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后来 第三节

寒假里,邹飞和佟玥妈妈见了面。那天是工作日,佟玥妈妈上班去了,佟玥叫邹飞去她家玩,顺便一起做顿饭。两人自打谈上恋爱,还没一起做过饭,他们觉得两人一起买点儿喜欢吃的东西,一起研究菜谱,一起下厨,再一起吃完一起刷碗,很美好。

他俩翻着菜谱,把喜欢吃的菜需要的原料和配料抄在一张纸上,然后去菜市场采购,买一样,划一样,当纸上的名录都被划掉后,两人满载而归,回家照着菜谱,干了起来。

邹飞用电脑放着音乐,两人洗菜择菜,一通忙活儿,两张CD放完后,一袋袋的原材料变成了一盘盘菜肴。如果不追求色香味,做饭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儿。

对自己第一次亲手做出来的饭菜最好的称赞,就是狼吞虎咽把它们吃掉。俩人刚要动筷子,邹飞想喝啤酒,冰箱里没有了,佟玥打了电话让楼下的小卖部送点儿来,又想起厨房里还炖着汤,又去放调料,这时门铃响了,佟玥在厨房占着手,让邹飞去开门:“可能是送啤酒的。”

邹飞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中年女性,邹飞打开门,真以为是送啤酒的:“够速度的!”把中年女性让进屋。

中年女性进了门,看着邹飞,邹飞也看着她:“多少钱?”

“什么多少钱?”中年女性一头雾水。

“啤酒啊?”邹飞这时候才注意到,她的手里是空的,站在屋里像在检查着什么,于是问道,“您有什么事儿吗?”

“我回家。”中年女性是佟玥的妈妈。

“噢,是阿姨啊!”邹飞恍然大悟,“我还以为是送啤酒的。”

佟玥闻声从厨房跑出来,很意外:“妈,你怎么回来了?”

佟玥妈妈因为女儿背着她带男生来家里做饭很生气,她本想说“我怎么不能回来”,但说出来的是:“我回来拿点儿东西。”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是回来取东西,而不是计算好了故意从单位回来撞个正着,佟玥妈妈真的回屋去取东西。趁这工夫,邹飞和佟玥赶紧商量:“怎么办?”

“没事儿,自然点儿就行了。”佟玥并不为妈妈突然回来而尴尬。

佟玥妈妈取了东西,出了屋,准备走,看着桌上的饭菜,由衷地说了一句:“两人还挺能干!”

“要不您吃完再走吧?”邹飞客气道,真实用意是:“您拿了东西就走吧,别跟我俩小孩一起吃了。”

但是佟玥妈妈并不认为这是邹飞假客气,况且还是在自己家,她毫不见外地坐下了:“既然你们都准备好了,我就跟你们一起吃吧。”说着拿起筷子,发自肺腑地感叹道,“我闺女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吃她做的东西。”

“我也是第一次吃。”邹飞随口说了一句,说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小伙子和我们家玥玥是一个班的?”佟玥妈妈给邹飞夹了一块鱼。

“不是,我是学汽车制造的。”邹飞也给佟玥妈妈夹了一个虾。

“将来毕业了能干什么啊?”

“不知道,我也不想干这行。”

“那这个专业不是白学了吗?”

“也不算白学吧,我就没怎么学。”邹飞吃着菜,觉得难以应付了,便把佟玥加进话题,“佟玥知道,是吧?”

佟玥笑而不答。但是佟玥妈妈不理佟玥,只顾着往下问邹飞:“那你放着专业不学,大学这几年不荒废了吗?”

“妈,您别老问了,赶紧吃饭!”佟玥觉得有必要停止这个话题了。

“你别打岔,我俩聊得好好的。”佟玥妈妈此时觉得自己的女儿是多余的。

幸好这时候门铃响了,送啤酒的来了。佟玥踢了邹飞一脚,把邹飞支去开门。

邹飞接待了送啤酒的,把他送走,重新坐到桌前,刚坐下,就听见佟玥妈妈说:“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阿姨,我给忘了。”邹飞不是假忘,刚才的问题太多了,记不过来。

“忘了正好吃饭。”佟玥给妈妈夹了菜,用菜堵她的嘴,“您吃完赶紧上班去吧,病人们还等着您去救死扶伤呢!”

