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杨阳去深圳谈的那个宣传片谈下来了,启动资金已经下来了,马上就过去开拍,导演已经找好,但杨阳跟不过去,他要留在北京谈更大的活儿,据说这次是一个电影。这趟去深圳的时候他又认识了另一个老板,老板的公司盈了点儿利,听说投资影视可以不上税,说不定还能收回更多,便有了此意向。

杨阳让邱飞带队过去拍宣传片,主要任务就是监督花钱,多省一分,就是自己的。

邱飞挣钱心切,也没和周舟商量,就答应了。

杨阳找的导演是丁小乐介绍的,叫付强,本科是学建筑设计的,是名电影爱好者,同时也是电影学院导演系的考研爱好者,考过五次,光报名费就交了近千元。

第一次考是2002年,他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考的,结果初试过了,复试也过了,但还是没让他上,因为这一年他刚大三,明年本科才毕业。

2003年,付强大四,第二次考研,顺利通过初试,如果再过复试,就将成为电影学院导演系的研究生。他开始抽烟喝酒骂人泡姑娘,为成为一个导演做准备。结果复试的时候,北京正好闹非典,外地人不敢进京,电影学院的复试由以往的面试改成打电话聊试,电话打来的那天他恰好不在宿舍,是室友接的,老师说找一下付强同学,室友说那傻X出去泡妞了,老师说那让付强同学回来后回个电话,室友说:“他回不回来还不一定呢,泡完妞没准就在外面过夜了。”老师一听,觉得不能让这样的人当导演,本来演艺圈就乱,他就别再来添乱了,于是给付强的复试成绩是零分,付强再次落榜。其实付强并不像他室友说的那样,他确实开始泡妞了,但运气不好,总泡不到,初恋还迟迟没开始,是室友忌妒付强当了导演后将过花天酒地的生活,所以才那么说。

2004年,付强毕业后没有找工作,继续复习考研,并开始戒烟戒酒戒骂人,他对自己能成为一名导演信心十足。此时他的同学已经找到了月薪三千的工作,年终还有上万的奖金,但付强丝毫不为其所惑,每天坚持背单词、看片子,沉浸在自己的艺术梦里。考试前三天,他来到北京,因为没钱,在电影学院附近找了家便宜的地下旅馆,准备圆梦。结果考试前夜,出去吃饭回来,发现房门是开着的,进屋一看,除了旅馆的床和床上未叠的被子还在,自己的东西全不见了。他退出房门,看了看门牌号,没错,是自己那间房,于是去找旅馆老板,问怎么回事儿。老板的屋里坐着两个警察,老板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快过年了,我就出去理了个发,回来抽屉里的现金都没了,这不,把警察叫来了吗?”

警察说:“贼也得回家过年,最近这种事儿频繁发生。”

付强说他的准考证和身份证都在包里,警察说:“贼只要现金和贵重物品,剩下的就随手一扔,扫大街的已经捡到好几个包了,证件还都在里面。”

付强在外面转了一个晚上,希望能发现自己的包。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他空手走到电影学院门口,听到考研开始的铃声,他为自己惋惜了一下,然后去售票点买了张回家的车票。

2005年,付强没有考研,他只做了一件事儿,就是挣钱。他说,这是为了日后更好的考研。考研是个体力活儿,消耗巨大,必须吃好点儿、住好点儿,这都需要前期积累。如果这一年他不上班,甭说考研,就是日常生活都难以维持。虽然没有复习,但考前他还是报了名,他说:“万一要是蒙上了呢?”考试那两天,他正好在北京出差,头天晚上和客户喝多了,第二天下午才醒,当时正在考英语,他撒了泡尿,感叹了一声:不知道今年英语作文出的什么题目。

2006年,付强攒够了生活费,在电影学院高价租了一张床位,白天蹭课,晚上自习,此时他的同学已经有车有房,还有人已经有了下一代,也有了自己的作品——拔地而起的高楼。他们劝付强:“差不多行了,别光想着电影,忘了过日子。”

付强说:“电影就是我的日子。”

同学说:“想拍电影不一定非得上电影学院,有那么多导演都不是电影学院毕业的。”

付强说:“但上了电影学院,就距离电影更近了一步,从电影学院出来的人,身上都镀了一层金,一个电影学院的保安,回老家后去地方台当了编导,这就是电影学院的力量。”

但是这次付强只考了一门专业课,另一门旷考。考完第一门专业课走出考场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剧组正在招聘副导演的广告,下午就结束了,于是跑去应聘,还真应聘上了,但一打听,是个学生作业剧组,这时第二门专业课已经快考完了。付强说,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我也不再强求了。

从这个学生作业剧组开始,付强认识了一些人,开始混迹于各个剧组中,一混就是两年多,各个工种都干过,虽然尚未独立执导电影长篇,但他说,目前国内比自己牛X的导演,屈指可数,即便四指儿。

付强的理想是赶紧拍片儿,要不中国电影就戛然而止了。哪怕为了让教电影史的老师有的可讲,他也得赶紧拍片儿,要不然二十一世纪的中国电影就一片空白了。

丁小乐是在剧组里认识付强的,她当时还以为付强是导演,导演是副导演,后来才知道,付强是副导演,导演才是导演。导演总问付强这样拍行不行,付强就告诉他行,为什么行;不行,为什么不行。导演听完,点头称是。私下里丁小乐对付强说:“我觉得他应该给你当副导演。”

付强说:“哪里,我是来学习的,还差得远,但是也差不太远了。”

丁小乐觉得付强靠谱,就介绍给杨阳,杨阳一聊也靠谱,就拍板决定了。

因为一起住了,衣柜不够用了。周舟在宜家看上一个新衣柜,想周末和邱飞一起去看看再买,没想到下班回家后邱飞告诉她,他明天要去趟深圳,让她自己去买。

周舟有些不高兴,“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邱飞不以为然,“也不是个多大的事儿,俩礼拜就回来,说不定都用不了,柜子要是不着急,就等我回来再买。”

周舟说:“不是柜子的事儿,你什么时候接到杨阳电话的?”

