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我爱你们 …… ”

现在是夜半吗?几点了?林嘉妮从一个不安的梦里倏然而醒,汗珠如胶水一样粘在她娇小的身体上,腻腻不去。也许是太热了。“我是爱他的 …… 。是的,我爱他!”她心里响起这样的声音,长久以来令她迷茫的困惑,像一滴树叶上循环滚动悬而未落的露珠,终于跌下来了。她听见那极细极细的破碎声,清澈、尖锐、晶莹,然而又单薄、虚脱,仿佛一声疲惫无力的喟叹。她不想开灯,昏黄的灯光是热的。她不想动,任竹片凉席和窄窄的床单浸透她不断涌出的汗水。她瞪大眼睛瞅着从窗子里走进来的月光。一排负着栅栏的月光缓缓移动,像一支隐身的小人国部队神秘的行军。她感到些许的清凉,不由得缩紧了身体,宛如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无助的抓住身边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 …… 。

她知道那个梦并没有走远,甚至还没有走出这间屋子、没有走到窗台前 …… 。她竭力要拉它回来,她要再温习一次,哪怕这梦里的情景对她只是无尽的失落和伤害 …… 。

她梦见在自己家里,风和日暖的天气,芒果树新生的嫩黄叶子油油发亮,好像调皮的光彩照人的微笑。不一会儿,她感觉有人站在前面,手捧的书页上显出了淡黒的影子。抬头,啊,刘老师,你怎么会到我家来?刘大悲笑眯眯的只是不说话。母亲出来迎接,父亲也出来招呼。她跟着进了屋子,去接水。电磁炉上热水嗞嗞嗞开始响了,竹制的茶盘被普洱茶水泡得乌黑,她看了觉得难受,好脏啊,不知他会不会见怪。四只小茶盅摆起来了,照旧是那一套:“观音出海”、“关公巡城”、“韩信点兵” …… 。父母和他谈得似乎很融洽,但她无论怎样努力,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忽然,父母和他起了争执。她开始有点听清他们的对话了,大概意思是说:刘老师居然要领自己走,而父母坚决不同意,他们认为她年纪太小了。最后,他还是微笑着问自己: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浪迹天涯吗?她非常羞涩,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心里是多么渴望这一天来临啊,但现在却欢喜得说不出话来。他无限失望地走了,走到那棵芒果树下的时候,她怎么看见江若童和他手挽着手,两个人有说有笑很亲密的在一起。她又急又气,大声地向他们喊叫,但声音似乎发不出来,她的嘴好像被无形的东西堵住了 …… 她为这种极度焦虑的窒息感惊醒了。

这个梦暴露了自己,她知道。她爱他,现在她知道了,知道了也是无用。无论梦境还是现实,都是不可能的。当她听说他和江若童之间发生的事情时,她是多么的痛苦啊!她的心在流血,整整一天都没有吃饭,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她成了无尽的莫名忧伤的俘虏,她再也不会笑了。即使到现在,她也一直给自己保留了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她希望那件事不是真的。可那是事实啊!当所有人都在不加掩饰地激烈谴责刘大悲的时候,有好几次,背过人去,她都在默默流泪。她慢慢说服自己要承认事实,是的,他喜欢江若童 …… 。这有什么不可以吗?他才22岁,过了一年,我们也不刚满16岁或者17岁吗?都是这么年轻!她一点也不觉得他们之间发生的关系有什么肮脏不洁——如果他们真心相爱,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她反倒觉得动不动拿这些事来表明自己“道德”的女生庸俗低级。可他喜欢的是江若童!江若童是那么漂亮丰满、天真可爱的,也许只有她、只有她才能吸引他 …… 。想到这,她心里又是一阵绞痛!他从来都没有留意过自己!从来都没有!她为他细心打扫房间、拖地板的时候,他还忙着和欧阳菲菲她们聊天呢!她的周记被拿到班上,他只是夸奖自己勤奋,为什么不想一想:一个女生为何会每次都把周记写上几千字?难道仅仅是为了获得老师简单的一句表扬吗?他和她去书店买书的时候,难道他就没有发现一个女孩自始自终红扑扑的脸蛋吗?和他坐在操场边上小芒果树旁聊天的时候,他就没有发现自己幸福的颤抖吗?就是在交给他的作文和周记里,难道他就一点也看不出一个女孩子在怎样苦心孤诣地模仿他的书法 …… 。为什么他在别的方面那样聪明,唯独在这件事上这样的“笨”!不,他绝不是笨,而是从来都没有留意自己!自己不过是他眼中一个普普通通的勤奋用功的学生罢了!

