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九七九年一月,一份关于香港厂商要求回广州开设工厂的来信摘报送到了邓小平同志手中。邓小平同志习惯地点燃一支“熊猫”,深深地吸了一口,走到墙壁上悬挂的大比例中国地图前,目光落在毗邻香港、澳门的东南沿海,凝神良久……

在薛彩云歇斯底里的喊声结束后,地球上又多出一个生命。她已疲惫不堪,看一眼儿子的力气也不复存在,闭了眼便昏昏欲睡。

杨帆哭喊着被杨芳擦去血迹,抱进保育室。终于走出蜗居差半个月就十个月之久的地方,似乎尚未习惯六十瓦灯泡的照射,杨帆始终闭着眼,哭哭啼啼,以示抗议。哭累了,自己就睡着了。

杨树林望着育婴床里的杨帆,爱不释眼,久久不肯离去,甚至看花了眼,以为床上躺着一对双胞胎。

在杨树林的注视下,杨帆出生以来的第一个觉睡醒了。首先睁开的不是眼睛,而是嘴巴,嚎啕大哭。杨芳闻讯而至,说,孩子饿了,让嫂子喂口奶吃就好了。

杨芳把杨帆抱到薛彩云的床前,唤醒她给孩子喂奶。

杨帆立即平息了哭声,但好景不长,他嘬了几口,并没有品尝到预期中的液体,勃然大怒,哭得更肆无忌惮,以示对被欺骗的不满。

杨树林拍拍杨帆说,乖,别着急,过一会儿就有了,管道是有长度的,先要排干净空气。

杨帆听不懂杨树林在说什么,只管拼命吸允,可薛彩云那里仍滴水未出。杨树林看得着急,便伸出手在杨帆正吸食的乳房上使劲挤捏,薛彩云哎呦一声,说你干什么,杨树林说,帮儿子挤挤,薛彩云说,我又不是奶牛,有自己就会流出来,没有挤也没用。杨树林说,那好吧,再等等,我不急,我怕儿子急。

杨帆执着地吸着、哭着,可奶水丝毫不为其所动,迟迟不出。杨树林按捺不住了,调整了杨帆脑袋的方向,说,没关系,换个龙头,东边不亮西边亮。

可新的方位并未给他们带来光明和希望,杨帆不仅哭得更凶,还撒了一泡温暖而畅快的尿,以示对再次上当的不满。当众人手忙脚乱地擦拭杨帆排遗物之时,杨树林不慌不忙地从中山装口带里掏出早已备好的尿布,给杨帆的屁股捂得严严实实。

换上尿布,杨树林盯着薛彩云并不瘦小的乳房说,不应该呀,我试试。然后众目睽睽之下,效仿杨帆趴在薛彩云的胸前,两腮一瘪一鼓,嘬出了声音。他的努力依然徒劳,不见一点潮湿,他心急如焚,竭尽全力一吸,疼得薛彩云啊地一声喊了出来,他说,媳妇,为了咱儿子的健康成长,你就忍着点儿吧,人无压力没劲头,井无压力不出油,然后全身用力,又猛地一吸,甚至把薛彩云的乳头叼起老高,仍无济于事。

最后,杨树林失望地说,我知道怎么回事儿了,这是一口枯井。一旁的杨帆,似乎听懂了父亲的话,哭得更撕心裂肺。

杨芳说,孩子太饿了,得赶紧找点吃的,这么小的身体,坚持不了多一会儿。于是她拿了两个医院特意为吃不上人奶的婴儿准备的公用奶瓶,和自己为值夜班准备的奶粉,沏了浓浓的一瓶。杨树林两手各持一个奶瓶,将滚烫的牛奶折腾了六七十个来回,尝了尝,觉得到了合适的温度,才交给正抱着杨帆的薛彩云。

久旱逢甘露,人生一大快事。当一滴牛奶洒到杨帆脸上的时候,他裂开嘴笑了,笑得无比欢畅,直到喝掉半瓶牛奶,脸上的喜悦仍没有褪尽。比杨帆更高兴的是杨树林,看着儿子喝得津津有味,他也笑逐颜开,毫无意识地拿起一个奶瓶,插进嘴里,吧吧地嘬了几口,才发现是空瓶。

杨帆就这样吃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顿饭。他一直使用着医院的奶瓶和杨芳的奶粉,直到薛彩云出院。

杨树林在纸上写下:奶瓶×1、奶粉×2、痱子粉×1、蚊香×1,他觉得还差点儿什么,想了想,又补充:温度计×1,奶粉×2+1(一袋还杨芳),然后装好,去了百货商店。

杨树林从书上看到,市场上出售的许多奶瓶并不符合要求,要么奶嘴橡胶粗糙,婴儿叼着口感不佳,易出现食欲不振的症状,要么瓶子工艺不精,水温过高玻璃便易碎。这次,杨树林拎着暖壶有备而去,将滚烫的开水浇在选中的成色不错的奶瓶上,一壶开水过后,玻璃完好无损,杨树林又将奶嘴含进嘴里,试了试,觉得口感还不错,这才买下。如此理智的消费者,在当时并不多见,杨树林的行为招致了售货员的不解和嘲笑。

买回的奶瓶被杨树林放进锅里蒸煮了许久,蒸馏消毒过后,杨树林给杨帆冲了一瓶浓度适宜的牛奶,插进温度计,直到红色酒精柱下降到书中所说温度,才拧上奶嘴,放进杨帆的嘴里。

