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该怎么去形容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呢?

无论多么漫长的时光都只是一场冗长的闭幕式,俏皮的序曲与轻松的过程都不知所踪。

就像夕阳在暮霭中所作的盛大告别,炫目如斯,但不管是渐渐从暗红霞光后脱颖而出的冷蓝色天空,还是明显越来越占上风的萦绕周身的凉意,都在揭示这场告别式海市蜃楼的本质。哪怕是能以光年丈量的欢愉,也只是广角镜拉扯营造的幻觉而已。

应该就是这样吧。

每次稍一开怀,心里就掠过惶惶不安。

为了无视这不安,所以要更努力地微笑。

颜泽匆匆赶到演播厅时,辩论赛已经进入最激烈的自由辩论阶段。

正方七班的观点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反方自己班级的观点是:狭路相逢智者胜。

正方三辩正慷慨陈词:“扩大命题我们也不是无话可说。刚才对方一辩提到过诸葛亮与司马懿的那场较量。那我想问你,如果诸葛亮没有勇气一个人坐在空空的城楼之上,他能战胜司马懿吗?如果司马懿有足够的勇气冲进城门,他能够输给诸葛亮么?”

这里“对方一辩”所指的是顾夕夜。

但站起来回应的却是作为反方三辩的季霄。颜泽紧张得将指甲掐进了皮肤里都没有觉察。

季霄一如既往的镇定冷静,没有多余表情,语气不紧不慢,言辞间却有着与众不同的张力。

“我想请问对方辩友,如果诸葛亮没有正确地审时度势,他能有勇气坐在城楼上吗?如果没有理智的判断,他又怎么会赢得这场空城计的胜利?”

正方的气势似乎一下弱了下去,二辩站起来只说了句“我们所指的是有智之勇,他的勇气毋庸置疑”便坐下。

众望所归的顾夕夜终于站了起来。颜泽屏住了呼吸,生怕漏听一个字。

“诸葛亮之所以敢坐在城楼上,是因为他已经洞悉了一切,知道自己在司马懿的心目当中是怎样的角色。刚才正方一直在反复强调‘有智之勇’,那么我可以打一个这样的比方,你们的‘有智之勇’是这样的:勇者看到一个出口,于是他便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而智者在狭路中能看见多个出口,他权衡利弊选择了最好的出口、最光明的出口,冲了出去。”

女生语速快气势强,语调抑扬顿挫,连便条都没拿直接即兴发挥,配以一个干脆果断的手势将辩辞收在气氛最佳处。

全场掌声雷动,班里的几个男生夸张地叫好,坐在前排最右边的校辩论队老师听见声音朝后望了一眼。颜泽清楚地看见,她竟也在面带笑容地鼓掌。

而正方二辩居然慌乱地站起来反问一句:“可是、可是诸葛亮的琴弦为什么断了?”

不高明地纠缠着原话题,甚至连这反问本身都显得无厘头。场下一片笑声。

明明是自己班级占了上风,心里却忽地比先前更凉了一截,最初像沾了一滴墨渍般的小黑点,逐渐氤氲成淡淡的灰暗的一大片,包裹了整颗心脏。颜泽笑不出来。

身后传来“咚咚”声,门被开启又关上,最后一排的一个座椅被“吱呀”一声放下来。还有人比自己来得晚?颜泽只是略有点疑惑,但这疑惑没有强大到令她回头去看对方是谁。

伴着喘息声的靠近,颜泽感觉自己的肩被来自后面的力量轻推一下,才回头。是同班的男生贺新凉。

“班长,目前局势怎么样?”运动后的男生满头大汗,好像连头顶也会蒸腾出水汽。

颜泽摆出了漂亮的喜悦神色,再加上一个“V”的手势:“我们赢定了。”

有顾夕夜和季霄的组合,怎能不赢?

