字仲弓,先儒或以为冉伯牛之子,或以为伯牛之宗族,难以考定。

或人称冉雍为仁,然而惜其不能佞。孔子答或人曰:用佞何为,佞者口辞捷给,以此抵御人,屡次为人憎恶。雍也仁乎,不知也。言仁,何用佞耶。

孔子不轻许弟子以仁,故曰不知其仁。佞,据说文,有巧高材诸义,即古谄字,义属不善,巧、材皆非恶义。春秋时人以佞为贤,故或人有此议论。然以佞为贤,不免于滥,圣人防其流弊,故以口给之义释之,使仁与佞不混一谈也。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漆雕开,名启,字子开。宋翔凤过庭录云:“启,古字作。吾斯之未能信,吾字疑为字之讹。”宋说可从。对师长称吾,礼所不许。斯,指为仕。未能信,为仕,未能自信。意恐不能胜任。刘氏正义:“夫子使开仕,当在为鲁司寇时。古今人表作启。启者开也。故字子开。”

孔子派漆雕开为仕。开对曰:启,为仕,未能自信。孔子悦之。何以悦之。郑注曰:“善其志道深。”皇疏引范宁曰:“孔子悦其志道之深,不汲汲于荣禄也。”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桴,马注:“桴,编竹木也,大者曰筏,小者曰桴也。”材,郑注为桴之材,皇疏又训哉字,材哉古字同,朱注材,裁也。

孔子不能行道于鲁,乃周游列国,亦不能行,遂有此言。意谓乘桴于海虽危险,然为行道,无所顾虑。门人中有能从我之勇者,其为仲由与。子路闻此言,喜之。孔子乃曰,由也勇过于我,不合中道,然而,再取如子路此种人材亦无矣。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孔子答曰不知。意为不清楚。盖问之不得其要也。武伯意有未惬,故再问。孔子答曰:由,可使治理大国兵赋,不知其仁。又问冉求之仁何如。子曰:求,可使为卿大夫之家臣,不知其仁。又问公西华之仁何如。子曰:赤,可使在朝与外国宾客言,不知其仁。三弟子皆有可使之才,子路军事,冉求政治,公西华外交。

孔安国注:“赋,兵赋也。千室之邑,卿大夫之邑也。卿大夫称家。诸侯千乘,卿大夫故曰百乘也。宰,家臣。”

孟武伯问由、求、赤三弟子仁,孔子答以不知者,刘氏正义引程瑶田论学小记说:“夫仁至重而至难者也。故曰仁以为己任,任之重也。死而后已,道之远也。如自以为及之,未死而先已,圣人之所不许也。故有人之仁于夫子者,则皆曰未知。盖曰吾未知及焉否也。”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

孔子问子贡曰:汝与颜回谁比谁胜。子贡对曰:赐何敢比回。回,闻一知十,赐闻一知二而已。孔子曰:汝不如,吾与汝俱不如。

愈,孔注犹胜也。吾与女之与,汉儒皆训为连系词,集注作许解,今从汉注。

梁氏章钜论语旁证,引辅氏广曰:“闻一知十,不是闻一件限定知得十件,只是知得周遍,始终无遗。闻一知二,亦不是闻一件知得二件,只是知得通达,无所执泥。”

程氏树德集释,引何治运杂著云:“或问于余曰,如汉儒说,则孔子果不如颜渊乎。曰,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此孔子之乐天知命也。子在回何敢死。此颜子之乐天知命也。颜子未五十而知天命,孔子之不如,一也。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颜子未六十而耳顺,孔子之不如,二也。颜子之未达一间者,从心所欲不逾矩耳。”间是闲的俗字。说文:“闲,隙也。”颜子只有一隙距离未及孔子。那就是未到孔子“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

刘氏逢禄论语述何:“世视子贡贤于仲尼。子贡自谓不如颜渊,夫子亦自谓不如颜渊。圣人溥博如天,渊泉如渊也。若颜子自视,又将谓不如子贡矣。”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宰予名予字我,论语记者例当称其字,此直书其名,先儒考证当依古本作宰我。

昼寝,古注多为昼眠,或作画寝,即绘画寝室,有奢侈之义。粪杇皆有动静二词义。

此章后节加子曰,集注胡氏疑子曰为衍文,不然则非一日之言,刘氏正义谓为前后章相发明。

昼眠,或昼入寝室休息,古时皆不许。宰我昼寝,孔子责其怠惰,故曰:予如朽木不可雕也,如年久剥蚀之墙壁不可杇也,对于宰予,当如何责之耶。

孔子曰:原来我对于人,听其人之言,即信其人之行,今我对于人,听其人之言,不能尽信,而须观察其人之行。“于予与改是。”孔安国注:“改是者,始听言信行,今更察言观行,发于宰我昼寝也。”此意是说,由于予之昼寝,使我改为察言观行。又有一说。宰予之昼寝也,当改之。