新奶瓶的口显然是小了些,流量太少,杨帆喝完这一牛奶居然用掉一个多小时。杨树林找了一把锥子,用二锅头擦拭后,通了通奶嘴的眼儿,可是扎大了,杨帆再喝的时候,流量过猛,被呛着了,牛奶源源不断地从他的鼻子里流出,上厕所回来的薛彩云并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万分惊起地说:这孩子的鼻血怎么是白的。

杨树林又拿着奶瓶去配奶嘴,这次他不仅把新奶嘴叼进嘴里吸了吸,还对着阳光照了照,当一束粗细适中的光线照在脸上,才放心。

奶瓶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杨帆每次喝完奶,明明是给他擦干净了嘴角,可转脸再看,总有一道白色液体顺嘴边蜿蜒流出。薛彩云认为是孩子的胃不好,杨树林不这样看,他和薛彩云都没有胃病,所以杨帆先天性胃病的可能性趋近于零,平时除了喝奶就是喝水,杨帆没碰过第三样东西,因此后天性胃病的可能性更微乎其微,况且他大便粘稠适中,颜色鲜艳,气味正常,看不出任何肠胃不好的迹象。

就此问题,杨树林问讯了杨芳。杨芳问他如何给杨帆喂奶的,他说托着杨帆的屁股,让身体呈四十五度倾斜,同时倾斜奶瓶插入杨帆口中,直到喝完,然后把他放到床上。杨芳说前面的步骤都没问题,只是不能让杨帆喝完奶后马上躺下,应将其竖直抱起,靠在肩头,轻拍后背,要等他打个嗝儿,排出胃里的空气,这样就不会吐奶了。

回家后,杨帆吃完奶后,杨树林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并将耳朵贴在杨帆的嘴边,直到听到一声清脆的嗝声,随后闻到一股奶味,才放心地把杨帆放在床上。此举果然见效,从这以后,杨帆嘴角没再出现过乳白色液体。

虽然牛奶也能让杨帆吃饱,可还是母乳喂养更适合孩子的健康成长。为了能让杨帆品尝到人间甘露,杨树林买了各种疏筋活血、通风催奶的食物和药剂,他对薛彩云说,大庆都挖出油了,我就不信咱儿子吃不上他妈的奶。

但这些具有药效功能的食物让薛彩云难以下咽,吃了几回就不再吃,所以,尽管大庆的石油产量正不断攀新高,薛彩云的奶水还是迟迟不出。杨树林曾背着薛彩云自言自语:哪怕是厚积薄发也行呀。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杨树林觉得自己这天似乎少了点儿什么事情,他细细地想了想,原来忘了收拾杨帆的粪便,以往这个艰巨的任务都由他承担,可是今天并没看见杨帆把屎拉在被褥上。

起初杨树林没太在意杨帆没有拉屎,他甚至认为儿子懂事了,知道父亲不易,所以休息了一天。可是一连三天过去了,杨树林三天没有为儿子打扫黄灿灿的粪便,手都痒痒了,还是不见杨帆的大便,他感觉出问题了。

第四天,杨帆仍没有动静,小肚子胀得鼓鼓的,杨树林心想,只进不出,肯定出问题了?于是带杨帆去医院看病,医生了解情况后说这是小儿便秘,在母乳喂养的婴儿中并不多见,多出现在喝牛奶的婴儿中,因为牛奶中含有较多钙和蛋白,糖和淀粉的含量相对较少,婴儿食入后容易形成钙皂,从而引起便秘,然后又给杨树林介绍了几种治疗方法。听得大夫一席话,杨树林更加坚信了母乳喂养的重要性。

遵照医嘱,杨树林回家后就训练杨帆做操,找来第五套广播体操的音乐,搬动杨帆短小而僵硬的四肢,按节拍做操,当杨帆能够直立行走的时候,这套操已被他熟记在心,凡是拉不出屎的时候,他都要做上几套。十二年后,当杨帆进入中学,开始学习第七套广播体操的动作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做成第五套,对此体育老师颇感迷惑:这个孩子居然会第五套广播体操,那可是十几年前我上中学的时候就有了的。

此外杨树林还帮助杨帆每日完成二十个仰卧起作,增加腹部力量,利于排便。每当杨树林粗壮的大手抓住杨帆,把他像一把剪刀一样,打开又合上的时候,杨帆只有靠哭泣来予以反抗。

与此同时,杨树林还训练杨帆定期排便。每日清晨,他醒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杨帆放到便盆上。因为杨帆屁股还小,常规尿盆会使他整个身体陷入其中,而且身体尚不能保持平衡,坐上去东摇西晃,所以杨树林为他制作了专用便盆:将婴儿车的座位掏了一个直径小于杨帆屁股的洞,下面安一个铁皮盒子,里面套了塑料袋,以供随时接收杨帆排落下来的屎尿,收到后,只需将塑料袋取出,封口扔掉即可,简洁、方便。车做好后,杨树林管它叫便车,这个名字被杨帆记住了,所以日后当有人问他要不要搭个便车的时候,他都会当即拒绝。

杨树林是个工人,但不同于一般的工人,他是个心灵手巧的工人,总有各种奇思妙想,并将其实现。若干年后,这种清洁又快捷的大解方式,陆续被全世界的高级酒店所使用,杨树林在报纸上看到这则消息后,向已经上了高中的杨帆炫耀:你以前拉屎享受的就是这种待遇。

但杨树林的不足之处在于,他没有考虑到装了屎的塑料袋扔掉后怎么办,这也不能怪杨树林,因为那个时代人们还不把环保常挂嘴边,大街上也看不到按废弃物种类而分别设立的垃圾筒,什么东西,扔也就扔了,至于后果怎样,不去考虑,那时的人们单纯,不老谋深算。

