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开始 第三节

一个月说快也快,在一次半夜紧急集合号也没吹的情况下,军训要结束了。那些成天提心吊胆穿着衣服觉也睡不踏实的学生还有些遗憾,有种受骗的感觉,此时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去后脱光了好好睡一觉。

其实半夜没吹号的原因很简单:连长和教官他们也困,吓唬吓唬学生得了。

虽然对教官和部队的规矩满腹怨言,但学生们还是和教官结下了深厚的各种感情。这就是人和动物都具备的特征:在一起久了,便不愿分开。所以很多夫妻外面都各自有人了,婚还是离不了。

散伙前夜,连长给小教官们开会:“你们可以不知道他们是谁,但要认清自己,你们为什么来当兵,而没有去上大学,希望你们别忘了本,知道自己和他们的距离。”

离开部队当天,学生们上了车,连长和小教官们在车下站成笔直的一溜儿,欢送学生。当第一辆车启动的时候,连长带领小教官们敬起军礼。顿时,学生们泪如雨下,回敬军礼。

这是人生的一次短暂相遇,生命本无交集的两伙人,因为某种原因,于这一时刻,在这一特定地点,相聚又分离。冥冥之中,缘聚缘散的种子已经种下。

吴萍已泣不成声,打开车窗,冲下面那个送猪蹄的小教官喊着:“别听连长的,给我写信!”

还是来时的那些车,又一辆辆地把学生们接回学校。训练基地又安静了,而小教官和个别学生的心,却起伏了。

回到学校,大学生活正式开始。每天绕着宿舍、教室、食堂、图书馆、操场这几个地方转,转转就觉得没意思了。邹飞在心里问自己:除了这些地方,你还想去哪儿啊?他又在心里回答自己,也不想去哪儿,可就是觉得没劲。

一周后,邹飞把所有课都上了一遍,开始对大学失望了。

第一学期开的课有大学英语、高等数学、画法几何、计算机基础、毛泽东思想概论、普通化学、普通物理。拿到课表的时候,单看这些课程的名称,觉得挺牛叉,不愧是大学的课程,听着就跟中学的课程不那么一样,让人很有学的欲望。可是学起来才发现,一点儿意思没有,更没有一点儿意义——对邹飞而言是这样,但对别人,对那些人生里需要这些知识的人来说,是很有意义的。

如果对自己能驾驭的事物失去兴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糊弄过去了,不算太痛苦,但对驾驭不了却还需要去掌握的事物没了兴趣,那就痛苦了。

说来也奇怪,那些经过高三训练而变得熟悉的英语单词和语法,经过一个暑假,现在却陌生了。看来高三那种填鸭式的教育方法,确实能对人起作用,就像打了兴奋剂,可是这劲儿过了,又他妈完蛋了。这种情况不只发生在邹飞身上,很多人都有这种感觉,此生英语的最高水平就是在高三,如果高考考完英语,直接去考四级,比玩了一个暑假,再跟大学里学两年更容易通过。

还有数学。上到高三,邹飞以为这辈子不用再学数学了,现有的数学知识足够做买卖、打家具、捏橡皮泥、日后辅导孩子等日常所需了,也没什么可学的了,但没想到上了大学还有高等数学需要学,难道以前学的数学都是低等的?厚厚一本书,三百多页,要一个学期学完,抛开内容不说,就是随便翻翻,满页都是看不懂的符号,这些符号随意组合一下,就是一道难题。而且听说,这仅仅是高等数学(Ⅰ)的课程,下半年还会开设高等数学(Ⅱ)的课程,大二以后还会有概率论、线性代数等课程——邹飞是真想骂那些发明这些知识的人。

再说说画法几何,拿到书前,邹飞以为这是数学课或美术课。如果是数学课,他就更想骂街了,学校要开几门数学课把学生折腾疯了他们才高兴啊!如果是美术课,那可以想怎么画就怎么画,被创作规律所限就不是艺术,人生几何管管就算了,还得操心画法几何,累不累啊!

特别是拿到这门课的书以后,一看前言,邹飞彻底颓了——

本书主要知识点涉及正投影、轴测投影、投影图中阴影、透视投影及标高投影等,其中正投影中包括点、直线、平面、直线与平面、平面与平面的相对位置、投影变换、平面立体、曲面立体及立体相交等内容……

把这些方向、结构想得再透彻有什么用,自己内心的那多个面怎么不好好想想啊,难道我费劲巴拉地考上大学就是为了来学这些东西的吗——邹飞终于骂人了:操他大爷的!