邱飞说:“上午。”说完后悔了,应该说,“就刚刚。”

周舟说:“那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明天一早就走了。”

邱飞说:“我这不是刚看见你嘛,行了,吃饭吧。”说着去拉周舟的手,饭已经做好。

周舟自己走到饭桌,“你完全可以打个电话告诉我。”

邱飞说:“后来我就出去买菜了,回来又洗衣服,洗完又晾,给忙忘了。”

周舟说:“你告诉我一声耽误不了你一分钟。”

邱飞有些不耐烦,“我告不告诉你能有什么区别呢,不就是去趟深圳吗,又不是生离死别,和下楼买趟菜没什么区别,别生气了,要不然我不去了,菜都凉了。”递给周舟筷子。

周舟接过筷子说:“我不是不让你去,我希望的是你有什么事儿都跟我说。”

邱飞说:“好,下不为例,从明天我走出家门起,一个小时给你发一个短信。”

周舟说:“不可能。”

邱飞说:“说到做到!”

周舟说:“至少飞机上那三个小时你就发不了。”

邱飞说:“不行我把飞机票卖了,坐火车去。”

周舟说:“你还是坐飞机吧,早去早回,早点儿把柜子买了。”说着拿起筷子,夹口菜,扒拉饭吃。

邱飞给周舟盛了一碗汤,“慢点儿吃。”

周舟说:“吃完赶紧给你收拾东西,早点儿睡觉,你明儿还一大早赶飞机呢。”

第二天早上,邱飞带着行李和一条“中南海”出发了,当年大学宿舍同屋的齐思新为了淘金去了深圳,中南海是给他带的。

杨阳开始谈他的“大活儿”,这个老板有一个特点,就是谈事情不能干谈,必须干点儿什么,比如洗澡、唱歌、打牌,一干就是一宿,说这是他们的习惯,而且经常一周若干次。杨阳总觉得,丫就是为了洗澡、打麻将找伴儿才以谈事儿为借口。

但为了谈好事情,杨阳只能陪着,反正不用自己花钱,有时候还能赢点儿钱。

丁小乐对此抱怨不止,说杨阳没尽到一个男朋友的责任,没陪她逛街、没陪她吃麻辣串、没陪她在家宅着。杨阳说:“男人是干大事儿的,别老为你那一点小事儿耽误我干大事儿。”

丁小乐不高兴,说:“你陪我逛街陪我吃麻辣串陪我在家待着就是大事儿。”

杨阳说:“那是你眼中的大事儿,是妇人之见。”然后穿上鞋,说,“好好在家待着啊,我去干大事儿了。”

丁小乐说:“我跟你一块去吧。”

杨阳说:“我们老爷们儿谈事儿,带个女的不方便,再说了,万一丫看上你了怎么办,你说我是揍他还是不揍他?”

丁小乐说:“那你老给我一人搁家,又那么晚回来,我害怕。”

杨阳说:“早点儿睡着了就不害怕,饿了自己点餐,不用给我留门。”说完推门而出。

丁小乐只好自己逛街,她常去的地方是华威,花三百块钱能从脑袋装扮到脚。二十块钱买一个帽子,饶一副手套,十五块钱买一个胸罩,饶一条内裤,上衣七十块钱,裤子八十块钱,再花二十块钱买一条亮晶晶的皮带,剩下的钱买鞋,这一套穿在身上,能穿出几千块钱的水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出身豪门。

要搞定这一身,得花上一天的时间跟摊主砍价,每次丁小乐回来后都筋疲力尽,但依然乐于在杨阳面前炫耀自己的战果,把一堆东西摊在床上说:“你看这鞋,他要一百八,我就给他七十,他死活不卖,我跟他侃了两个小时,讲了半天故事,才卖我。你再看这皮带,才二十块钱,商场怎么着也得两百多。还有这帽子,我戴上好看吧,也二十,对了,我还拿了他一副手套,老板说赔钱,谁信呀,要是赔钱他能让我拿吗?你再看这裤子,颜色不错吧,我挑了半天呢,老板见我要买,非说少二百不买,华威哪有两百的裤子啊,蒙谁啊?我就跟他侃,最后八十拿下。哎呀,累死我了,我得喝口水。”

杨阳听着都累,说:“你多花两百块钱,能省多少事儿啊!”

丁小乐说:“那不行,那得少多少乐趣啊。”

后来杨阳陪丁小乐逛了一次华威,觉得一双鞋在商场怎么也得四五百,结果摊主儿开价一百八,丁小乐也不多说,伸出五个手指头,问能不能拿,摊儿说你再填点儿,丁小乐说就这么多,摊儿主给鞋包上说,拿走吧。这还不行,丁小乐还得再让摊儿主送一双毛袜子,摊儿主说本来就不挣钱,再搭双毛袜子,就亏了,问丝袜行不行。丁小乐也不说不行,放下鞋就走。摊儿主又给丁小乐叫回来,说:“毛袜子就毛袜子吧,幸亏我这不卖毛衣。”

杨阳问丁小乐:“这么卖东西摊儿主能挣着钱吗?”

丁小乐说:“买的永远没有卖的精,挣不着他就不会卖,本来五十能搞定的东西,你非要给他一百五,等你走了他还说你傻X,这种人,绝不能便宜他们。”

杨阳问:“你怎么知道五十肯定能搞定,万一他不卖你呢,你还得回来。”

丁小乐说:“回来就回来,再给他添五块钱呗。”

杨阳问:“添五块也不卖呢?”

丁小乐说:“不可能,上回我同学就五十五买的。”

丁小乐和她的同学都热衷去华威打砸抢,哪家卖什么,底价多少,门儿清,还经常交换心得,以求下次能更大限度砍下价格并获得更多赠品。

这些逛华威的女孩有一套标准装备,拎着一个黑色大垃圾袋,里面塞满了五颜六色的衣物,跟上货的似的,别看多,估计这一袋不超过五百块钱。

逛完华威,丁小乐还拉杨阳去照大头贴,两人关在一个小隔板里,拉上帘,丁小乐挑选卡通装饰图案,杨阳看着简陋的机器说:“这玩意儿照出来能好看吗,还是回家我给你照吧。”

丁小乐说:“不一样,这照的显眼睛大。”说着搂住杨阳的脖子说,看镜头。

丁小乐表情丰富,杨阳郁闷地看着镜头,好像刚被丁小乐虐待完,丁小乐说:“你做点儿表情出来啊。”

杨阳又傻呆呆地看着镜头,跟个老年痴呆似的,说:“这个表情怎么样?”