“别催,让阿姨踏踏实实吃口饭,那么多病人等着阿姨妙手回春呢,上班多辛苦啊!”邹飞说完发现自己挺适合敲锣边的。

邹飞这么一说,佟玥妈妈不好意思再赖着不走,赶紧盛了口饭,吃完走了,临出门前说:“你俩好好玩,吃完把碗放那儿吧,我回来刷。”

佟玥妈妈走后,佟玥趴在猫眼儿后面确认她确实坐电梯下楼了,长出一口气,邹飞打开一听啤酒,刚才光顾着回答问题了,都没吃出来菜好不好吃。

“我妈就是话多。”佟玥先喝了一口。

“理解,你妈这也是关心你。”邹飞喝了一口啤酒说,“你妈几点下班啊,我得赶在她下班前把饭吃完了,把和你要办的事儿办了,然后消失。”

“讨厌!”佟玥一笑,对邹飞所说的事儿心知肚明。

幸亏邹飞早走了会儿,佟玥妈妈一辈子没迟到早退过,这天竟然提前回家了。

“那男生走了?”佟玥妈妈见邹飞不在了,竟然有些失望。

“嗯。”佟玥的回答言简意赅,不想和妈妈围绕这个话题进行讨论。

“他干吗那么着急走?”妈妈试探着女儿。

“人家也有自己的家,干吗不能走?”

“他什么时候还来?”

“干吗?”

“我再替你把把关。”

“你要老这么想,他就更不敢来了。”

“他怕我什么啊?”

“甭说她了,我都怕您,非得跟X光似的,把人彻底看透,您这么着看病行,看人就过了。”

“我这不都为了你嘛!”妈妈语重心长道。

没过几天,邹飞又和佟玥妈妈对上话了。那天佟玥正在洗澡,邹飞打电话找她,结果是佟玥妈妈接的。

“你是邹飞吧?”佟玥妈妈上来就说。

邹飞本想说不是,但是怕佟玥妈妈已经听出了他的声音,再否认不好,便说:“对。”

“佟玥洗澡呢。”佟玥妈妈解释了为什么接电话的是她。

邹飞想说“那我待会儿再打过来”,然后就挂电话,没想到佟玥妈妈没给他挂电话的机会,紧接着她说:“这几天没来找佟玥玩啊?”

“啊,快开学了,我在学校复习呢,准备补考。”邹飞如实说道。

佟玥妈妈一听跟自己女儿来往的男生竟然是一个需要参加补考的人,不免更加不放心:“那些课你是学不好,还是不想学好?”

“这是一回事儿吧,我要是能学好,也不至于故意不学好了。”

“你不想试着,看看自己能不能把专业学好吗?”

“不想,万一真能学好,以后我干上这个,那是我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

“可是上大学就是为了学到某个专业的基础知识,然后日后从事这个行业,如果你不这样,那跟高中毕业了直接去工作有什么区别?”

“应该还是有区别的吧!”邹飞刚跟范文强等同样回校准备补考的人喝完酒,有点儿兴奋,本来想找佟玥聊会儿天,清醒的时候,他不愿意或者说不屑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和别人讲,他知道讲了别人也理解不了,但是喝多后,不知道哪根儿弦错了,他觉得别人是能理解他的了,于是就爱和人交流自己的想法了。这次他不仅跟佟玥的妈妈说了很多,还忘记了这个倾听者的身份。

“我觉得上大学不一定是为了学什么,最需要的是人性的成长,但人性怎么才能成长?会因为学了概率论和微积分从而就有人性了吗?而如果不及格就依然没人性?我觉得不会吧!

“小时候,我看见一个胖子或者一个傻子,会起哄,笑话他,但现在我不会了,反而会同情他们,看到现在的小孩嘲笑他人的缺陷,我也会不好受,这些跟学了什么知识似乎没多大关系,而是一种天然的变化。现阶段,我不认为知识学了越多越是好的成长结果,当然多会点儿东西总比什么都不会强,不过后来我发现,很多操蛋的事情是那些拥有很多知识的人干出来的。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证明有了知识就会干操蛋的事儿,而是有了知识并不能让人不干操蛋的事儿,并不能让人学好,所以,对于想学好的人来说,知识并不是充分条件。”