后来当他明白更多事情的时候,意识到这些东西确实是作为这个专业的学生应该而且必须学的。学校没有错,他也没有错,错就错在他上错专业了。

但是那时候他不会这么想,只觉得大学像座坟墓,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见不到阳光,只有黑暗和潮湿,让人生锈、长毛。大学跟他想象的太不一样了,究竟应该什么样他也说不好,只是觉得大学怎么样都可以,但就是不能这个样。

上课第二周的周日晚上,邹飞决定放弃学习了。是高数作业让他动了这个念头,当他高高兴兴地吃完晚饭从家回到学校,要来尚清华的作业准备抄完周一一早交上去的时候,他发现尚清华竟然写了十多页。

“你非得一步一步写啊,能省略和跳过去的步骤,可以不写,还省本儿。”邹飞打开自己的空白作业本准备抄,“这又不是写作文,比谁写得多。”

“我已经能省则省了,别人都写了二十页。”尚清华预习着明天的课程。

“你说你歇会儿多好,老捧本书干吗啊!”邹飞找了根儿好使的笔抄了起来。

“闲着也是闲着。”尚清华翻了一页书。

当抄到第三页的时候,邹飞的手已经酸了,问尚清华:“我抄作业都觉得累,你写作业不累啊?”

“累!”尚清华坚定地说,“那也得写啊!”

又抄了两页,邹飞碰到一个看不清楚的符号,问尚清华是什么,尚清华拿过作业本看了看,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赶紧翻了翻书,然后惊恐道:“坏了,有两道题我忘写了,才发现。”

尚清华拿过作业本,赶紧补上。过了二十分钟,邹飞看尚清华还在写,问他还有多少,尚清华以科学的态度估算道:“这道题再有五分钟就写完,第二道题可能要二十分钟吧。”

这时邹飞看了看尚清华的作业本,已经只剩最后几页了。

开学才一周,作业本就要用完了,还有什么比上大学更恐怖的?

这时罗西和范文强洗完澡回来,进门就管尚清华要作业,一个说:“把英语留的汉译英给我抄抄。”另一个说:“普物作业我放你床上了,把你画的那图再给我看看。”

邹飞顿时崩溃了。

在一旁喝着茶的老谢不慌不忙道:“幸好我有病。”然后拿出收音机,戴上耳机,开始收听每晚由老中医做嘉宾的养生保健节目。

从这一刻起,邹飞确立了上大学以来的第一个志向:既然我做不成病学生,那就做一个坏学生吧!

于是,一些高中时期必备的东西在邹飞的生活中消失了,比如铅笔盒、书包等。并不是邹飞把它们扔了,而是觉得用不上了,便放置一旁,等他发现自己铅笔盒和书包都没了的时候,已经是大二了。

说说邹飞对学习的态度。这真有点儿难,因为他对学习没什么态度。该学了,就学学,可以不学了,便立即不学。他没有将来在学术上出人头地的想法,又出于自尊心,不想成为一个成绩垫底的学生,那样会被人瞧不起,认为脑子笨之类的,有几个少年愿意别人对自己如此评价呢,所以他的成绩一直在班级中下游和中上游之间徘徊。

邹飞这种对学习不抵抗也不配合的态度,是受家庭的影响。家里没有做学术研究的,父亲是工会干事,业余爱好下棋喂鸟;母亲是会计,业余爱好养鱼养花。两人都属工人阶级,自然邹飞没有沾染到知识分子的酸腐劲儿,也没有渴望在某方面出人头地的远大志向。他跟大部分北京孩子一样,从小过的是城市生活,离奢华还差得远,但也没怎么吃过生活的苦,命运没有糟糕到非得改变的地步,所以只要眼巴前儿活高兴了,那就能活得高高兴兴,很多北京人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父母对他也没什么要求,就希望他做一个简单快乐的人,如果长大了还知道孝顺,他们就更满足了。

而那些跟知识死磕的学生,往往是两种人:一种是受家里人影响,从骨子里热爱知识,什么都不图,就为了和知识亲近;另一种是山里的学生,他们不愿过父辈的生活,厌恶土地,必须靠知识改变生活空间,靠知识改变命运。所以这两种人的成绩都在上游。

还有一种人,就是垫底的那些人,他们垫底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不乏有人并不想垫底,但没办法,垫底是他们的命运。

学校自动把人划分了三个层次,到了社会上,也是如此。

邹飞的态度,决定了他只能考进这所二流的大学,但是二流学校并不一定都是二流的学生,很多一流的学生在考场上马失前蹄,奔着清华北大去的,结果掉进这所二流学校。比如尚清华,从名字就能看出父母对他寄予的厚望。不知道考到这里,父母是否会把他这个名字改了,比如叫尚不成清华,也不知道本校校长在得知自己学校有个学生叫尚清华后,是否会狠下决心加强学校的建设,争取让尚清华在给下一代取名的时候,一定把自己的学校考虑进去。

以上邹飞对学习的态度,仅限于大学开课一周之前。

其实他可以把这种态度延续到大学毕业,他也想这样,可是力不从心。中学的课程,平时落下了,考试前抓点儿紧就补上了,可大学不行,内容太多了,一个学期学的,比高中三年学的都多。为了能上一个丰富多彩的大学,邹飞只能心甘情愿地去垫底。他说服自己:有所得必有所失。再说也没失去什么,就是考试的时候多费点儿心,都上大学了,谁还把排名看得那么重,除了决定奖学金给谁的老师。

