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雪堡的天空

“我有一件东西送给你。”这天晚上森临走时告诉我。

“是什么东西?”

“我今天经过一间精品店看到的。”他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绒盒,里面有一条K金项链,链坠是一颗水晶球,水晶球里有一只蝎子。

“送给天蝎座的你最适合。”

他为我挂上项链。

“蝎子是很孤独的。”我说。

“有我你就不再孤独。”他抱着我说。

“我舍不得让你走。”我抱紧他,可是我知道他不能不回家。

“今年你的生日,你会陪我吗?”我问他。

他点头,我满意地让他离开。

这天晚上上课,陈定粱患了重感冒,不断流眼泪。

“你找到那首歌吗?”我问他。

“找不到。”他说。

我有点失望。

“你的项链很漂亮。”他说。

“谢谢你。”

“是蝎子吗?”

“是的。”我转身想走。

“我只能找到歌词。”他从背囊里拿出一张纸。

“不过歌词是法文的。”陈定粱说。

“我不懂法文。”

“我懂,我可以翻译给你听。”

“谢谢你。”

他咳了几下:“可不可以先找个地方坐下来,我想喝一杯很热很热的柠檬蜜糖。”

“我约了朋友在餐厅等,一起去好吗?”我约了徐玉下课后来找我。

他想了一想:“也好。”

在餐厅里,他要了一杯柠檬蜜糖,我热切地期待他为我读歌词,他却拿出手帕施施然抹眼泪和鼻水。

“怎么样?”我追问他。

“是重感冒,已经好几天了。”

他很快便知道自己会错意:“这首歌对你真的很重要?”

我微笑不语。

“好吧!”他呷了一口柠檬蜜糖,“听着,歌词大意是这样:

我会永远等你,

这几天以来,当你不在的日子,

我迷失了自己。

当我再一次听到这首歌,

我已不能再欺骗自己,

我们的爱情,难道只是幻象?

“就只有这么多?”

“还有一句,”他流着泪跟我说,“我会永远等你。”

徐玉站在陈定粱后面,吓得不敢坐下来。

“我给你介绍,陈定粱,是我的导师;徐玉,是模特儿。他在读歌词给我听。”

“我还以为你们在谈情。”徐玉说。

“你怎会有歌词?”我问陈定粱。

“不知道是有人抄下来给我,还是我抄下来想送给一个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给你。”

“这好象不是你的字迹。”我说。

“那是别人写给我的了。”他摊在椅上。

“那个人还在等你吗?”我笑着问他。

陈定粱用手帕擤鼻涕:“都十几年了,应该嫁人了吧?有谁会永远等一个人?”

“有些女人可以一直等一个男人。”我说。

“女人可以,但男人不可以。”

“男人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男人是男人。”陈定粱冷笑摇头。

我对于他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很不服气:“你不可以,不代表所有男人都不可以。”

“有一个男人等你吗?”他反问我。

“你试过等一个男人吗?”

“这又有什么关系?”

“你等一个男人的时候,会不会和另外一些男人上床?”

“这样就不算是等待了。”徐玉插口。

“但男人不可能一直等下去而不跟其他女人上床。”陈定粱又拿出手帕擤鼻涕。

“你不能代表所有男人。”我说。

“对。但我是男人,所以比你更有代表性,我并没有代表女人说话。”

“男人真的可以一边等一个女人,一边跟其他女人发生关系吗?”徐玉问陈定粱。

“甚至结婚也可以,这两件事本身是没有冲突的。”

“没有冲突?”我冷笑。

“当然没有冲突,所以男人可以爱两个女人。”

我一时语塞,或许陈定粱说得对,他是男人,他比我了解男人,因此可以解释森为什么跟一个女人一起生活,而又爱着另一个女人,原来男人觉得这两者之间并无冲突。

“如果象你这样说,就没有男人会永远等待一个女人了。”徐玉说。

“那又不是。”陈定粱用手帕抹眼泪。

“有男人会永远等待一个女人。”陈定粱说。

“是吗?”我奇怪他为何忽然推翻自己的伟论。

“因为他找不到别的女人。”他气定神闲地说。

“如果所有男人都象你,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徐玉说。

“你相信有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吗?”陈定粱问徐玉。

徐玉点头。

“所以你是女人。”陈定粱失笑。

徐玉还想跟他争论。

“我肚子饿了,吃东西好吗?”我说。

“我想吃肉酱意大利粉。”徐玉说。

“你呢?”我问陈定粱。

“我不妨碍你们吗?”