贺新凉眯起眼望了望台上正轮番上阵把正方堵得出路全无的男生和女生,也忍不住感叹道:“果然是压倒性胜利啊。那两个家伙还真是无敌。”

颜泽斜了他一眼:“你不也是?谁叫你不肯参加。”望着男生脸上恶作剧般的笑意,心里的凉意漫天覆地。

——说到底,普通的人只有我一个而已。

完美却冷傲的顾夕夜,平凡却活泼的自己。相仿的身材,两张气质迥异的面孔。每天中午走在教学楼去食堂的林荫小道上,会有无数双眼睛关注这对奇异的组合。

顾夕夜的漂亮达到了连食堂盛饭的大叔都乐于关照的那种程度。最有特色的是棕色的眼眸,好像在阳光下能折射七彩光线的琉璃,眼角的线条在即将收尾的地方微微上扬,形成被称为丹凤眼的形状。

而颜泽的大眼睛是整张脸唯一的亮点,黑色的瞳仁像深远的隧道,无论是谁的目光在周围探一探,都会瞬间被吸引进去,沾染上快乐的情绪。

两人走在一起,同样高挑。但只有颜泽知道真实原因,穿着6厘米左右高跟鞋的自己勉强和穿平底运动鞋的顾夕夜维持在同一高度,那是自己刻意的努力。因此顾夕夜和大多数女生一样穿衬衫配短裙,而颜泽却总是穿男生制服,鞋跟藏在裤管里。

但智力上的差距就不是一截鞋跟所能解决的问题了。

在这所市重点高中——现在已经改叫“试验性示范高中”——阳明中学里,奔腾的河流总是将孤芳自赏的优等生和活泼开朗的中差等生们隔绝开来,河面上浮动着浓重的白雾,彼此都怀着鄙夷和好奇。

顾夕夜是颜泽家领养的女儿,换句话说,两人是姐妹,所以上述隔阂不会存在。

两人所在的班级,是整个高一年级佼佼者的汇聚地,全部中考都在500分以上,不过,颜泽是个例外。以前所在的阳明实验中学说白了就是阳明的初中分部,因此总有些照顾,中考只有494分的颜泽也搭了顺风车幸运地进入了阳明高中的双语班。颜泽倒不算差生,一直维持在班级前十名左右,对于班委来说是很合适的成绩。但和中考文科状元顾夕夜一比较,就立刻矮下去一大截。

最初,在竞争班长的过程中,为了把自己装点成“极好相处”的那类女生,颜泽一个寝室一个寝室地通知诸如“晚上六点半在演播厅举行开学典礼请勿缺席”这类琐事,往往并不是站在门口随口一说,而是走进去自如地搬过一把椅子,先说来意,继而和坐在床边的六个同学聊天,闲扯着不知从哪儿贩来的小道消息,不一会儿就和所有同学熟络了。

性格好,人缘好,对于女生来说,是种荣耀的评价。只是颜泽每次关上寝室门都在走廊里揉一会儿脸,怀疑总有一天会笑得僵掉呢。

后来就习惯了。在人前自然而然地奉上笑脸,活泼开朗风趣幽默,被无数人羡慕和喜欢着。


着实有些做作,可是若非如此,普通的我如何得到像你那么多的敬佩与青睐呢?

辩论赛在全班的欢呼声中结束。轮到自己登场了?

颜泽现在已经对随时需要摆出的外交性笑容运用自如,走向场边迎接从台上领了奖杯的四个辩手。拥抱过顾夕夜之后,即使二辩是男生也毫无顾忌地借着惯性拥抱过去,却在三辩这里停住了。

颜泽有几分怕季霄。

并不是因为他脾气糟糕,而是不常说话的隐性威严。墨色的额发有时长过眼睛的水平线,脸廓漂亮而清秀,肤色很浅,身形是瘦高的。他不说话时,眼里跃动的凛冽眼神有种不言而喻的威慑力,第一眼看去就给人腹黑的印象。不是轻易能和女生打成一片的人。