人一旦想对某件事凑合了,就能发挥出超过想把这件事干好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别的同学也抄作业,但邹飞抄作业不全抄,每次都故意少抄几道题,因此能省不少事儿,而又不至于被老师说没完成作业。毛概课交论文,需要阐述自己的观点,这个没法抄了,邹飞仍有办法,他骑着自行车去别的大学找来高中同学的论文抄,路上的时间足够写三篇论文的了,邹飞这样给自己开脱:正好我也要去看看我的同学。

由此可以看出,人在如何犯懒上的勤奋,比真想勤奋更勤奋。

大学生活的丰富多彩在于甭管靠不靠谱的事儿都要做。一群十八九岁的孩子,哪知道什么叫靠谱,只要是好玩或者新鲜的事儿,他们就干。

不知道谁发起了去敬老院献爱心的活动,周三下午没课,全班被组织去慰问孤寡老人,陈志国让大家带上抹布和扫帚,还要给敬老院打扫卫生,并叮嘱女生们带上梳子,给老太太梳梳头。

邹飞问用不用带上小刀,给老头儿们修修脚,或者带上二锅头,跟老头儿们交交心。陈志国说第一次不用走得太近,看看反应,回头再说。邹飞不明白陈志国说的是什么反应,看他那积极劲儿上,就知道这活动是他张罗的,估计事后他又得去系里邀功,反正他不是那种真有爱心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嫌宿舍楼门口的那几只流浪猫挡他路了,每次进出都抬腿给人家一脚。

敬老院就在学校操场的墙外,绕到西门,十分钟就走到了。当这群学生热情澎湃地走进养老院后才发现,老头儿老太太们并没有摆出欢迎的架势。

“昨天刚来过一拨学生。”院长这样解释道。

可能因为守着学校,净被想象力有限又想做点儿公益行为的大学生骚扰了,老人们竟然纷纷让自己忙碌起来,腾不出工夫答理这帮学生。有的人去浇花,有的人去练书法,有的人开始听广播,找不到事儿做的人索性上床睡觉,总之,就是不配合学生的慰问。

带着爱心而来的学生没地儿排泄过剩的热情,只好将注意力转向劳动,干起活儿来,有的开始给花园翻土,有的扫院子,有的擦地。邹飞带来一块抹布,本想擦玻璃,掏出来一看,玻璃已经比抹布干净了,便扔了抹布,在后院挨着一个听广播的老头儿坐下,晒起了太阳。

广播里正放着马三立的相声,说的是《逗你玩》,不是第一次听了,最后邹飞和老头儿还是被逗笑了。

“你也是学生?”老头儿看了邹飞一眼,好像才发现他似的。

“我不像学生吗?”邹飞真担心自己被老头儿看成是敬老院里的同伴。

“你们大学生太自以为是了。”老头儿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么一句。

“大学生怎么了?”邹飞想试试老头儿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你们不好好上课,老往这跑什么啊?”老头儿很不满。

“是够讨厌的。”邹飞不得不承认。

“院长说你们怕我们孤独,特意来慰问我们,你们真这么觉得吗?”老头儿关了收音机。

“可能他们这么觉得吧。”这时候陈志国正好端着一盆脏水从两人的面前经过,邹飞指着陈志国对老头儿说,“特别是他,反正我没这么觉得。”

“他肯定是自己孤独,才会认为别人也孤独。”老头儿说,“很多人把自己的想法想当然地安在别人身上,这跟在心里把人家强暴了没什么区别。”

邹飞觉得老头儿的话有点儿道理,这是他上大学以来听过的第一句能让人记住的话。

老头儿继续说着:“其实不来人我还不孤独,越在人群中,我越孤独。”

“我们一会儿就走。”邹飞被说得有些汗颜。

“你们走了,别人还会来。”老头儿无奈地说着。

“看来敬老院选址的时候,一定不能选在学校旁边。”邹飞看到老头儿的怀里抱着本书,“您那书能给我看看吗?”

“昨天一个学生落这儿的。”老头儿把书给了邹飞。

是一本诗集,作者是个没名的外国人,翻开书,扉页盖着学校图书馆的章。邹飞随便翻到一页,读了一段,发觉心里竟然起波澜了。包括中学时候学的唐诗在内,这是邹飞第一次觉得自己把诗看懂。

“这书我能借走看几天吗?”邹飞觉得这种书还是一个人躺床上看更有感觉。

“你想着给拿回来。”老头儿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把你是哪个班的写上面,要是人家回来找书,我让他找你去。”

邹飞接过本:“我把宿舍电话也写上面了。”

这时候陈志国拿个本跑过来,要做调查:“请问爷爷,您高寿了?”

“不高不寿,七十四。”

“家人知道您在这儿吗?”

“不知道。”

“您还有家人的消息吗?”

“废话,我们家就在海淀,坐车一个小时就到了,我要是想我孙子了,或者觉得他们需要我了,就回去看看他们。”

“您既然有家,为什么还上这儿来啊?”陈志国涌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我来这儿就为图个清静,你们再这么没完没了的,我就回家了!”老头儿生气了,起身拿着收音机走了,留给陈志国一句,“想安静地听个相声怎么就这么难啊!”