说完上述这番话,邹飞觉得应该喝口啤酒作为话说透了的标志,因为以往谈到这些话题的时候,总是有啤酒相伴,可是当他发现手边没有酒只有电话听筒的时候,才想起电话那头是佟玥的妈妈,于是赶紧补了一句:“不好意思阿姨,我说多了,我就不打扰您了,我先挂了。”说完不给佟玥妈妈插话的缝隙,赶紧挂了电话。

佟玥妈妈还想多了解一下邹飞,电话里已经是忙音了,便放下电话,两眼出神地盯着电视,替佟玥忧虑起来,陷入思索。

佟玥从卫生间出来,梳着头,往沙发上一坐,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电视上正放着体育新闻。

“今儿怎么关注起体育来了?”佟玥以为妈妈在看电视。

“刚才邹飞来过电话。”佟玥妈妈把脸扭向佟玥。

“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我和他聊了聊。”

“聊什么了?”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喜欢他哪儿?”

“不知道。”佟玥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意外。

“不知道?那你就和他谈恋爱了?”妈妈对这个回答更有些意外。

“别人我一看见就讨厌,他我不觉得。”

“你觉得你们俩适合吗?”

“我没特意去觉得,反正没觉得不适合。”

“适合将来结婚过日子吗?”

“我想不了那么多,眼前是没什么问题。”

“我是过来人,看到的东西比你多,我觉得他不适合你。”

“为什么?”

“这孩子心不稳。”

“什么意思?”

“就是将来他会和你分手的,即使你们结了婚,他也会和你离婚的。”

“您怎么知道的,学过算命?”

“我没跟你开玩笑,他真的不适合你。”

“您都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凭什么说他不适合我?”

“你是我女儿,我当然了解你,即使你有你自己的秘密也没关系,但是我能肯定他将来不会给你稳定的婚姻的。”

“那您也给我算算,我下学期的四级能过不?”

“别贫,我是好好跟你说这事儿呢!”

“怎么都没怎么着呢,先想着分手了,您这想法首先就有问题。”佟玥把吹风机接上电,吹起头发,不想再听妈妈唠叨。

妈妈夺过吹风机,关掉:“我是怕你日后出问题。”

“您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我爸让您落下病了!”佟玥又拿过吹风机,去了自己屋吹头发。

“以后不许你再和他来往,不许再让他来咱们家。”妈妈跟进佟玥的屋里。

佟玥觉得妈妈又可笑又可恨,不再跟她争论,这并不意味着对她屈服了。青春期的孩子,无论男女,越是家长不让干的,越想干,这是一种天然的对抗。所以,在佟玥和邹飞恋爱的道路上,佟玥的妈妈其实正起着积极的作用。

佟玥妈妈这么做,有她的苦衷。因为二十多年前,佟玥的爸爸和今天的邹飞一样,想法丰富,独立,有一套自己的原则,而她那时候和现在的佟玥一样,思想简单,欣赏并愿意跟随着佟玥的爸爸,以为能从他那里获得美好的爱情和幸福的家庭。当时他们是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考上的是专科,在学校里谈的恋爱,毕业第二天就结婚了,然后有了佟玥。但是没想到,在佟玥两岁的时候,他们离婚了,离婚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他觉得这种家庭生活和他为自己构建的那种生活不一样,他更想过自己理想中的那种日子,于是不顾众亲友的劝说,毅然离开了家庭,一个人生活。

那天佟玥从敬老院出来,邹飞在学校门口没等到她,就是因为佟玥突然接到他爸爸的传呼,让她去找他,佟玥便没回学校。

佟玥的爸爸现在一个人生活,干的是抢救湿地的工作,完全是民间自发性质的,没人发工资,当有企业赞助的时候,才能获得一些酬劳。当年佟玥妈妈就是因为这事儿和他离的婚,但他喜欢这件事情,已经坚持了二十年。那天就是他拿到一笔酬劳,叫佟玥过去,给她生活费。这些年,在佟玥的生活费上,他一直是钱多的时候就多给,钱少的时候就少给,佟玥理解爸爸,所以即使多给她也不多拿,她的生活光靠妈妈也过得挺好。但当爸爸给她钱的时候,她也不完全拒绝,她知道帮助爸爸完成他作为父亲的责任,他会高兴。