丁小乐掐了杨阳一下说:“正经点儿,下回给你带上围嘴你再扮老年痴呆,这次先笑一个,乖,听话。”

两人做出各种搞怪表情,照完一版,打印出来,杨阳看了二话没说,又把丁小乐拉进小隔板里,说:“再照一版吧!”然后对着镜头挤眉弄眼。

丁小乐不是每天都干这些事情,她也有正经事儿,大部分时间还都是在拍东西或跑组,所谓跑组,就是把自己的简历送到正在筹拍的剧组里,供导演挑选。

潜规则尽人皆知,丁小乐也碰见过,但没传得那么邪乎,一般都比较委婉,先让作自我介绍,然后问父母在哪儿工作,如果家在外地,就问现在北京哪里住,和谁住,房子是租的还是买的,对未来有什么构想吗,对拍摄有什么禁忌吗,对某某某(一个在潜规则下成长起来的女演员)的成名怎么看,如果回答正合制片方或导演意图,就会被盛情邀请一起吃晚饭,吃完再去泡夜店,然后就两厢情愿该干吗干吗,若话不投机,则让演员留下资料,说有合适角色的话就联系你,便打发走。

对于这些问题,丁小乐的回答是,我父母在单位工作,我在海淀区住,和我男朋友,房子是租的,对未来我没太多想法,能做一天演员就做一天,除了露脸露胳膊露腿我能接受,露别的地方就不行,某某某和我没关系,我对她没什么看法。所以,很多时候丁小乐留下资料后,接不到剧组的电话,她觉得无所谓,反正也不是特想演。

而渴望上戏的演员,一般会说,我父母在老家工作,现在我一个人在北京住,房子是租的,还比较自由,对于未来,我希望靠自己的努力,能成为一名优秀的演员,我是一个很敬业的演员,愿意为艺术作出牺牲,展现自己的各个方面,某某某的成功,带给我一些启示,艺术这条路充满艰辛,但只要执著地做下去,总有一天会成功。制片方和导演听完就说,不错,晚上一起吃饭吧,多聊聊。

当然,不是所有的剧组都这样,也有不潜规则也能拍戏的组,所以丁小乐也能时不时地接到活儿,偶尔在电视上露一面。

这家企业是生产摩托车的,在深圳郊区,厂里有自己的宾馆,邱飞就住在里面,他先于拍摄团队到达做准备工作,大部队带着器材两天后坐火车到。

邱飞把拍摄涉及的环节全部考察了一遍,一切就绪,完成前期任务,带着“中南海”去见齐思新。

齐思新在生产电子仪器的工厂上班,也在郊区,离邱飞很近,他现在有一份让很多男人羡慕的差事,掌管着一百多名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女工。齐思新大学毕业,还是双学位,那些女工最高学历就是初中毕业,所以她们尊敬地称呼他:齐主任、齐主管、齐老师,也有一些90后小孩,私底下叫他齐叔叔。

齐思新从工厂里出来,离老远就开始向邱飞挥手,他胖了很多,一脸横肉,胸前的工作证印着他的名字和头衔,都是繁体字,他穿着蓝色工服,戴着工帽,像个上门安装空调的工人。

正是午休时间,齐思新带邱飞去吃饭,只要了两瓶啤酒,说不能多喝,中午就休息一个钟。

邱飞说:“你丫在这是不是总不干好事儿啊,时间用钟来衡量,老去按摩吧。”

齐思新无奈地说:“一个人在外地,孤独啊,除了钱比北京挣得多点儿。”

邱飞说:“深圳哪来的人都有,文化生活应该挺丰富的啊。”

齐思新说:“来这打工的都是全国各地没文化的人,这就是一个文化沙漠,我们厂周围连书店都没有,我要想阅读,只能去报摊儿买本《读者》。”然后叹了一口气说,“我很想念北京,我老了。”

吃完饭,齐思新急匆匆地回去上班,说:“等合同到期,我就回北京,在国企找个工作,没法儿再给资本主义干了,他们拿人不当人,我已经过了为了挣钱苦点儿累点儿都没事儿的年纪了。”

邱飞说:“你现在还单身,等有了媳妇,可能你又不这么想了,我现在就想赶紧挣钱,给周舟创造好的条件。”

齐思新说:“是啊,周舟那么好的女孩,你应该好好待她。”

5

邱飞决定去城里逛逛,老板说:“让司机开车送你去。”

邱飞说:“不用了,自己坐公车去,能更好地体察民生。”

老板说:“那就找个人陪你吧,省得你不认路回不来,”于是叫来一个做行政助理的小女孩,说,“陪邱老师转转,晚上找个好饭馆请邱老师吃顿饭。”

女孩姓蒋,二十一岁,大专刚毕业,老家是广宁的,广州的一个小县城,大学是在省内的一个三类校上的,学的就是行政管理,干了本专业。

小蒋听说邱飞是北京来的,很兴奋,一口一个邱老师的叫着,邱飞听不惯,但也找不到更好的叫法,只好这样。

小蒋一路上指指点点成了向导,告诉邱飞这个市场是卖海鲜,螃蟹便宜,但是要提防老板往塑料袋里灌水;那个厂里的女工可苦了,一天工作十多个小时,还没有加班费;这家的叉烧肉做得好吃;那家的烧鹅仔味儿正。邱飞觉得有个人陪着确实比自己一头雾水地瞎逛好。

深圳是个长条形的城市,从一头到另一头,得三个小时,车上挂着黑色塑料袋,供呕吐用,怕路途太长有人晕车。在公交站牌上数站的话,要四乍多,一乍大约三块钱。坐了三乍,小蒋说,市中心到了。

深圳的郊区和北京的郊区差异很大,但到了市区,除了街上的树不一样,别的没什么不一样,都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逛街的女孩,背包上挂着的饰物是电路板,不像北京女孩,挂的是偶像照片或者男朋友,小蒋说:“这些女孩是休班的女工,这个电路板,对她们意义深远,这是他们给家里寄第一笔钱的开始,是受资本主义剥削的开始。”

逛了一会儿,天黑了。小蒋说:“邱老师你喜欢吃什么啊?”