陈志国愣在原地。

“怎么着,用我帮你把调查做完吗,我高寿十八了。”邹飞说。

陈志国缓过神,递上本:“你帮我在这底下签个字得了。”

“签我名?”

“签你名有什么用啊,签刚才那老头儿的名。”

“我又不知道人家叫什么。”

“随便起个名字吧,或者就签你爷爷的名字。”

“我还是签你大爷的名字吧!”

“也行。”陈志国把他大爷的名字告诉了邹飞。

邹飞在受访者后面签了字:“其实你可以自己签。”

“那老师就认出来了。”

“这玩意儿还给老师看?干什么?”

“不干什么。”陈志国合上本走了。

学生干部的很多行为是群众们难以理解的。

来的时候是大家一起来的,到了以后发觉没意思,于是干完各自手里的活儿陆续回校了。罗西和范文强玩心重,干活时选择的是给老头打门球的土场子把地面弄平整,自己先玩了半天才开始干,别人都走了,他俩才干了一半。邹飞也跟着他俩玩了会儿,现在玩累了,在一旁看着他俩干。

“要不剩下的以后再说,先让老大爷们凑合着打半场?”范文强放下干活儿的家伙。

“行,反正下礼拜三也没课。”罗西也觉得这活儿没有想象的好玩。

正准备走,院长端着两杯水出来:“同学辛苦了,喝口水再干!”

罗西和范文强只好接过水杯,院长还不走,非看着他们把水喝了下去,才放心地离开。

喝了人家的水,不能活儿没干完就拍屁股走人了,罗西和范文强只好继续收拾烂摊子。邹飞觉得自己应该干点活儿,也不枉来敬老院一次,便上去搭把手。

干着干着,罗西突然捅咕了邹飞一下:“看!”

“看什么?”

“看那儿!”罗西往门口一指。

邹飞抬起头,见佟玥正走进院来。

“嘿!”邹飞跟佟玥打招呼。

“呦,你们也来献爱心啦。”佟玥走上前,“我们班是昨天来的。”

“那你今儿怎么自己又来了?”邹飞问道,“昨天爱心献少了?”

“我倒是真想多献献,可是人家爷爷奶奶们不待见,昨儿我没待多一会儿就走了。”佟玥说,“结果把书落这儿了。”

“是这本吗?”邹飞从身上翻出刚才看过的那本诗集。

“怎么在你这儿?”佟玥接过来。

“我刚才翻了翻,觉得能看下去,就打算带回宿舍看。”

“你就不怕这本书的主人回来后找不着它?”

“我跟敬老院打过招呼了,说我看完再把书送回来,或者让回来找书的人直接去找我。”邹飞问佟玥,“你怎么想起看这书了,这书没什么人借。”

“就这书翻的人少,看着还干净点儿。”佟玥说,“今儿本打算去还书,发现书没了,一想是落这儿了。”

“借我看看,我看完给你。”邹飞说。

“看完你就直接还图书馆吧,还书不用证。”佟玥说,“还有两个多礼拜才到期。”

这时候罗西和范文强总算把场地弄得不再坑坑洼洼,可以走了。

“别绕了,跳墙吧。”罗西建议道。

“对,跳墙近!”范文强应和道。

“你俩跳吧,我陪佟玥走回去。”邹飞觉得这是机会。

“算了,你也跟着他俩跳吧,免得说你重色轻友。”佟玥莞尔一笑,自己走了。

“还不追去?”罗西说出了邹飞的想法。

“算了。”邹飞故作无所谓,“让她自己走吧!”

“看来你还真动心了。”范文强说,“要不然也不会这么绷着。”

“着什么急啊,是你的,早晚是你的。”邹飞其实心里想的是:还是早点儿吧!

“你得抓紧,学校里的猎人不止你一个。”罗西爬上了墙头。

“猎物在明处,猎人们都在暗处,就看谁早开枪。”范文强也爬上了墙头,一个劲儿地哎哟,“好久没他妈活动了,扯着蛋了。”

他俩的话给邹飞提了醒。听高中同学说,以前班里不怎么样的女生,邹飞还替她们的婚姻发过愁,到了大学没一礼拜也都有男朋友了,而且堂而皇之地在食堂排队打饭的队伍里啃来啃去,把不少饥肠辘辘的学生看得没了胃口。大学男生对找个女朋友的渴望度,比起高中来嚣张许多,使得审美水准也下降了许多。

“为了让佟玥免遭他人毒手,我只能去学校门口狩猎了。”邹飞翻过墙头,落在学校操场上,一个人走了。

“咱俩哪儿去?”范文强问罗西。

“不知道。”罗西说,“要不咱俩也去转转猎物?”

