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房东太太要请她们吃饭,日朗不好推辞,在那狭小的客厅里坐了下来,有一碟子炒菠菜非常香甜,日朗意外地吃了好多。

母亲的衣物已经收拾好,用一辆轿车便可载走,家具全用新的,大部分已送到新居。

母女二人没有谈话,各自低着头。

房东太太热心,是真的不舍得:“姚小姐,住了那么久,自己人一样,看着我们家老二与老三中学毕业出来找事做,又教他们写求职信……从来不欠房租,克勤克俭过日子,姚小姐真是好人。”

日朗从来没想到母亲在别处是那样受尊敬的一个人。

“姚小姐,以后有空来看我们。”

掌灯了,日朗说:“我们真的要走了。”

她替母亲拎起两件行李出门。

日朗早已练得力大无穷,一口气朝电梯走过去。

只听得母亲在身后叹口气,“总算离了这里。”

由此可知她并无留恋。

倒是日朗,对房东太太的盛情十分感动。

如果焦日朗有一个那样的家庭,那样的母亲,也许一辈子走不了那么远。

她把母亲载到新家,替她把行李提上去。

那是一幢新厦,光洁明亮,处处透着油漆味,许多单位还在装修。

日朗听到母亲喃喃道:“不可同日而语。”

这已经是欣赏感谢语了吧,这些年来,日朗从未听过母亲称赞一句半句。

用锁匙开了门,把行李拎进去,日朗忍不住四处巡视了一下。

那单位小是小得不能再小,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方向不错,空气流通,一个人住不知多自在。

日朗在心中说:“岑介仁,谢谢你。”

当下她对母亲说:“所有账单我来付好了。”

母亲忽然说:“我也有收入。”

日朗不再客气,“那好,有需要再通知我。”

她取过手袋要走。

满以为母亲会叫住她,给她一杯茶,然后讪讪地问:“日朗,你不再恨妈妈了吗?”那么日朗可以趁势道:“妈妈,我从来没有恨过你,都是环境把我们逼成这样。”那么母女之间的误会从此冰释,像姐妹般融洽地生活下去。

可是没有。

日朗在走廊逗留了一会儿,等母亲唤她,可是没有,母亲已经扭开电视,并在沙发上看起文艺节目来。

日朗只得启门离去。

母亲大抵永远不会软化,她的一颗心已经麻木。

的确是环境把她们逼成这样。

岑介仁拨电话问她:“新居如何?”

“很好,很喜欢。”

“你声音却似闷闷不乐。”

“介仁,你说得对,兵不厌诈,钱不嫌多,一味清高,叫老的小的吃苦,真不是办法。”

岑介仁很高兴,“所以,我们要结婚,其实可以结婚的,彼此终于有了共鸣共识。”

“到了母亲旧居,只见她废物奇多,一只箱于叠一只箱子,像五十年代那种做法。床单被褥似许久未洗——”日朗语气迷惘。

“日朗,日朗,她已经搬出来了。”

“是,是,她现在可以随时洗涤衣物。”

“焦日朗,你能同王首文与孙敏如申诉这种心事吗?”

“咄,关他们什么事?”

“所以,他们地位不如我。”岑介仁洋洋得意。

“假如这样算,那,你的地位还不如范立轩。”

“立轩好像在考虑跟她的伴侣回祖国。”

“英国不好住?”

“不是不好住,日朗,多少达官贵人住伦敦,丽晶公园附近弄间住宅,劳斯莱斯或宾利代步,不知多舒服。”岑介仁又来了,“荷包没有钱,怎么可以说人家地方不好?”

日朗唯唯诺诺,“是是是,多谢指教。”

岑介仁一口气说下去:“念大学没用,你读过吗?平治汽车无用,它当然不会飞!金钱不是万能,你享受过它的功用吗?吃不到的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日朗大吃一惊,“岑介仁,你更年期到了。”

岑介仁回她一句,“始终只有你最关心我。”

他挂断电话。

日朗苦笑,老岑对金钱的态度一向偏激,奇是奇在越赚得多越觉得它的重要。

日朗与他刚相反。

那夜,日朗梦见自己只有十九岁,考取奖学金,正在读书。

放了学,不知恁地,没有回宿舍,在路上逐门逐户敲,“妈妈,我妈妈在吗?”人家来应门,都说不认识。日朗又渴又饥又倦,仍不放弃,终于有一扇门打开了,那主妇正是她母亲,厨房传出烤肉香,但是母亲冷冷看着她,她不敢提出要求,门很快关上。天黑了,接着下起大雨。