佟玥一直认为,如果妈妈只因为爸爸热衷做这件事情而和他离婚,那完全没必要。妈妈作为妻子,在这件事情上应该支持爸爸,而她却选择了离婚,说不定背后还有他们二人不愿意透露的隐情。所以,她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潜心追求自己事业的男人会落得妻离子散的下场。

所谓的少年不谙世事,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儿,因为不曾经历世事,宁愿相信自己的幻想,也不相信大人们从千疮百孔的生活中总结概括出的人生经验。

寒假结束,大二的下学期开始了,罗西又在床上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了,大家知道他失恋了。

半年前,身体的孤单让罗西和刘媛走到了一起,当身体不孤独了,对心灵交流的要求就高了,这时候他们才发现,两人在这方面没什么可交流的。刘媛喜欢港台流行音乐,罗西最次也得听Beyond;刘媛喜欢看演唱会,罗西喜欢看球;而且罗西没觉得自己喜欢刘媛,只有那事儿的时候才能想起她,那事儿完了,罗西就跟没有刘媛这人似的。刘媛对罗西同样如此,寒假里她去学车,每天跟车较完劲,回了家倒头就睡,直到拿到驾照,才想起有日子没联系罗西了,而且自己学车,罗西竟然都没来看过她一次,等她终于接到罗西电话的时候,罗西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过来吧,我家没人。”这时刘媛好好思考了她和罗西的关系,她发现自己对罗西的感觉并不是喜欢,如果罗西身上有她喜欢的地方,也不至于两人高中的时候话都没说过几句。她承认自己和罗西的关系只是一种临时互助,如果半年前高中聚会的时候,坐在她身旁的是另一个男生,没准儿就取代了罗西,但最终也会是这种结果。刘媛对爱情依然有渴望,于是就跟罗西和平分手,分头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

范文强终于和罗西说话:“看在刘媛把你甩了的分儿上,我原谅你了。”然后递给罗西一个游戏机手柄,“现在我允许你和我一起玩了。”

罗西正需要填补刘媛留下的空缺,欣然接受手柄,玩了起来。

玩着玩着,范文强突然说:“咱俩现在又是朋友了,而且是难友,朋友间不用太客气,你帮我开的那个缓考证明,我就不谢你了。以后俯卧撑你想做多少个就做多少个,没事儿,我不怕床晃。”

罗西踌躇满志:“我也不想晃悠床,放心,我争取早日不让它晃。”

果然没过多久,床真的不晃悠了,罗西又不用做俯卧撑了。

这次罗西找的女朋友是大学本班的女生,叫林萌。林萌从入学那天起,就对罗西有了好感,罗西身上的活力令她着迷,可是她却不敢向罗西敞开心扉,她不属于美貌型的,在这方面有些自卑,或者说她本身是个要强的人,处处都要强,唯独这方面没有要强的资本,怕遭罗西拒绝,所以三缄其口,阻止了要强未遂可能的发生。

当得知罗西和高中女同学好了后,林萌异常痛苦,每日偷偷以泪洗面,然后带着失恋的伤痛去教室看书,考到了全班前五名,而且积极参加校团委和系党支部组织的各种活动,活动结束后,依然陷入对罗西的深深思念中,大家都说她是一个伟大的女性。

后来听说罗西把刘媛往宿舍里带了,林萌知道大势已去,只恨自己当初要面子,失去了作为罗西初恋的大好时机。这时候,一个高年级男生开始追求林萌,林萌当即答应了,一是为给自己挽回点儿面子——让别人看看,自己是有人追的;二是她想刺激一下罗西,让他能重视自己。可是罗西不但没重视她,还祝福了她,让她更加对不能将罗西据为己有耿耿于怀。

这次,一听罗西和刘媛分手了,林萌也立即和高年级男生分了手,并克服了内心的怯懦,向罗西展开攻势,经常借跟随团委检查宿舍卫生之机,来男生宿舍看看罗西在干什么,并帮罗西收拾一下床铺。虽然没有对罗西表白,但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大家看在眼里,她也乐意别人议论她和罗西,盼着流言能真的将她和罗西撮合到一起。

每次林萌上课都坐前排,一次看见罗西坐在最后一排,她便在罗西身旁放下书包。

“怎么不坐第一排了?”