我摇头。

“我要一杯柠檬蜜糖。”他说。

“你要吃什么?”

“不吃了。”

陈定粱喝过第二杯柠檬蜜糖之后,在椅上睡着了。也许由于鼻塞的缘故,他的鼻孔陆陆续续发出一些微弱的鼻鼾声,嘴巴微微张开,身体向徐玉那边倾斜。

“要不要叫醒他?”徐玉问我。

“不要,他好象病得很厉害,让他睡一会吧。你和宇无过是不是和好如初了?”

“我离开的那个晚上,他一直没有睡过。”

“那些小说稿怎么办?”

“他重新写一遍。”徐玉从皮包里拿出一本书,“这是宇无过的新书。”

“这么快?”

“这是上一辑连载小说的结集。”徐玉说。

“又是这间出版社?你不是说这间出版社不好的吗?”我翻看宇无过的书,封面毫不吸引,印刷也很粗劣。

“没办法,那些大出版社只会找大作家,不会发掘有潜质的新人,这是他们的损失。不过,只要作品好,一定会有人欣赏的。”徐玉充满信心。

“好的,我回去看看。”

“这个故事很吸引的,我看了几次。”

我和徐玉谈了差不多一个小时,陈定粱仍然睡得很甜,鼻鼾声越来越大,我真害怕他会窒息。

我用力拍拍他的肩膀,他微微张开眼睛。

“你睡醒了没有?”我问他。

“噢,对不起。”他醒来,掏出皮包准备付账。

“我已经付了。”我说。

“谢谢你。我送你回家。”

“徐玉住在西环,可以顺道送她一程吗?”

“当然可以。”

“你家里不会有女人等你吧?”徐玉故意讽刺他。

“女人的报复心真强!”陈定粱摇头。

陈定粱驾着他的吉甫车送我们过海。他看到我手上的书。

“宇无过?我看过他的书。”

“真的吗?”徐玉兴奋地问他。

“写得不错。”

“宇无过是徐玉的男朋友。”我说。

“是吗?这本书可以借给我看吗?”陈定粱问我。

“可以,让你先看吧!”我跟陈定粱说。

“你为什么会看宇无过的书?”徐玉问陈定粱。

陈定粱驾车直驶西环。

“你不是应该先在中环放下我吗?”我说。

“噢!我忘了。”

“不要紧,先送徐玉回去吧。”

“你问我为什么会看宇无过的书?”陈定粱跟徐玉说,“最初是被宇无过这个名字吸引的。”

我笑。

“你笑什么?”陈定粱问我。

“宇无过这个名字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周蕊!”徐玉用手指戳了我一下。

“是宇宙没有错。”徐玉说。

“乳罩没有错?”陈定粱失笑。

徐玉气结:“宇无过第一个小说是写人类侵略弱小的星球,宇宙没有错,错的是人类,所以那时他用了这个笔名。”

“相信我,这个笔名很好,会走红的。”我笑着说。

“这个我知道。”徐玉得意洋洋。

“不过这个封面的设计很差劲。”陈定粱说。

“我也知道,没办法啦。他们根本付不起钱找人设计。”徐玉说。

“下一本书我替你设计。”陈定粱说。

“真的?”徐玉兴奋得抓着陈定粱的胳膊。

“他收费很贵的。”我说。

“放心,是免费的。”陈定粱说。

“你真好,我刚才误会了你。”徐玉说。

陈定粱先送徐玉回家,再送我回家。我回到家里,立即接到徐玉的电话。

“陈定粱是不是喜欢你?”徐玉问我。

“你觉得他喜欢我吗?”

“他故意走错路,等到最后才送你,很明显是想跟你单独相处吧?我今天晚上才认识他,他竟然愿意为宇无过免费设计封面,不可能是为了我吧?”