日朗的梦也醒了。

她用双手捣着脸。

老庄说得对,是焦日朗不住想回到过去寻找失去的童年与少年的她,同天秤座时计的功用没有什么关系。

她又瘦了。

多喝了一杯咖啡,已经没有时间化妆,她匆匆忙忙下楼去,有一辆车对着她响号。

一转过头去,日朗看见孙敏如。

那张俊朗的脸在清晨特别可喜,日朗身不由己地走过去,稀罕地腼腆,一想到脸上没妆,一定难看,连耳都烧红。

一方面讶异,咦,怎么搞的?怎么回到二十一二岁那般情怀去了?

孙敏如下车来,“早。”

日朗点点头。

“好几天没见你,”他解释,“我猜我得加把劲。”

日朗最怕人家对她好,鼻子一酸,险些儿泪盈于睫,只得垂下头,强自镇定。过了一会儿,咳嗽一声,才说:“去喝杯咖啡吧,不然没有精神开工。”

内心忽然雀跃,老庄,老庄,我要求的,正是这种感觉,这孙敏如就是那个人吧?

焦日朗许久许久没有患得患失了。

一路上他们很沉默。

日朗想问书店生意好吗,可是他根本不在乎赚钱。

她灵机一动,不避嫌地问:“股票市况如何?”

孙敏如有点意外,“你看好哪一只?”

日朗坦白地说:“我一无所知,我一生并无买卖任何股票。”

孙敏如吃一惊,“从不?”

“我不擅投资,亦不喜赌博。”

孙敏如颔首。

“有一个朋友托我问。”

“你若放心的话,开一个户口,我可以替你做。”

这大概已经等于大开方便之门。

“日朗,这些年来,你老老实实,只赚一份薪酬?”

日朗不服气,“我吃用并不比人家差。”

孙敏如笑了。

日朗说:“我有一位朋友,也一味担心我无以为继。”

“那他很关心你。”

“是,但他不尊重我的意愿。”因为岑介仁怕余生要照顾她生活。

没有妆奁,又不擅理财,双手迟早做不动,最终成为配偶的负担,岑介仁的算盘何等精妙,故关怀归关怀,他不会觉得焦日朗是贤妻。

日朗太了解他了。

那天早上,日朗只喝了半杯黑咖啡,她一直呼救:老庄,是不是这个人呢?假如不是,我就无谓浪费时间了,一切从头开始,这样吃苦,是为何来呢?

只见孙敏如看着她微笑,“不知怎的,我有点儿紧张。”

日朗喜出望外,“真的?那多好,呵,不,我的意思是,唉,我也是。”

可是回到办公室,焦日朗又是另外一个人。

所以她越来越喜欢办公,皆因在这方面得心应手,无往而不利。

车子到了天秤座书店,孙敏如邀请日朗喝一杯茶。

那雅致的地方其实是他私人书房以及茶座,挪到大街的店堂来,不但可与众同乐,解除寂寞,且可在公司账目中扣除税项,何乐不为。

难怪岑介仁一天到晚教训她:“日朗,你先要节聚一点钱,否则什么都不要谈。”

一早喝口清洌的龙井,提神醒脑。

孙敏如不惯自己动手,把家里老佣人请了来沏茶。

那女佣白衫黑裤均浆熨得笔挺,想必又另有人服侍,身分相当于第二层主子。

日朗尽情享受这一点点难能可贵的闲情,她轻轻抬起头来,想说声谢,意外地发觉孙敏如正凝视远方。

日朗不由得转过头去看他的目光落在何方,一看之下,忍不住苦笑。

只见书店玻璃窗外站着日朗的新同事瑞云,她分明前来找日朗,也看到日朗坐在店内,正在踌躇,不知是否应当与大姐打招呼。

年轻的她穿了一身粉色服饰,在清晨的阳光下清丽动人,难怪吸引了孙敏如的目光。

日朗低下头,再牵牵嘴角苦笑一下。

原来,那人还不是孙敏如,唉,不知还要等到几时去,太刺激了。

焦日朗是下惯决策的人,立刻速战速决,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何必踌躇留恋。

她伸手招瑞云进来。

瑞云一推开玻璃门,孙敏如已经站起来迎接。

他一脸神情是不置信的讶异,像是在说:什么,天下竟有如此标致人物?可叫我遇上了。

在该刹那,他撇下焦日朗,转移了目标。

日朗只惆怅了一分钟,失望了一分钟,以及唏嘘了一分钟,随即恢复愉快的神情,大大方方地说:“来,我替你们介绍。”

这时,反而是孙敏如与瑞云不好意思起来。

日朗问:“找我?”