邱飞说:“什么都行,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小蒋说:“那咱们去吃必胜客吧,我还没吃过呢。”

小蒋拿着比萨,皱着眉头说:“还没鸡蛋灌饼好吃呢,邱老师你要是不喜欢吃咱们就去吃吉野家。”

“没事儿,我吃什么都行。”邱飞对吃饭要求不高。

小蒋问:“邱老师你什么时候回北京啊?”

邱飞说:“拍完就走,回北京还有事儿。”

小蒋笑笑说:“是不是回去找女朋友啊?”

邱飞说:“你怎么知道的?”

小蒋说:“一路上你净发短信了。”

邱飞笑了笑,不置可否。

小蒋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邱飞说:“等条件成熟的时候。”

小蒋又问:“什么算条件成熟啊?”

邱飞笑了笑,没说什么。

小蒋说:“邱老师你别笑话我,我还没谈过恋爱呢,我觉得只要两个人好,够年龄了,就可以结婚了。”

“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邱飞看着窗外说。

“那现在呢?”小蒋问。

“等你谈了恋爱就知道。”邱飞说。

“谈恋爱好玩儿吗?”小蒋问。

“好玩,就像踢球,也容易受伤。”邱飞说。

“那小心点儿不就受不了伤了吗?”小蒋不解。

“那些受伤的人也不是没小心。”邱飞说。

“那我不谈了。”小蒋说。

“去谈吧,人这一辈子怎么可能不受伤呢。”邱飞说。

吃完饭,两人打车回厂里,小蒋可怜巴巴地说:“邱老师,你要是能多待几天就好了,老板说你们在这的期间我的工作就是陪你们,正好我也能出来转转,在厂里上班无聊死了,离市区也远,不瞒你说,算上这次,我上班以来才到过市区三次。”

拍摄非常顺利,除了因下雨休了一天工。邱飞的主要工作就是监督钱是怎么花出去的,能省则省,拍片儿这种事情,同样的吃住条件和拍摄质量,花的钱能差一半,来之前杨阳说了一个底线,最后邱飞还给他省了四万。为这四万,邱飞没少受累,每天都是全剧组最后一个睡,第一个起,督促进度,加上付强也很配合,最终提前一天关机。邱飞决定立即回北京,他觉得不能让周舟失望。

老板安排了一顿饯行饭,经过十几天,小蒋和邱飞混熟了,她坐在邱飞旁边。快吃完的时候,小蒋问邱飞:“邱老师,你去天安门看过升国旗吗?”

邱飞说:“上学的时候学校经常组织,想不去都不行。”

小蒋说:“我还没去过北京呢,特想看一次升旗。”

邱飞说:“其实没什么好看的,还得起大早,天冷的时候冻得哆哆嗦嗦的。”

小蒋说:“我知道,但我还是想去看看,以后如果我有机会去北京,你带我去看升旗行吗?”

邱飞说:“当然行。”对自己没能多待几天也让小蒋多轻松几天他有些愧疚。

小蒋兴奋地说:“那我到了北京联系你,你手机换号要告诉我啊!”

邱飞说:“好!”

十月底的北京比深圳冷多了,树叶开始掉了,一场大风将最低温度降到了零下,已经有人穿羽绒服了,邱飞准备不足,下了飞机秋裤都没穿,冻得直哆嗦,赶紧打车回家了。

邱飞发觉自己真的不年轻了,上高中和大学的时候,甭说十月底,就是十二月底他也没怎么穿过秋裤。那时候男女生都爱臭美,为了显得身材挺拔纤细,就一条裤子过冬,给家里省了不少买秋裤和毛裤的钱。

周舟熬好了骨头汤等着邱飞,邱飞一进门,被屋里的温暖空气和飘溢着的香气包围,感觉置身于幸福中。

周舟给邱飞盛了一碗汤,“慰劳你的。”

邱飞喝了一口汤,“我什么时候陪你买衣柜去啊?”

周舟很高兴,说:“表现不错,还记着这事儿呢,没白给你熬汤。”

邱飞说:“那是,我就是忘了我姓什么,也不能忘了这事儿。”

周舟亲了邱飞一口,就去了卫生间。

邱飞侧过脸说:“这边还差一下呢,别走啊,你干吗去了,别亲我一口就洗嘴啊。”

周舟说:“我给你接点儿热水泡泡脚。”

邱飞喝着汤说:“你放那我喝完汤自己接吧。”

周舟拿起盆接了起来,“你慢慢喝,多喝几碗,让你上下一起暖和。”

邱飞说:“亲爱的周舟同学,你真好!”

周舟把盆端到邱飞跟前,“这次出去发生什么艳遇了,有美女陪吗,主动交代,让我发现后果可就严重了。”

邱飞本来想提一下小蒋,说深圳有个女孩一直接待还挺热情,但在那边发生了很多事儿,不说别的,上来就说小蒋,会不会让周舟觉得邱飞做贼心虚,而且现在的气氛温馨舒适,提了小蒋就破坏了,周舟不是那种能容邱飞和别的女人走得近的女人,邱飞决定以后有机会顺口说一下就算了,本来也不是个多大的事儿,便打镲说:“你不在哪儿还有美女啊。”

周舟又去盛汤,“不美、不艳的遇也算。”

邱飞说:“哥们儿要求这么高,不美首先就过不了我这关,我的眼里只有你,只有你让我无法忘记,度过每一个黑夜,和每一个白天……”说着唱了起来。

周舟用汤堵住邱飞的嘴说:“跑调了!”

杨阳请大家去泡温泉。这个广告拍下来,杨阳小挣了一笔,虽然没做到半年不开张,开张养三年,但养半年是没问题的。邱飞和付强也拿到该拿的报酬,邱飞替杨阳省的那四万块钱,杨阳分了一半给他,也算是皆大欢喜。杨阳租了一辆金杯,拉上丁小乐、邱飞、周舟、马杰、张超凡和付强出发了。

泡温泉的地方在北京郊区,车程一个小时。杨阳开车,丁小乐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给杨阳削苹果、剥橘子、点烟,服务周到。邱飞和周舟坐在第二排,被后排的马杰和付强聊天逗得哈哈大笑,他俩正在探讨类型电影。

马杰问付强:“情色片和色情片有什么区别?”