“我也是第二次跟他见面。”

“那可能是一见钟情,你有麻烦了!”

“他跟我是同月同日出生的。”

“真的?”

“我也吃了一惊。”

“时装设计师会不会很风流?”

“陈定粱好象对女人很有经验。”我说。

“你不要拒绝他。”徐玉忠告我。

“为什么?”

“你要是拒绝他,他便会拒绝替宇无过设计封面,你不喜欢也可以敷衍他,求求你。”

“岂有此理,你只为自己着想。”

“其实我也为你好。”徐玉申辩,“你以为你还很年轻吗?女人始终要结婚。”

“你怎么知道陈定粱不是有妇之夫?我不会犯同一个错误两次。”

电话挂了线,我把陈定粱给我的歌词压在砌图下面。我说过三十岁会离开森,这个跟我同月同日出生的陈定粱在这个时候出现,难道只是巧合?到目前为止,他并不讨厌,凭女人的直觉,我知道他也不讨厌我。女人总是希望被男人喜欢,尤其是质素好的男人。我把项链脱下来,在灯光下摇晃,水晶球里的蝎子是我,水晶球是森,在这世上,不会有一个男人象他这样保护我,一个已经足够。

这个时候电话响起,我拿起电话,对方挂了线,这种不出声的电话,我近来多次接到。

数天之后的一个上午,我接到一个电话。

“喂,是谁?”

“我是唐文森太太。”一把女声说。

我呆住。

“那些不出声的电话全是我打来的,”她说,“你跟唐文森来往了多久?”

“唐太太,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唯有否认。

“你不会不明白的。我和唐文森拍拖十年,结婚七年。这四年来,他变了很多,我知道他天天在跟我说谎。你和他是怎样认识的?”

“我可以保留一点隐私吗?”

“哼!隐私?”她冷笑,“我相信你们还不至于敢做越轨的事吧?”

她真会自欺欺人。

“他爱你吗?”她问我。

“这个我不能代他回答。”我说。

“他已经不爱我了。”她说得很冷静。

她那样平静和坦白,我反而觉得内疚。

“你可以答应我,不要将今天的事告诉他吗?”她说。

“我答应你。”

电话挂上,我坐在饭桌前面,拿起砌图块砌图,我以为我会哭,可是我没有,这一天终于来临了,也解开了我一直以来的疑惑,森并没有同时爱两个女人,他只爱我一个人。

森在黄昏时打电话来,他说晚上陪我吃饭。

我们在一间烧鸟店吃饭。森的精神很好。他刚刚替银行赚了一大笔钱。我很害怕这天晚上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不知道那个女人会做些什么。我紧紧依偎着森,把一条腿搁在他的大腿上。

我答应了她不把这件事告诉森,虽然我没有必要遵守这个承诺,但我不希望她看不起我,以为我会拿这件事来攻击她。

第二天早上,森没有打电话给我,我开始担心起来。到了下午,终于接到他的电话。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问我。

是我太天真,我以为她叫我不要告诉森,她自己也会保守秘密。

“昨天晚上,她象个发疯的人。”他说。

“那怎么办?”

他沉默良久。

“是不是以后不再见我?”我问他。

“我迟些再找你。”他说。

我放下电话,害怕他不会再找我。

晚上要上时装设计课。

陈定粱让我们画设计草图。我画了一件晚装,是一袭吊带黑色长裙,吊带部分用假钻石造成,裙子是露背的,背后有一个大蝴蝶结。我心情很差,浪费了很多纸张,画出来的那一件,和我心里想的,仍然不一样。我很气愤,把纸捏成一团,丢在垃圾筒里。

下课后,我离开课室,陈定粱追上来。

“宇无过的书我看完了,可以还给你。”

我看到他手上没有东西。

“我放在车上,你要过海吗?”

“你今天的心情好象不太好。”他一边开车一边说。

“女人的心情不好是不用任何解释的。”我说。

车子到了大厦门口,我下车。

“等一下,”他下车,走到车尾厢拿出两个大西瓜说,“今天我回粉岭探过我妈,她给我的。我一个人吃不下两个,送一个给你。”

“谢谢你。”我伸出双手接住。

“这个西瓜很重,我替你搬上去。”

亏他想得到用这个借口参观我家。

陈定粱替我把西瓜放在冰箱里。

他看到我的砌图,说:“已砌了五分之一?”