“我……对这事儿没兴趣,还是回宿舍玩游戏吧!”范文强一副不屑的样子。

“那你回去吧,我踢球去了!”罗西融进操场踢球的人群中。

邹飞迎着佟玥往学校门口走,思索着一会儿碰到她说什么:可以邀请她一起吃晚饭,但这个说法目的性太强;也可以约她看电影,正好学校礼堂每周三都放盗版碟,就说自己有多的票,不想浪费;实在不行就说书看完了,还给她——虽然这个理由那么不可信,但总比不做任何解释就再次出现在佟玥面前容易让她接受。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要随机应变,力求让两人的见面自然、有生趣。

到了门口,邹飞在路边坐下,点上一根烟,守望着佟玥走来的方向。

到了大学,抽烟的男生顿时多了起来,但没有多少人是从高中带着烟瘾到了大学的,开始抽烟都不是生理需要,只是觉得进了大学该抽了,这才抽。抽烟对男生们来说,不仅是一件很酷的事情,似乎还能有助于思考,是装模作样的道具,特别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往楼顶一站,举目四望,点上一根烟,像个大人似的,觉得自己活得很有深度。

深度,是那个年龄的人很在意的一件事情。

一根抽完,佟玥没有出现,邹飞续上一根,继续等。第二根抽完,佟玥还没出现,邹飞又续上一根,数数盒里就剩三根了,希望佟玥能在它们被抽完前出现。

可是最终佟玥并没有出现。邹飞觉得手里不拿点儿什么空等下去就有点儿傻了,万一等到了佟玥,被她问到在这儿干什么呢,手里有烟的话,可以说“我这儿抽烟呢”,然后展开后面的话题,而如果手里什么都没有,只能说“我在这儿等你呢”,就太傻了。

邹飞看了看学校门口的大钟,食堂开饭的点儿到了,便拔腿向食堂走去。

上了大学,有一样在中学里每天都被要求的东西不见了——校服。大学也有校服,和中学一样,都是运动服,但是比中学的还要难看,颜色款式都更老气,难道就因为大学生比中学生大那么几岁就得穿得老气横秋吗?好在学校并不要求学生穿,只要交了钱,领走校服,穿不穿就是学生自己的事儿了,你要是舍得拿它擦桌子、擦脚、擦哪儿都可以。

学生在仪表上不受管制了,由此自觉延伸到内心也可以不受管制了。其实事实也是如此,老师才不管你心里想什么呢,你想杀人你就杀去,想放火就放去,只有真出了事儿,他们才例行公事地找学生谈谈话。班主任也是徒有其名,到了毕业连班里学生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所以,一旦没人管自己了,便觉得自己是大人了,行为可以自主了。

这些大人们,当意识到学习不是唯一的任务,课可以不去上时,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睡觉,似乎要把上大学前这十年缺的觉都补回来。于是在几个月前早上六点多就得走出家门奔赴学校的学生,现在十点多了还赖在被窝里。

高三时候睡得晚,是为了复习。上了大学睡得也晚,但没有多少人是为了看书,即使看,看的也是武侠小说。晚上十一点宿舍熄灯,但楼道不熄灯,这时候一天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想到这天马上就要结束了,赶紧搬出两把椅子,撅着屁股抄明天要交的作业,或者开始呼朋唤友出去喝酒。上了床的人,也不是马上就睡,且得聊呢,聊金庸(很奇怪,聊古龙的少)、聊女生、聊毛片儿、聊帝国时代红色警报英雄无敌……有的是爱聊,有的是爱显摆,总之,睡的时候都是凌晨以后了。第二天早上六七点钟会习惯性地醒一次,一想昨天晚上自己那么辛苦,哪能起床呢,于是翻了个身,继续躺下去。

一时间,上大学似乎成了就是为了来宿舍睡觉的,但教室里的学生还是要比被窝里的学生多不少,只是邹飞这样,所以他留意到的也是这样的同学,至于那些坐在教室里的学生是怎么想的,他并不知道,现阶段也不想知道。

补了几天觉,邹飞觉得再睡下去也没意思了,就起来吃早饭,吃完觉得没地方可去,不如去教室看看,正好这门课的老师喜欢点名。于是,他空着手但不空腹坐在倒数第二排,这是为一会儿想走就走作准备,第一排和倒数第一排都容易被老师留意到。

打铃了,老师进来,点名,画钩,仪式完成,开始上课。邹飞以为自己能坐四十五分钟,等下课了大大方方地离开教室然后就不再回来,可是老师太不争气了,或者说老师太不想让邹飞听课了,讲了十分钟,邹飞就再也坐不下去了。他觉得把青春的大好时光浪费在听自己不感兴趣也听不懂的课上,就是犯罪。

他可以去选择干点儿别的,比如回宿舍接着睡个觉,能落个休息;或者去图书馆找本书看,能落个充电;再或者凑凑人,打会儿牌,能落个玩。反正再听下去是什么也落不下,声音从老师的嘴里传出,进入了部分学生的脑子,而邹飞连耳朵都没让进,敲了半天门,邹飞就是不开,后来索性搬了家——趁老师转身往黑板上写字之际,从后门溜出了教室。

这一时刻的意义,邹飞自己没觉得有何重大,其实是他一生命运的转折点。从此,他走上一条通往自己内心的路,既然是自己的内心,肯定就跟别人不太一样。

把老师的朗朗讲课声留在身后的感觉真好。邹飞溜出教室,不知道该去哪儿,反正得先离开教学楼,他往门口走,正撞上佟玥扒着一间教室后门看。

这大概就算邂逅吧,终于找到事儿干了,邹飞如此想到,走上前:“干吗呢?”