付强说:“情色片儿偏重艺术,像《巴黎最后的探戈》、《情人》、《晚娘》都属于这类。”

马杰又问:“那色情片儿呢?”

付强说:“色情片儿偏重的是技术,你从BT上下载的那些都属于这一类。”

马杰问:“那如何区分艺术与技术呢?”

付强说:“艺术,让你注意整体;技术,让你注意细节。看多了,自然就分开了。”

张超凡坐在他俩中间,看着《中国证券报》,盖着脸,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在国企上班有闲工夫,最近他开始炒股了。

到了地方,换上泳裤,马杰迫不及待地下了水。有各种浴,水从四面八方喷出来,按摩身体各个部位,马杰一一体验了,然后又看见旁边一个池子写着“鱼疗”,之前听说过,人泡在水来,鱼来吃身上的死皮,能美容皮肤,便要去尝试,到了池边,也没多看,“扑通”就跳下去了,池里一个人都没有,马杰特惬意地等着鱼来吃自己身上的死皮。

但是泡了半天,鱼没过来,过来一个女工作人员,说:“先生,请您上来一下。”

马杰坐在水里没动,说:“你们这的鱼怎么不过来吃我啊?”

工作人员说:“这池子里是观赏鱼,请您上来,换到那边的池子。”

马杰问:“那这池子是干什么用的?”

工作人员说:“这是养鱼的池子,不能泡澡。”

马杰从水里站起来:“我说这水怎么这么凉呢!”悻悻地换到对面的池子,这才注意到,“鱼疗”的牌子底下有个箭头,指着这面的池子。

马杰换到这面的池子,池里都是小鱼,邱飞等人正泡在里面看着马杰,他们笑得正欢。

马杰钻进水里,感觉异常温暖,说:“你们看我在那凉水池里泡着也不喊我一声。”

杨阳说:“我们以为你考验自己的意志呢,就没打扰你。”

马杰看着身边游来游去的小鱼,说:“这池子里的鱼这么小,管用吗,那边池子的鱼大,我给你们抓两条过来吧!”

邱飞说:“算了吧,鱼大了该把你小鸡鸡当成死皮咬下来了。”

泡完屋里的,又换到室外,一个独门小院,院中心有一个小池子,冒着热气。七个人围坐一圈,水面上漂浮着七个脑袋。杨阳带了啤酒和吃的,放在池边,大家时不时喝一口,边泡边聊,聊上学时候的那点事儿,谁结婚了,谁有孩子了,谁又离婚了。

马杰问杨阳:“什么时候和丁小乐结婚?”

杨阳说:“等我能在北京有这么一个小院的时候就结。”

马杰说:“靠你自己?没戏。”

杨阳说:“那我就等丁小乐出名,拍戏挣钱,挣够买院子的钱我们就结。”

丁小乐说:“那你别买真的了,还是买模型吧。”

马杰又问邱飞和周舟什么时候结,邱飞说:“肯定赶在共产主义实现之前。”

马杰伤感地说:“真羡慕你们啊,我这么大了还没女朋友,真对得起我的星座,射手座,全他妈射手里了。”说完自己干了一杯。

张超凡说:“没事儿,我还陪着你呢。”

杨阳问张超凡:“怎么还不考虑个人问题?”

张超凡说:“光我考虑没用,得有人考虑我才行。”

邱飞举起杯子,说:“为了张超凡早日被人考虑,干一个。”众人干了杯。

天上下起雪,雪花还没等落进池子,就被升起的热气化掉了,落在树上和草上的雪花,留在了上面。雪越下越大,小院里白了,唯独池子一圈,像没下过雪。

众人穿着泳装,浸在水里,泡出了汗。一个餐盘漂在水面上,里面摆着听装啤酒和零食,在众人中间传递。

马杰捏了一块豆腐干,对杨阳说:“杨总,好好挣钱,以后每礼拜带大伙来一次,这样的生活太他妈爽了!”

杨阳喝了一口啤酒,说:“我想过的并不是这种生活。”

马杰说:“这你还不知足,那你丫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啊?”

杨阳没说话,把啤酒罐放在池边,身体往下一滑,整个人潜入了水底。

泡累了,大家去捏脚,七个人在一个屋子里,看着电视,聊着天。杨阳和邱飞聊工作的事儿,杨阳说现在活儿多了,想让邱飞去他那上班,帮着改改剧本什么的,开工资。周舟和丁小乐聊着做指甲的事情,张超凡和付强在聊股票,马杰也插不上话,给他捏脚的是个女服务员,马杰喝多了,就跟她贫。

马杰说:“姑娘,我看你眼熟,咱们好像见过。”

这种人碰多了,姑娘冷冷地说:“是吗,在哪儿?”

马杰说:“在商场,不是西单商场就是王府井百货大楼,你还有印象吗?”

姑娘头也没抬,说:“你说的这俩地方我都没去过。”

马杰说:“那就是在大街上,大街你总上过吧?”

姑娘说:“我上周刚来北京,还没来得及上街。”

马杰问:“你是哪儿的人啊?”

姑娘说:“德州的。”

马杰说:“那咱们就是在德州见过,我去那儿出过差,你们那的扒鸡不错。”

姑娘不再接马杰的话,只是捏脚,捏完脚又捏腿,马杰故意绷劲儿,让姑娘捏不动。

姑娘无从下手,马杰洋洋得意,“我的腿是不是特硬,告诉你吧,我是踢球的,北京队的,北京国安知道吗,专灭你们山东鲁能。”

姑娘说:“你要是北京队的,我就是国家队的。”

马杰说:“你是国家捏脚队的吧,你把腿伸过来,让我捏捏,比比咱俩谁硬。”

姑娘说:“凭什么让你捏啊?”

马杰说:“我都让你捏了,你也得让我捏捏。”

姑娘说:“我们的工作就是捏人,不是被人捏。”

马杰说:“现在我替你工作,你替我享受,怎么样?”