皇疏引一家云,宰我“与孔子为教,故托迹受责也。”又引范宁云:“夫宰我者,升堂四科之流也,岂不免乎昼寝之咎,以贻朽粪之讥乎。时无师徒共明劝诱之教,故托夫弊迹以为发起也。”又:“珊琳公(即释慧琳)曰:宰予见时后学之徒将有懈废之心生,故假昼寝,以发夫子切磋之教。”

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

枨,今读成音。古音读长。邢疏郑云,盖孔子弟子申续。王肃以申缭、申堂、公伯缭皆是申枨,据清儒考证,有误。

郑注,刚谓强。孔注,欲,多情欲。皇疏,夫刚人性无求,而申枨性多情欲,多情欲者必求人,求人则不得是刚,故云焉得刚。

刚与欲不相容,刚必不欲,欲必不刚。刚者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文天祥可以当之。欲则反是,洪承畴可为例。

李中孚四书反身录:“正大光明,坚强不屈之谓刚,乃天德也。全此德者,常伸乎万物之上。凡富贵贫贱,威武患难,一切毁誉利害,举无以动其心。欲则种种世情系恋,不能割绝,生来刚大之气,尽为所挠。心术既不光明,遇事鲜所执持。无论气质懦弱者多屈于物。即素贞血气之强者,亦不能不动于利害之私也。故从来刚者必无欲,欲者必不刚,不可一毫假借。”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

子贡曰:我不欲人以此事加之于我身,吾亦不欲以此事加之于人。孔子曰:此非汝所能及也。

此是恕道,尚非大贤所及,仁可知矣。

刘氏正义:“程氏瑶田论学小记进德篇曰,仁者人之德也,恕者行仁之方也。尧舜之仁,终身恕焉而已矣。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此恕之说也。自以为及,将止而不进焉。故夫子以非尔所及警之。”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孔子之学有本性,有天道,有人道。文章,即是六艺与修齐治平之学,此属人道,所谓人道敏政,诸弟子所共修,经常讲习,故可得而闻。至于性与天道,则深微难知,能知之者,颜子、曾子、子贡数人而已。且孔子教育注重人道,故罕言之,是以不可得而闻也。中庸、周易皆讲性与天道,然不得其人,则不能传。后儒必得佛学启发,又须不存成见,方知孔子之道无异于佛。

焦氏竑在其笔乘中有云:“性命之理,孔子罕言之,老子累言之,释氏则极言之。孔子罕言,待其人也。故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然其微言不为少矣,第学者童习白纷,翻成玩狎,唐疏宋注,锢我聪明,以故鲜通其说者。内典之多,至于充栋,大抵皆了义之谈也。古人谓闇室之一灯,苦海之三老,截疑网之宝剑,抉盲眼之金鎞,故释氏之典一通,孔子之言立悟,无二理也。张商英曰:吾学佛,然后知儒。诚为笃论。”“童玩白纷。”从童年学习,到白首之年,还是纷然不解其义。此语引自扬子法言吾子篇:“童而习之,白纷如也。”李轨注:“言皓首而乱。”焦氏又曰:“孔孟之学,尽性至命之学也。顾其言简指微,未尽阐晰,释氏诸经所发明,皆其理也。苟能发明此理,为吾性命之指南,则释氏诸经即孔孟之义疏也,又何病焉。夫释氏之所疏,孔孟之精也。汉、宋诸儒之所疏,其糟粕也。今疏其糟粕则俎豆之,疏其精则斥之,其亦不通于理矣。”焦氏此言可为此章一大发明。

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

闻字有二解。唯恐有闻之有,通又。孔安国曰:“前所闻未及行,故恐后有闻,不得并行也。”此闻字作动词解。包慎言温故录:“闻读若声闻之闻,韩愈名箴云,勿病无闻,病其晔晔,昔者子路唯恐有闻,赫然千载,德誉愈尊。”此闻字作名词解,谓子路恐有虚名。此说亦有助于修养,可参考。今从前义。谓子路求学,闻而能行。子路有闻,闻于师,或闻于朋友,闻得某一种学问,立即实行。如果尚未实行,唯恐又闻其他学问。李二曲四书反身录:“未行而恐有闻,子路急行之心,真是惟日不足,所以得到升堂地位。吾人平日非无所闻,往往徒闻而未曾见诸行,即行而未必如是之急,玩憩因循,孤负时日。读至此,不觉忸怩。”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孔文子,卫大夫孔圉。文,是其谥号。生前乱于家室。子贡以其为人不足道,何以谥之为文。孔子以此二语许之。大抵聪敏之人不甚好学,文子不然。不耻下问者,孔安国注:“下问,问凡在己下者。”例如以贵问贱,以长问少,以多问寡,皆是下问,人以为耻,文子不然。虽有其他不善,但就文之一字而论,有此二者,可以称之。圣人隐恶扬善,厚道之教,于斯可见。