但种种方法,都无济于事,杨帆的大便顽固不化。杨树林丝毫不被困难吓倒,他说连铁疙瘩我都能粉碎,何况区区一泡人屎。

就在杨树林正孜孜不倦地帮助儿子尽快拉出屎的时候,薛彩云却每晚饭后跑去公园跳舞,披星戴月,对杨帆的大便是否重见天日不闻不问。

产后薛彩云的肚子小了不少,可身上的肥肉却不见少,行动并没有因为杨帆的出生而变得灵巧,卖菜的时候从筐里给顾客拿几个土豆都猫不下腰,还要让顾客自己去拿。一次两次没关系,时间久了顾客便不能忍受,有人将此事反映给薛彩云的上级领导,领导地找薛彩云谈了一次话,希望她能弯下腰给顾客拣土豆,顾客是上帝,让上帝给你低头弯腰,不像话。

领导的话使薛彩云动了减肥的念头,但真正让她下定决心的,是街道那几个小青年的冷嘲热讽。他们说薛彩云影响了菜站形象,长这么胖哪儿像是卖菜的,卖肉还差不多,还说薛彩云脱离群众路线,劳动人民没有像她这么胖的。他们只是瞎逗,并无恶意,哪怕薛彩云变得更胖,他们也愿意在她上班的时候凑过来贫两句。可这些话却让薛彩云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真的是有点儿胖。她太在乎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于是给自己制定了瘦身计划: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至怀孕以前的样子。

减肥的方式多种多样,起初薛彩云选择散步,但是运动量太小,起不到她所期望的立竿见影的效果。一口吃不成胖子,一下也减不成瘦子,可薛彩云就希望自己在一夜之间变得苗条婀娜,所以将杨帆便秘一事抛在脑后,只想着自己的腰围什么时候才能从二尺六缩减到一尺九。于是,第二天,她的减肥方式便由散步改为跑步,距离也从原来的两站地升至四站地,往返就是八站地,显然她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从家门口的站牌出发,跑到第四个站牌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返回头咬牙坚持了两站地,实在跑不动了,便又变成散步。

途中薛彩云被不远处传来的音乐声吸引,她没有原路回家,而是拐了一个弯,向音乐的源头走去。

音乐是从放在公园门口地上的单声道录音机里传出来的,一群男男女女正在音乐声中翩翩起舞,舞姿并不专业,但个个兴高采烈,随着节奏变换着舞步。

这时薛彩云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个青年男子正朝她走来,她分辨了几秒钟,认出是自己的初中同学王志刚。

王志刚家庭出身不错,父母都留过洋,回国后做了外交官,曾短期陪伴周总理左右,上学的时候王志刚经常拿出周总理会见外国元首的照片,指着后排两个面目不清的人说:看,这就是我爸和我妈,他们和周总理在一起上班。于是王志刚理所当然地成了全班同学仰慕的对象。初中毕业后,他在父母的关系下进了高中,而薛彩云等父母无权无势的多数同学则流落到社会上的各个阶层,开始了酸甜苦辣的生活。

王志刚走到薛彩云的面前,两人寒暄起来。王志刚说,想不到这么早你就发福了。他本是无意,却触及薛彩云强烈的自尊心,她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和别人对自己评价,必须尽早减掉赘肉的愿望在她心中愈发强烈。

王志刚看出薛彩云的难堪,便宽慰她说,其实也没什么,生活水平提高了,人民的体质也得以改善,这不正体现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吗,自然灾害那几年中国哪儿看得见胖子,血脂高终归比低血糖好。

王志刚不愧长在高干家庭,薛彩云觉得他说的句句话都在理,可是女同志还是要注意自己的形象,而且太胖了行动也不方便。当王志刚得知薛彩云跑步的目的后说,那你不如来跳舞,运动量也不小,玩的过程中就把肥减了,再说了,跑步会把腿跑粗的,还枯燥。

薛彩云信以为真,决定不再跑步,可是她不会跳舞。王志刚说,只要会走路,就能学会跳舞。于是给薛彩云传授了一些简单的舞步,薛彩云很快便掌握了动作要领,三步、四步、探戈、华尔兹,整个一个舞林大会。

薛彩云问王志刚从哪里学到这么多种舞,王志刚说上大学的时候,薛彩云惊叹说,你连大学都上过。王志刚说,咳,工农兵大学,没事儿的时候就和女学员偷偷跳会儿,然后转问薛彩云初中毕业后去了哪,薛彩云说,先去农村劳动了一年,然后去了街道的菜站。王志刚问,你结婚了吗,薛彩云说,孩子都生了,所以才这么胖,王志刚摇摇头说,难以置信。薛彩云问王志刚在哪里工作,王志刚说,报社,每天学习学习领导人们的讲话,编编读者来稿,为社会主义创造精神文明。薛彩云又钦佩地说,真好,文化工作者,不像我,风吹日晒。

教会了薛彩云后,王志刚便退出舞场休息,看着薛彩云在舞池内踱来踱去。薛彩云接到几个陌生男士的邀请,她左手小心翼翼地拉着他们的右手,另一只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在音乐中飘荡。

直到录音机的干电池耗尽,喇叭发出类似病人呻吟的声音,薛彩云才停止了舞步。王志刚说,你够能跳的,照这样,一个月准能减掉十斤。薛彩云却说,一个月太久,只争朝夕,再说了,十斤太少了,怎么着也得二十斤。王志刚说,要不我再陪你跳会儿,没有录音机可以拿嘴唱。