“是,我老板说今早与你有约。”

“你怎么晓得我在此地?”

“秘书的揣测正确。”

日朗颔首,这里已经没有她的事,焦日朗扮演的角色可能只是为着做中间人介绍他们二人会面。

日朗说:“我先走一步。”

瑞云连忙道:“我也有事。”

她尾随日朗返回写字楼。

日朗略为安慰,噫,总算不是轻狂人物。

在电梯中,那年轻的天秤座少女还是忍不住问:“大姐,那位孙敏如,是你的朋友吗?”

好一个焦日朗,不慌不忙,笑容满面,淡淡地说:“孙氏可能是公司的大客户。”

瑞云松了一口气。

天秤座的女性聪明过人,一听即明,不用多说。

那一整天,日朗的精神都不算十分集中。

傍晚,日朗尚未下班,孙敏如的电话来了,日朗猜想他是要交待一些什么,可是说不出口。

他说了两只股票的名称,吩咐日朗什么时候入,什么时候关口出。

日朗亲笔记下。

最后,他问:“瑞云是你的下属吗?”

“不,她在另一部门工作。”

孙敏如沉默了。

大姐就是大姐,日朗忽然轻轻说;“在没有看到更好的之前,我们会以为身边的已是最好,幸亏尚无任何允诺,大可见异思迁。”

孙敏如在另一头深深感动,更说不出话来。

焦日朗好人做到底,“你去好了,不要紧。”

从此又多了一位手足。

半晌孙敏如说:“我们维持联络。”

“当然。”日朗放下电话。

说也奇怪,她反而有种轻松的感觉。

她伏在书桌上宁一会儿神。

忽然听到一个人惋惜的声音:“你应当争取。”

日朗“嗤”一声笑出来,“老庄,是你吗?我还以为你会了解我。”

“你太会知难而退了。”

“老庄,你我都知道孙敏如还不是那个人。”

“说得也是。”

“你应当早些告诉我,免我浪费时间。”

“我也不十分肯定。”

“你们天秤座人,原来并非法力无边。”

“可是,我们使你们母女冰释误会,互相谅解。”

“才没有。”

“还说没有?”

“不过我们会努力。”

秘书此际推门进来,讶异地问:“焦小姐,你同谁讲话?”

日郎意兴阑珊,“我做得精神崩溃,已染上自言自语症候。”

秘书笑,“这里谁没有这种毛病?”

“不必担心。”

“暂且随他去,先下班再说。”

日朗收拾东西出门,路经街角,不禁抬头朝天秤座茶室看去。

在玻璃窗内,坐着的赫然是瑞云与孙敏如。

人生如戏,今早在室内努力演出的是焦日朗。今晚焦日朗已是槛外人、观光客。

她笑一笑,低头匆匆离去。

回到家,她把股票名称以及行情通知岑介仁。

岑介仁不停地道谢,但酸溜溜问:“你同他,快了吧?”

“什么快同慢?我同任何人都是君子之交。”

岑介仁听她口风有变,不禁大为可惜,“日朗,要是喜欢,就得争取。”

“这是什么话!”

“忠言逆耳。”

日朗温言道:“还不致于喜欢到那种地步。”

岑介仁突然问:“比起当年我同你又如何?”

这种问题在今时今日怎么难得到焦日朗,她应对工夫已经练至第九层,立刻回答:“我记忆不太好,这种事,没有比较。”

“我觉得每次约会,你都很高兴。”

“正确,介仁,你一直是个好伴侣。”

“至少你不恨我。”

“不,我不恨。”

“但是你也不爱。”

“你说得对,介仁,你观察入微。”

岑介仁悻悻然,“然后,每个人都是你的好朋友。”

日朗笑。

“要叫一个女子恨恶,也不是容易的事吧?”

日朗吃一惊,“这不是你的目标吧?”