我看看腕表,是十时零五分,森也许仍然在公司里。

“我的前妻今天结婚。”陈定粱说。

原来陈定粱离过婚。今天对他而言,想必是个不太好的日子。我们同月同日生,想不到也在同一天心情不好。

“你为什么不去参加婚礼?”

“她没有邀请我。”

“那你怎么知道她结婚?”

“我妈今天告诉我的,我前妻和我妈的关系比较好。”陈定粱苦笑。

“那你们离婚一定不是因为婆媳问题。”我笑说。

“是我的问题。”陈定粱说。

“我真是不了解婚姻。”我说。

“我也不了解婚姻,但我了解离婚。”

我不太明白,只想听听他又有什么伟论。

“离婚是一场很痛苦的角力。”

森大概也有同感吧?离异比结合更难。

“时候不早了,我先走。”陈定粱说。

“谢谢你的西瓜。”

“我差点忘了,宇无过的书。”陈定粱把宇无过的书还给我。

“好看吗?”

“不错,不过还不是一流水准。”

“世上有多少个一流?”我说。

陈定粱走了,我觉得很寂寞,没想到他竟然能给我一点点温暖的感觉。我看着时钟一分一秒的过去,已经是凌晨三时,森会不会在家里,正在答应他太太他不再跟我见面?

我匆匆的穿好衣服,走到森的公司的楼下,在那里徘徊。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傻事,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在公司里。

街上只有我一个人,长夜寂寥,我为什么不肯死心,不肯相信这一段爱情早晚会灭亡?这不过是一场痛苦的角力。

我在街上徘徊了不知道多久,终于看到有几个男人从银行出来,但看不见森,也许他今天晚上不用当值吧。

十分钟之后,我竟然看到森从银行出来,森看到我。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挂念着你!”我扑在他怀里。

“这么晚还不去睡?”

“我睡不着,你是不是打算以后不见我?”

“我送你回家。”

我和森走路回家。凌晨四时,中环仍然寂寥,只有几个晨运客。我们手牵着手,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森不会离开我的。

“我是不是吓了你一跳?”我问森。

“幸亏我没有心脏病。”他苦笑。

“对不起,我应该把她打电话给我的事告诉你。”我说。

“反正她都知道了。”

“你有没有答应她不再跟我见面?”

“我要做的事,从来没有人可以阻止我。”

“那么,就是你自己不想离婚而不是你离不成婚,对不对?”

“一个三十七岁的女人,你叫她离婚后去哪里?”

“哦,原来是这样,我宁愿三十七岁的是我。”

我这一刻才明白,女人的年岁,原来也能使她成为一段婚姻之中的受保护者。

“我们以后怎么办?”我问森。

“你以后不要用姓周的传呼我,就用姓徐的吧。”

“为什么我要姓徐?”我苦涩地问他。

“只是随便想到,你的好朋友姓徐嘛。”

“好吧!那我就姓徐,是徐先生还是徐小姐?”我冷笑。

“随便你。但不要留下电话号码。”

“你为什么那么怕她?”

“我不想任何人受到伤害。”森把双手放在我的肩膊上安慰我,“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好吧!我更改电话号码。”我投降。当他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便心软。

“已经砌了差不多五分之一,成绩不错啊!”森看到我的砌图,砌图上已出现了半间餐厅,只是我们也许不会拥有自己的餐厅了。

森离开之后,我躺在床上。任何一个稍为聪明的女人都应该明白这个时候应该退出,否则,当青春消逝,只能永远做一个偷偷摸摸的情人。然而,我竟然愿意为他改姓徐,有时候,我真痛恨我自己。

森的生日越来越接近,我每天都在砌图。星期天,徐玉来我家里,埋怨我只顾着砌图。

“有人专门替人砌图的。”徐玉说。

“我想每一块都是我自己亲手砌的。”

“他怎会知道?”