薛彩云原本还想继续跳,但因为刚才跳的时候过于兴奋,一直乐着,嘴没闭紧,肚子进风了,腹内突然告急,于是想起了同样正在和大便作斗争的杨帆以及正在照看他的杨树林,她看了一眼表,觉得该回去了,便礼貌地向王志刚告辞。王志刚说我送送你吧,薛彩云说不用了,你明天还来吗,王志刚说来,薛彩云说,那好,明天见,然后快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薛彩云到家的时候已将近十点钟,杨树林在诱导杨帆大便无功而返后刚刚哄他睡下。杨树林问薛彩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薛彩云说跑得太远了,后来没劲了,就溜达着回来。杨树林问跑到哪里,薛彩云说快到通县了,杨树林说好嘛,赶上马拉松了。

薛彩云说她累了,想睡觉,然后洗完脸刷完牙便躺下,很快就睡着了。她确实太累了,忘了刚才还要大便的。

杨树林看到薛彩云露在毛巾被外的脚丫子磨出了水泡,真以为她跑到了通县,心想,为了减肥,可真豁得出去。然后关了灯,兀自拍着杨帆也闭上了眼。

跳过一次舞后,薛彩云发现,跑步太枯燥了,两条腿上了发条一般,机械地重复着同一动作,毫无乐趣可言,跳舞则不然,虽然只在方圆几十平方米的区域内转来转去,但是变换无穷,不同舞姿配以不同音乐,时快时慢,天旋地转。特别是拉惯了杨树林的手后,再拉一个素不相识的异性的手时,会心潮澎湃,这种感觉很美妙。薛彩云爱上了跳舞,每晚吃完饭,歇都不歇一会儿,放下筷子便急匆匆奔赴舞场,也不怕得盲肠炎。此时跳舞不再被薛彩云单一看作是减肥的一种方式,还成为了一种让她痴迷的游戏。

薛彩云又如期出现在公园门口,王志刚迎了上来,两人已经有了默契,无需更多言语,相视一笑后,拉起手便遨游在舞池之中。这个时候,薛彩云将一切置之脑后,尽情地在音乐中舞动身体,这是她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

薛彩云忘情地一刻被邻居王婶看见了,当时她正拉着王志刚的手,在他高高举起的胳膊下面转着圈,秀发纷飞,乐不可支。

王婶又留心观察了和薛彩云跳舞的那个男的,也就是王志刚,然后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似的,拖着两条老腿跑回家。

王婶要向全院人传递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自打毛主席去世和粉碎四人帮后,这个院子已经有年头没出过事儿了,最糟糕的新闻就是厕所堵了,最振奋人心的消息就是厕所又通了。

王婶进了家门,唠叨不止:都十月怀胎,怎么到她这儿就偷工减料成九个半月,孩子什么时候有的,是不是杨树林的,难说。

王叔说,你磨叨什么呢。

王婶说,你猜我今天看见什么了。

王叔说,难道看见了UFO不成。

王婶说,U什么O是什么玩意儿。

王叔说,就是在宇宙里飞的船。

王婶说,不对,再猜。

王叔说,既然没看见UFO,就别一惊一乍的,怪吓人的。

王婶说,我看见树林他媳妇在外面搞男人了。

王婶将看到的场景绘声绘色并为了突出效果而加以篡改讲给王叔听,王叔听了说:别人家的事情,你少管。

王婶掀开窗帘,看见杨树林还在为杨帆早日排出大便心而尽职尽责,便叹息道:树林太老实了!

这晚王婶并没有遵循自退休后便已养成的习惯——每晚九点必准时上床睡觉。她蹲守在自家屋内,将窗帘撩起一道两公分宽的缝隙,随时关注对面杨树林家的动态。

王婶的生物钟过了晚上九点便是睡眠时间,不一会儿就哈欠连天,但强烈的好奇心战胜了睡欲,只要院门咯吱一响,王婶便瞪大眼睛,透过窗帘的缝隙,全神贯注地窥视着外面的动静。

终于,薛彩云步履轻盈地出现在院子里,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似乎还没有从公园门口的状态脱离出来,然后才进了家门。

声音透过几层墙壁传过来时已经很微弱,但王婶屏息凝气,还是听到了杨树林和薛彩云的对话。

杨树林说,回来了。

薛彩云说,嗯。

杨树林说,今天跑到哪儿。

薛彩云说,前三门跑了五个来回。

真是张嘴说瞎话,王婶心想。

杨树林说,每天这么跑,管用吗。

薛彩云说,怎么不管用,白天我在菜站的秤上约,瘦了三斤。

杨树林说,你们单位的称准吗。

薛彩云说,当然不准,我们经理为了提高利润,把称调高了,也就是说我的实际体重还要轻。

杨树林说,有效果就好。孩子刚喝完牛奶睡下了,你也睡吧。

薛彩云水,嗯。

然后是拉灭电灯的声音,没过多久,就传来了呼噜声,据王婶判断,这是薛彩云舞跳累了后补充体力的声音。

其实薛彩云并非有意对杨树林隐瞒事实真相,她曾经问起过杨树林,是否愿意和她去公园跳舞,杨树林说,单位的工会刚刚成立了舞协,他认为玩物丧志,就没报名,当务之急是照看好杨帆,让他尽早摆脱大便堆积在大肠中的折磨。杨树林没有意识到这是薛彩云想去跳舞的表现,依然将工作重点放在杨帆身上,很少在乎薛彩云的感受。而薛彩云为了避免被杨树林说成不务正业,又异常渴望通过运动达到减肥的目的,同时又对跳舞这项对她来说的新鲜事物魂牵梦绕,在内外因素综合作用下,不得已才对杨树林撒了一个小谎。而这个小谎在王婶看来,却性质严重。