即使颜泽是和墙壁都能对话的八面玲珑的女生,但因为无法言喻的那么点喜欢,终究还是对季霄没辙。

除去身为同桌和班长团支书这种工作关系,题外话没讲过几句。只在一次晚自习前看新闻时,颜泽表现出很喜欢手机广告中的一段背景音乐。季霄从刚拿出的练习卷上抬起头来,微眯着眼睛盯着电视看了一会儿。颜泽注意到这个动作,由此判断他有点近视,但他平时不戴眼镜,应该是度数很浅,只有在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看讲台前的电视时才会略显吃力地眯起眼睛。

颜泽正在心里捉摸着这个讨人喜的小动作,就看见季霄朝自己侧过头来,似笑非笑的样子。并不像平日那样严肃,至少眉间松松地舒展着。白色的顶灯在他的发上打出一圈淡淡的高光,光线继续下落,勾勒出一圈半透明的浅色轮廓。

“这首歌叫《时间》,L-ETHER乐队的。你要听么?”

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逆着时光而来。

颜泽迟疑半秒,笑着重重点了下头。

男生在书包里摸索了一阵,掏出白色的MP3递过来。女生伸手去接,掌纹交错的手心里蒙着一层薄汗。

“我也很喜欢。”补充了一句。这次是真的笑了起来,极短极短的时间跨度,一晃而过,险些捕捉不到。但对于女生而言,就像触电一样更为迅速地把目光移开,不敢凝视更久,心里是充盈的富足感。

数学课上,老师说,A 和 B 的交集就是A 和 B 共有元素的集合。那时颜泽在想,有共同喜欢的歌,一起担任班委,甚至把同桌这点都算上,自己和季霄的交集建立在琐碎得会轻易被忽视的元素上,实在小得可怜。

所以,关系也又轻又薄淡得可怜。

这样的关系,是无法拥抱的吧?

正尴尬着,救场的人出现了。季霄的目光落向了颜泽身后,眼睛突然一亮:“你们那边怎么样啊?”

颜泽顺势转过头。贺新凉在自己瞬间开阔起来的视野里得意地笑:“当然也是完胜,圣华中学那群书呆子和我们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说着还摆出颇为不屑的神色。

颜泽这才想起,比起班级间的辩论对决,还有更重要的校际篮球比赛。

注意力被禁锢在哪个空间,完全取决于谁在那里。

“臭美。”季霄神色依旧淡然,但语气中透着高兴。

“我速战速决后还赶来看了你们最后的表演战,”贺新凉见顾夕夜也转过身来,连连夸赞,“不错不错。”又找抽地对季霄继续说,“你和顾夕夜这对拉风组合还真登对。”

玩笑话换来了男生轻飘飘的拳头:“少八卦了。”

贺新凉对顾夕夜没有称呼,听不出情感亲疏;对颜泽却是明显很疏远的“班长”。无数微不足道的小细节把颜泽心里阴暗的那个侧面加深一点,再加深一点,深到黑漆漆的一片,看不见光的轮廓。同时又在心里向自己反复强调,对方是贺新凉,没什么好在意的。如果是季霄的话,颜泽恐怕就无法接受了。

现在在心里纠缠的关键问题是:为什么那么多人说他们登对?却从来没有人说过身为同桌又担任班长团支书这种对称角色的颜泽和季霄登对?

还是自己太普通了。

颜泽有点懊恼。

与此同时,心里漾起一些异样感觉,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类型情绪的颜泽自己也吓了一跳,慌忙地压制回去。


和同学们道别后,颜泽和顾夕夜像往常一样一起回寝室。入秋后天黑得越来越早,楼道里灯光昏暗,颜泽认真地注意着脚下,第一次没有展开话题。

气喘吁吁地爬上五楼后,两人的寝室,一个在510,一个在511。数字上看起来是邻居,但因为正好被分置在楼梯两侧的尽头,所以从上到五楼开始就变成了分道扬镳。

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各自向不透光的走廊尽头走去,没有交集。

是很有寓意的分离。

在家,妈妈常会提起:“小泽啊,上次夕夜得满分的数学考试你考几分来着?你没拿来给我签字吧?”