姑娘说:“你别逗了,我们这有制度,老板不让。”

马杰说:“我没逗,我是说真的。”

杨阳说:“姑娘,你就让他捏吧,我跟老板说算你两个钟。”

姑娘说:“那好吧!”然后和马杰调换了位置,躺靠在沙发里。

捏完脚,马杰心满意足了,和姑娘聊得情投意合,互留了电话。

邱飞和付强都去了杨阳的公司上班,平时杨阳揽点儿小屁活儿,大家一起干,同时杨阳还在谈他的大活儿,电影。

大家干着各自的事情,日子过得平静祥和,一个月过去了,大家都觉得以后的日子都将就这么过下去了。

这天,周舟问邱飞周五晚上有没有时间,去她父母家吃顿饭。邱飞问周五什么日子,怎么想起去她家吃饭了,周舟说,什么日子都不是,就是回家看看,邱飞答应了。

周五快下班的时候,周舟打来电话,问邱飞用不用等他一起走,邱飞让周舟自己先回去,他随后就到。

邱飞正要出门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北京的号,不认识。

是小蒋用公用电话打来的,她说她正在北京,想见邱飞一面,邱飞说明天见吧,请她吃烤鸭,小蒋说她明天一早就走了,就想见邱飞一面说几句话。邱飞问她在哪儿,小蒋说在西客站对面的肯德基门口的公用电话,邱飞想,去周舟家正好路过西客站,顺便就见一面吧,便让小蒋在肯德基等着,他这就过去。

邱飞没告诉周舟,他觉得说几句话耽误不了太多时间。

邱飞到了肯德基,转了一圈,没找到小蒋,正要打电话,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回头一看,正是小蒋。

小蒋瘦了一圈,人也憔悴了,之前活泼可爱的劲儿都没了,像个怨妇。

邱飞在小蒋对面坐下,问她怎么变成这样了。小将说,邱老师,你说得没错,谈恋爱容易受伤,我失恋了,说着,眼泪又红了。

小蒋说,其实邱飞去深圳的时候,已经有一个男生在追她,是老家的,来深圳找工作,老乡聚会的时候别人介绍他们认识的,聚会后,两人就一直联系,那个男的说咱俩谈朋友吧,小蒋一直犹豫不决,后来听邱飞说谈恋爱挺好玩儿的,她决定试试,便答应那个男的了,当晚俩人就接了吻,后来那个男的乘胜追击,不久后又和小蒋发生了关系。那个男的没找到工作,发现美容美发在深圳有市场,便要回老家学美发,老家的生活成本低,学有所成再来深圳发展,小蒋同意了。结果回老家的第三天,这个男的就跟一个去他那做头发的女人好上了,这个女的比他大,卖衣服的,两人第二天就同居了。到了这时候,小蒋还蒙在鼓里,还幻想着日后男朋友学有所成来深圳找她,两人一起开一家美发店的情景。直到有一天,卖衣服的那个女的给小蒋打来电话,说:“你是他在深圳的女朋友吧,我是他在老家的女朋友,我们住在一起了。”

小蒋听完就蒙了,以为对方要和自己谈判,没想到对方突然哭了起来,说:“他昨晚没回来,他又找了一个女的,歌厅坐台的,也是去他那做头发的认识的,他去那个女的家了,你说,咱俩怎么办啊?”

小蒋没听对方说完就挂了电话,梳理了一遍人物关系,然后放声大哭,当时她正在上班,边哭边跑出工厂。

跑出工厂,小蒋就没再回去过,她说回去也没心情上班,连吃饭的心情都没有,除了哭和难受,她什么都干不下去,连坐都坐不住,于是就买了来北京的火车票,刚才给邱飞打电话的时候,她刚下火车。

邱飞问:“这男的哪儿好,能被这么多女的喜欢?”

小蒋说:“我也没觉得哪好,他中专都没毕业,就是长得帅点儿,跟Rain似的。”

这时,周舟发来短信,问邱飞,到哪儿了。

邱飞看着手机,问小蒋:“明天早上几点的车?”

小蒋说:“还没买票。”

邱飞有点气愤,说:“那你为什么说明天一早就走?”

小将说,她不想活了,她说的走,是指离开人世,她已经想好了,刚才已经把遗书寄回家了,安眠药也买好了,她打算见一眼邱飞,然后明早看完升旗就吃药,死之前也算到过北京了,说着掏出药瓶。

邱飞给周舟发了一个短信,说:“临时有事儿,不去吃饭了。”然后让小蒋在座位上等着,他去点餐。

点餐的时候,邱飞还在想,要不要告诉周舟实情,但突然蹦出一个小蒋怕周舟接受不了,于是决定还是安抚完小蒋就走。

邱飞端着吃的回来的时候,小蒋告诉他,刚才手机响了两次。邱飞拿起来一看,都是周舟打来的,紧接着,又进来一条短信,也是周舟的,问邱飞在哪儿,干什么呢,为什么不接电话。

邱飞给杨阳打了一个电话,告诉杨阳如果周舟给他打电话,别接,如果接了陌生号码打来的,是周舟打的,就说不方便说话,等忙完再回过去。杨阳问邱飞:“干吗呢,是不是干对不起周舟的事儿呢?”

邱飞说:“回头再跟你细说吧。”便挂了电话。

邱飞递给小蒋一个鸡翅,说:“吃点儿东西吧。”

小蒋没接,说:“我不想吃,我就想死。”

邱飞说:“死也不能做饿死鬼,吃吧,人在临终前一般都吃点儿好的。”

小蒋接过鸡翅,啃了几口,说:“算了,我还是别浪费粮食了,这鸡翅我吃着一点味儿都没有。”

邱飞说:“你真要死了,到了那边恐怕更没有好吃的。”

小蒋说:“邱老师,你相信有来世吗?”

邱飞说:“不知道。”

小蒋说:“来世我做了鬼,绝不放过他。”

邱飞说:“为了这么一个男的,把自己搭进去,不值,日后你还会碰见更好的男生。”

小蒋说:“碰见又能怎样,我不想再谈恋爱了,不再相信男人了。”

邱飞说:“那你信我吗?”

小蒋说:“相信。”

邱飞说:“那就好好活着,未来会很美好的,好男人还是有的。”

小蒋说:“我也这样劝过自己,可是不管用,现在多活一天我就多痛苦一天。”

这时邱飞的电话又响了,还是周舟,邱飞看了看,没接。

小蒋说:“邱老师,你怎么不接电话啊?”

邱飞说:“接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蒋说:“是不是你女朋友打来的,你快接吧,要不然她该生气了。”

邱飞说:“她已经生气了。”

小蒋说:“她找你有急事儿吧?”