第二天,王婶在街坊中间奔走相告,逢人就说,你知道吗,树林他媳妇天天在外面和别的男的跳舞,手拉得那叫一个紧,脸都快贴一块儿了。王婶的讲述并没有照本宣科,为了图自己嘴上痛快,子虚乌有,添油加醋。邻居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有的立即放下手里的活,与王婶展开讨论,追古溯今,涉及女性人物从孟姜女,到潘金莲,再到江青,最终一致认为,杨树林家有好戏看了;也有的人付之一笑,说,跳舞怎么了,王婶您操这份儿闲心干嘛,还是管好自己家那点儿事吧,王婶见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便不再逗留,另寻下家。

那些态度冷漠者,虽然嘴上波澜不惊,但心里的平静已经被打破。在王婶的误导下,邻居们开始留心观察杨树林的屋子,无论是上厕所,还是淘米做饭,都会有意向里面张望,有时候为了多看几眼,还特意多上几趟厕所,多做几顿饭,原本寂静的小院,顿时热闹起来,人们开始来来往往,似乎突然之间变得勤快了。

有志者事竟成。大家终于发现了薛彩云和杨树林的貌合神离。其实这很正常,毕竟是两个实实在在的大活人,举手头足必然会有不一样的地方,但是薛杨二人的不合拍被他人的心理作用给放大了。

邻居们看在眼里,嘀咕在心里,议论在嘴里。薛杨二人稍有风吹草动,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场电闪雷鸣,谣言越传越远,也越传越甚,干脆有人说成薛彩云在认识杨树林之前就和那个男的好了,而且嫁给杨树林的时候已经怀了那个人的孩子,要不怎么结婚不到十个月,薛彩云就生了杨帆。后来有人打听到王志刚姓王,便又说杨帆应该叫王帆,他是那个男人的儿子,流淌着王家的血液。杨树林为孩子这么操劳,无异于薛彩云和那个男的雇来的保姆。

当然,这些话都是背着杨树林和薛彩云说的,当薛彩云和杨树林在他们正议论得精彩纷呈的时候出现时,他们会立即交换眼色,及时更换话题,然后若无其事地拉上薛杨闲扯几句,等他们离开后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薛彩云和杨树林成了联接邻里之间友谊的桥梁,他们的名字频繁出现在众人的口中。

王婶自退休后始终找不到业余爱好,栽花养鱼喂鸟都不好,唯独热衷于晚饭后去公园侦察薛彩云,每天都有收获。王婶没进报社做通讯员,是中国新闻业的巨大损失。一天下雨,薛彩云休息了一天,但王婶还是穿着雨衣出现在公园门口,当她看到空旷的广场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水坑时,才感到自己的好笑,但她依然站在雨中坚持等候了半个小时,可薛彩云并没有如她所愿风雨无阻地出现在眼前,于是她抱怨薛彩云:年轻人,不够敬业。

这天晚饭后薛彩云一如既往地抹抹嘴便走出家门,杨树林叮嘱她别跑那么远,早点儿回来看孩子,他晚上八点要去单位值夜班。

从杨帆出生开始,杨树林就没让薛彩云插过手,所以在薛彩云看来,管孩子这些事情理应由杨树林负责。

薛彩云不十分情愿,但还是在七点四十的时候松开了王志刚的手,她说:我要回家看孩子。王志刚没有直接回应,却说:这么早结婚就是个错误,这么早生孩子更是个错误。薛彩云听了不高兴了,甩下一句:我的事不用你管,便匆忙离去。

回到家,杨树林与薛彩云进行了交接工作,告诉她分别在几点钟给杨帆喂奶几次,放几勺奶粉,多少毫升水,如果起不来就上个闹钟……薛彩云抱着杨帆听着杨树林的传授,想起了王志刚说的话,她认为王志刚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而是她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这一夜薛彩云被杨帆折腾得几乎没有睡觉,先是给他换尿布,然后是计算时间给他喂奶,喝了奶他又尿床,于是再换尿布,听说换下的尿布要立即洗涤,否则尿渍深入到布料深层便洗不去臊味,于是连夜清洗,最后好不容易趁着天尚未大亮的时候合上眼,可是刚有睡意,就被闹钟吵醒又该喂奶了,喂完奶,太阳已经照在她的脸上。

经过一夜的实践,薛彩云感觉自己已处于崩溃的边缘。她照着镜子,发现自己憔悴了许多,但她还是认为自己比公园跳舞的那些女性有姿色,她风华正茂,身体结实,她才二十二岁。

薛彩云认为没有理由荒废自己的宝贵青春,她应该像王志刚那样潇洒地活着,不能被鸡毛蒜皮的琐事缠住身而虚度光阴,连菜站的那几个小青年都说薛彩云活得不够精彩。那天他们约薛彩云下班后去北海划船,薛彩云想去,但考虑到自己已有家室,就没去,借口说家里还有事儿,他们便起哄说,是不是回家喂孩子呀。他们并不知道薛彩云没有奶。一想起这件事情,薛彩云便对目前的婚姻和那个给她带来诸多麻烦的杨帆咬牙切齿,这一夜的遭遇,更加深了她对自由的渴望。

杨树林下了夜班回到家,洗了一把脸,就要带着杨帆去医院体检。杨帆出生的时候,大夫叮嘱了:三个月后带孩子来医院做一次全面体检,今天正是杨帆出生的第九十天。

薛彩云今天倒休,本想在家弥补昨夜损失的睡眠,但杨树林执意要她一同去医院,多长长见识,知道怎么养育杨帆茁壮成长。她只好强打精神,一个哈欠接一个地跟在抱着杨帆的杨树林身后,坐上开往杨芳医院的公共汽车。