“呛,总吸粉笔末儿。你为什么总坐后面?”

“因为我视力好,把机会留给视力不好的同学。你为什么总给我叠被子?”

“因为你的被子总不叠。”

“为什么只叠我的?”

“因为我看见你的了。”

“为什么只看见我的了?”

“因为我没看别人的。”

“晚上有空吗?”

“干吗?”

“出来聊聊。”

“聊什么?”

“什么都聊。”

“好啊!”

当晚聊完,林萌终于如愿以偿和罗西拉上了手。

“和你拉手的感觉真好!”林萌无比幸福。

“和高年级男生拉手的感觉不好吗?”罗西听不出林萌的重点是在拉手上,还是在拉手的人是他上。

“我没和他拉过手。”

“那你们在一起的这半年里都干什么?”

“说话。”

“除了说话呢?”

“还是说话。”

“他同意吗?”

“他同意的事儿我还不同意呢!”

“有气魄!”

“知道为什么和他光说话了吗?”

“因为话多?”

“因为我不想拉你之外别人的手。”林萌把罗西的手攥得更紧了,“以后你也不许拉别人的手了!”

“万一拉了呢?”

“我不会让你这样做的!”

看着林萌无比坚定的表情,罗西不禁对未来无比担忧起来。

已经是大学里的第四个学期了。食堂的饭菜还是那个味儿,上课也还是那么回事儿,除了苦闷增加,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对各年级的学生而言,生活内容不过就是学习、恋爱、玩、找工作,仅此而已。

邹飞还是不怎么去上课,平时就待在宿舍或图书馆,看些摄影的书,实在待烦了,就拿着相机出去转转。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照起相来,或者在相机背后观察这个世界的时候,邹飞就会暂时忘记烦闷。对此,老谢的解释是:每当按下快门的一瞬间,就是在排毒。

老谢说人这一生,有两件事情是一刻也不能停的,一个是呼吸,一个是排毒。排毒体现在方方面面,只是方式因人而异,每天的拉撒是排毒,出汗是排毒,唠叨是排毒,打架、骂人是排毒,画画儿、照相、码字是排毒,感冒、脚气是排毒。所以,当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不要阻止它们,否则体内的毒素会越积越多,直至爆发,而保持日常的这些排毒方式,能让身体和心情处于比较平稳的状态。

“所以我有脚气,也不上药。”老谢坚信如果脚气治好了,毒就出不来了。

同样,尚清华玩命学习、范文强玩命打游戏、罗西玩命做俯卧撑,都是在排毒。

这段时间,邹飞一度把摆脱苦闷与无聊的希望寄托于第三次世界大战和能把他们卷进去的局部战争之中,心情之急迫,每天开始看以前从不看的《新闻联播》,希望天上掉馅饼一样赶紧看到哪里要开战的消息。邹飞想的是:哪怕别的国家打起来,他趁机先把课罢了再说,就像当初美国打越南的时候,不知道跟日本学生有什么关系,他们却闹学潮。

可电视上看到的却是国泰民安,一片祥和,于是邹飞便更加苦闷。

那时候,他们除了苦闷,一无所有。

如果已经是大四了,忍忍就算了,这才大二,苦闷的生活才开始不到一半,所以只能盼着出点事儿,哪怕是悲剧,来改变现状。

十年后,当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拥有了一些美好的东西,并开始珍惜眼前的安定团结时,才发现当初的想法多么可怕和无奈,同时也能理解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别国人民的愿望和所作所为了。

那时候总觉得日子过得慢,不知何时才能到尽头。而十年后,当他们临近三十岁的时候,则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转眼自己就要而立了,突然感觉这一生很快就要结束了似的。以前的人生像坐慢车,现在则是坐上了高铁。旅途中的磨难少了,但风景也失去了很多。

看书是邹飞打发无聊的最佳方式。首先,省钱。书可以从图书馆借,只要看完了还回去,便能保证将此种对抗无聊的方式持续到毕业。其次,在消磨时间的同时,能让空虚的心灵稍稍充实一下,这点比喝酒靠谱,酒后人会更空虚。

打牌、踢球也是一种不错的方式,但需要人配合,不可能随时进行。有些人选择参加社团活动,开始邹飞也参加摄影社团的活动,跟着大家一起外出照相或集体关在一间小黑屋里看照片幻灯,但社团里有很多自以为是的人,这很让邹飞看不惯,再跟着社团活动下去,邹飞就快因为他们而失去对摄影的喜爱了,于是停止了参加社团的活动。

这天佟玥妈妈突然出现在佟玥的宿舍楼下。佟玥下午上完课,和同学说说笑笑往宿舍走,走到楼下,听到一声“闺女”,也没理会,继续走,突然觉得这声音熟悉,扭头一看,她妈妈正坐在楼前花园的石凳上向她招手。

佟玥走过去:“您怎么来了?”