“不爱我,至少也恨我。”

“呵,心理变态了。”

“别说出去。”

“最近同谁相处?保不定我一妒忌,就到处宣扬。”

“日朗,太抬捧我了。”

“好好生活,多多发财。”

“我想念你,日朗。”

“我也是,介仁。”

“一定有办法解决我们之间这个死结。”

“是,闲时想想可供消遣,现在我要挂线了。”

岑介仁真有趣,希望往后的日子里,他继续同她来往。

想他那样做也不难,总要有好处给他。

世上每一件事,都要付出代价去换。

母爱也是呀,首要条件是要听妈妈的话。

母亲的电话跟着来了。

她从来不说自己是谁,“日朗,我打算做几个菜请你,几时有空?”

她,入厨?日朗讶异。

记忆中母亲从来不动手,厨房往往连一杯热水也找不到。过年过节,家家户户热腾腾的菜肴做出来,焦家却没有这回事。

多年来日朗已经习惯,变成一个不过节的人,最受同事欢迎,每次节日,她都自动献身,留下当值。

日朗建议,“我请你在外头吃。”

可是母亲坚持,“对我手艺没信心?”

“那好,明日或后日晚上七时正吧。”

“你可以带一个朋友来。”

日朗苦笑,朋友?呵,是,朋友。

她决定叫范立轩。

母亲指的人当然是异性朋友,多么不巧,早一日还可以约孙敏如。

立轩却说:“你应该一个人去,她许有话同你说。”

“我就是怕她开口,有外人在,容易应付。”

“好不容易打开多年僵局,给她一个机会,冰释误会。”

日朗沉默一会儿,“我的童年及少年因他们二位泡进沟渠,我还没准备放弃这笔账。”

“过去已是过去。”

“立轩,就因为过去的不会回来,我才怀恨在心。”

立轩感喟,“既然如此,不必勉强。”

“她干吗请我吃饭?”

“酬谢你。”

日朗苦笑。

“也许,因为她终于拥有一个像样的家,便把多年隐藏的才华施展出来,你是第一名观众。”

日朗不语。

“不是不值得同情的。”

立轩的意思其实是可怜。

日朗叹口气,躺在沙发上,浑身平睡,才知道自己有多累。

一眼看到那只天秤座时计正在茶几上。

谁,谁把它取出来?日朗顺手把玩。

“给你换上新电源了。”

“老庄,你怎么做得到?”

“摇控。”

“我将会有何得益?”

“得益得名得利,地球人牵挂的莫非这些,难怪痛苦多乐趣少。”

日朗忽然动气,“去,把时计取回去,我不稀罕。”

“什么,你不想回到过去?”

“咄,过去的事我岂不比你更清楚百倍,我努力将来还来不及呢,没空到过去逛。”

“那么,你不希祈到未来观望吗?”

“未来迟早要来,急什么,更不用提早知道。”

“噫,焦日朗,你有点与众不同。”

“老庄,这话是褒是贬?”

“日朗,把时间留着作纪念吧。”

“慢着,老庄,你几时派人再来开一家酒馆?”

老庄笑呵呵,“此事不由我作主。”

“请你把事实反映上去。”

“遵命。”

“有空常来陪我说话。”

“这是最后一次了。”

“呵,你终于要把仪器交还。”

“正是,日朗,再见。”

日朗无限惋惜,“我与你们友谊长存,在你们处我得益良多,我获得机会反省过去,瞻望将来,家母因此与我初步谅解,我十分感激。”

日朗得不到回复。

“老庄、老庄?”

静寂一片。

谈话已经结束了。

日朗不甘心,“老庄,再多讲几句嘛。”

没有音讯。

日朗颓然倒下。

过一日,日朗与立轩到母亲家作客。

出乎意外,母亲的二菜一汤居然做得清淡可口。

因为有立轩这个外人在,大家都没有多讲话。

看到母亲总算有个家,日朗有点宽慰。

姚女士忽然问:“你们在外做事,人面也算得广吧?”

立轩微笑,“牛鬼蛇神,魑魅魍魉,什么都见过。”

“总有好人吧?”

“好人?好人。”立轩仍是笑。

日朗更正,“好人比坏人多。”

“什么样的人最有趣?”

日朗笑答:“天外来客最稀罕。”

姚女士看着两个时代女性,“总找得到伴侣吧?”

“慢慢来,看仔细点,挑得准。”

姚女士抬起头,想了很久,目光凝视远方,像是记起前尘往事,又似感慨万千,终于说:“这同眼光无关,反而与命运挂钩。”

立轩微笑答:“阿姨,现代女性选择比较多。”

姚女士立刻说:“祝你们幸运。”

日朗很宽慰,母亲能做到这样,她已经十分满足。

是她先走对了这第一步。

饭后两人告辞。

在街上,日朗问立轩:“你送我妈那一小盒礼物是什么?”