佟玥一扭头,见是邹飞:“找间教室上自习,都有课。”

“我也正找教室上自习呢!”邹飞顺势往下说。

“你上自习什么都不带啊?”佟玥见邹飞空着手更像来逛街的。

“啊,忘了。”邹飞假装才想起来,“我说怎么觉得手里少点儿什么呢!”

佟玥笑:“我怎么总能碰见你啊?”

“我也想问这个问题。”邹飞貌似一本正经,“你说这算传说中的缘分吗?”

佟玥笑而不答。

“我已经转一圈了,没有空教室,都上着课呢,去图书馆看看吧!”邹飞不想让同学看到他不坐在自己的教室里上课却跑到别的教室里和外系女生上自习,“正好我把你的那本书还了。”

“你们上午也没课?”佟玥问。

“有没有课还不是自己说了算。我回宿舍把东西取上,你先过去,帮我占个座!”邹飞不等佟玥开口就跑走了,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邹飞回到宿舍,拿上要还的书,还找出尚清华明天要交的作业本(尚清华已经养成作业写完了就把本放在明面儿上供他人拿走抄袭的习惯),好好洗了一次脸,照了照镜子,没发现重大问题,这才出门。

图书馆可真是个看书的好地方,阳光明媚,灰尘在光束中翻滚,书和木书架散发的味道沁人心脾。邹飞找到佟玥,旁边有个空座正被一本书占着,他拉出椅子就要坐。

“那座不是给你占的。”佟玥说。

邹飞的心一下凉了:完了,已经有人在我前面上了车。

“还有我的座吗?”邹飞不想错过这辆车。

“这是别人占的,我来的时候就两个空座了,我这儿坐了一个。”佟玥往一个方向一指,“那边还有一个是给你占的。”

就像坐了一趟过山车,邹飞的心又升到了顶峰,兴高采烈地在佟玥给他占的座位上坐下,拿出尚清华的作业抄了会儿,边抄边留意佟玥周围的座位,一旦出现空座,他就打算坐过去。可是那些座位上要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人,要么放着一本书或一卷卫生纸,下面压了张纸条,写着“有人”,就算把座占了,经常是一放就一天,早上搁这儿,晚上才来,也是为了把书和卫生纸拿走,占着茅坑既不拉屎也不放屁,不明白这些人占座何用。

还剩最后一道题就抄完了,邹飞决定不抄了,假装不会做去找佟玥套近乎,佟玥的系也开了这门课。

“你们系讲到哪儿了,这道题会做吗?”邹飞在佟玥身旁的空座上坐下,递上作业本。

佟玥接过作业本,看了看:“我们作业也留这道题了。”

“那你给我讲讲怎么做吧?”邹飞把椅子往前挪了挪。

佟玥目光一瞟,看到邹飞作业本上已经抄完的另一道题:“啊,你们也留这道题了,我想了半天也不会做,你先给我讲讲这道题吧!”

邹飞象征性地看了看题,根本看不懂,却若有所思道:“我会倒是会,就是说不出来——这种情况你能理解吧,你试试自己能不能看懂,看不懂的话我再给你讲讲,最好你还是自己能看懂,我怕我讲不明白。”

佟玥按照解题步骤,一步步看下去,看完豁然开朗:“你怎么就想到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想到了。”邹飞说得很无辜,“还是你给我讲讲下面这道题吧!”

“那道题那么难你都做出来了,这道题这么容易你还不会?”佟玥费解。

“可能那道题太费脑子了,这道题脑子不够用了。”邹飞解释道。

佟玥开始给邹飞讲解,邹飞根本听不进去,闻着佟玥身上散发出来的不知道是沐浴露还是洗发水的清香,看着佟玥白细的手指和光亮的指甲,以及手背上丝丝青绿色若隐若现的血管,飘飘然了。

“我是不是讲得不太清楚?”佟玥讲完见邹飞并没有恍然大悟状。

刚才邹飞不知道已经讲完了,再做如梦初醒状已经晚了,便说:“不是不太清楚,是太清楚了,我在回味,趁着没忘我赶紧回去写了。”拿上作业本走了。

邹飞并没有听懂,回到座位上,又照着尚清华的作业接着抄。抄完,无事可做了,偷偷观察佟玥,可惜角度不佳,佟玥又总低着头,被隔板挡住。

邹飞找个理由,又走到佟玥跟前:“我去还书,顺便再借几本,你去吗?”