“我今天休息,在家没事儿干,就来看看你。”妈妈递上一个塑料饭盒,“我给你煮了点儿鸡蛋。”

“每天食堂都有卖的。”佟玥觉得妈妈多此一举。

“你早上可以多睡会儿,剥两个鸡蛋吃就不用去食堂了。”妈妈说,“一会儿我再带你去超市买几袋牛奶。”

“这些事儿就不用您操心了。”佟玥觉得妈妈的这种关心已经是对自己自由和能力的挑战和质疑。

“晚上还有课吗?”妈妈问。

“没有。”话说出口佟玥有些后悔,应该说有,这样就能摆脱妈妈的纠缠了。

“那你放下书包,跟我去吃饭。”

“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我就带你去吃什么。”妈妈说,“把邹飞也叫上。”

“他可能有课吧。”佟玥不愿意让妈妈掺和她和邹飞的事儿。

“你打电话问问他,不行别让他上了,反正晚上也是选修课。”妈妈自作主张道。

“您怎么一来就阻止人家上课啊!”

“反正他平时也不怎么上,别我一来了,反而上课去了。”

妈妈这么一说,佟玥不好意思再替邹飞遮掩了,便叫上他,一起去吃饭。

菜上来了,佟玥妈妈嫌桌上的烟灰缸碍事儿,就问邹飞:“你不抽烟吧?”

“不抽。”邹飞随手把桌上的烟灰缸撤掉。

“不抽烟好,我们单位的男同事说不抽就惆怅,哪儿那么多事情可惆怅的,你不惆怅吧?”佟玥妈妈问邹飞。

“也惆怅。”邹飞吃着东西。

“那你惆怅的时候怎么办?”佟玥妈妈很关心邹飞此种情况下的反应。

“没办法。”邹飞如实说,“就跟身体疼的时候,又没有止疼片,只能扛着、忍着、耗着。”

“那你不难受啊?”佟玥妈妈问道。

“难受,但是我一看见佟玥就不难受了。”邹飞觉得有必要结束这个话题了。

“想不到我闺女还有治病的效果。”不知道佟玥的妈妈是在夸赞自己的女儿还是在调侃。

佟玥和邹飞无奈地相视一笑,赶紧吃饭。

饭吃得差不多了,佟玥妈妈看了一眼表说:“走吧,看电影去。”

“什么电影?”佟玥一愣。

“我等你的时候在校园里溜达了一圈,看见海报说礼堂晚上放电影,我买了三张票。”佟玥妈妈说,“我难得进一次校园,打算再回味一下大学时光。

“学校放的破电影没什么好看的。”

“我们上学那会儿,学校要是放电影,全校师生都跟过节似的,早早地就去占座了,你们是太不珍惜眼前了。”佟玥妈妈站起身准备走了。

“阿姨我得回去写作业了,明天一早就得交。”邹飞说。

“看完了再写还来得及吗?票都买好了。”佟玥妈妈还想看电影也三人集体活动。

“十一点就熄灯了,现在写都来不及了,明天三门课都要交作业。”邹飞说得一本正经,其实明天就马政经和体育课,没作业可交。

佟玥对邹飞哪天交作业了如指掌,知道这是他的借口,便帮他开脱:“让他回去吧,他们系的作业多。”

“那你还是先抓紧写作业吧,电影什么时候看都行。”佟玥妈妈说。

“嗯,我下回写完作业再陪您看电影吧,阿姨再见!”邹飞和佟玥会心一视,走了。

佟玥陪着妈妈进了学校礼堂,坐下后妈妈问道:“你说他是真写作业去了,还是不愿意陪我看电影啊?”

“您怎么总能想那么多啊!”佟玥批评道。

“可是你们都大二了,作业还那么多啊!”