“香水香皂。”

日朗点点头,“那时她老到我家来不告自取。”

“日朗,从前何故对阿姨吝啬?”

“报复。”

“你对别人最慷慨大方不过。”

“因同别人无亲无故无仇。”

“是有这种怪人,关系越是亲厚越是计较。”

日朗不语。

“后来又是怎么看开的呢?”

“我做了一个梦。”

“梦,什么梦?”

“我回到过去,自己还是一个幼婴的时候,看见母亲抱着我,又替我沐浴……彼时,总是由她养活,忽然心平气和,无话可说。”

立轩微笑,“开头的时候,我们还真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是,我们受生活所逼,身心渐渐起了变化,运气好的变化,运气差的退化。”

“努力呢,我们不用勤力向上吗?”

日朗笑,“那是份内之事,此刻这个社会,只有巴结得过分的人,谁敢怠慢。”

“来,我们去喝杯咖啡谈谈。”

这么空,可见已与男性伴侣疏远。

他们到咖啡座坐下。

日朗说:“看,将来看是有什么叫我舍不下的,就是本都会这个喝茶的地方。”

一坐下,发觉四方八面都是熟人。

左边靠着磨沙玻璃的是梁兆平与霍永锦夫妇及几个朋友。

那梁兆平一见日朗,立刻过来打招呼,握着日朗的手不放。

日朗笑问:“下一站又该往何处?”

梁兆平兴奋地说:“新欧洲地图终于发行了,你看到没有?日朗,我将随国家地理杂志去拍摄欧洲新貌。”

霍永锦在后边朝焦日朗眨眨眼。

“永锦,”日朗站起来,把霍永锦左手合在双手中摇,“大家都好吗?”

“日朗,还过得去。”

“朋友在叫你们呢。”

霍永锦说:“日朗,改天我们一起吃饭。”

“当然,随传随到。”

“日朗,这样客气,折煞我矣。”

他们贤伉丽归了原位。

范立轩说:“日朗,怪不得阿姨说你人面广。”

话还没说完,有人在一侧轻轻叫:“日朗。”

日朗抬起头,那人却是英俊沉郁的王首文。

“王兄,别来无恙乎?”

“尚可,日朗,为何电话都不给我?”煞有介事低声抱怨。

“你大可叫苏思宏来约时间。”日朗笑。

谁知王首文说:“苏某已经退休,移民到温哥华钓鱼种花滑雪去了。”

日朗对这个苏思宏颇有点好感,“好家伙,果然退下去了。”

“是呀,苦忙之际,有点羡慕他。”

“现在谁顶他的位置?”

王首文身后跟着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与他宛如两兄弟,立刻朝日朗展开笑脸。

王首文当下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日朗,容后再约。”

日朗与他道别。

立轩十分讶异,“日朗,你几时认识了一班如此精彩人物?”

日朗扮一个鬼脸,“范立轩,当你闭关练功之际,世上发生了许多新鲜事,待你有空,慢慢一件件说给你听。”

“都是你的朋友?”

焦日朗十分惆怅,“是,都是好兄弟。”

立轩抬起头,“嗳,岑介仁过来了。”

日朗笑,“别开玩笑,哪有这么巧?”

“真的,就站你身后,带着女伴。”

日朗不信,别过头去。果然,身后站着岑介仁,带着女友,却不避嫌洋派地低头吻日朗额角。

日朗有点尴尬,故对那女孩子说:“我是老岑的太婆。”

谁知那少女十分具有幽默感,竟回道:“我是他叔公。”

焦日朗大笑。

范立轩啧啧称奇。

岑介仁想拉开椅子就坐,可立轩说:“老岑,我与日朗有话要说。”

老岑遗憾地说:“改天吧,日朗,改天再约。”

他一走开,立轩就说:“焦日朗,你太成功了。”

日朗收敛笑容,“立轩,你仔细想想去,这正是我最失败之处。”

范立轩一凝神,立刻明白日朗所指,不禁苦笑。

日朗吁出一口气,到这一刻才有时间拿起咖啡喝一口,却已经凉了。

她唤侍者替她换热咖啡。

忽尔听到咖啡室门口有轻微争执声。

日朗天性不喜看热闹,但不知怎地,这次却有第六感,觉得事情与她有关。

她抬起头张望,噫,不得了,是王首文与人对恃,那人竟是孙敏如。

日朗立刻明白了,站起来,撇下范立轩,走到门口去调解。

果然,只见孙敏如带着瑞云,那瑞云一身黑衣,长发披肩,肌肤胜雪,看上去有七分像晨曦。王首文从头到尾,未能忘记那一段事,免不了多看了人家的女伴几眼,于是历史重现,又因一个标致少女与人起冲突。

日朗一个箭步向前,先唤往瑞云,“真凑巧,都在这里,请听我一句话。”

这几个人一见是焦日朗,立刻齐齐禁声。

日朗施展大姐风范,同孙敏如说:“你把我师妹带往何处?”