邱飞说:“我俩约好了一起去她家吃饭。”

小蒋说:“都怪我,耽误你事儿了,我替你跟她解释解释吧?”

邱飞说:“不用了,这也不怪你。”电话断了。

小蒋说:“要知道今天你和她约好了,我就明天再找你,后天再死了。”

邱飞问小蒋:“你还是决定死?”

小蒋伸出手腕,露出一条条尚未愈合的划痕,说:“本来我想割腕的,但是太疼了,下不去手,就买了安眠药。人一死,痛苦就都没了,我现在一想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心情就好多了。”

邱飞说:“你才二十多点儿,还没享受到生活。”

这时邱飞的手机又响了,小蒋说:“邱老师,你走吧,别管我。”

邱飞说:“你非要死我也拦不住,后天再死,明天咱俩再见一面。”采取缓兵之计。

小蒋说:“行,你就放心走吧,我不会不懂事儿的,耽误你和女朋友约会。”

邱飞说:“那咱俩可说好了,我走了。”出了肯德基。

邱飞来到路边,拦了出租车,给周舟打电话,说,马上就到。

出租车启动的时候,邱飞无意识地往肯德基里张望了一眼,顿时惊慌,让司机赶紧停车,没等停稳,就打开车门跑了出去。

邱飞边往肯德基里跑,边给周舟打电话,说一时半会过不去了,让周舟替他跟她父母道个歉,周舟没等邱飞说完,就挂了电话。

邱飞那一眼,看见小蒋正将一把药片放进嘴里,就着可乐,一仰头喝了下去。

邱飞拉拉扯扯把小蒋送到最近的医院,小蒋一路反抗,说不用管她,邱飞给了小蒋一巴掌,说别傻了,小蒋这才老实点儿。

到了医院,先抠嗓子眼儿,再洗胃,脱离了危险。大夫把邱飞叫到一边,说两人有什么话好好说,女人心眼儿小,就爱寻死觅活,男人发扬点儿风度。

邱飞给周舟打了一个电话,关机,又想给她家打,一看表,快十一点,就没打。

留院观察了一会儿,小蒋可以走了,大夫说她情绪不稳定,得有人陪着,以防再想不开。

邱飞陪着小蒋出了医院,小蒋让邱飞回去,她不用陪了,即使想死,也没安眠药了。邱飞不放心,说:“我看出来了,你对死还是挺热爱的,等你冷静点儿再说吧。”

邱飞用自己的身份证在宾馆开了一个房间,安排小蒋住下。已经十二点了,小蒋很过意不去,一个劲儿说对不起,耽误邱飞的事儿了,邱飞说已经过去了,就别再提了。

小蒋说:“邱老师,那会儿你走了真不应该再回来,这样你和女朋友见了面了,我也如愿了。”

邱飞说:“幸亏我回头看了一眼,要不然再看见你,就是遗体了。”

小蒋说:“我现在想通了,我已经努力地去死了,但还是没死成,说明我注定不该死,我不会再死了,你一晚上没见女朋友,怎么办?”

邱飞又给周舟打了一个电话,依然关机。

邱飞起身说:“我得回家看看。”

小蒋说:“要不我陪你回去解释一下吧?”

邱飞说:“不用了,你在这休息吧。”仍不放心,又说,“每半个小时给我发一条短信,我如果半个小时没收到短信,就叫救护车来。”

小蒋说:“你放心吧,这回我想明白了,死挺恐怖的,在我吃下药的那一瞬间,心里其实挺害怕的。”

邱飞回到和周舟的家,从楼下看,黑着灯,以为周舟睡了,上了楼也没敲门,用钥匙开了门。

屋里漆黑一片,打开门厅的灯,见周舟的拖鞋摆在门口,周舟似乎还没回来。

邱飞又去卧室看,没人。

邱飞又打周舟手机,还是关机,又打了周舟父母家电话,没人接。

这时小蒋的短信过来了,问邱飞见到周舟了吗,没事儿吧。

邱飞给小蒋回了电话,说周舟没回来,也联系不上她,小蒋告诉邱飞别着急,说都怨自己,邱飞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好好睡觉别再给我添麻烦就行了。

邱飞坐在沙发里看着电视等周舟,每半个小时给周舟和她父母家打一次电话,还是联系不上。小蒋不时发来一个短信安慰邱飞,邱飞说没事儿,你快睡吧,小蒋不睡,还是过一会儿就发一条短信过来。

天快亮的时候,小蒋发短信说,想去天安门看升旗。邱飞觉得也等不到周舟了,想出去透透气,便和小蒋一起去了。

十二月的北京正冷,天还没彻底亮,天安门还是黑的,邱飞和小蒋站在广场上,跺着脚,缩着脖子,呼吸冒着白烟儿。

小蒋说:“邱老师,如果你女朋友不原谅你,我替你向她解释,等她原谅了你,我就回深圳。”

邱飞说:“你就别在里面添乱了,愿意多待就在北京多待几天,不愿意待就早点儿回去。”

看升旗的人不多,绝大部分是外地人,也有导游带旅游团来的,升旗是北京可以免费参观的一个景观,深受旅游团的喜爱。

长安街开始禁行了,护旗班从金水桥走过来,整齐划一。小蒋举起手机,给邱飞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又让邱飞给她照。

看完升旗,小蒋说:“我已经是来过北京并且死过一回的人了,我觉得自己突然成熟了。”

邱飞说:“成熟了就别再干傻事儿了。”

小蒋说:“不会了,我回去后好好上班,好好挣钱,找个好男人,好好过日子。”

邱飞说:“你真这么想就好。”

小蒋在西单民航大厦买了中午回深圳的机票,要赶在今天下班前回到厂里,邱飞给厂长打了电话,替小蒋说了几句好话,厂长答应不开除小蒋,小蒋很感谢邱飞,说一定帮邱飞和周舟复合,邱飞说心领了,他自己会处理好的。

邱飞帮小蒋退了房,给小蒋送到机场,又回到和周舟的房子里,随手把钱包和钥匙仍在桌上。

没有周舟回来过的迹象,邱飞打周舟手机,还是关机,又打周舟公司的电话,周舟接了,邱飞问她昨晚去哪儿了,手机为什么一直关机,周舟说正在上班,便挂了电话。

中午,邱飞从钱包里抽出二十块零钱下楼买菜,回来的时候发现,周舟拖鞋的位置变了,她回来过。

这时杨阳打来电话,问邱飞昨晚去哪儿了,邱飞如实道来。

杨阳说:“这事儿你应该跟周舟实话实说,刚才她给我打电话了,问我昨晚你干什么去了,我装信号不好,抠了电池。”

邱飞说:“我怕她多想,所以一开始就没说,以为很快就能完事儿,没想到越闹越大。”

邱飞吃完午饭,上床睡觉,折腾一宿,早就累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开门,邱飞睁眼看了一眼窗外,天已经黑了。

邱飞缓了一会儿神,才对自己所在的空间和时间有了清晰的意识。

客厅的灯亮了,周舟下班回来了。

邱飞走出卧室,对周舟说:“下班了,晚上想吃点儿什么?”