在学校,老师也会说:“颜泽你跟顾夕夜那么要好,干吗不学学人家的优点?”

同学们到家里来玩,翻看全家福相册,往往会问:“咦,颜泽你不是这家人吗?为什么全家福里没有一张有你?”颜泽很受伤地把相册翻来覆去,果真没有自己,蹭到厨房去质问妈妈“为什么全家福没有我”,结果被一句“你不上相嘛,还是锻炼你使用相机比较好”弹了回来。

我成绩一般。我没有优点。我长相普通只配给大家拍照。


——呐。夕夜。我也想像你那样耀眼。

——呐。夕夜。我也想像你一样优秀,不再为怎么藏匿成绩单不让妈妈发现而绞尽脑汁。

——呐。夕夜。我也希望我能和你一起顺利长大,不知忧惧,出人头地,至少平平安安遇到美少年。

可是,我做不到啊。我一点都不想,却还是样样都输给你。


我甚至祈求过很多次,让我一夜之间拥有超能力,让大家都喜欢我。


初中毕业的暑假,一家人去庐山旅游。唯一一个大清早就找不见颜泽的日子,日出非常漂亮,熟睡的顾夕夜没看到,熟睡的爸爸妈妈也没看到。当然也就没听到十六岁的颜泽站在洒满熹微的高高山崖上一遍遍向远方大喊,回声一圈圈荡漾开来。

凌晨三点的习习凉风中,没有人听见那些被拖长的带着哭腔的尾音:

“夕——夜——我想变成你——”

“我想——变成你——”

“变——成——你——”

潦草地吃了开杯乐泡面,颜泽急着去洗头。两个寝室一共十二个人,共用的卫生间只有三个水龙头,资源少得可怜,所以做什么都要争先恐后。这天还算赶得早,三个中已经被隔壁寝室的人占了两个,都在洗头。

颜泽拿了脸盆接水,同时把头发倒梳过来。突然,一小团洗发水泡沫从旁边水位溅到颜泽手臂上。恶心。

太近了,什么恶心的暗灰色泡沫都有可能溅落在彼此身上而不自觉。

距离是种不可或缺的微妙存在。

和贺新凉的座位距离一条过道,倘若在校门口遇见,会由衷地笑一笑相互点头说“Hi”。

和季霄只是一条手臂的距离,颜泽必须每天洗头洗澡来获得全无异味的淡然好感。

和顾夕夜几乎没有距离,从家到学校,从早到晚,每天黏在一起。即使没有那么多因高度差引起的复杂情绪,也难免因厌倦而略微嫌弃。

最适当的是不太远也不太近的距离,要计算得刚好也不是件易事。

季霄一直叫顾夕夜“夕夜”,这颜泽是知道的。但颜泽不知道对方对自己的称呼,显然是两个字的名字给对方制造了麻烦。叫“颜泽”,太远了,叫“小泽”又过于亲切,叫“泽泽”,光想想都鸡皮疙瘩掉一地。

事实上,季霄对颜泽一直没有称呼,想说话时总是转过头就开口。因此,颜泽也不知道自己被季霄放在心里的什么位置。

一定不在内核,颜泽心里有数。

晚自习时,颜泽视野的边缘,男生沉默的侧脸融化在了一片模糊的灯光中,变得像某种幻境。

季霄是那种绝不会考虑“儿女私情”的人。

虽然贺新凉才是真正以中考理科状元的身份傲然于整个学校的尖子生,但季霄也是以学习极端用功和年级第二的稳定成绩受到老师一致好评的优等生。比起总是下颌微扬视线高过水平线的贺新凉,季霄从不刻意装拽耍帅,沉稳得只要出现在哪里都会被女生多注意两眼。