…… 她感到绝望,这绝望是如此真实,真实到冷酷,好像严霜凛冽,所有属于少女的那些玫瑰色的梦幻顷刻间被冻僵了 …… 。冻僵了尔后死去,再也不会醒转来。嘉妮想:自己原本就是这样冰冷的人,以后也许永远也不会感到温暖了 …… 。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她像一片荒凉的冻土,偶然走错轨道的太阳让她复苏了一次,然后又是漫长的进一步低温的近乎死亡的再度沉睡 ……

怎么去拥有一道彩虹

怎么去拥抱一夏天的风

天上的星星笑地上的人

总是不能懂不能知道足够

如果我爱上你的笑容

要怎么收藏要怎么拥有

如果你快乐不是为我

会不会放手其实才是拥有

当一阵风吹来风筝飞上天空

为了你而祈祷而祝福而感动

终于你身影消失在人海尽头

才发现笑着哭最痛… …

那天你和我那个山丘

那样的唱着那一年的歌

那样的回忆那么足够

足够我天天都品尝着寂寞

终于你身影消失在人海尽头

才发现笑着哭最痛… …

如果你快乐再不是为我

知足 的快乐叫我忍受心痛

这是夜半,从哪里传来的歌声?这歌词的每一句都将她击碎——“ 如果我爱上你的笑容要怎么收藏要怎么拥有如果你快乐不是为我会不会放手其实才是拥有……终于你身影消失在人海尽头才发现笑着哭最痛……那天你和我那个山丘那样的唱着那一年的歌那样的回忆那么足够足够我天天都品尝着寂寞…… ”

她听见自己哭泣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像结晶的冰粒颗颗跌落在地板上,纷纷摔碎了——那是极细极细的破碎声,清澈、尖锐、晶莹,然而又单薄、虚脱,仿佛一声疲惫无力的喟叹 ……

不知抽泣了多久,嘉妮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她觉得头痛欲裂 …… 。月光幽幽朗照,此刻已踏上窗台,或许是为不忍听屋内伤心人压抑的哭声吧。她站到窗边,门前那株高大的芒果树在黑暗里依旧挺拔雄峻,像是他 …… 不!忽然她转身走到床前,拿起枕畔的手机,一边流着泪,一边删去了刘大悲的号码和所有短信——一共二十三条,这是她反复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差不多每条都能背出来 ……

很快做完这件事,她觉得自己好像死了一次,生命中的某部分消失了 …… 。她的手机现在只剩下三个号码了:母亲、家里座机、黄思萌,刘大悲曾是这手机里唯一的男性。

然而还是睡不着。她又再次回想起刘大悲宣布离开的那天。星期一。高一学年最后一次班会课。下午,没有太阳,天阴沉得厉害,又热又闷。教室里呜呜呜狂转的风扇完全失去作用,也不知是输送凉意抑或别有用心地加热空气。星期三就要期末考试了,人人都忙着复习,天气与心情都是这样烦躁不堪。他来了,迈着坚毅的步子,一脸的平静。在讲完期末考试应该注意的事项那些照例的老生常谈之后。他站在讲台上——就像他无数次曾站在那儿一样,现在却似乎为了什么犹豫不决。当全体学生都以为他讲完的时候,他却意外地开口了:

“各位同学!耽误大家几分钟,请放下你们手中的笔,我要讲几句题外话 …… ”

教室里嘟嘟囔囔地开始有人抱怨。这让刘大悲相当尴尬地又停了半分钟,不知该说下去还是算了。最后,他还是坚持着继续讲道:

“我要告诉大家一件事——我已经向周校长提出了辞职,学校也已经批准了。从下一学年起,我将不再担任你们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了 …… ”

教室里鸦雀无声,沉默如同幽深的大海。忽然,一组第一排一个女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声音之大,让所有人都感到震惊!那是江若童。她的哭声越来越响亮,甚至压倒了刘大悲的讲话声。不得已,刘大悲让同桌许美静扶她到门外去。

他絮絮叨叨地讲起许多事,简略地回顾了一年以来,他和全班学生一起经历的各种活动、事件、体验过的喜怒悲欢。他的语言简朴平实,再也没有了平日的华彩和机智。林嘉妮看到刘大悲落寞的无限悲悯的表情,一下子觉得他老了许多岁,好像一个老头在无穷无尽抽丝剥茧地回忆陈年往事。一瞬间,她觉得心疼 …… 。日薄西山,气息奄奄,英雄失意,美人迟暮,似乎也不过如此。班里很多男男女女有的流泪、有的变色、有的陷入沉思 …… 。“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真是奇怪的东西!仅仅这节课之前,他们中的某些人还在拼命地以最下流的语言骂他呢!此刻集体如同在追悼会上,一年来此人全部的好处都历历分明,为无尽的哀思和怀念所笼罩 …… 。最后,他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如同陷入泥潭马上要沉没的人奋力伸出一只向世界告别的苍凉的手,总结性的低低地说了一句:

“我爱你们 …… ”

教室里的桌椅板凳连同空气一霎间都微微震动,光线似乎陡然昏暗了 …… 。 欧阳菲菲的鼻子有点酸,但是她强力地忍住了,反倒半嘻笑着对同桌苏畅讲道:

“以后我们再也不会遇到像这样集天才与流氓于一身的老师了吧?”