孙敏如赔笑,“日朗,楼上有一宴会。”

“还不速去?”

瑞云连忙答:“是。”低头把孙敏如拉走。

日朗和颜悦色看牢王首文,“这又是何苦呢?”

王首文不语。

“人不能往回走,你要尊重当年的抉择。”

“日朗,你认识那位小姐?”

日朗忽然狡黠地颔首,“我会介绍给你,大家公平竞争。”

王首文笑了。

“今天不算,今天好好回去吧。”

“再谢谢你,日朗。”

日朗目送王首文离去。

范立轩已付了账,手持日朗大衣手袋站着说:“这咖啡怎么喝得成,全世界熟人都要同焦日朗女士叙旧。”

日朗笑着接过外套。

范立轩说:“我今晚叹为观止,五体投地。”

日朗亦自豪,“我对场面调度的能力还不错吧?”

“控制一流。”

这些年来的苦苦学习总算没白费工夫。

日朗抬起头,“可惜还有两位好友不在此地。”

“谁?”范立轩问。

是老庄与晨曦,日朗与他们可能已永远失去联络。

“你不认识他们。”

“出了国吗?”

“是,他们离开了本土。”

“我还以为你说文英杰。”范立轩感喟。

“噫,对,文兄也不在此地。”

“多可惜你俩没有再发展下去。”

日朗只是微笑。

华灯已上,推开玻璃门出去,日朗满眼是一圈圈炫黄的灯光,一时不留神,没有看清路上,脚底一滑,膝头一软,竟要摔倒。

电光石火间,日朗心中想:糟糕,这一跤,只恐怕要受伤,怎么办?怎么办?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有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紧紧把她扶住;然后,从容不迫协助她站定。

日朗惊魂甫定,大声叹息,先看看全身上下有无损伤,再连声道谢。

这人简直是救命菩萨。

一边范立轩已替日朗拾起地上手袋。

日朗定神一看恩人,倒是呆住了。

只见他高大英俊,气宇不凡,正微微向日朗欠身,微笑,但不说话。

日朗心中升起一股无法形容的微妙感觉,她站在那里发呆,这是什么人?为什么日朗想,这人如果开口叫她跟他走,她会立刻考虑回家收拾包袱?

她竟心不由主地开口问:“先生贵姓?”

话一出口,日朗满脸通红,她不相信焦日朗会说出这样四个字来。

可是那位先生却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地答:“我姓原。”

“呵,是原先生。”

日朗站在街角,竟无意离去,心中直问:老庄,是他了,我知道一定是他了。

范立轩在一旁轻轻拉她衣角,暗示她控制自己。

日朗清清喉咙,不甘罢休,“我叫焦日朗,我们日后如何联络?”

范立轩听了大吃一惊,瞠目结舌。

可是那位原先生似乎对女性刻意兜搭已经司空见惯,笑一笑,“焦小姐,我的联络号码是2902282。”

日朗立刻紧紧记在心中,并且把自己的名片交他手中。

原先生微笑地抬起头,看到夜空里去,“焦小姐,今夜月明星稀,可清晰地看到天秤座,我相信,我们有位共同朋友。”

日朗张大嘴,太好了,“老庄!”

原先生又笑,“可不就是他,他着实牵记你呢。”

呵,那么说来,二人可谈的话就不止一点点了。

“焦小姐,我会同你约时间。”

他翩然转身离去。

日朗犹自怔怔站着,范立轩推之不动。

老庄,谢谢你,她心底想,你终于叫那人前来报到了。

日朗心花一朵朵开放。

范立轩在一旁悻悻然,“看你那轻狂相!当心下场!”

下场?咄,谁管那个。

她焦日朗已经找到多年来要找的人,那才是正经。

日朗大力挽起立轩手臂,“这位原君,我有预感,不会成为我的好兄弟。”