一番全面检查后,大夫告知家长,杨帆健康状况良好,发育良好,各器官正常,但是肚子里积压了多日的粪便再不排出,就会影响孩子成长,于是给杨帆开了几瓶开塞路,嘱咐杨树林定时上药。

回到家,杨树林左手抱着杨帆,右手掏出钥匙,插进锁眼儿,死活打不开门,鼓捣了片刻,还是拧不动。他需要腾出另一只手去开门,便把杨帆递给薛彩云:接着。

薛彩云伸手去接,还没有抱到杨帆,但是杨树林以为她已经接住了,便撒了手。只听“砰”的一声,杨帆像一枚日军投在珍珠港的炸弹,直挺挺地砸了下去,紧接着传来杨帆的嚎啕大哭,充盈着整个院子。

几户邻居被哭声吸引,撩起自家的窗帘,注视着外面的杨树林和薛彩云。

杨树林暴跳如雷,声音盖过了杨帆的哭泣:怎么接的孩子,这都抱不住,还能干点儿什么!

薛彩云想辩解,但看到杨树林扭曲的脸和青筋斑驳的脖颈,表情像一只酣战正凶的公鸡,便没再回应,默默地从地上抱起杨帆,掸去他身上的土,等待杨树林把门打开。

杨树林立即平静下来,这时结婚以来他第一次对薛彩云说话超过八十分贝,刚才的行为只是他的一种非正常表现,是失去理性后的原始冲动。

他打开门,先让薛彩云进去。薛彩云进门后,放下杨帆,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杨树林知道她在生自己的气,忙说了几句好话,以为一劝就好,但没有奏效。树林慌了手脚,之前他并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没有实战经验,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先置之不理,等待她的怒火自生自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冷战仍在继续,薛彩云保持一个姿势坐了已有两个小时。太阳正当空,杨树林放下报纸,挽起袖子去厨房做饭。

他依照从工厂老师傅那里学到的偏方,做了一份猪蹄汤,在帮助杨帆做恢复大便训练的同时,杨树林还对薛彩云能流出奶水残存一线希望,他听说同事的媳妇在孩子快一岁的时候才有了奶,所以,并没有放弃对薛彩云进行催奶工作。

他把骨头汤端到薛彩云面前:别生气了,吃吧,下奶的,咱儿子大便干燥,和你密不可分。

薛彩云看了一眼碗里还带着黑毛的猪蹄,厌恶地摇摇头。

杨树林说,你不希望看到咱儿子拉不出屎吧。

薛彩云接过碗,吃了一口,难以下咽,又把碗放下。

杨树林哀求:为了咱们的儿子,你就咬咬牙吧。

薛彩云说,从一开始我就为别人,谁为我了。

薛彩云想起了很多,她为了自己的父亲,和杨树林草草结婚,然后又极其被动地生下杨帆,之后体形臃肿不堪,饱受奚落,为了这个家和杨帆,她不得不放弃本该属于她的美好青春,现在,当她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始终在为别人活着,这令她后悔不迭。现在父亲没有了,她可以彻底推翻从一开始就是荒谬而错误的婚姻及生活,她想。

薛彩云坚决没有喝一口猪蹄汤。杨树林只得放下碗,拿出开塞路,向杨帆走去。

在杨帆的一声惨叫中,杨树林将开塞路放进杨帆的屁股,并轻轻挤压液囊,挤出一滴油性液体,然后像拔出匕首一样,从杨帆身上拔出开塞路:儿子,知道你拉不出屎来难受,你爸的心里也不好受。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杨树林的不懈努力下,杨帆终于停止便秘。就在杨树林又在为一天的努力不见成效而唉声叹气,刚把杨帆从便车里抱出,放在床上,一扭脸去干活的工夫儿,杨帆终于千呼万唤屎出来,让一片黄澄澄的搀杂着少许的黑的物体呈现在光天化日下。

杨树林是根据味道得知这个喜讯的,开始他并没有想到会是杨帆,还以为昨晚的剩菜坏了,但是当他把所有剩菜闻了个遍的时候,才发现味道并非来自那里,于是吸着鼻子,一步步来到杨帆床前,看见杨帆正躺在屎里打滚,粘得一屁股都是,此时他的小肚子就像撒了气的皮球,瘪了下去。

杨树林的第一反应就是,堵了一个礼拜的管道,终于自己通了。然后开始收拾杨帆和尿布。被擦洗干净的杨帆躺在重新铺好的床上,睁眼看着父亲为他清洗尿布的背影,竟然微笑了起来。

杨树林从这件事上积累了丰富经验,后来当得知一位同事正为老父亲的便秘而绞尽脑汁苦不堪言的时候,他宽慰人家:急也没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豁然开朗了。

杨帆通便后,医院给他开的那几瓶开塞路,就被杨树林当了擦手油,冬天手裂口的时候,擦上特别管用。

杨帆拉出屎带给杨树林的喜悦,不久便被薛彩云提出离婚的坏消息冲散。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薛彩云把一份离婚协议摆在杨树林面前,冷静而坚决地说:把字签了吧。

杨树林并没有立即同意和否决,而是与薛彩云进行了一次长谈,在了解了她的真实想法后,和平友好地在协议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交给薛彩云,后者客气地说了一声:谢谢!同时薛彩云告诉杨树林,她调换了工作单位,不再去街道卖菜,而是到了一家报社,尽管处理的都是日常琐事,但总比站在菜堆里风吹雨淋强。