“好啊!”佟玥的回答正中邹飞下怀。

图书馆的文学书堆里一个人也没有,佟玥站在两排书架形成的狭长过道里,阳光照在她的肩上,一侧处在背光中,轮廓清晰,另一侧被阳光照亮,明晃晃的,晃得邹飞眼前一阵阵发晕,站在她后排的过道窥探着她,屡屡想上前抱住她,站在这一屋子的书里亲吻她,然后两人将书架撞倒,任书籍一本本落下,纷纷砸在他们身上,把他俩盖住。

“这本书你觉得怎么样?”佟玥打破了邹飞的幻想。

邹飞隔着一排书架接过书,翻了翻,见封底印着评论家的一段话:“在文化日趋向现代主义演变的进程中,用这种后现代的表现手法,不遗余力地在城市、乡镇和农村中寻找迷失的精神文化,以一种崭新但不失传统的视点,剖析社会、拷问人类、逼近真相……”

“书怎么样我说不好,但看完封底这些话我想找个地方吐会儿。”邹飞把书递给佟玥,“都是屁话!”

“为什么这么说?”佟玥问。

“什么……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弄得跟英语语法似的。”邹飞义愤填膺道,“说不出实际点儿的东西,只能用这些词来吓唬人,估计他们丫自己都不太明白这些词什么意思,就是觉得这词牛叉,所以就用了。”

“评论家不就是干这事儿的吗,他们要是能做实事,早当作家去了。”佟玥对此见怪不怪。

“可能作者本人并不是特意想借这种方式表达,而是他只会这么表达,他可能会为得到评论家的称赞而暗自高兴,但他不一定觉得那些评论家的话有道理,不一定因为他们表扬了他就瞧得起他们了,也许还在心里骂着这些人装模作样。”

“你真够残酷的,不过也许倒是实话。”佟玥举着书说,“你还没说这书会不会好看呢!”

“一般这种书我都不看。”

“为什么?”

“真正的作家不需要在自己的书上印上别人说了什么。”

“万一书本身并不难看呢?那些话只是出版社为了书好卖呢?”

“有这个可能,不过刚才我翻了翻,虽然评论说得很扯,但这书远没评论说得那么像回事儿,没准儿是评论印错了,本该印在另一本书上的。”

“你可真够坏的!”佟玥笑呵地把书放回原处。

最终,佟玥借了两本张爱玲的书,邹飞借了黑塞的《在轮下》和《荒原狼》。《麦田里的守望者》因为只有一本了,邹飞就让给了佟玥。

出了图书馆,食堂已经开饭了,佟玥说和宿舍里的同学约好一起吃了,邹飞觉得两人已经过了一个愉快的上午,中午不必再死死纠缠,便一个人去吃饭。快吃完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佟玥和几个女生走进食堂,之前一直在猜测佟玥有没有男朋友,这个画面让他安心了许多,打着嗝满足地离开了食堂。

邹飞再次和佟玥碰面,是在下一个周三下午的讲座上。有个德育专家,不知道是学校请来的,还是自己非得来,在电教阶梯教室有个讲座。长这么大,邹飞还不知道什么是讲座,就决定去听听。

讲座两点开始,邹飞睡过了,两点半才去,从后门进去,坐在最后一排。来的人倒是不少,教室里基本坐满了。

原来所谓的讲座,就是一个人在台上喷,甭管说的内容是否有用,一群人在台下傻听,觉得没劲了就趴桌上睡觉,或者写作业。从邹飞进门,专家就在讲他当知青插队时候的事儿,说晚上饿了就去偷老乡家的鸡;还有个别男同学不光偷鸡,还偷老乡的老婆,致使对方怀孕,生了个儿子,老乡以为是自己经过多年努力终于播种成功,摆了酒席,告诉全村人自己家的香火终于续上了。学生们开始搞不清这个专家到底是来教育还是来教唆学生的。

专家喝了口茶继续说,他们那时生活在一个荒诞的年代,做了许多荒唐事儿。当今这个时代回归理性了,人开始做人事儿了,但少了理想主义的色彩,他很怀念那段偷鸡摸狗的岁月。

邹飞不明白办这种讲座的目的何在,难道这就是大学生活丰富多彩的表现之一吗,人们难道就没点儿正经事儿可做吗?就在邹飞准备起身走的时候,一个女生在邹飞身旁的座位上坐下。

“真巧啊!”邹飞看着佟玥心里暗自高兴。

“又碰到你啦!”佟玥一扭脸见是邹飞,问道,“都讲什么了?”

“讲只有干坏事儿才是对青春岁月最好的证明。”邹飞说,“我正准备走呢,你怎么这会儿才来?”

“本来没打算来,正好路过,看下面贴着这儿有个讲座,就过来听听。”佟玥解开书包,掏出那本《麦田里的守望者》,“我看完了,给你看吧!”

“好看吗?”