俞樾群经平议,以敏字为句,而好学三字连下句读。可备一说。

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孔安国注:“子产,郑大夫公孙侨。”邢疏:“案左传,子产,穆公之孙,公子发之子,名侨。公子之子称公孙。”钱大昕后汉书考异:“产者,生也。木高曰乔,有生长之义,故名乔字子产。后人增加人旁。”子产在郑国简定二公时代执政,达二十二年,是春秋时郑国的良相。左传昭公二十年:“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

孔子评论郑国大夫子产,说他有四种德行,皆是君子之道。一是“其行己也恭。”他自己做人很谦恭。二是“其事上也敬。”他事奉君上能敬其事。三是“其养民也惠。”他用恩惠养民。四是“其使民也义。”义作宜字讲。他使用民众,能得其宜。如不违农时等。

程氏集释:“蔡清四书蒙引,恭敬分言,则恭主容,敬主事。”此处恭敬二字就是分言,恭指容貌谦恭,敬指作事毫不苟且。

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集解:“周曰,齐大夫,晏姓,平谥,名婴。”

皇本作“久而人敬之。”皇疏云:“此善交之验也。凡人交易绝,而平仲交久而人愈敬之也。”刘氏正义引周礼天官大宰:“二曰敬故。”郑康成注:“敬故,不慢旧也。晏平仲久而敬之。”刘氏说:“当从郑本,无人字解,为平仲敬人。”

四书拾遗引黄鹤溪惠迪迩言:“交际之间,其人实有可敬,而我不知敬,则失人。其人本无可敬,而我误敬之,则失己。失人失己,必贻后悔。故必由浅渐深,由疏渐亲,为时既久,灼见真知,然后用吾之敬,自可免失人失己之患,此其所以为善也。”此亦从郑说,其解善交得之。人须交友,朋友在五伦之中,故须如是慎重。

子曰: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棁,何如其知也。

臧文仲,鲁大夫臧孙辰,谥文。蔡,大龟。蔡地出善龟,因名大龟为蔡。古时国有大事不决,则占卜,龟有灵气,故以龟甲占之。占卜之龟有六种,周礼谓之六龟,各藏一屋,使龟人掌管之。臧孙三代为鲁国掌龟之大夫,故曰居蔡。山节者,谓刻柱头为斗拱,其形如山,故曰山节。藻棁者,大梁之上承托二梁之短柱,谓之棁,在棁上雕画藻文,谓之藻。山节藻棁皆为天子之庙饰,而文仲以此施于藏龟之屋,违制媚神,不重人事,是为不智之举,故孔子论之曰,何如其智也。宋儒张横渠与朱子皆如此说,以居蔡山节藻棁作一句读。集解包注,以居蔡为一句,谓文仲自家居蔡为僭,山节藻棁又一句,以此施于其家,谓为奢侈。考诸文仲世为鲁之龟人,而又甚俭,非如包注所云然,今从宋注。

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令尹,楚国官名,如中原各国之宰相。集解孔安国曰:“令尹子文、楚大夫,姓,名谷,字於菟。但闻其忠事,未知其仁也。”

三仕三已事无详考,惟在楚庄王时,楚、晋之战,楚以子玉为帅,败绩,自杀。子玉是子文所举之人,子文以此去职。余皆不详。诸儒之注议论纷纭,然子张所举三仕三已,且以旧政告新令尹,必有所据。孔子答曰忠矣。子张又问曰,仁矣乎。孔子答曰:未知,焉得仁。集解孔安国注:“但闻其忠事,未知其仁也。”集注从之。然经文“未知”下加“焉得”二字,究作何解。若依郑康成读知为智字,即有智始有仁,则文易解矣。智与仁孰先孰重,中庸、论语所说智仁勇,皆是智在仁上,若依内典,智尤重要。皇疏引李充云:“进无喜色,退无怨色,公家之事,知无不为,忠臣之至也。子玉之败,子文之举,举以败国,不可谓智也。贼夫人之子,不可谓仁。”