这晚,王婶光临了杨树林的寒舍,她听到杨树林和薛彩云在离婚前的对话,顺理成章地推算出两人即将分手。作为看着杨树林长大的长辈,她觉得有些话要对树林讲,于是非常巧妙地把杨树林叫到自己家去说话:大妈家的电视播不出台,你去给看看。杨树林信以为真,带上钳子改锥和万用表,跟着王婶去了她家。

进门王婶就说,树林呀树林,让大妈说你什么好,你太傻了。

杨树林不知王婶所云,见她家的电视正清晰地播放着新闻联播,更一头雾水:您家电视这不好好的嘛。

王婶说,说你傻,你还就是傻,傻到家了。于是从头到尾、有本有眼地将亲眼目睹薛彩云和一个男的跳舞的经过复述给杨树林听,并任凭想象,加入一些无中生有的情节,煽风点火,夸大其词。最后王婶说,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要不得,趁早离了好。

杨树林听后,并不相信,认为王婶是在通过贬低薛彩云来安慰自己,便说,大妈,我抗得住,您不用这样说她,买卖不成仁义在。

王婶说,傻孩子,大妈能骗你吗,而且……王婶欲言又止。

杨树林问,而且什么。

王婶提出一个让杨树林不敢面对的问题:而且杨帆肯定是你的儿子吗。

杨树林一时找不到证明自己是杨帆爸爸的证据,便反问王婶,何以见得杨帆不是我儿子。

于是王婶将自己的思路透露给杨树林:薛彩云在认识你之前就已经和那个男的好了,而且关系密切,很可能这个时候就有了杨帆,不然杨帆为什么会在你们结婚仅九个半月的时候就出生了;那么怀了杨帆后薛彩云为什么会选择暂时离开那个男的而火速与你结婚,她为了遮人耳目,纸包不住火了,肚子眼看着一天天大起来;那么那个男的为什么不立即和她结婚,而将薛彩云转嫁给你,因为他还在上学,是个大学生,上学的时候不让结婚;那么他们为什么在杨帆出生后又重归于好,因为那个男的毕业了;还有,当初他们为什么不去做人流,我想,可能是那个男的是基督教徒,我听说很多大学生都信仰上帝,认为堕胎是最大恶行,所以他们把你当成中转站,暂时收容薛彩云,现在时间到了,你作为临时丈夫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杨树林认为王婶的推断有些道理,但也有破绽:杨帆只酝酿了九个半月就出生不是没有可能,听说有的孩子九个月不到就出来了。王婶说,那只是个别现象,姑且认为薛彩云的的确确怀了杨帆九个半月,可是你怎么确信结婚当晚她就怀上杨帆了呢,你以为这种事情跟种地那么容易吗,挖个坑,撒下种,埋上土,浇点水,就够了吗,你错了,当初生我家老大的时候,你知道我和他爸费了多大劲吗;所以,种种概率很小的事件放在一起,可能性就是零;所以,相信我吧,树林,离婚是你正确的选择,别犹豫了。

杨树林不敢相信王婶这个平日里看似二百五即将步入老年的北京妇女,居然会有如此强悍的逻辑推理判断能力,她上学的时候一定是个数学尖子,说不定在旧社会还给资本家算过账。

杨树林对此也有自己的判断,他不相信薛彩云在和他结婚之前与别的男人关心暧昧,也不相信杨帆不是自己的儿子,就说婚后薛彩云背着他有了其他男的,但是仅在婚后九个半月杨帆就出生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恐怕薛彩云无法完成这么艰巨的任务;所以杨树林唯一相信的就是,薛彩云跳舞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大学生,听了一番花言巧语,加上薛彩云文化不高,人生观很容易受到他人左右,思想波澜起伏,在所难免。强扭的瓜不甜,男人要心胸宽广,杨树林对待薛彩云就像毛主席对待林彪一样,当薛彩云有了自己想法的时候,就由她去吧,只要把杨帆留下。自打杨帆出生以来,杨树林对他爱不释手,他太喜欢这个孩子了,他的生活中不能没有杨帆;同时,他也认为杨帆的生活里不能少了他。

王婶的推断和杨树林的分析均看似有道理,但杨帆究竟是不是杨树林的儿子,不是嘴上说是就是的,也不是嘴上说不是就不是的,这个答案只有薛彩云最清楚,但是当杨树林问她,杨帆是不是我儿子的时候,得到的答案却是:废话。

废话?废话是什么意思:那还用说,不是你的还是别人的?还是:那还用问,当然不是你的了!

杨树林无法完全理解“废话”的含义,他只让薛彩云说是或不是。薛彩云说,我不说!杨树林说,你为什么不说。薛彩云说,你这么想是对我的侮辱。杨树林说,我没有侮辱你,但如果你这么做了,就是对我的侮辱。

原本萍水相逢和睦相处的一对夫妻,在离婚前开始了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争吵。杨树林希望得到杨帆是他儿子的肯定回答,这样他就可以在离婚判决时强烈申请占有杨帆,而这个答复薛彩云却无法轻易给出,她知道无论自己怎么说是,都会受到以王婶为代表的一搓人的质疑,并对杨树林说三道四,左右他的观点,与其这样,她不如不说,闭上自己的嘴,让那帮无聊的人去猜测。