“还不错,我打算一会儿再去借几本塞林格的书。”

“正好我也要去图书馆,一起去吧!”邹飞本来打算去找罗西他们踢球的。

德育专家对自己演讲的时候台下有人聊天很不满:“后面的那位男同学和那位女同学,有问题说出来大家一起交流,不要窃窃私语。”

邹飞没理他,对佟玥说:“走吧,别跟这儿耽误工夫了,一会儿图书馆关门了。”

说完两人站起来,准备走。

德育专家看见两人要走,又说:“既然你们来了,为什么不把讲座听完呢,你们要学会尊重人,国外的电影观众没有在中途退场的。”

邹飞停住,转过身:“我们没不尊重您,就是此时我俩需要窃窃私语,您又不让,为了不侵犯您的权利,我俩只好离开这儿,顺便告诉您一声,国外的电影观众不中途退场也因为电影本身好看,您慢慢讲着!”说完就和佟玥从后门出去了。

下了楼,见楼口贴着德育专家讲座的海报,人模狗样的照片印在上面,邹飞看着就来气:“有笔吗?我给他脸上画点儿东西。”

“你都多大了,走吧!”佟玥拉着邹飞去了图书馆。

如果一个作家写了一本书,让人读到心里去了,这个作家将一辈子被人记在心里。塞林格就是一个这样的作家,《麦田里的守望者》让很多人记住了他,虽然这辈子没出几本书,作为一个码字的,有这么一本就够了。而很多作家,写的书等身高了,却没一句能让人记住的话。

一个人,喜欢上一个作家,会找来他的所有书看,可惜图书馆里塞林格的书都被借出去了,佟玥和邹飞空手而归。

没借到书,对邹飞来说是件好事儿,让他有了向佟玥表白的机会。他觉得,两人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该让佟玥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了。他去图书大厦买了一本塞林格的《九故事》,然后写了一个纸条,内容如下:大学的生活挺没劲的,认识了你,觉得又有劲了。希望能经常和你一起上自习,一起挑食堂饭菜的毛病,一起去图书馆借书,将来再一起干点儿什么待定。如果你也恰好有这个愿望,或者愿意试着和我接触看看能不能产生这个愿望,那么明天晚上七点,学校礼堂门口见,有电影放,我有票。盼出现,不用忒早到,卡着点儿就行!

写完把纸条夹在《九故事》里第一个故事结束第二个故事开始的那页,然后去找佟玥。

“我昨天没事儿,正好路过书店,买了这本书,给你吧!”邹飞把书交给佟玥。

“你看了吗?”佟玥拿过书翻了翻,纸条飘落下来,佟玥也没看见。

“我这鞋带怎么又开了!”邹飞赶紧蹲下,假装系鞋带,顺手把纸条攥在手里,“我那儿有《麦田守望者》,这本还没看。”

“那我还是看完了给你看。”佟玥说着就要把书装进书包。

“等会儿。”邹飞赶紧把书抢了过来。

“怎么了?”佟玥很奇怪邹飞的反应。

邹飞把书翻了两遍,趁佟玥不备把纸条塞进书的前几页:“我看看是不是塞林格的那本书,别给你拿错了。”

“封面不是很清楚吗!”

“我看看里面是不是,别装订错了,上回我买了本王小波的书,结果回家一翻,里面都是色情描写。”

“王小波的书就那样。”佟玥笑道。

“哦,是吗,那我孤陋寡闻了。”邹飞假装无知,“我一会儿还有课,老师点名,我先走了,书你拿回去慢慢看吧!”邹飞急急忙忙地假装往教室方向走,然后绕了一圈,准备回宿舍睡觉,不料途中又遇上佟玥。

“你不是上课去了吗?”佟玥拎着水壶准备去打水。

“书忘带了,回宿舍取一趟去。”邹飞只能编出这么一个借口。

“你怎么总忘带书啊!”

“我也不知道我想什么呢!”邹飞观察佟玥的神态,看不出来她是否看到了纸条,又急于想知道结果,“书看了吗?”

“哪儿那么快呀,回屋放下书拿上暖壶我就出来了。”佟玥说。

“那你慢慢看,我走了。”邹飞慌慌张张地回了宿舍。

宿舍里难得这么安静,老谢去医院做检查了,范文强昨天在网吧刷了一宿夜,这会儿还睡着,罗西进了校足球队,正在操场上训练,尚清华又去了自习室。本来邹飞打算回来睡个午觉,然后看会儿闲书,等待明天佟玥的出现,但是躺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已经开始幻想佟玥出现在他面前,然后两人手拉手坐在礼堂的黑暗中看电影的情景了。

对恋爱的憧憬,这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比恋爱本身更迷人。恋爱一旦谈起来,就有许多具体事情要做,而这种憧憬,则完完全全是一种内心的甜蜜,无须任何行动,就足够让人兴奋了。

邹飞也想过换种表白方式,比如直接说,也不是不可以,就是觉得这么说太傻了:“我喜欢你,咱俩谈恋爱吧!”或者花五块钱去学校电视台点首MV,把自己要说的话在画面底下打上字幕。很多人都这么干,最后署个只有对方能猜出,别的同学看了一头雾水的名字,这被认为是一种浪漫的方式,但是邹飞始终不知道这事儿浪漫在什么地方。邹飞不是一个不正经的人,但不喜欢做什么事儿都一本正经,对什么事儿都志在必得的姿态挺招人讨厌的。他做好了两人的关系到此戛然而止的准备,既然大学生活如此让人失望的现状都接受了,就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