子张又举崔子弑齐君,陈文子弃而违之,以问孔子。孔安国注,崔子,陈文子,皆是齐国大夫。程氏集释,引惠栋九经古义说,崔子,郑注,鲁论读为高子,今从古论。刘氏正义说:“齐君庄公名光,左襄二十五年传言,庄公通崔杼之妻姜氏,崔杼弑之。”时与崔杼同朝之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逃之他邦,所至皆感如齐之崔子,一再去之。子张故问,陈文子何如,可谓仁矣乎。孔子答:清而已矣,未智,焉得仁。何以未智,齐君昏,未闻文子进谏,亦未闻其阻崔子之弑君,是为不智,又何能称为仁者。然得一清字,亦得一种人品,今世尤可贵。

【雪公讲义】

【按】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一章。举三仕三已等相问。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何晏、孔安国、朱考亭,皆以知音如字。有焉得二字。与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其仁也。语气有异。然班固、王充、郑康成、颜师古等,皆以知作智音。加焉得二字,与直云不知,分明各异矣

○主智音者,似以智仁有先后之别。颜曰:智虽利物,不如仁所济远。班氏则表先圣后仁及智之次。论衡云:智与仁不相干。五行之道,不相须而成。班书古今人表,所列九品,智人下仁人一等。是恐先智后仁,有违圣训也。

○窃按礼记中庸篇:“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又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论语子罕篇:“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此三经文,皆以智字开端,统为孔子之说。其中宁无含义,有何不敢依述。再礼大学篇,明德新民两纲,各有四目。内在格致,智也。外在修齐,仁也。经云:“智者不惑。”既不惑矣,始能意诚心正。又云:“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既仁为孝弟之本,而后齐治平,自可推而进之。是无不以智为先也。

○然凡一事,必有两端。如正邪真伪等。智与仁,亦不例外,在勿自欺。今所言之智与仁,皆指正与真者而论也。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集解:“郑曰,季文子、鲁大夫季孙行父。文、谥也。文子忠而有贤行。其举事寡过,不必及三思也。”集注:“程子曰:三则私意起而反惑矣,故夫子讥之。”

三思自古解说不一,程说不免胶瑟,世有一思即起私意者,何必至于三。思不宜有所限制。杨升庵说:“中庸云,思之弗得弗措也。管子云,思之思之,又重思之。”皆不限于三。此说可从。又如中庸慎思,内典闻思修三慧,皆是多思。孔子此言再斯可矣,盖如郑注,专对季文子而发,非言人人凡事再思即可也。

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宁武子,马融注:“卫大夫宁俞。武,谥也。”孔安国注:“佯愚似实,故曰不可及也。”卫大夫宁武子,邦有道,则施其能,是谓智也,邦无道,则韬其光,是谓愚也。此愚即是智,否则邦有道时,何能变为智者。武子之智,他人学之可及,然其愚也,他人学之不及。人不知,而不愠,是其不可及之故,此古人所难能,惟秦之五羖大夫百里奚,方在虞时,以及逃楚时,似之。

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孔子在陈国,思归鲁国,发此感叹。归与,回鲁也,再言,加重其词。小子,是指在鲁之弟子。党,谓志同道合者。狂者进取。简、如孔注为大。狂简者,志在大道,而忽其小事。斐然二句,意为文章等已有成就可观,然尚未明大道,不知所以裁定,故须回鲁调理之。

据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在陈思归,是在鲁哀公三年。此时孔子年已六十。“不知所以裁之”一句,世家为:“吾不知所以裁之。”

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伯夷、叔齐。”集解:“孔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孤竹,国名。”皇疏:“孤竹之国,是殷汤所封,其子孙相传至夷齐之父也。父姓墨台,名初,字子朝。伯夷大而庶,叔齐小而正,父薨,兄弟相让,不复立也。”孟子万章篇:“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此处论夷、齐,但讲不念旧恶,与孟子所说要点不同,不相矛盾。

“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皇疏:“此美夷齐之德也。念,犹识录也。旧恶,故憾也。希,少也。人若录于故憾,则怨恨更多。唯夷齐豁然忘怀,若有人犯己,己不怨录之,所以与人怨少也。”

邢疏:“此章美伯夷叔齐二人之行。不念旧时之恶而欲报复,故希为人所怨恨也。”

毛氏奇龄四书改错:“此恶字,犹左传周郑交恶之恶。旧恶,即夙怨也。惟有夙怨而相忘,而不之念,因之恩怨俱泯,故怨是用希。此必有实事而今不传者。”交恶之恶,憎义,乌故切,音污,去声。