颜泽对同学的八卦没多大兴趣,但也已经不下于五次亲眼目睹贺新凉和不同的女生在一起。进入高中只有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个更新频繁度显然超过了大众的可接受范围。

相比起来,坐在自己左边的男生则是对学业的关心度超过了大众的可接受范围,季霄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风花雪月上面。颜泽心知肚明他不会喜欢自己,退而求其次,他一样也不会喜欢别人,无所谓得到或是失去。这种不痛不痒的关系最好。

但如果对象换成顾夕夜,这种“绝不会”就会大打折扣。

毕竟都是优秀得像天上的人,如此登对。

周五的早自修总是比一周中的其他日子懒散些。

七点过五分学生们才三三两两进教室。颜泽到达时教室里还只有顾夕夜一个人。顾夕夜有教室钥匙,每天四点半起床五点去教室自习。这种苦颜泽吃不了。

“我今天这么早啊。”颜泽无视顾夕夜自得起来。

顾夕夜回过头,起立伸了个懒腰:“是噢,星期五怎么反而这么积极?”

“睡不着,索性起来了。”颜泽从教室最后面自己的储物箱里取出上午要用的书。

“唷,你这种乐天派还失眠?”顾夕夜也拿了钥匙朝后走来,“有烦心事么?”

问话的尾音刚落下去,季霄就从后门走进来,见到两个女生后有点意外:“欸?就你们俩?”

颜泽精神一振:“是啊。”

“哦,对了,夕夜,我有东西给你。”男生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储物箱钥匙,转了半圈,取出一个信封模样的东西递给顾夕夜。

颜泽突然被从话题中隔离出来,心里不快,但比起这点小情绪,好奇心立刻取得压倒性胜利,伸头凑过去:“什么啊?”

接过信封的顾夕夜瞄了一眼:“没什么。”随意地放进自己的储物箱,旋转钥匙锁了起来。动作太快,以至于颜泽什么也没看清。

顾夕夜拿了书回到座位,剩下颜泽愣愣地杵在原地。

晨曦扫过储物箱的铁皮表面,在顾夕夜的锁孔处形成一个反射点,有点晃眼。颜泽的储物箱还开着门,像裸露在面前的一个豁口,黑漆漆的,光线照不进。

颜泽深吸一口气,嘴角扯出一个弧度,转过身蹭到顾夕夜身旁的空位:“刚才季霄给你的到底是什么啊?”

坐在最后排的季霄诧异地抬起头往这边看来,和颜泽的眼神恰好对上。男生淡然地笑一笑,又低下头去专注于功课。

为什么要笑?颜泽微怔。

回过神时,顾夕夜依旧毫无反应地在英语辅导书上写写划划。

“喂!”颜泽重重地推她一下。

顾夕夜才从课本上抬起头,一脸茫然地发现了坐在身边的女生。顾夕夜从长发中摘出耳机,关心地问:“怎么了?”

颜泽始料未及。原来在做听力么?

张开口,却突然没有再问一遍的勇气。想起了刚才男生的笑容,颜泽摆出了灿烂的表情:“我……我待会儿想不等早自修结束就去食堂,你是和我一起还是我帮你带回来?”

“我不想下去了。你帮我照老样子带一份上来吧。”

“好。”女生将明媚的表情保持到去教室后面关储物箱的门。

曾经以为没有什么不能分享的人。对她的了解远远不止“几近完美的天才少女”这种含糊轮廓,详尽到她的衣服型号、她的鞋码、她喜欢的歌手、她早餐通常吃四个煎饺一袋牛奶,如果煎饺卖光了就用糍饭替代。

现在才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能分享一切的朋友。她有她的秘密。

颜泽眼角的余光落在了顾夕夜储物箱锁孔处的光斑上。

十月的天,校园里落英缤纷,花香绵长。一整个长假的浮躁还没有褪尽,像尘埃一样悬浮在教室的每个角落,无处不在,甚至在某些区域密集地堆积起来,风一吹,团成暗淡的绒球在原地笨拙地滚一滚。就像这样,聚成了围绕着某本时尚杂志或某个心理测试而聒噪的女生堆。

午休时,颜泽站在人群里和女生们嬉闹,笑容却僵在脸上,几乎要抽搐起来了。

“阿泽是什么星座的啊?”