“你别再教唆我。”

“宇无过最近很怪。”徐玉说,“他好象有很大压力,不停地写,还学会了抽烟。”

“怪不得你身上有一股烟味。”

“我真担心他。”

“我没听过写稿会令人发疯的。”我把她打发了。

晚上,我沐浴之后,坐在饭桌前砌图,我已经看到雪堡的天空,雪堡的街道和四分三间餐厅,只余下四分一间餐厅和男女主人。

我一直一直砌,男女主人终于出现了。我嗅到楼下蛋糕店局蛋糕的香味,原来已是清晨,我嵌上最后一块砌图,是男主人的胸口。

终于完成了,我忘了我花了多少时间,但我终究看到属于我们的餐厅。到时候,森会负责煮菜,我负责招呼客人。午饭之后,我们悠闲地坐在餐厅外聊天。

上班之前,我到郭小姐的蛋糕店订蛋糕,她很殷勤地招呼我。

“还是头一次在这里订蛋糕啊!”她说。

“我朋友生日嘛。”

“你喜欢什么款式的蛋糕?”

“你是不是什么款式也能做?”我试探她。

“要看看难度有多高。”

我把砌图的盒面交给她:“蛋糕面可以做这间餐厅吗?”

“这间餐厅?”她吓了一跳。

“哦,算了吧,的确是太复杂。”

“你什么时候要?”她问我。

“明天。”

下班的时候,森打电话给我。

“你明天晚上会不会陪我?”我问他。

“明天有什么事?”

“明天是你的生日,你忘了吗?”我笑他。

“我真的忘了,我只知道英镑今天收市价多少。”

“那你会不会陪我?如果不行也没有关系的。”我安慰自己,万一他说不能来,我也会好过一点。

“明天什么时候?”

“你说吧。”

“我七点钟来接你。”

森挂线后,徐玉打电话给我。

“宇无过真的有点问题,他这几天都写不出稿。”徐玉很担心。

“正常人也会便秘吧!”

“他这几个星期都没有碰过我。”

“山珍海味吃得多,也会吃腻吧!不要胡思乱想。”

我花了一点时间安慰徐玉,一边想着明天晚上该穿什么衣服。这种日子,一套簇新的内衣裤是必须的。我用员工价买了一件黑色的束衣,刚好用来配衬我刚买的一袭黑色裙子。

这天早上,我先到蛋糕店取蛋糕。蛋糕做得十分漂亮,跟雪堡的餐厅有八成相似。

“我已尽力而为。”郭小姐说。

“很漂亮,谢谢你。”

我把蛋糕放在冰箱里,把镶在玻璃镜框里的砌图藏在衣柜内才去上班。我提早两小时下班,去洗了一个发。心血来潮,又跑去买了一瓶红酒给他。这时已是七时十五分,我匆忙赶回家,森刚从大厦出来。

“我等了你很久。”他说。

“我……我去洗发。”

“对不起。”他说。

“什么意思?”我问他。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森望着我不说话。

“你说七点钟,现在只是过了十五分钟,我去买酒,买给你的。”我把那瓶红酒从手提袋里拿出来给他看。

“我不能陪你。”他终于肯说出来。

我愤怒地望着他。

“她通知了很多亲戚朋友今天晚上吃饭。”森说。

“你答应过我的!”我狠狠地扫了他一眼,冲入大厦。

森没有追上来,他不会追来的,他不会再向我说一次对不起。

我把那瓶价值三千五百元的红酒开了,咕嘟咕嘟地整瓶倒下肚里,结果有一半吐在地上。我把藏在衣柜里的砌图拿出来,本来是打算送给森的,现在我拆开镜框,把砌图平放在地上,这是我们的餐厅。我用一只手将整幅砌图翻过去,砌图散开了,我把它捣乱。那种感觉真是痛快,我把自己亲手做的东西亲手毁了。他毁了盟约,我毁了他的礼物。毁灭一件东西比创造一件东西实在容易得多。

对了,冰箱里还有一个蛋糕。我把蛋糕拿出来,盒子还没有打开,上面扎了一个蝴蝶结。

我带着蛋糕来到徐玉家拍门,她来开门。

“生日快乐。”我说。

徐玉呆了三秒,我把蛋糕塞到她手上。

“发生什么事?”她问我。

“洗手间在哪里?”