伯夷叔齐不含旧恶,即是不念旧怨之义。旧怨是既往之怨。既往不咎,予人以自新之路。

怨是用希者,用,以也,“是用”即“是以”之辞。夷齐不咎既往,旧怨者知之,亦不咎既往。怨,是以希少。此义即如邢疏说:“故希为人所怨恨也。”

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

微生高,鲁人,姓微生,名高。国策,庄子,汉书古今人表,微皆作尾。高有直名,如与女子约会于桥下,女子未至,大雨,水至,高守其信,抱桥柱不去,溺死。时人以为信既如是,直亦可知。孔子不以为然,举转乞醯而与或人之事,证其非直。古注或谓微生乞诸其邻,冒为己物以与人,然孔子只说直,未说其他。直心是德,直者真心。春秋卫大夫史鱼尸谏灵公。晋之史官董狐之笔,直书赵盾弑其君。皆是直。然有事不直而理直者,如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又如孔子不见阳货,择其他适而回访之,此皆是直,是权变之直,微生高不知也。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足乃手足之足,巧言出于口,令色现于容,足恭表于足。足恭之义,欲前不进也,如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序云:“足将进而趄。”此三者皆虚情,欺普通人可,欺有见识者则不可。左丘明,鲁太史,知春秋义理,见此人通身是假,故耻之。

匿怨而友其人,孔安国注:“匿怨而友,心内相怨,而外诈亲也。”与人结怨,小则解之,大则以直报之可也,若匿怨而友其人,则其用心险诈,是以左丘明耻之。此二种人,孔子亦耻之。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衣轻裘,阮元校勘记:“唐石经轻字旁注,案石经初刻本无轻字。车马衣裘,见管子小匡及齐语,是子路本用成语,后人涉雍也篇衣轻裘,而误衍轻字。”

季路,就是子路。在兄弟中,年龄最小的称季。

侍,陪在长者之侧曰侍。

盍,皇疏:“盍,何不也。”

颜渊,子路,陪侍在孔子身旁。孔子说:“何不各说你们的志愿。”

子路说:“我愿以我的车、马、衣服、皮衣,与朋友共用,敝之而无憾,用坏了,没有遗憾。”

颜渊说:“我愿不称赞自己的善事,不以劳苦施加于人。”皇疏:“有善而自称,曰伐善也。”孔注:“不以事置施于人也。”

子路说:“愿闻夫子的志愿。”

孔子说:“老者安之。”抚恤老年人,使老年人得其所安。“朋友信之。”以信待朋友。无论通财、劝善、规过等,一切以信实无欺待之。“少者怀之。”以慈惠待少年人,引发其感怀之心。孔安国注:“怀,归也。”皇疏:“少者怀己,己必有慈惠故也。”刘氏正义:“尔雅释诂,怀止也。释言,怀来也。并与归训近。言少者得所养教,归依之若父师也。”

子路轻财重义,人人可学。颜子有善而不自称,卿大夫当如此,不施劳于人民,国君当如此。孔子老安、友信、少怀,视三者如一家人,境界更高。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

包咸注:“讼,犹责也。言人有过,莫能自责。”

孔子说:“罢了,我未见过有人能见自己的过失,而在内心责备自己。”

松阳讲义:“天下有一种人,全不知道自己差了,将差处都认作是处。此是不能见其过。有一种人,明知自己差了,却只管因循牵制,甘于自弃,或只在口头说过。此是不能内自讼。这有三件,一是为气质做主而不能变化,一是为物欲牵引而不能割断,一是为习俗陷溺而不能跳脱。所以不能无过者,由此三件。所以有过而不能见、不能自讼过者,亦由此三件。”

朱子语类,问程子曰:“罪己责躬不可无,然亦不当长留在心胸为悔。今有学者幸知自讼矣,心胸之悔,又若何而能不留耶?曰,改之便无悔。”自讼其过,改之则无悔,心归于净。此意甚好。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虽是十室之邑的小地方,亦必有像孔子那样忠信的人,但不像孔子那样好学。忠信虽同,唯好学始能成为圣人。

邢疏:“此章,夫子言己勤学也。十室之邑,邑之小者也。其邑虽小,亦不诬之,必有忠信如我者焉。但不如我之好学不厌也。”。

尹会一读书笔记:“此章大旨,自是勉人好学,以全其生质。须知忠信方可言生质之美,忠信之质方可以言学。忠信美质乃十室中所必有者,惟不知好学以保守扩充其忠信,是以乡人多而圣人少也。夫子以身示教,并非谦辞,一部论语俱勉人主忠信而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