“欸?”正发愣的颜泽听到自己的名字,以正常的敏感指着自己的鼻尖回应道,“我吗?双子座的。”

在被告知了一系列的“近日财运”之类的“重要信息”后,颜泽突然听到有人问道:“顾夕夜是什么星座的呀?”

被谈及的人在很远的地方埋头大睡着。颜泽朝那边望了一眼,转过头说道:“天蝎座。”语气没有半点犹豫。而得到讯息的女生们也没有半个对此怀疑。

对她的了解几乎和对自己的了解同样多。

这就是所有人眼中的顾夕夜和颜泽。

“天蝎座——果然很符合顾夕夜的个性啊。噢!连这个也是匹配的!最相配的星座是双鱼。如果没记错的话季霄是双鱼座的吧?”

颜泽突然感到一根神经跳断在大脑皮层附近。

没等颜泽插上话,旁边就有人说:“是啊是啊,季霄是2月24号生日,绝对没错。”

“可是也有点不对咯,这里写的天蝎座最对立的星座是双子座呢。”

所有人的目光转移向颜泽,一瞬间全都泄了气:“什么嘛,唉——太扯了。”说完便作鸟兽散。

可笑么?

竟成了最有力的反例。

然而,颜泽是心知肚明的,自己和顾夕夜的关系也许没有大家想象的那般坚不可摧。女生离开第一排向教室最后一排自己的座位走去,从这个角度看正前方是写着“顾夕夜学号18”的储物箱。

越来越近。

和天蝎座最对立的星座。

多情,灵敏,善交际,个性多变,几乎可以用双面人来形容。这是双子座。

颜泽是典型的双子座女生。

神秘,冷傲,神经质,敏锐好胜,个性要强,绝不妥协。这是天蝎座。

顾夕夜是典型的天蝎座女生。

安静,温柔,韧性强,捉摸不透,很可能成为所处环境中的道德模范。这是双鱼座。

颜泽印象中的季霄并没有什么和双鱼座男生不协调的特质。

虽然,其实本来没有那么玄妙,人的性格命运不可能完全受亿万光年外的星辰控制。但如果你恰好非常介意那些巧合的话,它们就会变得很玄妙。

两点多班会结束,开始社团活动。顾夕夜参加的是摄影协会,而颜泽参加的是心理社,活动地点分别在两幢教学楼,而且活动时间时常错开,所以每周五两人都是分别回家。

这天心理社看电影,一下就过了四点半,放得比其他社团都要晚些。本来就迟了,但颜泽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绕到了自己班级的教室。

空空荡荡没有人,连一个书包都没有。

颜泽将自己的书包放在椅子上,轻而易举找到了写着学号18的储物箱。

猛地用力拉了两下,锁得很紧,完全没有拉开的希望。又尝试用发卡将锁芯挑开,也不行。

像牢笼里找不到出路的愤怒狮子一样,颜泽绕着教室来回转圈,终于在十来分钟之后发现了长假前破旧的电风扇上脱落的一条窄窄的钢片,被丢在无人注意的教室角落,孤零零地斜靠在墙上。眼下,好像在扭捏着身姿朝颜泽招手。