无论杨帆是与不是自己的孩子,杨树林在王婶面前都流露出他想要这个孩子的意思,但在薛彩云面前,他却表现得若无其事,怕薛彩云和他争抢。

在薛彩云和杨树林对薄公堂前,王婶提醒杨树林:如果不是你的儿子,你这么做不是有病吗,要是别人的崽儿,趁早让她带走。

验证杨帆是不是杨树林的孩子,不能光凭嘴上论述、脑袋臆断,要用科学严谨的态度和方法,其实很简单,去医院做个鉴定就知道了。王婶提出这个办法,杨树林不愿去,怕万一被王婶说中。他不想让杨帆离开他,无论杨帆是谁的儿子,和他有没有关系。

王婶说,你这个孩子中邪了,不可救药。王婶说,你可以再找个老婆,让她给你生个货真价实的孩子。王婶还说了很多杨树林愧对列祖列宗的话。杨树林心想,这个老娘们儿真讨厌,但是他打小受的教育就是要尊敬长辈,况且王婶和他父母生前关系始终不错,王婶的老头和他父亲还在一个工厂里炼过钢,父母去世前让王婶对待杨树林就像对待自己儿子一样,他犯了错误,随他们便打骂,所以杨树林只能忍气吞声,对王婶的话听之任之。

在王婶的注视下,杨树林抱着杨帆去医院做亲子鉴定。出了胡同口,杨树林在一个冰棍摊前站住,给杨帆买了一瓶酸奶,趁机回头看了看,没有发现王婶跟踪,便改变方向,背道而驰,带着杨帆去看电影。

电影散场后,杨树林准备带杨帆回家,突然想起什么,便掉头去了百货商场,先在生活用品专柜买了一根绣花针和一包棉花,又在副食百货专柜买了瓶二锅头,然后找了一个偏僻的胡同,把杨帆放在不知谁家的三轮车上,用蘸了白酒的棉花反复擦拭了绣花针后,高高抬起拿针的右手腕,将针头对准自己左臂,刚要往下扎,觉得不妥,便抱起杨帆,又擦拭了一遍针头,将针头瞄准他的左臂,却死活下不了决心,最后牙一咬,眼一闭,心一横,将针头浅浅扎入杨帆柔嫩的手臂后迅速拔出,伴随着杨帆响亮的哭声,一股殷红涌出他的皮肤,杨树林立即用棉花捂住他的伤口。

随后,杨树林又将针头消了一遍毒,扎进自己的左臂。

他看见自己和杨帆地胳膊上都出现了两个暗红的针眼儿后,扔掉针头和棉花,放心地拎着二锅头,和杨帆回家了。

刚一进院门,王婶就迫不及待地蹿了出来:什么结果?

杨树林说,还用问,当然是亲的。

让我看看化验报告,王婶并不相信。

杨树林假装掏兜,然后做出惊醒状:哎呀,一时兴奋,单子丢了。

王婶说,树林,你可不能骗大妈,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跟大妈说实话,到底去没去医院。

杨树林说,就说我骗您,可我也不能骗我自己呀,杨帆千真万确是我的儿子,已经化验过了,不信您看我们胳膊上的针眼儿都这么像。杨树林伸出胳膊让王婶看,王婶又看了看杨帆的胳膊,两个针眼儿,一大一小,倒真像一对父子。

杨树林说,这下您放心了吧。抱着杨帆回了屋。

接下来杨树林和薛彩云正式办理手续。工作人员要薛彩云先去妇科做个检查,确认没有怀孕,方可离婚。

薛彩云说,不用查,我带环了。

工作人员说,那也要查,这事儿可保不齐,万一掉了呢。

薛彩云说,掉了我能不知道吗。

工作人员说,别不以为然,类似事情不是没发生过,5号院老徐家的二媳妇,洗澡的时候环掉了,她倒是看见地上有个圈,还以为白捡了个戒指,整天戴在手上,结果两个月后就有了,去医院找大夫说理,开始大夫不信,刚要给她检查,看见她手上戴的东西,大夫说,能怀不上吗,戴手上还避个屁孕!这可是前车之鉴。

薛彩云只得去了一趟医院,是杨芳给她做的检查,杨芳还叫她嫂子,她说不用这么称呼了,以后叫我彩云就行了。检查完毕,没有发现可疑问题,薛彩云和杨树林离婚了。杨帆如杨树林所愿,留在他的身边。

分道扬镳的时候,杨树林对薛彩云说,你要是有了奶,别忘了回来喂儿子几口,省得糟蹋了。这句话让薛彩云把放在嘴边的“再见”两字又咽了回去,扭头就走,留给杨树林一个愤怒的背影。

薛彩云走了。她调去工作的报社正是王志刚所在的报社,是他给她介绍了这份工作。

离婚是不幸的,杨树林的邻居们不但没有说些宽慰他的话,还自以为幽默地说:彩云飘到杨树林家没呆多久,下了场雨,又飘走了。

薛彩云走后的第一顿饭,杨树林一个人喝着闷酒,酒是给针头消毒剩的那瓶二锅头。他用筷子蘸了一点,放进杨帆的嘴里,看着杨帆辣得那样儿笑了起来。杨帆被这种未曾品尝过的液体刺激得五官堆积在一起,却没有哭,刺激过后,他咧开没牙的嘴冲着杨树林笑了起来,杨树林心想这小子在这方面有点儿天赋,便又给他蘸了一口。

杨树林喝光剩下的酒,自始至终让杨帆陪着他用筷子尖呡,共计喂了杨帆有一瓶盖酒。杨帆已脸色红润,目光恍惚,头重脚轻,不一会儿就自己倒在床上睡着了。

足球要从娃娃抓起,喝酒同样如此。经过杨树林的培养,杨帆上高中的时候就能把体育老师给灌趴下,一算酒龄,都有十七八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