周舟说:“昨晚你干吗去了?”

邱飞还没完全醒过来,一时准备不足,随口一说:“没干吗。”

周舟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说实话?”

邱飞打岔说:“昨晚你去哪了?”

周舟坦然地说:“行,我告诉你我去哪儿了,我一直在我妈家。”

邱飞说:“那你手机后来为什么一直关机?”

周舟说:“没电了,随身没带充电器。”

邱飞说:“那你们家电话怎么也没人接。”

周舟说:“我妈我爸岁数大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拔电话线,怕睡不好觉。”

邱飞又问:“你中午是不是回来过?”

周舟说:“回来拿充电器,拿上就走了。”

邱飞不再说话。

周舟说:“你问完我了吧,那你该听我说了。”

邱飞说:“你说。”

周舟说:“昨天是我爸六十岁生日,是他俩让我叫你过去吃饭的,还特意嘱咐我别告诉你是他生日,怕你买东西,结果我们等了你一个小时,你没到,菜都凉了,热了一遍,又等了一个小时,你还是没到,他们问我你干吗呢,我只好替你打马虎眼,说你公司有事儿,可实际上你干吗呢我也不知道,打电话也不接。”

邱飞很愧疚,说:“那我明天再去趟你家吧,把你爸的生日补上。”

周舟说:“已经没有意义了,你还是忙你的吧。”

邱飞走近周舟,试图搂她,周舟闪开了。

邱飞说:“你要问我什么就问吧,我实话跟你说。”

周舟说:“我也不想问你什么了,这几天我们公司在外面培训,我住我妈家,离得近。”说着就开始收拾东西。

邱飞说:“吃完饭再走吧,咱俩聊聊。”

周舟只顾收拾东西,说:“不饿,也没什么好聊的。”

邱飞在一旁坐下说:“其实昨天来了一朋友,有点儿想不开,我也没法儿走。”

周舟打断说:“你不用跟我解释,我现在不想听,这几天你收拾一下你的东西。”

邱飞问:“收拾东西干吗?”

周舟说:“你搬出去。”

邱飞问:“为什么?”

周舟从兜里掏出一张纸,说:“这是昨天你开房的发票,掉地上了,我中午回来看见的。”说完拎起包走了。

发票是小蒋退房的时候,服务员问开发票吗,杨阳的公司需要发票,邱飞就开了,开完放在钱包里,中午买菜从钱包里抽钱的时候,把发票带出来了,也没留意。

邱飞追到门口,冲周舟喊:“不是你想的那样!”

电梯门已经关上了。

邱飞打周舟的手机,打了三遍,都被挂了。

这时小蒋发来短信,说已经到了厂里,见了厂长,扣了三天工钱,明天照常上班。

邱飞回复说:“我可惨了,女朋友不理我了。”

小蒋问:“你告诉她昨天你干什么了吗?”

邱飞说:“没有,所以她误会了。”

小蒋说:“你应该告诉她,女生最讨厌男朋友说谎了。”

邱飞说:“我也后悔,应该从一开始就告诉她,但是我怕她多想,现在晚了。”

小蒋说:“多主动找找她,你们会和好的。”

邱飞觉得小蒋把这事儿想得太容易,于是没再回复。

可能是性格原因,周舟不愿意让邱飞有红颜知己,不愿他和别的女人走得太近,她自己也是这样,身边没有过于亲密的男性朋友,她觉得男女还是不要走得太近,除非是男女朋友,这是她对爱情的态度。所以邱飞才没有把小蒋的事儿告诉周舟,他以为见小蒋一面说几句话就行了,反正无关痛痒,周舟知道了反而会不高兴,却没想到最后是这种结果。

第二天,邱飞试图联系周舟,未遂。下班的时候,杨阳约了几个人吃饭谈事情,叫邱飞一起去,邱飞没去,说要自己静静。

邱飞走在回家的路上才发现,今晚是平安夜。街上灯火辉煌,人来人往,而邱飞此时一个人倍感孤独。给周舟打电话,想一起吃饭,周舟又挂了,给周舟发短信,也没回,邱飞只好一个人往回走。

街边的餐馆里都是人,有涮肉的,有烤肉的,都在那冒烟儿,食客交谈甚欢,眉飞色舞,邱飞更觉得自己孤独。一对情侣的桌上摆满了肉和菜,邱飞心想,点那么多吃得了吗,一看就知道两人是刚认识不久。

三五成群的中学生游荡在大街上,手里拿着烤鱿鱼和麻辣串,都凉了,还吃得津津有味,蹭了一嘴,一路打打闹闹,欢声笑语不断,邱飞很想上前让他们带自己玩儿。

在这样一个时间,这种环境下,一个人的滋味很不好受。不知道周舟这个时候在干吗,邱飞想。

对面走来一群人,说说笑笑,兴致高涨,把整条路都给占了,邱飞躲他们,闪身站到一家饭馆门口的台阶上,服务员以为邱飞要吃饭,给开了门,说里面请。

邱飞想,既然门开了,就进去吧,反正也没吃饭呢。

服务员问邱飞几位,邱飞说一位,服务员奇怪地看了邱飞一眼,领他找地儿坐下。显然,这个时候一个人吃饭是不正常的。

邱飞坐定,点完菜,环顾四周,看见丁小乐正和一个老男人面对面围着火锅坐着,老男人挥舞着手臂,慷慨陈词,丁小乐低头吃着,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锅里又有什么东西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