如同设计好的,钢片恰好能插进储物柜的缝隙。颜泽朝反方向扳动,运用杠杆原理想把柜门撬开。一下,没有成功。

食指上的钝痛缓了几秒触动神经。

颜泽低头一看,手指的第二节和手掌中央分别出现了两条红色内凹的痕迹,周围散落了一些铁锈。

两下。柜门发出“咔”的声音,有点变形。

颜泽迟疑了。照这样下去恐怕会把柜子弄坏。可是这念头只在脑海里一晃而过。仿佛能透过柜门看见里面放着那个信封,颜泽不顾一切地开始撬第三下。

如果这时有人恰好进来看见这番景象,她无论怎样也洗脱不了小偷的嫌疑,颜泽因为紧张和用力全身大汗淋漓。

18号储物箱,排在靠近地面的倒数第二排,颜泽弓下腰使劲用力,恍然间手上的疼痛也消失了,越来越多锈红色的碎屑掉落在被日光灯照得惨白的水泥地面上。

教室外,云沉沉的,好像要把人压扁。可以毫不费力地听见教学楼无数教室门被大风吹得砰砰作响的声音。还有哪个班级忘记关上窗户,几声玻璃爆裂的骤响,碎裂了。

暴雨欲来。

最后一次,伴随着巨大声响的脆断,颜泽茫然地望着自己手中剩下的半截钢条,另半截随着柜门的挣开,猛地从柜里反弹出来割在颜泽的小腿上,“当啷”一声落地。鲜红的血液迟钝了两秒才从皮肤中涌出来,立刻连成一条狭长的血痕。

缓缓滑落出来的,是被放在最上面的那个信封。

信封轻飘飘地落在了数不清的褐红色铁锈里。

看见信封上字迹的颜泽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瘫坐在地上,手心里的钝痛,腿上的刺痛,还有肩上的酸痛,像潮水一般袭来,无声无息地把人淹没了。

十一

突如其来的暴雨在气殚力竭之后很快变成淅淅沥沥的细雨,像猛地打开水龙头,水花溅了一身后反应过来瞬间关上,却没有关紧,还存留延绵不绝的一条细线。

颜泽努力避开积水,从教学楼里走出来,楼梯转弯处的另一边,还听得见人的声音,脚步“咵叽咵叽”踩进水里,应该是个男生。

尽管在没有积水的高地上跳着走,还是分明感觉到鞋子里袜尖被泡涨了,连脚趾也被浸湿得冰凉。

刚才那么激动地一折腾,身上的气力统统不知不觉地流失无踪,再加上小腿上被割开的皮肤阵阵撕痛着,走路的步子缓慢,很快就看见刚才在楼道那一边响起的声音的主人,绕过教学楼的另一侧和自己汇合在距校门不远的喷泉前,比自己超前不少。

颜泽没有加快的意图,依然失魂落魄地维持原先缓慢的步行速度,目光冷冽地朝四五步开外打量过去。果然是穿着全套篮球背心短裤的男生,校服和书包搭在身上,却居然撑了一把极不搭调的紫红色阳伞遮雨。不过目前颜泽连笑出来的力气也没了。

可笑的紫红色阳伞加大红色篮球背心,被伞面遮住的地方隐隐约约藏着、不时露出来半截的,是一个白色的数字“13”。男生们选球衣通常会和自己喜欢的球星的号码一致,颜泽虽知道这个定则,但篮球到底是女生陌生的领域,不知道这是谁的号码。

之间的距离又继续拉长到十来步。正思索着为什么是“13”不是别的数字,白色数字上方的一大片紫色突然转换成一张熟悉的脸,颜泽心里一颤,吓得不轻。

原来是贺新凉。

没心没肺的笑脸化开在以紫红色为背景的雨幕中,轻松的语气穿过密集雨水直抵女生的耳朵:“呀,班长也还没走啊?”