徐玉指着一个房间。我冲进去,抱着厕缸吐了很久。我听见徐玉去喊宇无过来扶我。他们两人合力将我抱到沙发上,徐玉倒了一杯热茶给我。

“你不是跟森吃饭的吗?”徐玉问我。

我吐了之后,人也清醒了很多,这时我才发现宇无过的样子变了很多,他头发凌乱,满脸须根,而且变得很瘦,口里叼着一根烟。

“你为什么变成这样?”我禁不住问他。

“你们谈谈吧,我进去写稿。”宇无过冷冷的说。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我问徐玉。

“我早跟你说过,他从一个月前开始就变成这样,天天把自己困在房间里写稿,今天还把工作辞掉,说是要留在家里写稿。”

“他受了什么刺激?”

“我想是一个月前报馆停用他的小说吧,他很不开心。他给自己很大压力,说要写一本畅销书,结果越紧张越写不出,越写不出,心情便越坏。”

“每个人都有烦恼啊!”我的头痛很厉害。

“你为什么喝那么多酒?”

“那个女人故意的。她今天晚上通知很多亲戚朋友去跟森庆祝生日,令他不能陪我。”

“你打算怎么样?”

“我本来可以放弃的,但现在不会,我不要输给她,我要跟她斗到底。”

“你?你凭什么?”徐玉问我。

“我知道森喜欢的是我。”我说。

“那么今天晚上他为什么不陪你?”

我顿时哑口无言。是的,他纵有多么爱我又有什么用?他始终还是留在她身边。

“周蕊,你才是第三者!”

徐玉这句话好象当头棒喝。我一直没想过自己是第三者,我以为他太太是第三者,使我和森不能结合。现在想起来真是可笑。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徐玉在我身边坐下来,双手环抱着膝盖说:“为了爱情,我也不介意做第三者。算了吧,我和你都是凭感觉行事的人,这种人活该受苦。”

“我今天晚上可以留下来吗?我不想回家。”

“当然可以。你跟我一块儿睡。”

“那么宇无过呢?”

“他这两个星期都在书房里睡。”徐玉惆怅地说。

我躺在徐玉的床上,模模糊糊地睡着了。半夜,我的膀胱胀得很厉害,起来上洗手间,书房的门半掩,我看到宇无过背着我,坐在书桌前面不断地将原稿纸捏成一团抛在地上,书房的地上,被捏成一团团的原稿纸铺满了。他转过身来看到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大概会是第一个写小说写到发疯的人。

早上,我叫醒徐玉。

“我走了。”

“你去哪里?”

“上班。不上班便没有生活费。”

“你没事了吧?”

“我决定跟唐文森分手。”我说。

“分手?你好象不是第一次说的。”徐玉不太相信我的说话。

“这一次是真的。我昨天晚上想得很清楚,你说得对,我才是第三者,这个事实不会改变,永远也不会。”我痛苦地说。

“你真的舍得离开他?”

“我不想再听他的谎言,我不想又再一次失望,被自己所爱的人欺骗,是一件很伤心的事。”

“我不知道,我时常被自己喜欢的人欺骗的。”徐玉苦笑。

“我会暂时搬回家住。”

“为什么?”

“我不想见森,我不想给自己机会改变主意。”

这个时候,我的传呼机响起,是森传呼我。我离开徐玉的家,把传呼机关掉。虽然四年来说过很多次分手,但没有一次是真心的,这一次不同,我有一种绝望的感觉。从前我会哭,这一次我没有。我回家收拾衣服,那幅砌图零碎地躺在地上,我和森的餐厅永远不会出现。电话响起,我坐在旁边,等到电话铃声终止,我知道是森打来的,电话没有再响起,他一定以为我在生气,明天便会接电话。我拿着手提袋离开。经过一楼,郭小姐正在开店。

“周小姐,去旅行吗?”她笑着问我。

我点头。

“那个蛋糕好吃吗?”