苏畅回答说:

“走了最好!到现在还在这里惺惺作态假慈悲,想骗取大家的同情!不过他也够可怜,年纪轻轻,就身败名裂 …… ”

尽管已进入高二两个多月,老师也换了,教室也搬了。嘉妮却老是不习惯,稍不注意,她在书上、作业本上一下笔就写到:“高一(3)班 17号 林嘉妮”。班里不时流传起刘大悲的种种消息,一时说他漫游全国,一时说他去北京搞房地产,一时又讲他回老家了,在深山老林里隐居修道;还有传他被派到新加坡做汉语教师的,总之真真假假,众说纷纭。可现在,这个人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自从中秋节那晚痛哭过之后,这个人已经远随着当时的泪水与月光一起蒸发了。

这一天,她照例抱数学作业去办公室。教数学的黄老师因病住院,请了一位代教。刚来两周,这人也自称是北某大毕业——和刘大悲一个学校。但讲起课来语速奇高,唾液飞溅,嘴角像螃蟹一样冒泡泡。而且也不知因为紧张还是其他原因,要么一个劲地在黑板上狂写,要么眼睛盯住天花板,从不敢看下面学生一眼。铃声一响,就夺命似的逃了。没几天,学生们就怨声载道,说他讲得太快,纷纷让林嘉妮反映反映。由此,有人还莫名其妙地怀念起刘大悲来,感叹“老刘”上课时的风度翩翩,游刃有余。大发议论说:虽然是和“老刘”一学校的,但倒底“ 一样米养百样人”。 今天,她也正想和新老师谈一谈这个问题。

她还没走到高二级组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热烈的讨论声,刘大悲的名字闪闪烁烁,他们似乎是在说他。忽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好奇,让她索性立定了静听里面的议论。

“ …… 张老师,你才不知道——你现在带的这两个班,尤其(3)班,是这一级成绩最优秀的一个班!说起来,还是你一位校友苦心经营的成果呢!”

“这学校也有北某大毕业的? …… 哦,哪一届的?叫什么名字 …… 哦,这人在校时可就是‘名人’啊!”

“你也认识他?”

“不认识,但是听说过,我比他高两届。”

“嘿嘿 …… ,你们这位校友可是好本事啊!嘿嘿 …… ”

“怎么了?”

“那人刚走,上学期刚辞职,不干了 …… ”

“不干了?为什么啊?”

“嘿嘿 …… ,你刚来的不知道,我跟你说,你往过来坐一下 …… ”

“有这种事?”

“怎么,你还不相信?”

“不会吧?”

“千真万确!全学校都传遍了,不然他教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辞职?嘉树中学是什么地方?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想往进钻呢 …… ”

“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

“该不会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的吧?”

“哎,张老师,我说你这个人,我会骗你吗?不信你随便找个高二的学生去问一问,看我说得是不是假话 …… ”

“也许你们误会他了吧 …… ”

“误会?哎,张老师,做人也要讲究个实事求是嘛!你不能因为刘大悲是你校友就替他掩饰 …… ”

“替谁掩饰我都没兴趣!他是不是我校友也与此无关!我只尊重事实 …… ”

“尊重事实?”

“当然!我问你一下:刘大悲有没有女朋友?”

“好像没有。也从来没听他说起过啊!”

“这就对了!你想想看:以他北某大中文毕业,教书治班都有一套,这么有料一个人,他为什么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这事的确是有点怪 …… ”

“你这么想就对了!刘大悲根本不可能和那女孩发生关系!弄到怀孕更是扯淡!那些纯属造谣和无稽之谈 …… ”

“凭什么啊?!”

“凭什么?我告诉你,刘大悲是我们北某大公开的第一个同性恋!他上大一时就出名了!和一个13岁的红头发小男孩搞在一起,结果那小男孩为他自杀了!当时全校轰动!他有‘恋童癖’,喜欢的是美少年!你要说他和某个男生搞在一起我还信,至于说是和女学生玩恋爱,还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全是扯淡!因为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

……

林嘉妮怀里抱的厚厚一大叠作业噼里哗啦跌在地上,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不知在想什么 …… 。这时,屋里传出一个声音:

“谁?谁在哪儿?”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