如此这般的情景,应该能作为对方没有看见刚才自己在教学楼里所作所为的证据吧。

颜泽将提上嗓子眼的一口气缓缓吞咽进胃里,挤出一个无异惯常的笑容,步子往前迈去。却突然一晃,险些倒下。

这个下午实在经历了太多刺激。

等到女生恢复意识,发觉自己没有真的倒下的原因时,不由得脸红了。伞外飘进的几线雨水,男生独有的凛冽气息,运动后蒸发出来的些微汗味,环在自己背部的手臂,最终卡在女生左臂上的手……从恍惚了一瞬的视界里渐渐清晰,一样一样跳出来。

确定颜泽已经没事的贺新凉问:“怎么,不舒服么?”打破了方才不平衡的姿势,收回手臂。

视界里同样清晰的,是男生伸出手那一秒从肩上滑落在地的白色校服衬衫,像一片轻柔的羽毛逐渐被积水浸湿吞没。

颜泽弯下腰拎起衬衫,白色中晕染了大片灰色的水迹,顺着下摆的轮廓落成一条细线。女生冲男生抱歉地笑笑:“可能有点感冒。”衬衫依旧拎在手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贺新凉赶紧把衬衫接过去搭在小臂上,做了个一同去车站的动作:“一起走吧。”

“刚打完篮球就碰上下雨,被困在楼里出不来。你怎么也会留到这么晚啊?”

“我们心理社放得晚。”

“那……顾夕夜没有等你一起回?”

“……嗯。”

“最近出现什么问题了吗?”

“……没。”

“你们俩不是一向跟连体公仔似的么?”

“……嗯。”

“好像女生间的关系一般都比较复杂。”

“……嗯。”

“你‘嗯’什么?”

“……嗯。”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男生突然猛地侧过身扳过女生的肩膀。语气带着怒火,看表情又截然相反。

“嗯?有听啊。”距离太近,脸又稍稍红了一下。

“怪怪的。你这是……低气压笼罩么?”

听到男生的奇谈怪论,女生浅浅地笑了一下,答着:“受天气影响吧。”

转弯之后,在车站停了下来。贺新凉家住在和颜泽家相反的方向,还要过马路去对面等车。两人就此道别。

下班高峰。周五。暴雨。这些因素相加,整条民生路一辆出租车都拦不到。

男生孤零零地站在对面站台,就像这边,女生也是站台上唯一的候客。从此岸望去,彼岸的人像棵颀长挺拔的水杉。是一棵颜色搭配得很糟糕的水杉——颜泽在心里恶作剧似的补充道,想笑。

就此岸和彼岸的说法而言,中间宽阔的马路的确像奔腾不息的河流。在车辆穿梭的缝隙间,一点点将男生的形象补充完全。湿漉漉的水面反射着车灯黄色的光线,刺痛了瞳仁的深处。

在漫天的金黄色射线中搜索一丁点红色的亮光,眼睛越发吃力。

庞大的公交车在对面车道开过,从男生面前慢悠悠地晃过,遮住了来自此岸的视线。等到巨型障碍物以笨拙的姿态缓缓驶向远方,视野里挺拔的水杉已经换成了弓下身体往出租车车厢里弯腰的男生身影。很快,出租车跟在公交的后面迅速启动开远了。心里的失落一点一滴涨起。

原本两个人的对望,变成了一个人的世界,潮湿阴暗的世界。

十二

目光对没有亮起红灯的出租车条件反射地过滤掉,可是没过多久,一辆显示着客满的出租车却在自己面前停下来。

正纳闷着,车后座的门就自动打开了,里面熟悉的面庞在颜泽刚好看得见的位置探了探,声音由于含混空气的扭曲而变得模糊。

“想了想,我还是先送你回去。上车吧。”

从来没有与男生同车的经历,颜泽迟疑了两秒。

见对方已经将放在靠右边座位上的书包和衣服移开,颜泽收了伞猫下腰钻进去:“谢谢。”

视界瞬间就变得狭小了,前方只有雨刷在排开不断落在挡风玻璃上的液体,它们以流动的姿态向两边汇聚成溪流。玻璃上满是雾气,司机翻出抹布擦了又擦,眼前才清晰了一些。车厢内的温度明显高于外界,也许是这个原因,颜泽感到一股暖流正从胸腔朝各个血管的末梢漫涌。

天与地,原本在地平线的尽头一分为二,如今因为雨水的作用连成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