我点头,我根本没有吃过。

回到内衣店,安娜说唐文森打过电话给我。他紧张我,只会令我去意更坚决。电话再响起,我不想安娜和珍妮猜度,而且我早晚要跟他说清楚。我拿起电话。

“你去了哪里?”他着紧地问我。

“我忘了跟你说生日快乐。生日快乐。”我说。

“我今天晚上来找你,好不好?”森问我。

“算了吧,我不想再听你说谎。”

“今天晚上再谈。”

“不,我不会见你的。那间屋,我会退租,谢谢你给我快乐的日子。再见。”我挂线。

森没有再打电话给我。我没想到我终于有勇气跟他说分手。我从来没有这么爱一个人,我学会了爱,却必须放手。

下班后,我去上时装课,陈定粱看到我拿着一个手提袋,有点儿奇怪。

“你赶夜机吗?”

“不是。”

“我送你过海。”

“谢谢你,我今天不过海。”

“我有东西给你。”陈定粱交了一盒录音带给我,“你要的《I will wait for you》。”

我没想到会在这一刻收到这首歌,表情有点茫然。为什么我总是迟来一步?

“你已经找到了?”他问我。

“不,谢谢你,你怎么找到的?”

“我有办法。”

我回到母亲家里,把录音带放在录音机里播放。

“我会等你!”是一个多么动人的承诺!可是,森,对不起,我不会等你。

我离家两星期,森没有找我,也没有来内衣店。我期望他会打电话再求我,或者来内衣店找我,可是他没有。虽然分手是我提出的,但我的确有点儿失望,他怎么可以就此罢休?也许他知道再求我也是没用的,不是我不会回心转意,而是他无法改变现实。

我和徐玉在戏院里看着一套很滑稽的性喜剧,徐玉笑得很大声,我真的笑不出来。

“又是你说要分手的,他不找你,你又不高兴。”徐玉说。

“你跟一个男人说分手,不可能不希望他再三请求你留下来吧?”

“你根本舍不得跟他分手,你仍然戴着他送给你的项链。”

是的,我仍然舍不得把项链除下来。

“森会不会发生意外?他不可能音讯全无的。”我说。

“不会吧。不可能这么凑巧的。如果你担心,可以找他呀。”

“他很奸狡,想以退为进。他知道我会首先忍不住找他。”

“什么都是你自己说的。”

“我想回家看看。”

“要不要我陪你回去?万一唐文森在家里自杀——”

“胡说!他不会为我死。”

我又回到我和森的家,或许森曾经来过,留下一些什么的,又或者来凭吊过,然后不再找我。

我推门进去,这里和我离开时一样,但地上的砌图不见了。一幅完整的砌图放在饭桌上。

不可能的!我走的时候明明把它倒在地上,变成碎片。是谁把它砌好?

森从洗手间出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问他。

“两个星期前。”

“两个星期前?”我问森。

他走到那幅砌图前面说:“刚刚才把它砌好。”

“你天天都在这里?”

“每天有空,便来砌图。”森说。

“你花那么少时间便把这幅砌图砌好?”

“你忘了我是砌图高手吗?不过,这幅图的确很复杂,如果不是拿了两天假期,不可能完成。”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含泪问他。

“这是我们的餐厅。”森抱着我。

“讨厌!”我哭着把他推开。

“你说分手的那天晚上,我回来这里,看到这幅砌图在地上,我想把它砌好。我想,如果有一天你回来,看到这幅砌图,或许会高兴。”

“你以为我会回来吗?”

“不。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你一定以为我一直欺骗你。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自私,我应该放你走,让你去找一个可以照顾你一世的男人。”

“你就不可以?我讨厌你!我真的讨厌你。告诉你,我从来没有这么讨厌一个人。”我冲上去,扯着他的衣袖,用拳头打他。

森紧紧地把我抱着。

“我讨厌你!”我哭着说。

“我知道。”他说。

我用力拥抱着森,我真的讨厌他,尤其当我发现我无法离开这个人。我抱着这个久违了十四天,强壮温暖却又令人伤心的男人的身体,即使到了三十岁,我也无法离开他。爱情,有时候,是一件令人沉沦的事,所谓理智和决心,不过是可笑的自我安慰的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