“非得什么事儿都不干陪着您把电影看完了您才高兴是吧?”

“我可没这么说啊!”妈妈兴奋地环顾着礼堂,感叹道,“现在你们可比我们那时候好多了,我们上大学那会儿,哪有这条件,看电影还能坐这么软和的椅子!”

“那总不能还跟你们那会儿似的,还自己搬板凳吧!”

“所以你们有什么可惆怅的,好好学习,学到本事,将来找个好工作就完了。”

“您到底是来看电影的,还是来教育人的?”

“反正电影还没开始呢,咱俩聊聊天,我发现你自打谈上恋爱,就不爱和我交流了。”

“没有啊!”

“有!以前都是你比我话多。”

“我不谈恋爱,可能话也该慢慢少了。”

“你觉得邹飞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什么影响?”

“你别傻乎乎的,什么事儿都随着他。”

“我怎么听不懂您说什么呢?”

“反正你自己得多个心眼儿,将来万一你俩分手了,别你什么都没剩下,女人要学会独立。”

“我知道了,您这是我爸给您留下的后遗症又犯了吧?”

“别老提你爸,看电影!”

这时候礼堂的灯灭了,电影开始了,是一部大学生电影节展映的国产片,妈妈看得饶有兴趣,佟玥觉得没什么意思,还是坚持陪着妈妈看完。

电影结束,出了礼堂,妈妈让佟玥回宿舍早点儿休息,她坐车回家,佟玥却要陪她去车站等车,虽然不愿意听妈妈唠叨,但这种时刻,佟玥还是愿意陪在妈妈身边。

出了校门,两人往车站走,走着走着,妈妈突然站住了,盯着路边的饭馆看。佟玥顺着妈妈的目光看过去,饭馆的玻璃窗里,邹飞正叼着烟,跟罗西老谢范文强等人眉飞色舞地聊着天。

“这就是他要写的作业?”妈妈似乎因为及时替佟玥发现了真相而颇有成就感。

“我知道他回宿舍不是写作业去的。”佟玥不以为然,对这种场景并不陌生。

“那他就是不愿意跟咱俩看电影了?”

“今天这电影他是不愿意看,我也不愿意看。”

“你怎么总向着他说话啊?”妈妈很不满,“他不说他不抽烟吗,手上夹的那是什么?”

此时邹飞正掸着烟灰,聊到兴起,和众人干杯,面前已经摆了三个空啤酒瓶。

“这就是那三门功课吗?”妈妈说道,“你还是不要和他交往下去了,否则将来受伤害的肯定是你,如果你不好意思说,我现在就去和他说。”

“您说的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得了,您赶紧回家睡觉去吧!”佟玥拉着妈妈往车站走。

“你是不是觉得我说的都是废话,这些话也就我跟你说。”

“您说的都是至理名言,但是您得容我理解理解、消化消化吧。”

“你特喜欢他吗?”

“我特喜欢您!”

“别跟我贫,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那我说我特不喜欢您,就是正经的了?”

“贫吧你就,反正我的话你得放在心上,这事儿过几天咱俩得好好谈谈。”

“行,车来了,您赶紧上去吧,一会儿没座了。”

妈妈还是不放心,临上车前又说了一句:“你要是不想让我操心,就听我的话,我不会害你的。”

佟玥冲着妈妈摆手再见,看着车开走,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不听您的话我也不一定就被害啊!”

一个人返回学校的路上,佟玥在想:是不是妈妈到了更年期了,容易胡思乱想,而且做事也开始偏执起来了,为什么很小的一件事儿,就能引出她这么多想法呢?

佟玥觉得自己快二十岁了,能够而且应该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情了。妈妈的心情她能理解,但恋爱这种事情,应该怎么办,当事人最清楚,她不觉得妈妈说的那些担忧是个问题,她不想让自己的恋爱掺入太多其他因素,只想单纯享受这种美好的感觉。

女孩儿在初恋的时候,会很坚定,相信自己比相信别人更多,其实相信的不是自己,而是相信美好——与其说相信美好,不如说期盼着美好。

这种对爱情的义无反顾和心无旁骛,或许女人一辈子只有一次。

而这时候女孩的妈妈们还想让已经成人的女儿依然顺从自己,那就是难为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